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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社会学实验室的平郊村:一个北平郊区村庄居民在解决相似和共同问题中的社会协作过程*

2023-09-09赵承信熊诗维岳永逸

民间文化论坛 2023年3期
关键词:村民家庭

赵承信 著 熊诗维 岳永逸 译

中国有句谚语:“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尽管对这句话的解释各不相同,但它可能是一个警告:防止邻里间开展的必要合作变成对邻里事务的干涉。在如一个中国村庄那样小而密集的社区(community),这确实是人们共同生活的一个重要原则,尽管往往很难遵守。本文分析的是,北平郊区农村居民用以解决他们一些长期存在的问题而形成的社会协作。①有关物种进化中的合作原则,最经典的论述是克鲁泡特金(P. A. Kropotkin)的《互助论:进化的一个要素》(Mutual Aid,A Factor of Evolution, London,1902)。近来,梅(M. A. May)和杜布(L. W. Doob)在《竞争与合作》(Competition and Cooperation, New York, 1937)中,尝试对这一主题进行系统论述,且特别关注到文化与人格。在《初民的竞争与合作》(Cooperation and competition among Primitive Peoples, New York, 1937)中,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等人对初民采用了与之相同的观点。因此,这并非有关中国家庭的研究。但在中国,家庭就算不是最基本的社会单位,也一定是最基本的社会单位之一,①Kulp II,Daniel Harrison,“Country Life in South China,”The Sociology of Familism, New York, 1925.索罗金、齐默尔曼和加尔宾关于“家庭是农村社会组织的基本制度,家庭主义是农村社会组织的基本关系”的认知,参见Sorokin, Zimmerman and Galpin, “A Systematic Source Book in Rural Sociology, ”Vol. II, Part Ⅲ, Chapter X. Minneapolis, 1931.探究家庭作为社会协作单位之一的重要性,是有价值的。接下来只讨论村民的一些重要问题。另外,可能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本文不打算根据人们的问题和需求,对其制度性的活动形式进行分类。②孙末楠(Sumner)和凯勒(Keller)曾经尝试过这样的分类。参见The Science of Society, New Haven, 1927。

饥饿

到目前为止,村民们面临的最为关键的问题是广义上的“饥饿”(hunger)。③“‘饥饿’一词在这里得到了拓展,不仅指该词原有的特殊含义,还指缺乏感,即由于身体能量保存或恢复不足,而随之产生的有相关或衍生出的不适感。身体的主要物质需求有二:一是促进身体新陈代谢的食物,二是衣物和其他庇护方式为身体提供的保护。在此,饥饿被认为是一种妨碍人们获得满足的身体不适感,这种不适感会激励人们追求物质的富足。”——W. G. Sumner and L. G. Keller, The Science of Society, p. 22. “对食物的渴望是人类最重要的需求,而对住所和衣物的需求则不是那么迫切。每个人都渴望吃饱穿暖、住上好房子、过上富日子。为方便起见,我们可以用这些需求中最为突出的需求,即饥饿来命名。”——A. E. Ayau, The Social Psychology of Hunger and Sex, Cambridge, 1939, p. 17.为了解决这个长期存在的问题,作为最基本的协作单位,家庭立即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我们知道一个新生儿需要母亲喂养1 到3 年。在母亲分娩后,根据不同情况需要由她的婆婆、丈夫或长女照顾10 到30 天。④在《在一个野蛮部落的饥饿和工作》(Hunger and Work in a Savage Tribe, London, 1932)中,理查兹(Audrey I. Richards)对营养的社会学含义进行了非常有趣且重要的分析。在平郊村,营养的社会学研究当下也在进行,但本文并不打算探讨该问题的细节。

自然,所有的家庭成员共享同样的物质资源,男性和老人会得到其中更好的部分。如果有雇工,他们也会被当作家庭成员一样对待。这种家庭成员与非家庭成员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并且在同一个桌上吃饭的单位,就是我们所谓的家户(family-household)。⑤家户是我们在村庄进行人口普查的单位。一户只有一种经济管理方式。寺庙、商店或学校也被称为“户”。一户以一个家庭为核心。

家户成员共同准备伙食。做饭及相关劳作由儿媳负责,必要时婆婆会适当监督。在由父母和未婚子女组成的家庭里,这类工作都属于妻子,有时长女会帮忙。在平郊村,没有男性不能做饭的禁忌,丈夫做饭有时可能比妻子做得还好。但即使有时间做饭,丈夫们也宁愿闲着。

为了吃穿住用,人们必须工作。家庭的成年男性不参与准备食物和制作衣服,但他们必须赚钱购买这些消费用品。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年迈的父母和其他家眷。

商业主义还没有深入到人们的生活中,然而村民们已经深刻意识到金钱的力量。村庄里有一半的家户将农业作为维持生计和物质满足的方式,另一半的家户则需要到1 英里以外一个镇⑥指清河镇,火车站也设在这里。——译注上的毛纺厂里当非技术工人,在家从事手工业,做点小买卖,或者靠继承家产生活。⑦我们已经收集到土地利用的数据,希望有一天能公布这些数据。

村里有个非常富有的家庭。这家人拥有村里一半的耕地,家庭成员有的在北平城做大买卖,有的在外地城市工作。⑧在一定程度上,这个富有的家庭隔绝于村里其他家庭。直到最近,我们才和这个家庭的成员有了更密切的接触。我们期望能对这个家庭开展个案研究。相关研究参见刘秀宏:《前八家村之徐姓家族》,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7 年。——译注除了这家,还有两家,一家有农场,另一家没有农场但在城里有生意,尽管规模不大。在其他家庭中,只有七个人有职业或为政府工作,但职位很低。

对平郊村村民们来说,与乡镇和城里居民的交换十分重要。从事非农业生产的家庭需要从集镇上①有关村庄与城镇关系的更多内容,请参见The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and Social Work, Yenching University, Ching Ho: A Sociological Analysis, 1930;黄迪:《清河村镇社区》,《社会学界》第10 卷单行本,1938 年6 月。或者村里的两家商店购买他们的生活必需品。村里的这两家商店则从北平城和清河镇采购其商品。农民们将非食品类产品和优质谷物卖给距离最近的清河镇上的收购者,再购买劣质谷物自己食用。经济因素使村民们接触到许多陌生人。为了谋生,他们需要与之合作。有不少家庭仅为自己的消费而生产,但这些家庭也需要通过其他途径购买农具和其他必需品。

这段时间物价波动大。对此,村民们,尤其是农民,有了许多顾虑。债务人不好当,债主更难做。多年以前,一个债主将一大笔钱借了出去。在还给他的时候,这些钱票却不值钱了。聊天中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就是经济不稳定。村民们感受到来自比家庭和村庄更大世界的压力。为了解决其温饱,这一压力必须纳入考量。

约有三分之一的家庭在竞争与合作中败下阵来。这并非因为他们缺乏合作精神,而是因为他们的生产量不足以交换。平郊村可能曾有过经济的自给自足,但是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仅仅为自己的消费而生产是不够的。对一个农民来说,理想情形是生产量既能满足自身所需,同时剩余部分能换得其他必需品和预留物资。然而,村里没有一个家庭只种植经济作物。对小规模农业而言,这种做法风险太大。农民发现了一个比他所在的家庭和村庄更大的世界。一旦被这个更大的世界打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家里寻求安慰和鼓励。

比饥饿虚幻,但比饥饿浪漫的是性欲。在平郊村,性是不允许在公共场合谈论的。从表面上看,这一矜持的原则似乎得到很好的遵守。因此,外人很难看到村民们亲密的性行为以及他们对性的兴趣。尽管如此,当一个调查者被村民们视为朋友后,他总会听到有关性话题的闲言碎语。

平郊村的民众仍然认为,男女应该区分开来,但实际上村民们并不会严格遵守这种区分。在六岁以下,男孩、女孩的交往十分自由。从十岁开始,女孩子的成长变得更严肃。对于她们及其父母来说,贞操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正常的结婚年龄从18 岁到24 岁不等,女性结婚会比男性早。在村民的意识里,婚姻与其说是为了肉体上的满足,还不如说是为了传宗接代。②“性欲主要由肉欲组成;其次是精神上对爱、尊重和陪伴的渴望;第三是对繁衍后代的渴望。”——A. E. Ayau, The Social Psychology of Hunger and Sex, p. 61. 在平郊村村民的意识里,这三个要素的顺序刚好相反。同时,婚姻也是唯一被社会认可的男女同居形式。这对女性来说,更是如此。

在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中,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结合,更是两个家庭的大事。依照传统,婚姻是为了合两姓之好。

在择偶方面,中国人遵循异族通婚的原则,即同族同姓的两个人不能婚配。平郊村的人也遵守这一原则。在平郊村,有不同族姓的家庭。然而,很难解释为什么只有一个家庭的儿媳妇来自本村。似乎所有的家庭都希望为自己的儿子找一个外村的媳妇,也希望能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外村。不过,姻亲关系的范围被限制在10 英里内。由此可知,村民们确实希望他们的亲戚不要太远,也不要太近。

平郊村并没有特别偏好交表婚。女孩嫁给父亲姊妹的儿子通常会受到两家的欢迎,而女孩与母亲兄弟的儿子结合则会遭到反对。在交表婚中,女孩从一个家庭到另一个家庭的流动似乎遵循着单向行进的原则。可以说,没有反向的。

一般来说,婚姻由媒人安排,媒人可能是两家的亲戚或朋友。人们很少雇佣专门的媒人。一旦安排好了,两个家庭就会咨询风水命相师,以确定是否有“承继”的障碍阻止两家的结合。

实际上,婚礼对整个村子来说是件非常重大的事。仪式精心准备的程度与家庭的经济能力成正比。一个富裕的家庭若是举办了简单的婚礼,会被村民们看不起,但一个贫穷的家庭若是举办了一场精致的婚礼,也会遭到人们更多的批评。这其中的原则是,一个人需要在其所处的位置按照人们的期待来行事。

人们很少会发出参加婚礼的正式邀请,但村民们和近亲很早就会得到消息。事实上,在婚礼的筹备阶段,亲朋好友经常被邀请来帮忙。例如,为新娘、新郎做结婚礼服以及为其他家庭成员做衣服。没有亲属关系的人也可以参加婚礼,只要送礼,他们就会被邀请享用婚礼晚宴。结果,对所有人来说,婚礼都是一件乐事,因为一个人得到的可能比他付出的多。

在新婚之夜,新郎和新娘始行房事。在此不久前,新人处于“求爱期”时,丈夫会主动提供有关家庭成员的信息,并将重要的家庭规则告诉其配偶。无论是两个家庭的成员还是新婚夫妇,都认为第一次性行为非常庄重。这一行为将证明新娘的贞操,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两个人及其后代未来的幸福,也决定着通婚的两个家庭未来的关系。

从理论上讲,任何人都不允许在婚前发生性行为。而且,任何婚外性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然而,实际情况却不同。据说几年前,一个农民的女儿因为与家里农场的雇工发生了关系,而被迫嫁给了他。也有人说,有些女孩因为失去了贞操而被嫁到了贫穷的家庭。

公公和儿媳之间的风流韵事一直流传着。据说,当儿子在离家较远的地方工作时,挑逗性强的儿媳就会接近她们的公公。在此类故事中,公公对此总是难以拒绝。也有传闻,不同家庭的年轻男女之间也有风流韵事。当然,这些传闻很难核实。村民们讨厌成为被八卦的对象,却似乎很喜欢闲聊别人的私事。

在双重道德标准下,未婚女性想要获得性满足非常困难。但对于女性来说,婚姻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性满足,不如说是为了经济保障。她们会小心翼翼地守护其贞洁,以便能嫁给经济条件富足的家庭。

男性的情况就不同了。他们在婚前可能无法获得性满足,因为其在村里的行为受到严格的监督。但是他们知道,他们可以花钱在市镇、路边和城里找到妓女。然而,平郊村这样的事少之又少。如果经济条件允许,村民们更愿意让他们的儿子早点结婚。

总的来说,在平郊村,丈夫们过着正经的生活,仅有少数经济富裕的人会纵欲。据报道的案例看,只有不到5 个人有小妾,也仅有2 到3 个人常去嫖妓。

从生理上来说,性欲的满足只需要两个人。然而,在人类社会中,性不仅仅是生理上的。习俗要求性关系必须得到群体的认可。①到目前为止,社会学视角下的性生活研究,最有意义的属马林诺夫斯基的著作。参见 Bronislaw Malinowski, The Sexual Life of Savages in North-Western Melanesia, An Ethnographic Account of Courtship, Marriage, and Family Life among the Natives of the Trobriand Islands, British New Guinea, 1st edition, London, 1929, third edition, 1932. 也可参见其更早的著作,Sex and Repression in Savage Society, London, 1927.如前文所说,婚姻是两个家庭的联结。而且,两个人的婚礼是社区事务。婚前性行为和婚外性行为是不被允许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两性关系成为一种社会制度。在平郊村,两性关系的制度化是深远的,以至于肉欲被掩盖了。性欲的满足涉及更大群体的合作,而不仅仅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与两个人的结合。

社会秩序

只要人类采取间接的方式来满足其物质需要,只要人类性欲的满足不仅仅是两个个体的生理结合,那么在人类之间的政治关系的秩序就不得不维系。前文已表明,两性的正式结合需要得到社区的认可。物质资料和服务的交换是人类消除饥饿的重要间接方式,这些交换也需要一套制裁规则。①“制裁反映着社会或社会中多数成员的行为模式,这种行为模式有被认可的(积极制裁)和不被认可的(消极制裁)。”——A. R.Radcliffe-Brown, “Sanction, Social,”in Encyclopaedia of Social Sciences, Vol. 13, p. 531. 马林诺夫斯基特别强调互惠原则在维持社会秩序方面的作用。参见Crime and Custom in Savage Society, London, 1926; also his “Introduction”in H. Ian Hogbin,Law and Order in Polynesia, New York, 1934。因为规则和秩序如此重要,本文才用一个独立的章节来探讨。②孙末楠和凯勒将“调节组织”(包括政府和法律)与“产业组织”置于“自我维护”(self-maintenance)之下。参见The Science of Society, Vol. I, New Haven, 1927。

在行政上,平郊村归北平市管辖。在很大程度上,村民的生命安全和财产安全取决于北平市政警察的职能。过去很多时候,当警察机构被制约或破坏时,村民不得不逃到城里避难。有时候,警察会逮捕一些人,因为怀疑这些人加入了偷盗附近地区满族贵族陵墓珠宝的犯罪团伙,或者是怀疑他们制作海洛因、鸦片,或是从事其他犯罪行为。

根据在实践中细微调整的市政规定,最小的行政单位是:十户一甲,十甲一保,四保组成一个连保。包括北郊的警区,共有23 个连保。连保系统主要是为了协助警察维持秩序。保甲的负责人由市政府的警察局任命。平郊村有6 个甲。非常奇怪的是,其中一个甲长在村里没有惯常的住址。这一点警察也未注意到。保长是平郊村的居民,但他负责的地区大于平郊村。

在保甲制实施以前,村民们应该有地方自治组织,因为北郊地区被细分为了坊和里。坊里制已经被废除有一段时间,近来又重建起来,与保甲制并行存在。坊和里的负责人由市长任命,协助市政府收税、修路和其他建设工作。里长是平郊村的居民,负责约50 户。巧合的是,这个里长刚好也是甲长。

此外,还有“爱护村”和“地区分会”两个系统。平郊村有“爱护村”的负责人,他同时也是保长,并对一个日本军官负责。这个日本军官在距离平郊村一英里远的清河火车站。地区分会直到最近才由新民会创制。新民会是平津政治区域中唯一的政党。它接管了连保对青苗的税收职能。

只有少数村民关注这些政府机构。大多数村民既不关心,也不期望这些机构能带来什么好处。尽管如此,他们的生活却要受到这些政治组织的复杂体系的影响。村民纳税,或通过货币支付、或提供劳动服务,或两种方式都采用。

这些政治部门的负责人并不认为从行政体制中获得职位是一种荣誉。责任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无法推脱。他们的时间大都用来履行这些职责。他们的责任很大,却无报酬。实际上,保长的职位最开始由村里最富有家庭的成员担任,但他离开村子去城里待了几个月,以此拒绝任命。他有钱,可以这样做。村里的其他人该如何拒绝来自上级政府机关的提议呢?

村民们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和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他们最不愿意在市法院提起诉讼。当有人犯了小错,所有的村民都会三缄其口。为了防止被警察发现,中间人会帮助村民给小官员送些薄礼。

村民们之间不可能一直维持和谐的关系,会时不时发生一些小矛盾。这种情况下,通常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

因此,当一个村民出现了违反政府规定的“犯罪”行为,其他人则遵循不干预和不作为的原则。当同乡村民有不端行为,其他人会动员一切可能的方式悄悄地化解问题。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观察到村内冲突事件。原则上,村庄领导人会让冲突悄悄解决。如果没有解决办法,诉讼则不可避免。然而,在村庄领导人心中,诉讼是非常不幸的事,他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

村庄领导人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他们既要处理私人事务,也要处理公共事务。虽然他们遵循不干涉和不作为的原则,但他们总会被要求提供帮助。例如,当一个家庭的财产要分配给这个家庭的儿子们时,就需要一位年长且德高望重的人来帮忙,不管他是不是这家的亲戚。

因篇幅有限,无法进一步探讨法律和社会秩序问题的细节。①有关平郊村法律和社会秩序的论文正在写作中。参见沈兆麟:《平郊某村政治组织》,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0 年。——译注可以这样说,村民们并不了解法律,当然也很少犯罪。维系平郊村社会秩序的不是政府颁布的法律,而是习惯法的制裁。尽管家庭是秩序和管控过程中非常重要的单位,村民之间的流言蜚语等公共舆论的威力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

神圣秩序

在平郊村,社会秩序的维护有赖于一种超越世俗的神圣力量。在日常生活中,除了军事打击,没有什么比社会人类学家所谓的如出生、结婚和死亡等“生命节点”(life crises)的纷扰大。除了这些生命节点,还需关注由“风水”造成的农业生产的不确定性。生命节点和农业危机都可能打破现有社会结构中的平衡,因此需要一些方法来恢复这种平衡。当所有世俗的方法都失效时,人们就不得不求助未知世界的神秘力量。他想要起死回生,就不得不依赖宗教。②Bronislaw Malinowski, “Magic Science and Religion,”in Science Religion and Reality, edited by Joseph Needham, New York, 1925, pp.19-84; A. R. Radcliffe-Brown, The Andaman Islanders, A Study in Social Anthropology,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22.

小孩出生是一件喜事,但死亡率很高。父母忙于生活事务且他们的育儿知识有限。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非常担忧婴儿的生命安全。于是,就有了宗教救赎。许多巫术—宗教性质的仪式会在特定时间段举行,以庇护孩子的生命安全,如出生后的洗三、百岁和周岁。即使当这些巫术—宗教仪式都没成功,也不是神的失败,而是一个人的命。

结婚也是喜事,但是新人也可能是麻烦制造者,他们的结合未必能得到神灵和祖先的认可。婚礼前、婚礼中和婚礼后都会有巫术—宗教性质的表演。如前所述,在筹备婚礼之前,要先咨询风水命相师。在新娘进入花轿前,有特定的巫术仪式来驱走恶灵。婚礼结束后,新郎会带着新娘到祖坟前,告诉祖先家里增加了一位新成员。

疾病与死亡是人类的悲哀。当一个人生病时,其妻子或孩子除了寻医问药,还会去庙里在神灵面前烧香。死亡是场灾难,尤其是家庭支柱的过世。一个人去世时,他的远亲近亲、朋友和他姓村民都会纷纷赶来,分担这个家庭的悲痛。

和婚礼一样,葬礼的精心准备程度同样与家庭的经济条件成正比。然而,所有家庭的仪式都有一个共同点,即这些仪式的巫术—宗教性质。必须通过仪式表演送灵,以确保灵魂能够从地狱到达天堂。家属必须确保他们将不会被死者的灵魂侵扰。

在田地里,水、风和害虫可能会破坏农作物。农民们可以控制部分外在风险,但仍有许多是他们无能为力的。到神也不灵验时,农民才会把一切都交给命运。农民的骡车和牲畜必须受到保护,以远离邪祟。一位农民,或他的妻子,或他的一个孩子,必须每年或每月定期在神灵面前烧香,感谢神灵保佑人的劳动、牲畜、马车和庄稼。

平郊村有一座庙,但近些年没有举行集体敬拜。①即延年寺。在燕京大学学生关于平郊村的调研的学士毕业论文中,有的也称作“延寿寺”。陈永龄就专门研究了该庙在平郊村村民日常生活中的功能,以及庙宇空间、功能的现代性转型。参见陈永龄:《平郊村的庙宇宗教》,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1 年。——译注这座村庙没有和尚。需要时,可以从邻近村庄的庙里叫来一个和尚。村子里许多神已经不再受欢迎了,但娘娘仍然起作用。妇女们向娘娘祈子,并祈求她庇护这些孩子们。

一个家庭可以在家中供奉神灵。足够奇怪的是,仅有少数家庭有祖先牌位。祖先崇拜在平郊村并不普遍。在所有的家神中,灶神最受欢迎。每家都有灶神,并且每个家庭都会在一年中特定的日子祭拜灶神。腊月二十三这天,人们家里要给灶神准备供品,以便他在玉皇面前说一家人的好话。

根据我们的一项宗教调查,平郊村最盛行的巫术—宗教仪式是对“四大门”——神圣的黄鼠狼、狐狸、蛇和刺猬的敬拜。人们会在房舍的一角,为这四大仙家修建一个高2 到3 英尺、长3 到4 英尺、宽1 到2 英尺的小房子——财神楼子。

人们相信这些亦邪亦正的仙家会在村里游荡。他们不能被伤害和打扰。有时,其中一个或几个仙家可能会上身附体,通常被附身的是女人。这些仙家可以通过被附身者的嘴说话。在这种情形下,人们会修建财神楼子来取悦这些仙家。有时候,这些仙家会要求他们附身的个体一直为其当差,而当差的这个人也就会以一个或多个仙家的名义给人瞧香治病。②有关“四大门”的论文正在写作中。李慰祖的学士毕业论文就是写的这个主题。该文数年后也有英文版发表。另外,除陈永龄的毕业论文外,马树茂的毕业论文也较多地涉及四大门。分别参见:李慰祖:《四大门》,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1 年;“On the Cult of the Four Sacred Animals(Szu Ta Men 四大门) in the Neighborhood of Peking,”Folklore Studies, Vol.7 (1948), pp.1-94;马树茂:《一个乡村的医生》,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9 年。——译注

据我们所知,宗教崇拜是“家务事”(family matter)。③敬拜的家务事属性,是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师生的共识。参见陈涵芬:《北平北郊某村妇女地位》,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0 年,第44 页;陈永龄:《平郊村的庙宇宗教》,第14 页。——译注在某些情况下,如出生、结婚和死亡时,亲友也可以参加仪式表演。因此,从巫术—宗教表演中,人们不仅获得了心理上的安慰,还获得了来自社会的安慰。当一个人在某个生命节点情绪失衡时,其亲人、朋友会与他一同为他祈祷。由此,群体情感和宗教敬拜给了他一种道义上的帮助,从而助力他战胜绝望甚或死亡。

传承与变革

平郊村的民众感受到了外部要求变革的压力,但比起求新,他们更加倾向于守旧。他们回首往事甚于展望未来。如果说传承性和创造性是文化发展的两个维度,那么在平郊村,前者比后者更显著。社会结构向来稳定,尽管现在变化已经开始。①“形成于比较稳定时期的民风(folkways)和德型(mores)进入到一个变革期。未能正确认识其关联性,会导致变革的困难。比较静态社会和动态社会,其区别特征有:经验、命运和历史必然性,过去和未来,老人和青年,权威、法律、道德、德型、时尚、礼仪、人性的压抑、个性化,种姓和阶层,情感和仪式,艺术、宗教,激进分子和保守派,乃至整个文化。”——W.F. Ogburn, “Stationary and Changing Societies,” i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XLII, No. 1, 1936, p. 16.虽然所有的生命阶段都涉及变化和传承,但在这一部分,我们只探讨教育的一般过程。②张绪生调研的就是平郊村的教育问题。在石堉壬的调研中,同样涉及了平郊村儿童的性教育问题。参见张绪生:《平郊村学龄儿童所受的教育》,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8 年;石堉壬:《一个农村的性生活》,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1 年。——译注

在家庭中,教育始于婴儿期。当父母教孩子如何说话时,他们会有意无意地将传承下来的社会文化教授给孩子。

最初,最重要的教导者是母亲,而非父亲。大约在6 岁左右,当婴儿期和幼年期一结束,男孩和女孩就会被分开。母亲仍是女儿最主要的教导者,但女儿开始与同龄或年长的女性群体有更多的交流。她逐渐学习成为一个女人,正如她母亲曾经有过的经历那样。③玛格丽特·米德开创的初民教育的人类学研究在这方面非常有启发性。参阅Growing Up in New Guinea, A Comparative Study of Primitive Education, New York, 1930; also Sex and Temperament in Three Primitive Societie s, New York, 1936.她不仅需要学会做饭和做家务,还要谨记女子的价值观,践行女德(female virtues)。掌握做家务的技巧并不容易,村里的女孩通过实践习得这一技巧。在家多年的学习,将使她能够胜任家庭主妇的工作。女孩子会因为会做家务和性格好而在村里闻名,而不只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这也会直接决定她婚姻的好坏。

对于男孩,父亲会渐渐从母亲那里接手教导工作。在一个农民的家里,无论父亲是否希望他的儿子成为农民,年纪小的儿子都要帮助年长的儿子干农活。渐渐的,男孩学会了使用农具,也了解到植物和庄稼的习性,还能辨别不同土壤的肥力。

如果父亲希望他的儿子成为商人或手艺人,就会送他去上学。无论年纪大小,学习2 到4 年,让他识字、学会简单的算数和打算盘。在学校学习结束时,父亲会向亲朋好友打听,有没有经商的或作坊主愿意收他儿子做学徒。学徒生涯是艰难的。如果一个男孩聪明善良,他可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或娴熟的手艺人。在平郊村,好几个人有着这种经历。男性间的劳动分工早于女性。实际上可以说,在这个村子里,女性的劳动分工还没有开始。

平郊村有一所低、高年级都有的小学。它占据了延年寺建筑的一部分。这件事很有趣,可以视为村民庙宇崇拜转变的标志。学校教育是世俗的,而寺庙应该是神圣的。但也需要指出,这与宗教敬拜的世俗化并非一回事。④需要说明的是,另一个表明延年寺功能世俗化的标志是,一个零售商店占用了其前殿。起初,村民们是反对的,但后来就接受了。学校校长占有这个零售商店很大的资本份额。

目前,学校有三名教师;一个是校长,他一直住在平郊村。第二个是学校从别处请来的教书先生,他睡在寺庙的一个房间里,和校长的家人一块吃饭。第三个是校长兄弟的女儿。

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们记录的学生人数从30人到90人不等。许多学生来自平郊村以外的村庄。因此,建在平郊村的这所小学,服务于更广的地域范围。

学校的维护不是一个地方问题,但平郊村的村民比他村的村民更加上心。北平市教育局为这个学校提供财政补贴,本村和外村的学生则维持其运转。学生之间、学生和校长之间的关系很亲密。学生中很多是校长的亲戚。

与城里学校一样,平郊村小学的课程和课本都极不理想。学校考勤并不严格,教学效率低下。集体大声朗读是语言和公民课教学中最常用的方法。

当父母将孩子送到学校,他们想着老师会好好传授孩子知识和训练孩子性格。他们可能希望改变孩子的职业,但他们一定不愿改变村庄的习俗和制度。

不管老人们是否愿意,这所学校一定在渐渐地将年轻一代引入更大的世界文化中。他们阅读的课本没有任何关于他们自己村庄习俗的内容。他们不得不阅读具有外国人性格特点的人生故事。虽然非正式教育试图维持和传承文化,但学校教育可能会使年轻一代放弃他们父母的行为方式。

另一个事实可以补充说明。一位三十多岁的学校老师是村里很有能力的领导者。他在村里村外都很活跃。每当官员给村民带来麻烦,无论这个官员是不是中国人,他都会帮助村民与之进行谈判。在家的时候,他更倾向于保留传统的方式,而在外时,他就会带领村民们采取新的活动方式。他是一个边缘人(marginal man),但他拥有完整的人格。①有关边缘人的概念,参见 R. E. Park, “Human Migration and the Marginal Man,” in E. W. Burgess(ed.), Personality and the Social Group, Chicago, 1929, pp. 64-77; also Everett Stonequist, The Marginal Man, New York, 1937.

社会交往

村民社会关系的亲疏因人而异。有些人比较健谈,有些人却不善交际。村里有社会接触和交流的圈子。有些交往是自发的,有些则不是。领导人自然是社会导向和公共关注的焦点,但他们可能既有追随者,也有反对者。一些追随者更靠近社会关注的焦点,其他的几乎不在社会交往圈内。②莫雷诺对社会偏好与社会群体有非常有趣且极具启发性的研究。参见 J. L. Moreno, Who Shall Survive? Nervous and Mental Disease Monography Series No. 58, Washington, 1934.经过仔细观察,以下因素特别重要。

最显著的因素是性别和年龄。上一节已经提到,性别是区分与结合的因素。一个成年男性和一个成年女性在街上碰到时,彼此间不会有太多交流。在公共场合,夫妻也不会有太多交流。两性之间的交流虽然没有禁忌,但男女双方都很腼腆。因此,男女彼此之间并不了解。

在平郊村,没有正式的年龄组别,但相对于孩童,成年人更寡言少语。小孩们独处时非常健谈,而在大人面前时,他们就非常安静,也不爱说话。在这种情况下,父母也难以理解孩子们的想法。

人类学家非常重视亲属关系,将之视为社会群体的一个重要因素。③“没有什么比亲属称谓方式更能洞悉社会组织的亲密本质了……”——Notes and Queries on Anthropology, fifth edition,London, 1929, p. 66. “亲属关系意味着在一个社会中个体间的关系系统,它一方面通过生育繁殖来确认生物结合,另一方面能够确认两个人性关系中包含的社会结合的合法性。从社会的角度看,婚姻和生儿育女实际上是密切相关的,二者是亲属关系链中的两种类型。”——Raymond Firth, We, The Tikopia: A Sociological Study of Kinship in Primitive Polynesia,London, 1936, p. 117.在平郊村,三分之一的家庭都是H家族。他们的房子聚集于一个街区,占据了村庄的中心地带。④有关平郊村的区位结构的论文正在写作中。相关研究参见虞权:《平郊村的住宅设备与家庭生活》,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1 年;刘秀宏:《前八家村之徐姓家族》,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7 年。——译注所有H家族的人都是三个兄弟的后代,但这三个兄弟父亲的名字已经被遗忘。这三兄弟以下,一共有六代人。前三代中,只有一个人现在还活着。写这篇文章时,他已八十多岁。第四代人有一半还健在,第五代人仍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

村小学校长属于第五代人,保长属于第四代,这两个人是H家族的领袖人物。他们的关系很好。可是,不论在公共场合还是在家里,校长都要服从他的远房叔叔,即这位保长。至于族里的其他人,他们明面上将彼此视为同族人,但在自己的家里他们就不这样说了。有些人甚至会在外族人面前控诉他的其他家族成员不是同族人,而将我们的调查员视为其朋友。

中国常见的认干亲(co-relation)同样存在于平郊村。我们经常听村民说某某是某某的干爹或干儿子。所有的亲属名词在前面加上了“干”之后进行使用。干亲之间有着权利和义务。①中国的认干亲制度和仪式资助中的帕斯夸(Pascua)制度差不多,参阅E. H. Spicer, Pascua: A Yaqui Village in Arizona,Chicago, 1940。干亲之间既无血缘关系,也没有姻亲关系。经由某种正式的仪式,两个人或两个家庭就可以成为干亲。然而,干亲间的亲密程度,不仅仅取决于仪式本身。

亲属名词,如“叔”和“婶”,也会用于不同姓氏的村民。然而,这种延用只是一种礼貌或对亲密友邻关系的表达。可以看出,同一家族和不同家族的村民之间没有区别。事实上,不同姓氏的成员也可能被置于社会交往圈的核心,而同一个家族的成员则可能被排除在外。平郊村的亲属联结(relative tie)并不是很牢固。

根据我们的一项调查,距离近(territorial propinquity)是无偿借东西的重要因素,如家庭间临时借用农具和家用器具。②关于这一话题的具体研究,参见虞权:《平郊村的住宅设备与家庭生活》,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1 年;邢炳南:《平郊村之农具》,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1 年。——译注很多时候,家庭主妇会从邻居家的炉子里借火煮饭。

在平郊村,以家庭生活水准衡量的经济地位,是社会交往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村民们将家庭分为上、中、下三等。村里的上等家庭只有一个,约三分之一的家庭属于下等。如前所述,上等家庭与村庄是分隔开的,但这种分隔是他们自愿的。然而,在很大程度上,下等和中、上等家庭之间的隔绝,则是非自愿的。这种隔绝并不像富裕家庭那样彻底。

社会交往是人类合作中一个非常微妙的因素。由于有过多因素的制约,且这种制约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自由交流的过程,平郊村并非一个十足的整体。集体行为③有关社会互动和集体行为的一般社会学原理,参见 R. E. Park and E. W. Burgess, 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Sociology,Chicago, 1924; also Richard T. LaPiere, Collective Behavior, New York, 1938。的存在,需要一个坚实的基础。因此,无为的政治原则根植于社会交往之中。

城市化

大多时候,村民们可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尽管如此,在经济、政治和社会层面,平郊村都属于更大的社区——北平的一部分。

目前,经由两条公路和一条铁路,平郊村与北平相连。④有关交通机构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参见 M. M. Willey and S. A. Rice, Communication Agencies and Social Life, New York,1933。它距离公共汽车站4 英里,距离火车站约1 英里。村里没有人力车,但在1 英里以外的清河镇上,人力车很多。村里只有一辆自行车,是小学校长的。在商务出行中,村民们可以使用他们自己的手推车、雇佣人力车或坐火车。在闲暇出行时,人们更愿意步行以节省经济支出。步行到北平最近的城门①德胜门。——译注大概需要两个小时。除非十分特殊的场合,否则女性几乎没有机会好好逛北平城。学校校长是最常进北平城的村民。

平郊村的农产品几乎都出售给了最近市镇(清河)的代理商,很少直接卖给北平城里的商人。不过,村里有两家以养鸭业为生。②平郊村养鸭业的具体情形,参见方大慈:《平郊村之乡鸭业》,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1 年。——译注在北平城里庙市的那几天,养鸭家庭的户主和他们的助手会将货物送到其定点的市场。这两家在城里赚的钱比在村里多。其中一个养鸭的户主姓W,他有一个兄弟在村里务农,是一个好农民。尽管他俩有亲属关系,这兄弟俩的家庭成员之间却很少走动。

清河镇上的毛纺厂吸引了村里几名男女工人。平郊村好几户人家的儿子也被吸引到这个工厂。但是到目前为止,工业化对家庭生活的影响尚不明显。可能是因为时间太短,这些家庭还未察觉到这种影响。最近,Y 先生买了几台毛纺织机到平郊村。工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从平郊村及其他村子吸引过来。工业化肯定在发生着,过几年就会显现出其影响。

在消费习惯方面,村民们已经开始抽城里工厂生产的香烟了。制作衣服的布料不再是家庭纺织的,同样来自城里工厂。茶叶和家庭器皿来自更远的地方。平郊村没有电灯,村民也进不起电影院。上等家庭的成员除外,但其生活习惯和行为举止没有影响其他村民。

自然,前文提到的学校和政治机关是城市化的媒介。我们的师生调查人员也代表着城市。在村民们看来,我们并不奇怪。然而,他们对我们的生活习惯很感兴趣,并一直问询细节。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村民们脑海中时间观念正发生着变化。虽然时钟可以被视为装饰品,但人们已经开始用时钟来计他们自己的时间了,即使不按分钟计,也会按小时计。对村民而言,上午、下午和晚上这三个时间变得越来越简单。

与此同时,北平正在向工业化城市转变。因此,平郊村的城市化进程是新、旧并存。虽然城里人可能已经放弃了其原有的生活方式,但村里人仍然保留着。然而,新的生活方式总会到来,尽管到来的速度可能很慢。平郊村的结构可能与美国农村社区不同③Charles J. Galpin, Rural Life, New York, 1923; J. H. Kolb and Edmund de S. Brunner, A Study of Rural Society: Its Organization and Changes, Boston and New York, 1940.,但正如美国农村已经且一直感受到来自城市的生活方式的压力,平郊村也同样能感受到这种压力。大都市的生活方式④R. D. McKenzie, The Metropolitan Community, New York, 1933; als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sociological series.正在形成。平郊村的人总有一天会感到需要改变其原本的生活方式。

个体化

在村民的脑海里,个人与家庭、许多其他组织之间的关系是根深蒂固的。当一个人在家里长大,他会慢慢意识到总有一天他会脱离父母和长辈的控制。参与其他组织时,他会感到自己的参与至少有部分是自愿的。无论什么情况,当一个人解决日常生活中的问题时,他都会发现合作有着价值。然而,在参与群体生活时,他又会发现个体化的问题,或者说他想脱离单个群体或多个群体的控制。因此,在平郊村村民看来,个体与社会的关系是一个问题,正如所有人类社会所有时期的杰出哲学家指出的那样。尽管个体化一直伴随着家庭和村里的人,但在城市化的压力下个体化越来越显著。本节仅就此列出几个概括性的观点。

平郊村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尽管社会学家可能认为个性是文化的主观方面①Ellsworth Faris, The Nature of Human Nature and Other Essays in Social Psychology, New York, 1937, Part I, Article II, pp. 21-35.,但没有一个人能把握平郊村的整个文化。

表面上看,平郊村村民看起来都很像。确实,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但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性。在年龄、性别、体格、智力、气质、教育程度、家庭生活、社会交往等方面,他们各不相同。所有这些不同因素的叠加,无疑使他们每个人都具有了独特性。

尽管他们各不相同,却可能有着共同的理想。在平郊村,按规矩而言,丈夫应该支配妻子,可从乡村这个大范围而言,也有怕老婆的丈夫。当一些儿媳抱怨婆婆虐待她们时,另一些儿媳则因为她们有和蔼的婆婆而过着幸福的生活。②就婆媳关系的具体研究,参见姚慈霭:《婆媳关系》,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32 年;《婆媳冲突的主要原因》,《社会学界》,第七卷,1933 年。在1926—1940 年的平郊村,自杀的三人都是已婚妇女。男权和夫权主导下的婆媳不和、妻妾不和,是这些妇女自杀的根本原因。参见陈封雄:《一个村庄之死亡礼俗》,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0 年,第101—104 页。——译注

虽然孩子们在父母面前保持沉默,但他们很少受到密切的关注。当生气的父亲要打他们的时候,隔壁慈祥的老奶奶总会前来解救他们。他们的哭声唤来了同情,而他们的父母总是为有人阻止自己而高兴。

按规定来说,女孩应该保持贞洁,但也有女孩有较强的性欲望。尽管有闲话和指责,她们还是容易失足。当发现她们失足时,她们可怜的母亲和朋友不得不想方设法地掩饰她们的行为以保护她们。

尽管一个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度过,但他也有其他暂时或长久、正式和非正式的组织。每个人都试图融入他出生的社会,他会尝试与他性情一致的组织。即便有失败的可能,他还是会尝试。

看起来,男性比女性更富于变化。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男性的组织更多样,行动也更自由。个体化的契机就在于更多的交往。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一个在群体中拥有更多的成员关系的人,其个体化就越明显。自身的发展与人们的交往以及社会发展成正比。③Charles H. Cooley, Human Nature and the Social Order, New York, 1922; George H. Mead, Mind, Self and Society from the Standpoint of a Social Behaviorist, Chicago, 1934.

村民拥有其家庭、友善的组织、村庄、市镇,甚至城市。那些有幸并愿意参与他们社区和多种组织的人最终会发现:较之那些没有参与社区和组织的人,自己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④C. H. Cooley, Social Organization, A Study of the Larger Mind, New York, 1925; R. M. Maclver, Community, A Sociological Study, London, 1924.

结论与总结

本文的目的是,揭示一个村的人是如何以协作的方式解决一些长期存在的问题。文章总共分析了与八个问题相关的主要活动。村民生活中肯定还有其他问题,但对于这些活动的研究,将充分表现不同合作单位在村民解决问题时的相对重要性。需进一步指出的是,村民可能意识到或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的存在与本质。因此,他们的活动可能是有意或无意的、有目的或随意的,他们的制度和组织可能是人为或自发的、协商或惯有的。

现在已经很清楚,在平郊村,家庭并非社会合作的唯一单位。当然,在许多其他单位中,家庭是核心。在解决饥饿和性欲问题时,家庭是活动的中心,家庭或家户的成员在分工和协作中共同劳作。

社会秩序由法律和习俗共同维护。在这两种情况下,家户作为一个中心,将所有活动联结为一个系统。户是基本的参照点。家庭是责任单位。虽然村民们不敢掺和政治,但他们似乎也没有办法逃避。当生活进展顺利时,不作为是最好的准则,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自身的问题和外部力量已经打破了家庭的壁垒。一种比家庭更大的协作形式不得不建立。

祭拜也是家务事。然而,庙宇的修建、管理和维护,需要一个比家庭更大的合作单位。即使像一个村子这么大的单位也可能还不够。现在,寺庙已经不仅仅是敬拜场所。学校在这里,商店也在这里。这两个额外的功能继续维护寺庙建筑的良性运行。可是,单个家庭却不能维持所有这些机构的运转。

社会交往的范围表明,家庭作为一个单位不足以满足其成员自由交往的需要。不但如此,社交的范围也表明村庄并非完全是一个整体。在村庄内部,有许多正式或非正式的组织。

在其外部,诸如婚姻、经济交换、政治组织和一般而言的城市化进程等力量,都在冲击着村庄。平郊村当然不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单位。它需要其他村庄的协作,来满足村民的性欲。同样,它也需要其他村庄的协作,来满足村民们的饥饿感。

在过去,一个村庄和一个镇的协作就足以满足村民们的需求。渐渐地,村民们发现了一个比这个村镇(village-town)还要大的世界,因为城市力量已经渗透进了平郊村。

个体化始终伴随着家庭和村里的人。从现在开始,平郊村人将会发现一个有着复杂制度和组织的城市世界。他们迟早要面对这个更大的合作单位,或者说更复杂的合作单位。他们将更趋向个体化,如果他们不打算参与其中,他们就可能在困扰中迷失自己。

附录Ⅰ:关于研究方法的说明

在这篇说明中,我不打算探讨社会学方法论的理论问题。对此,正文中的脚注有助于表明我们田野研究(field study)的基本观点。这篇说明更类似于我们田野作业(field work)①在《平郊村研究的进程》中,赵承信将field work 翻译为了“原野工作”。参阅赵承信:《平郊村研究的进程》,《燕京社会科学》,第一卷,1948 年。——译注实际操作过程的描述。

我们在平郊村开展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研究有三个动因。首先,最重要的是让我们的学术课程更具活力。我们教育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学生和老师在田野中验证他们的理论,这将比从书本中学到的更多。第二个动因与第一个相关,即在社会学调查(sociological investigation)②社会学调查是1935 年在燕京大学讲学的拉德克里夫·布朗(Alfred Radcliffe-Brown, 1881—1955)的提法。布朗将调查分为两种:社会调查(social survey)和社会学调查。社会调查仅仅是“某一人群社会生活的闻见的收集”,社会学调查则是“要依据某一部分事实的考察,来证验一套社会学理论或‘使用的假设’”。此后,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师生基本上都采用这一说法。赵承信更是直接将社区研究等同于社会学调查,这也是其主导的社会学实验室平郊村实验的认知论与方法论基础。分别参见:拉德克里夫·布朗:《对于中国乡村生活社会学调查的建议》,吴文藻编译,《社会学界》,第九卷,1936 年;赵承信:《社会调查与社区研究》,《社会学界》,第九卷,1936 年;赵承信:《社区研究与社会学之建设》,《社会学刊》,第五卷第三期,1937 年。——译注中试验多种研究技巧。尽管根据具体情况,这些技巧可能适用于初民研究或现代工业社会的研究,但这些技巧也需要在中国的田野中进行试验,需要在那些我们还没有充分了解其价值的田野中进行试验。第三个动因是收集资料,以便对一般意义上的农村社区,尤其是对中国村庄进行比较研究。

平郊村是我们调查的村子的化名。出于某种特定的原因,其真实的村名最好被隐瞒。选择这个村子作为我们的田野调查地,并非由于它是一个好的样本。在对中国各地社会情形知之甚少的情况下,十分难以用社会学研究中的抽样(sampling)方法。①关于“抽样”,赵承信在《平郊村研究的进程》的第一条注释中进行了详细的解释。——译注选择平郊村是因为其位置距离燕京大学校园不远不近,因此不仅仅受单一制度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选择这个村子也是因为该村小学校长是我们系一位助理的老熟人。

早在1930—1931 年,当燕京大学社会学及社会服务学系建立清河试验区时,我们就知道平郊村了。从清河试验区在1935 年撤销了它在平郊村的剩余工作到1937 年夏天,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在该村里建立了工作站。②这里,赵承信的记忆可能有误。清华大学在1934 年就在平郊村设立了工作站。参见佚名:《八家村建设区初步建设计划拟定》,《清华副刊》,第四十二卷第二期,1934 年;《清华大学创设八家村建设区》,天津《益世报》1934 年11 月15 日,第8版。——译注因此,当我们在1938 年冬天的一次田野漫步而“再次发现”了这个村庄时,村民和村领导已经为外来的任何社会学调查做好了充分准备。

自1937 年清河试验区终止以来,我们一直在寻找新的田野地。机缘巧合,我们认识了平郊村小学的校长,并决定将这个村庄作为我们的社会学的田野(sociological field)。1939 年2 月到6 月,我们与村小学校长以及通过他与村领导的协商十分艰难。直到我们最终同意资助村小学时,校长才带我们去办公室见了连保。连保的办公室设在另一个村庄。1939 年7 月,我们安排了一次与保长、甲长和村领导的会议。系里参与调查的教师和学生都参加了这次会议。礼貌性的寒暄之后,我们被带着去造访村民家。这些村民对我们的主要信息提供者和“领导员”③这里沿用了赵承信在《平郊村研究的进程》中使用的词。——译注,即村小学校长非常友好。在最初的拜访中,我们努力与村民成为朋友,并尽可能与他们交流。最后,为了结束我们的准备工作,在1939 年10 月我们邀请连保长、保长和甲长共进午餐、参观燕京大学校园和燕京大学的农业试验站。

1939 年8 月初,我们请燕京大学理学院的学生协助我们测绘了平郊村的地理位置。当理学院的学生和我们的田野调查员(field investigator)④在《平郊村研究的进程》中,赵承信将investigator 翻译为了“现查员”。——译注将仪器放在村里适宜的地点开始测量时,村民们非常兴奋。这是村民们第一次体验到现代科学设备的精确性。当他们发现仪器测定的距离与他们步测的距离“相等”时,他们跟我们说,对他们而言这太神奇了。

当我们的村民还在为这次科学测绘感到震惊时,一项包含年龄、性别、职业、学历和其他项目的人口普查已经开始。只要有可能,我们就会用直接调查法,调查单位是家户。在这里,我们的调查员遇到了他们的第一个困难,村民们拒绝回答他们的问题。自然,对那些和村小学校长交好的家庭,我们开始进行挨家挨户地游说。当我们被拒绝时,我们的“联络员”就解释说“某某叔家已经点到了”。当直接调查行不通时,我们就会采取间接调查法,即询问邻近的人家。当所有的统计工作完成后,我们发现该数据与连保办公室的户籍档案不符。

出生、死亡、结婚和移民的登记紧随人口普查开展。这些工作由平郊村小学校长完成,且我们的田野调查员会检查每次登记记录。这项工作已经开展两年有余。

在社会人类学家的启发下,我们开始记录每天有趣的事。目前,我们有超过800 天的记录档案。气象数据由学校理学院提供。农业、经济、政治、宗教、教育、娱乐活动以及与出生、结婚、死亡和健康有关的习俗,都一同记录在一张空白表格中。有了这些日复一日的记录,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可以很好地关联起来,也能很好地观察和记录其中的节奏。

在我们的调查刚开始时,我们就发现非常有必要让田野调查员交流他们的经验、讨论他们的共同问题。每周举行的小组会议使这种交流和讨论成为可能。进而,我们要求每位调查员记录下他的观察和他自己的活动。所有这些记录都要存档以供查阅。此外,学生调查员经常与他们的导师开讨论会,以便厘清理论和实践旨趣的诸种问题。

1939 年10 月底之前不久,学生调查员逐渐将注意力集中于社会生活的特定方面。尽管在学校开课时,这些学生每周只去村里两次,但他们与村民们一起度过了为期两周的寒假。这些学生调查的主题涵盖了人口统计、性生活、死亡礼俗、村庄政治、农业管理和土地制度,后两个主题由经济系的学生负责。①赵承信提及的这几个主题的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学士毕业论文分别是:周廷壎《一个农村人口数量的分析》、石堉壬《一个农村的性生活》、陈封雄《一个村庄之死亡礼俗》、沈兆麟《平郊某村政治制度》、李国轼《某村之土地制度》、孔祥莹《某村大农与小农农业经营之比较》。这些论文主要是在赵承信、杨堃、黄迪和郑林庄指导下完成的。除石堉壬是延期到1941 年毕业之外,其他人都是1940 年通过答辩的。——译注

在冬季,村民们开始有更多的闲暇时间。以户为调查单位,我们系的助理们展开了一项更为详细的农业人口普查。这项调查的表格涉及7 个栏目,包括农地规模、土地所有权、畜力、物质设备、农作物、农业劳动力、债务等等,总共有三百多个子项。本研究的主要目的是考察经济活动与社会关系各个维度之间的相关性。

在填写这些栏目的时候,我们从物质设备开始,最后填写更为微妙的土地所有权和债务问题。在挨家挨户的调查中,我们仍然遇到了困难。但是,这些困难远少于我们早先进行人口普查时遇到的困难,尽管这些栏目比人口调查表更复杂,涉及的范围也更广。

在1940 年6 月的学年结束之前,大三的学生被派到田野,给大四的学生当学徒。我们仅仅希望这些新进入田野的大三学生熟悉村民。他们不需要开展任何主题的研究,但需要记录自己在村里的活动和他们的观察。非常有意思的是,把他们的记录与早先大四学生的记录进行比较。

在临近新年时,我们的调查员与村民之间产生了一些误会。事情是这样的,一位颇有野心的甲长希望与我们的学生有一些商务合作,被我们学生礼貌地拒绝了。虽然不是我们的错,这位甲长还是讨厌我们。另一件事是,在离开村庄时,我们的大四学生忘了与村民们道别。这当然是我们的错。

比这两件事更严重的是,有一次我们没能为一名村民的葬礼准备足够的份子钱。整个误会就是这样发生的。在旧历新年期间,我们会向村民们赠送年礼。在调查中,我们发现穷困的案例时,我们通常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在特殊场合,我们的学生也会给村里的熟人送礼。但这次,死亡发生在一个非常贫穷的家庭。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小学校长和村领导向这个家庭承诺,我们将会为其提供一笔不菲的款项作为葬礼的礼金。当我们没有达到丧家的预期时,他们的反应非常强烈。他们责骂我们的调查员,还威胁说不再继续合作。当然,我们从这次事件中吸取了足够的教训。我们严肃告诫我们的学生调查员和我们的领导员、小学校长,不要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向村民做出任何承诺。

自然,我们不得不向村民提供补偿,以便安抚其情绪和恢复必要的合作。我们与村领导举行了多次会议。最后,我们同意每月捐助一小笔经费,用于给村里购置治疗小伤小病的药品。我们还争取到了燕京大学医疗办公室的合作,来向村民提供服务。但是,到目前为止,很少有村民利用这一服务。有了这个协议,整件事才算结束。现在,村民们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除了刚开始发生的这些事,第二年其实是非常愉快的一年。我们的调查员和村民们自由交往。在1940—1941 学年的寒假期间,这些学生住在村民家里。他们从村里的水井取水做饭。他们款待村民,村民们也回馈他们。旧历新年时,我们的调查员甚至给村民磕头。当然,村民们也以礼相待。我们的调查员深得村民的喜爱。实际上,一位家庭主妇甚至试图撮合一个男调查员与她认识的一个女孩结婚。

第二年的主题包括村庄的物理结构、村庙、四大门、家庭农场的个案研究、村里的养鸭业、农具、学校调查和信用合作社。最后一个主题由一名经济学学生负责。①这批主题的学士学位论文都完成于1941 年,分别是:李慰祖《四大门》、陈永龄《平郊村的庙宇宗教》、虞权《平郊村的住宅设备与家庭生活》、方大慈《平郊村之乡鸭业》、韩光远《平郊村一个农家的个案研究》、邢炳南《平郊村之农具》和李镇《事变后平郊某村之合作事业》。张绪生也是在这个年度开始了他关于平郊村教育的调查,但因为太平洋战争的爆发等原因,张绪生是在战争结束燕京大学复校后,才复学并在1948 年完成了自己的学位论文《平郊村学龄儿童所受的教育》。——译注

在第三年开始时,除了我们与村民关系愈发亲密外,几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的调查员经常被村民邀请与他们一起共进午餐。这时的调查主题包括营养关系、风水信仰、村外亲朋好友的来访、计时方法和时间观念的变化、房屋所有权以及家谱的制作。

我们的调查主要局限于平郊村村民的活动。然而,他们的活动可能发生在平郊村之外,并且他们与村外的人也有联系。为了弄清他们的活动,我们的调查员不得不跟着他们。例如,在养鸭业的研究中,我们的调查员跟随经营者到了北平城里的市场。每当我们知道其他村子有人亡故时,我们就会派调查员到发生地进行细致的观察。在必要和适当的时候,我们会扩大我们的研究范围。

在这篇说明中,提及两个关于方法论兴趣的一般看法可能并不合适。从我们的经验而言,我们调查中的关键问题是和村民的沟通。一般来说,我们的调查员和村民生活在同一个北平语言区,但我们的生活与他们的非常不同,以至于我们可能会对同一个词赋予不同的含义。而且,由于生活经验的不同,我们和村民们实际上有不同的语汇。在这一点上,我们非常幸运能与村小学校长取得联系。他真正处于我们的文化和村民的文化的中间位置。对我们而言,将村民的语汇与他们的活动联系起来确实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但问题不止于此。如果我们的研究是科学的,那么村民的交流及其活动就不得不客观化为一些可测量的单元。关于这一点,我们才刚刚起步。

同样重要且与交往高度相关的是,我们对调查员人格因素的控制。在我们看来,在社会学的调查中,人格是相互作用的。参与观察是非常有用的一种方法。但是,当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密切互动时,这种方法就过于偏重于参与了。在调查情境的人格互动中,非常难以保持参与过程和观察过程的平衡。在这一点上需指出,特定的调查员能够吸引特定的村民,这也是非常有意思的。这种吸引力深深根植于他们的人格特征中。

在结束这篇说明之前,还可以加上一句话。在这篇文章写作时,我们的田野作业仍在进行。因此,本文可能仅仅是一个初步的回顾。不过,希望本文能作为一系列专题论文的导引。这些专题论文将发表于本刊随后的卷期中。撰写这篇文章,也是因为我们希望有机会反思最近两年所做的工作。从社会科学读者的评论,我们的工作将获益匪浅。

附录Ⅱ:关于战后进展的说明

战争在1945 年8 月15 日结束。同年10 月10 日,燕京大学校园再次开放。平郊村小学校长询问我们的调查是否能够恢复。当时的我正忙于教学和其他工作,对不能立即恢复田野作业感到非常遗憾,但我向他保证,几周后将告诉他我们的决定。在1945—1946 这个学年,我们三访平郊村,两次是和社会学系的两个毕业生一起。这两个毕业生是战前平郊村的田野作业者。还有一次新增了一名美国学生,他刚退役且对社会学感兴趣。在这三次拜访中,我们感受到我们的老朋友——村民们的热烈欢迎。

1946 年夏末,当在成都的燕京大学分校回并到北平的燕京大学本部时,平郊村的田野工作开始小规模的恢复。最初,一个大四的学生去了田野。他初来乍到,被我们的助手带去了平郊村。他住在学校,但经常到平郊村去。没过多久,他就与村子里的人熟悉起来,并且很快就聚焦于农业劳动力的问题。①即赵承信指导的蔡公期在1947 年完成的《平郊村农工之分析》。——译注1947年1 月,第二个大四的学生去了平郊村。战前,他在大三的时候拜访过这个村子,因此没过多久就重新和村民们熟悉起来。他后来聚焦于村里孩子的教育问题。②即已经提及的张绪生在1948 年完成的《平郊村学龄儿童所受的教育》。——译注我们的助手和另一位大四学生着手研究乡村政治。1947 年,他们离开燕京大学时,这项工作尚未完成。从他们的观察记录中,我们了解到在平郊村所处的行政区里,野心勃勃的人们争夺权力的过程。

关于这种调查方法,我们可以注意到一个有趣的问题。由于社会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调查者与被调查群体之间的互动,调查者接触最多的人就对调查者的观察记录有非常大的影响。我们战前最初接触平郊村与战后再次接触平郊村的不同之处在于:战前我们不得不依靠我们的“领导员”,即平郊村小学校长,战后我们则与村民们直接联系。多年不见后,首次接触的意义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村民们意识到我们是他们的朋友,联系是直接的、亲密的和私人的,而非经由小学校长的间接联系。我们接触村里所有家庭几乎都没有困难,因此我们的联系可能不会受到不必要的某个中间人的制约。如果不得不在领导员的帮助下展开联系,他的朋友和敌人也可能无意中成为我们的朋友和敌人。至少,村民们将如此视之。许多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田野工作者没有注意到这个基本原则。因而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研究必然会有所偏颇。

我们第一次回访时,村里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是我们在街上遇到了一些新面孔。四年间隔期后,儿童们长大成了青年男女。当我们走进村民们的家里时,我们还注意到有些老熟人不在了,同时也出现了一些新的面孔。有几位老人在战时去世了。很多女孩长大嫁人离开了家。当然,数量相当的年轻女人嫁了进来。这些都是一个社区社会新陈代谢的自然事件。

在近距离观察后,我们很难回避在许多村民家中出现的普遍经济崩溃的印象。鸡鸭数量的减少非常显著。在两个养鸭的家庭中,有一家已经不再养鸭。家庭很难找到足够多的方式来维系最低生活水准。但有些家庭非常富有,至少维持了他们之前的水准。战争的最后几年,通货膨胀加剧了。那些几乎没有储蓄的人遭到重创。一些聪明的富人从中获利。战后不久,在短期的价格下跌后又开始通货膨胀,甚至是以更快的加速度。这给那些对政府充满信心的人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最富有家庭的成员不在村里。他们指望并住在北平城里,因为城里是安全、快乐的地方。他们的住房和田地由两个年长的长工管理。这两个年长的长工不但成了这富户田地的管理者,还雇佣了其他劳力来干活。这两个长工与这个富裕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经济的,还是私人的。土地租金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据这两个管理者的意愿逐年变化。这个富户在村里的房子已经非常破旧了。这既说明作为管理者的两个年长长工的不上心,也说明富户对其村里财产的不以为然。这家富户的两组雇工的关系很有意思。作为管理者的年长长工没有足够的时间做出管理雇农的姿态。他们赢得后者的尊敬,与其说是因为其权威,还不如说是因为其耕作技术。①平郊村农工的生存状况和该村富户的情形,分别参见蔡公期:《平郊村农工之分析》,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7 年;刘秀宏:《前八家村之徐姓家族》,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8 年。——译注

战争结束的主要影响是官方政治机构的改变以及随之产生的人事变动。当我们在战后第一次重返平郊村时,保甲制还在,但是坊里制和新民会已不复存在。平郊村小学校长成为副连保长,还新产生了6 个年老的甲长。在表面结构之下,是两个群体间的权力斗争。一对颇有野心的父子想要控制连保。他们组织了一批自卫兵,其公开目的是加强地方社区的生命安全和财产安全。利用外部影响,这对父子通过指责连保长和副连保长是敌人的同谋,而将之赶下台。

在这场权力斗争中,晦气的副连保长被免去了村小学校长的职务。他被免职是否与政治斗争有关尚不得知,但在免职后,他辞去了副连保长的职务。整个事件对H 先生来说无疑是一个打击。我们还记得,H 先生立志要恢复他父亲曾经享有的地位和财富。在我们第一次重访时,他毫无疑问是这个地区最有影响力的人。作为学校校长和副连保长,他既有名望又有权力。为了增加收入,他还行医。他从他母亲和父亲的朋友那里学到了古老的医术。他尝试将这种古老的方法与他从城里朋友那里学来的新方法结合起来。在他家里,每个人都能看到他在医疗用品上的投资。②平郊村小学校长、H 先生在平郊村行医的情状,可参见马树茂:《一个乡村的医生》,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1949 年。——译注

让我们回到村小学的变化。当H 先生从校长办公室搬出来时,他将桌椅搬回了自己家,他说这些桌椅是他自己的。一位45 岁的男子被北平市教育局派去接替他的职务。此外,学校有两位老师来教60个从6 岁到15 岁年龄不等的男孩和女孩。战争结束后,教科书更换了。村里没有留下任何日本影响的迹象。

总的来说,村民保持了他们古老的思维方式、感受模式和行为方式。无论表面上引入了怎样的变化,这些变化都是形式上的,对村民的信仰和生活观念影响甚微。村民老旧的生活方式非常顽固。在某些村民可能难以在国际和国内的战争中生存时,其行为方式、情感模式和思维方式则可能会长期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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