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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谣言中箭垛式人物的建构

2023-09-09周争艳

民间文化论坛 2023年3期
关键词:否定性谣言文体

周争艳

21 世纪以来,谣言越来越成为民间文学研究的热门话题。民间文学领域的谣言研究首先将谣言视为一种文体。在先前的研究中,欧美民俗学者如布鲁范德(J. H. Brunvand)①[美]布鲁范德:《美国民俗学概论》,李扬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 年,第116 页。、盖尔·德·沃斯(Gail de Vos)②Gail de Vos, Tales,Rumors and Gossip: Exploring Contemporary Folk Literature in Grades 7-12, Englewood:Libraries Unlimited,2006, pp.21-25.、蒂莫西·R·唐赫里尼(T. R. Tangherlini)③Timothy R. Tangherlini, “‘It Happened Not Too Far from Here...’: A Survey of Legend Theory and Characterization,” Western Folklore, Vol. 49, No. 4, 1990, p.375.等都倾向于在传说、都市传说与谣言的比较中对谣言的文体特征做出解释,我国学者刘文江与张静的文章④刘文江:《作为实践性体裁的传说、都市传说与谣言研究》,《民俗研究》,2012 年第2 期;张静:《西方传说学视野下的谣言研究》,《民俗研究》,2016 年第3 期。就将这一特点显豁地展示了出来。中国本土的谣言研究侧重于谣言本体特征问题的探讨,这包括类型学、结构研究和风格研究,具体为谣言个案起源、传播与变异的文本分析⑤施爱东:《谣言的鸡蛋情绪——钱云会案的造谣、传谣与辟谣》,《民俗研究》,2012 年第2 期;施爱东:《盗肾传说、割肾谣言与守阈叙事》,《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 年第6 期。;网络谣言类型、结构与文类特征的探讨⑥施爱东:《周期性谣言的类别与特征》,《民族艺术》,2015 年第5 期;施爱东:《谣言作为民间文学的文类特征》,《民族艺术》,2016 年第3 期。等。可见,作为文体的谣言具有怎样的区别性特征是国内外谣言研究都无法略过的基本问题。

作为一种广泛存在的社会文化现象,谣言的话题涉及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性,爱情和婚姻,谋杀,战争,疾病,宗教,犯罪,种族,政治等等”⑦Jan Harold Brunvand, American folklore: An Encyclopedia, Garland:Garland Reference Library of the Humanities,1996, p.1345.,映射出以人为中心的各种关系。一则谣言总少不了“挑唆者”“代言人”“舆论引导者”“普及者”⑧[法]让-诺埃尔·卡普费雷:《谣言:世界最古老的传媒》,郑若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105—106 页。以及“被讲述者”等角色,他们共同完成了谣言的生产与传播。而某类角色或人物一旦进入到谣言中,成为谣言讲述的对象,就会过滤掉其中偶然的、随机的因素,从而具有某种必然的意义。如名人谣言(Celebrity Rumors)中的名人之所以被塑造为谣言讲述的对象,是因为地位上的差异使人们喜欢把谣言依托在名人身上,编造名人名言可以“增加自身表述的吸引力和言论的权威感”⑨祝鹏程:《托名传言:网络代言体的兴起与新箭垛式人物的建构》,《民族艺术》,2017 年第4 期。。

谣言没有禁区。在互联网时代,除了名人之外,任何人都有成为谣言讲述对象的可能。党政军机构工作人员 (细分为公安、城管、法院工作人员、其他政府部门工作人员) 、普通公众、影视明星、企业家、其他类型名人、学者等①阮璋琼、尹良润:《微博谣言的类型与话语焦点——基于307 条微博谣言的内容分析》,《现代传播》,2014 年第4 期。,都是网络谣言中的焦点人物。如在突发性群体事件谣言中经常出现两个群体:一是以警察、干部和富商为代表的强势群体;二是以农民工为代表的弱势群体②蔡盈洲:《突发性群体事件谣言的人物关系分析》,《现代传播》,2014 年第10 期。,群体双方的社会身份与角色的差异往往使此类谣言具有极高的社会关注度。总之,谣言中的人物丰富多样,那么,进入谣言中的人物究竟具有怎样的特征呢?谣言是怎样塑造与呈现人物形象的呢?箭垛式人物可以成为我们解答这类问题的典型例子。

如同传说的核心必有纪念物,并且常“围绕一个事件、一个人物或一个主题而形成传说群”③[美]布鲁范德:《美国民俗学概论》,李扬译,第117 页。一样,谣言也有一个中心点,指向一个靶心,或事或物或人。譬如,新科技谣言,食品安全、健康和养生类谣言总倾向于将靶心定位在某个物件上,5G 技术、食盐、味精、奶粉、转基因蔬果等都在其列。有一类谣言的靶心指向人,将人作为箭垛,相关的言或行都出自于这个或这类人,从而建构出一个类型化的人物,我们将之称为谣言中的箭垛式人物。作为一种文体,谣言为人物的塑造与呈现提供了载体,本文认为作为文体的谣言有自身的形式意志(form will),这种形式意志规定谣言人物形象的一些根本特征。

一、作为箭垛式人物的名人

箭垛式人物是胡适提出的概念,胡适用这一概念指称我国古代章回体小说中的一些类型化人物。不同于作家文学中人物性格特征一旦形成其言行就可能静止的类型化人物,箭垛式的类型化人物是百姓集体塑造的,他们的言行可以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堆积,如但凡发明创造都可以归功于黄帝和周公,折狱断案则可归属于包拯,黄帝、周公和包拯就是典型的箭垛式人物。箭垛式人物是民间文学中常见的一类人物,当代网络谣言中也不乏其踪迹,如马云、白岩松、董卿等,这些人物频繁活跃在各类自媒体上,愈发成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能忽视的一种现象。经过对一些常见网络谣言的归纳总结,我们发现谣言中的箭垛式人物主要有三类:名人、地域性群体以及宗教人士。

网络谣言中的第一种箭垛式人物是各类名人,名人一直是谣言最常见的靶心。所谓名人谣言,主要指与某位社会名人相关的虚假信息。我们发现,如果只关注谣言中出现的人物这个问题,那么在多数情况下,任何一位名人都有可能成为谣言的箭垛,背负着被谣言生产者赋予的诸多言行。就目前网络上流行的谣言来看,这些箭垛式名人一般分为四类:公共知识分子和学者、成功商人、当红影视明星以及知名医护从业者。

第一类是公共知识分子和公共学者。公共知识分子与公共学者是具有较高社会知名度的一类人,他们“以社会公众可接近的方式表达自己,并且其表达聚焦于有关或涉及政治或意识形态色调的社会公众关注之问题”④[美]理查德·A.波斯纳:《公共知识分子:衰落之研究》,徐昕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2 年,第43 页。。这类公共名人具有一定的专业知识、相对独立的批判精神和足够的社会影响力,承担着社会责任并关切社会公共事务,并且往往以意见领袖的身份出现,引导舆论走向。在我国,公共知识分子走进大众视野是在21 世纪初互联网在国内兴起之后。此类名人有很多,比如高晓松、柴静、方舟子、梁文道、陈丹青、梁艳萍、方方、张召忠、胡锡进、金灿荣、丘毅、陈平、施一公、郑强等。公共知识分子类名人经常成为谣言的箭垛,被迫代言,比如:

高晓松说:香港以前没有音乐、电影、戏剧学院!因为思想开明,百花齐放,20 年时间里,香港音乐、电影的制作水平在世界娱乐排行仅次于好莱坞!雄霸亚洲几十年,韩、日在那个时期皆为二流!97 年后大量巨额不明资产介入香港影视业!97 开始左右发展方向,且有了合理严格审查制度,数年后,港片成了鸡肋垃圾!①明星星动态“高晓松拒绝被‘扣帽子’,表示:这一看就是外行公知说的话”,https://my.mbd.baidu.com/r/mFX4tWPe7K?f=cp&rs=3842185751&ruk=wBJAuKzXP2gCi5Xt-MwLBQ&u=edff25f3bc2b4109,发表时间:2018 年2 月4 日,浏览时间:2021 年5 月12 日。

高晓松澄清说:“这一看就是外行公知说的话,不要往我头上扣。”②同上。在当下,公共知识分子一词的内涵在互联网中发生了结构性转变,当代网民一般将其口语化地简称为公知,很多时候,公知的评论或建议不再具有指导意义,网民甚至将之等同于崇洋媚外的“美分”。在一篇名为《为啥老百姓都恶心公知呢》的文章中,博主称:“为啥老百姓都恶心公知呢?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些公知利用自己所掌握的知识不断虚构包装他们所向往的西方社会,然后忽悠老百姓去盲目崇拜。而更有甚者更是赤裸裸暗中收受国外敌对势力的给钱,在国内舆论场上为反华势力带节奏,对待国内百姓挑拨离间,一心一意为外国主子服务。”③鲁国平:《为啥老百姓都恶心公知呢》,https://k.sina.cn/article_1142648704_441b6f8001900nh56.html,发表时间:2020 年7 月10 日,浏览时间:2021 年5 月14 日。相对于20 世纪初的前十余年,网民发现不少“政论型公知”“居心叵测”,对他们的言论也不再认账,所以,这类公知在当下受到的关注变少,由他们代言的谣言也随之减少。谣言依附与选择的人物需要足够正面的、令人信服的公信力,相较于政论型公知,传播国家进步观念、弘扬民族自信、主张教育平等的“爱国型公知”张召忠、郑强等人在今天遽然成为谣言青睐的人选,如“张召忠跑去美国享受奢靡生活”“郑强主张将英语踢出高考”等谣言。当然,不管这些公知或公共学者在谣言中传播的是正能量还是负能量,他们的名人身份决定了他们非常容易地成为谣言的靶心,不过,他们在谣言中的形象与在真实生活中的形象显然是有差别的,高晓松没有说过因为审查的原因,港片成了鸡肋垃圾,郑强也没有明确主张过将英语踢出高考,从这一层面来说,名人的人物形象在谣言中是具有否定性的,即对真实生活中人物言行的一种否定。

第二类是成功商人。成功商人的身上从不缺乏谣言,比尔·盖茨、巴菲特、李嘉诚、俞敏洪、马云、王健林、刘强东、董明珠等都是经常出现在谣言中的箭垛式人物。此类谣言的受众多是一些求职者、实习生、职场打拼的员工甚至是传销人员,他们多被设定成胸无大志、缺乏格局、求路无门,而成功的商人多受到夸赞和吹捧,他们理想远大、性格坚定、灵活多变,而且总是以一副人生导师的面目出现,并说出鼓舞人心的人生格言提点大众。如马云说:

年轻,那么短暂,那么迷茫。如果你不能给自己一张耀眼的文凭、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那么,你还可以给自己一个九成九会遭到嘲笑的梦想。因为,总有一天,它会让你闪闪发光。①一叶初心:《马云创业语录,句句都是心灵鸡汤,保证让你收获良多》,http://www.360doc.cn/mip/827560524.html,发表时间:2019 年4 月9 日,浏览时间:2021 年5 月14 日。

马云“代言”的谣言很多,与比尔·盖茨相关的谣言也不在少数,如“比尔·盖茨造访北京,坦言人寿保险是最佳理财方式”。由于倡导并组织新冠疫苗的生产研发,比尔·盖茨也因之成为美国新冠疫情谣言中的箭垛式人物。2020 年3 月,一篇名为《比尔·盖茨公开信:covid19 真正教会了我们什么》的推文刷爆朋友圈,此文虽然针砭时弊,但并非出自盖茨之手。除此之外,还有“比尔·盖茨雇替身打新冠疫苗”“比尔盖茨利用新冠疫情控制人口,完成人类清除计划”之类。

第三类是当红影视明星。明星谣言一直是大众津津乐道的话题,它满足了受众对消遣娱乐的渴望与窥探明星生活的猎奇心理,所以一些知名影星的花边新闻或谣言一经传出,就会迅速占据微博热搜的头条。与明星有关的谣言一直层出不穷,在饭圈文化和爱豆风气盛行的当下尤其如此。这类谣言一般以“据知情人爆料”“据我从圈内人那里得到的消息”开始,其内容多涉及某明星诈捐、整容、恋爱、出轨、隐婚、生子、死亡等,某些微博大V 或者意见领袖的爆料更能为谣言或一些不实言论平添几分真实。比如,卓伟曾放出消息称:“这个谣言已经传了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如此‘巧妙’地夸奖过古天乐先生,据我从圈里某重要人士处获悉,古天乐是捐了几所学校,但其实是某国际饮料集团做好事不扬名,以他名义捐献的,古天乐先生不仅乐于借花献佛,而且甘于‘冒名顶替’,而真正捐了几千万的娱乐圈慈善一哥却一直默默奉献,乃至于被误解。”②战歌愚乐:《卓伟无耻造谣古天乐诈捐,官方真实数据疯狂打脸》,https://mi.mbd.baidu.com/r/mJaidLYpQk?f=cp&rs=2612 739799&ruk=wBJAuKzXP2gCi5Xt-MwLBQ&u=e2660988cd7f5548,发表时间:2020 年8 月21 日,浏览时间:2021 年3 月9 日。诈捐事件在娱乐圈时有出现,但经网友查证,古天乐的确捐助了不少学校,卓伟所言实属谣言。即便如此,这种谣言却极有可能损毁明星声誉,导致他们的形象在现实生活中也变得负面、消极,所以,明星的公关团队无不注意明星声誉的维护。

第四类是知名医护从业者。网络谣言紧跟社会热点,在这种背景下,谣言中的箭垛式名人不是固定的,而是处于不断塑造与多元生成过程中,一些新的箭垛式人物会在社会发生公共性的灾难或危机之时被谣言塑造出来。最近的一例,莫过于新冠疫情期间的公共卫生类名人,李兰娟、张文宏、石丽尤其是钟南山成为疫情谣言中的流量担当,“美德”之箭与“罪恶”之箭一齐射来,四处横飞,如:“钟南山不戴口罩到病房看望林正斌”“钟南山院士被传染”“钟南山院士建议盐水漱口防病毒”“钟南山院士在机场亲自迎接吉利德公司老总”“26 日晚央视新闻:白岩松将邀请钟南山院士介绍疫情”“钟南山送女儿支援湖北疫情”“钟南山说疫苗作用有待检验”等。网络谣言不停“碰瓷”钟南山,钟南山不仅“代言”,而且“代做”:

钟南山院士说:必要时需要牺牲人情、交际和经济,所以不走亲访友,不要觉得人情浅薄,疫情面前,人命第一,春节来年有,年年有!今天的不聚,是为了他日更好的相逢。③好看视频“别‘钟南山说了’!这些全部都是谣言!”,https://mr.baidu.com/r/ioOFxJlHxe?f=cp&u=cd1dd3e152c260e9,发表时间:2020 年2 月13 日,浏览时间:2021 年3 月9 日。

钟南山将逆行“出征”欧洲,向欧洲呼吸协会做视频报告,向他们介绍中国经验。抗疫英雄当之无愧。①趣游渭南“这些打着钟南山旗号编造的谣言,简直用心险恶!”,https://xw.qq.com/amphztml/20200320A04X3200,发表时间:2020 年3 月20 日,浏览时间:2021 年3 月9 日。

太平洋彼岸的安东尼·福奇也身陷网络谣言,并遭受一些舆论压力。如:“福奇制造了病毒,帮助政治家挑战政府”“新冠病毒是福奇制造运到武汉的”“福奇和口罩生产商勾结,借助疫情获利”等。

箭垛式名人不胜枚举,除了政治家、公共知识分子、节目主持人、成功商人、著名作家、影视明星、情感博主、军事评论员、杰出学者、带货达人之外,与社会时事紧密相关的各类名人都会在某一时刻成为谣言的靶心。造谣和传谣的人一般通过张冠李戴、无中生有,或者贬低或者吹捧的方式塑造人物形象,而不管是张冠李戴还是无中生有,这种讲述方式本身就是否定性的,它只以片面的事实做依据,或者直接捏造一些虚假言行,这使得谣言中的人物形象与其真实形象有较大差异,并且在很多时候是质的差别,比如,马云并没有说过上述鸡汤文,钟南山从未有过谣言中的言行。

二、作为箭垛式人物的宗教人士

网络谣言中的第二种箭垛式人物是一些宗教人士。孔飞力在《叫魂》一书中曾对清朝1768 年的叫魂谣言做出研究,他发现,在江南地区,游方僧人、云游道士与和尚普遍被百姓视为割辫子、叫魂、拐卖儿童的嫌疑人。与之相似,清末教案也与基督徒有关,谣言中的基督徒则是各类采生折割事件的箭垛。在欧美的一些“有关奇迹、天启、回答祈祷者、圣像显现、赐福给笃信者的故事”②[美]布鲁范德:《美国民俗学概论》,李扬译,上第119 页。或宗教传说(即圣徒传说)中,就经常塑造一些忠实的宗教人物,如虔诚的“十二使徒”,被上帝赐福并归化异教徒的“七个睡眠者”等,“人们相信这类故事能够感化信徒并使信徒增强信念”③[瑞士]麦克斯·吕蒂:《童话的魅力》,张田英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 年,第15 页。。但与此同时,利用黑巫术杀害他人的也总是宗教人物,如犹太教徒绑架有基督教信仰的小孩举行血祭仪式的血祭传说④Alan Dundes, The Blood of Libel Legend:A Casebook in Anti-Semitic Folklore, Milwaukee: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1, p.337. Bennett Gillian, “William of Norwich and the Expulsion of the Jews,”Folklore, Vol. 116, No. 3, 2005, p. 311.与谣言⑤Bennett Gillian, “Towards a Revaluation of the Legend of ‘Saint’ William ofNorwich and Its Place in the Blood Libel Legend,”Folklore, Vol. 116, No. 2, 2005, p. 130.,以及撒旦崇拜的异教团体绑架、谋杀孩童及动物以进行祭祀仪式的谣言⑥Victor Jeffrey, “Satanic Cult Rumors as Contemporary Legend,” Western Folklore, Vol. 49, No. 1, 1990, p. 53.等。在中国,宗教人物同样作为箭垛人物出现。在一些民间传说中,张三丰、张道陵、米拉日巴作为箭垛人物承担了百姓赋予的一个又一个降妖除魔的职责。但在一些谣言中,与用巫术行骗、盗窃胎儿与孩童、攫取人的器官和毛发、控制人的灵魂等相关的事迹几乎都是宗教人士的作为。

在互联网时代,关于他们的谣言并没有减少。2017 年6 月中旬至7 月中旬,和尚偷肾谣言就在全国多个省份⑦据不完全统计,曾流传和尚偷肾谣言的省份主要有:河南、河北、辽宁、内蒙古、宁夏、山东、山西、广东、广西、四川、云南、湖北、湖南、浙江、安徽、江西、江苏。流传。现在键入“和尚偷肾”四字,百度搜索引擎上弹出相关链接56100 条。这则谣言的常见题目有:“四个和尚偷肾抓到了吗?”“和尚在全国范围偷肾是真的吗?”“广西一家四口被四个和尚偷肾?警方回应真相:系命案”等。如2017 年6 月20 日,一则和尚偷肾谣言这样讲述:

这是发生在河南洛阳的真实事件,有4 个和尚到家中说五分的钢镚可以换一百块钱,然后进入家中把肾都挖了,请大家转发警惕…注意!!千万别让她进屋!快快转发告诉更多人,以免孩子,大人上当受骗!绝对真事!!!千万不要填写他给你的纸,上面有麻醉药,他是偷肾的,一共有四个人。①秦皇岛艺术考级办公室,https://dy.163.com/article/CNKRM1EM0514D02S.html,发表时间:2017 年6 月23 日,浏览时间:2020 年7 月21 日。

这种以换钱、香皂迷人、麻醉药麻醉人、偷肾为情节的谣言在网络上屡次流传,在此之前,这类谣言的替罪羊一般都是河南人,此轮谣言却首次大规模地将和尚设定为替罪羊。各大贴吧,如高密吧、洛阳吧、栾川吧、延安吧、舞阳吧、三河吧、通州吧、临朐吧、临沭吧、滕州吧、衡阳吧等都有关于和尚偷肾信息的讨论。和尚偷肾谣言在贴吧、微博和微信朋友圈声势浩大,引得各地网警、各大报纸、微信安全中心及佛教论坛纷纷辟谣,如人民日报曾发文《“挖肾的四个和尚”刚被查,另一波挖肾的也许就潜伏在你身边》。和尚偷肾谣言在流传一个月后就销声匿迹,现今百度搜索引擎上能搜索到的相关信息多以辟谣的形式上榜。

其实,除了和尚偷肾谣言之外,网络上还有“和尚偷小孩”“和尚买肉”“和尚偷腥”“和尚开房”与“和尚做法”等谣言。总之,和尚等宗教人物在谣言中的形象几乎都是负面的。

三、作为箭垛式人物的地域性群体

网络谣言中的第三种箭垛式人物是一些地域性群体。所谓地域性群体,即在人物之前加上某某地域作为限定词,如新疆人、河南人、湖北人、武汉人、东北人、山东人、江西人、广东人等。在某些时候,网络谣言中的箭垛式人物具有去个体化特征,谣言中的“角色甚至根本不要具体的人,只要是代表群体的社会身份就足够了。”②蔡盈洲:《突发性群体事件谣言的人物关系分析》,《现代传播》,2014 年第10 期。即网络谣言中的箭垛式人物不像胡适笔下的箭垛式人物,如包公、屈原那样,以单个人的身份出现,网络种的箭垛式人物可以是一个地域性的、模糊化的群体。

在互联网上,谣言经常和“地域黑”现象粘合在一起,作为箭垛式人物的地域性群体一般都在这个过程中被生产出来。2011 年左右,新疆人传播艾滋病的谣言在全国肆意流传,谣言称新疆一些地区的艾滋病患者在部分城市中恶意传播艾滋病,他们或者将自己的血液滴到食物中,或者在公交车座椅上固定沾染过艾滋病人鲜血的牙签等尖锐物。艾滋病、新疆人、食物、公交车都是能触动百姓神经并引起社会恐慌的敏感信息。正如吐尔文江·吐尔逊指出的那样,“艾滋病被称为‘世纪瘟疫’,公众对其科学知识的欠缺造成对艾滋病的恐惧;国内层出不穷的食品安全事件又使得公众对食品问题极为敏感;而新疆人近些年又往往与负面信息联系在一起。”③吐尔文江·吐尔逊:《为何总有新疆艾滋病的谣言》,health.sina.com.cn/d/2011-11-21/155323500570.shtml,发表时间:2011 年11 月21 日,浏览时间:2021 年3 月8 日。另外,新疆人偷小孩、高价卖切糕不买就砍人等谣言也曾广泛传布。

河南人也是谣言的箭垛。网传顺口溜“十个河南九个骗,总部设在驻马店;九个河南八个偷,指挥机关在郑州;八个河南七个抢,贼子窝窝在洛阳”①视知TV“河南人为什么被黑得这么惨?”,https://ms.mbd.baidu.com/r/iv1mMN43VS?f=cp&rs=3008844809&ruk=wBJAuKzX P2gCi5Xt-MwLBQ&u=b87704c93caafbcf,发表时间:2011 年11 月6 日,浏览时间:2021 年3 月10 日。或者“十亿人民九亿骗,还有一亿是教练。总部设在驻马店,分部设在泌阳县,全国都有连锁店。炸铁路,抢银行,一把大火烧洛阳。假电缆,假电线,已把中国骗个遍。黑棉花、毒大米,自己老乡也都骗,亲戚朋友互相骗,全国人民都怨言”②Shelly“地域黑之河南人偷井盖”,https://zhuanlan.zhihu.com/p/268330880,发表时间:2020 年10 月24 日,浏览时间:2021 年3 月10 日。就能说明网民眼中河南人的形象。在谣言中,河南人更是彻头彻尾的反面箭垛人物。坑蒙拐骗偷都是河南人的标签,偷井盖、偷电缆、偷小孩、拐卖妇女、诈骗、抢劫、生产劣质食品等性质恶劣的社会治安事件和食品安全事件似乎都可以归到河南人或河南籍务工人员头上。如从20 世纪90 年代开始,河南人偷井盖的谣言就开始广泛流传,至今仍未停息,但凡有井盖失窃事件,都被网民认为是河南人所为。2019年8 月11 日,网名“御弟哥哥”发表言论:

7 月21 日广州珠海深夜凌晨3 点多,两女子偷盗路边沙井盖105 个重达2 吨。一人被抓一人逃走。经现场采访女贼口音及其像河南人士,网上又炸锅了。③御弟哥哥“两女子广州珠海偷井盖被抓”,http://m.hc376.com/bbs/topic.aspx?id=10992851,发表时间:2019 年8 月11 日,浏览时间:2021 年3 月10 日。

在这个案件中,警察为了与犯罪嫌疑人交流,就用广式普通话询问,看到这种画面,就有网友说:“中原口音,河南的吧”④周蓬安“杨八里:两女子偷走105 块井盖,又要抹黑河南人?”,https://k.sina.cn/article_1231668867_4969c68300100gbl9.html,发表时间:2019 年8 月12 日,浏览时间:2021 年3 月6 日。。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偷井盖事件都与河南人有关,但河南人偷井盖这种刻板印象似乎很难从社会记忆中消除,一些网络言论仍然在不断强化这种记忆。如2021 年2 月5 日,“柳州第一狂”在新浪微博发言说:“河南人真不老实,比小偷还可怕,我还以为他们只知道偷井盖呢,没想到还有那么多流氓。”网友“3 生手”跟帖回复道:“阿姆斯特丹的井盖大队可是全球500 强企业,我不敢去河南,我怕我被送念珠的老和尚讹的我抬不起头来。”⑤柳州第一狂新浪微博言论,https://m.weibo.cn/5725475875/4601299582326947,发表时间:2021 年2 月5 日,浏览时间:2021 年3 月6 日。

网上有种说法认为,河南人偷井盖谣言的源头与河南固始县有关。二十余年前,在北京的废品回收行业,固始县人占据了大部分的份额,而在废品回收过程中,偷井盖、电缆确实是发生过的事情。河南人(以固始县人为代表)偷井盖的谣言最初发生于北京,后来经过大众的加工和互联网的夸大⑥Shelly“地域黑之河南人偷井盖”,https://zhuanlan.zhihu.com/p/268330880,发表时间:2020 年10 月24 日,浏览时间:2021 年3 月10 日。,河南人就实打实地成为偷井盖事件的箭垛,但凡井盖丢失事件都与河南人有关。其实,河南人偷井盖等谣言只是民间对河南人的一种妖魔化想象,作为一种社会意见,它与事实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湖北人、东北人、山东人、广东人等都是被谣言污名化的对象。“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是人们给湖北人贴的标签,这是说湖北人狡黠、机智。在新冠疫情期间,湖北人尤其是武汉人成为众矢之的,关于他们的谣言和标签开始史无前例地堆积。“新冠肺炎是武汉人吃转基因大米吃的”“武汉将断网,以禁止医务人员分享相关消息”“将有6 万武汉人员从境外来杭”等。大多数人对武汉人既仇恨又害怕,武汉人在国内或境外媒体上都成为被重点提防的对象:

有消息称:今天武汉解封,早六点零五分第一辆高铁抵达大连,预计五万武汉人回大连工作,最近口罩一定戴好!保护好自己。①扬州人不知道的扬州事儿新浪微博言论,https://m.weibo.cn/2712957391/4492600423684128,发表时间:2020 年4 月11 日,浏览时间:2021 年3 月12 日。

Many Italians in Northern Italy sold their leather goods and textiles companies to China. Italy then allowed 100,000 Chinese from Wuhan/Wenzhou to move to Italy to work in their factories, with direct Wuhan flights.Result: Northern Italy is Europe’s hotspot for Wuhan Coronavirus.②澳洲小天才新浪微博言论,https://m.weibo.cn/6038090217/4485375273552882,发表时间:2020 年3 月22 日,浏览时间:2021 年3 月12 日。

这位网名为“George Papadopoulos”的外国网友认为,意大利北部成为欧洲疫情的热点,原因在于意大利人将他们的皮革、纺织工厂卖给了中国人,10 万武汉人和温州人来到意大利工厂,意大利疫情因之而起。“10 万武汉人和温州人”在疫情期间前往意大利工厂,这是一则未经证实的虚假信息,而且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意大利疫情是因为中国人传播所致。相对于国内谣言单纯排斥和害怕武汉人而言,这则谣言流露出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并将武汉人和温州人视为“武汉病毒”。同新疆人和河南人一样,在谣言中,武汉人也是一个道德败坏、品质低劣的群体。

可见,箭垛式人物这一名词在谣言中具有集体化特征。网民很容易在缺乏事实材料和直接经验依据的情况下对某一群体的人进行评价,或者将个人形象普遍化、扩大化,即将个人形象与整个群体划上等号,整个群体都将成为一些“罪恶”之事的“替罪羊”。宗教人士和地域性群体这种箭垛式人物或人群的形象建构就在这种污名化的过程中完成,污名化甚至妖魔化某一群体是谣言中箭垛式人物的形成方式,也是谣言塑造人物的常见方式,而人与人群一旦经过污名化或妖魔化,其形象自然就具备了否定性或负面色彩。

以上,我们归纳总结并呈现出网络谣言中常见的三种箭垛式人物。在此过程中,有一个隐蔽但又重要的问题一直萦绕其间,即不管是名人、宗教人士,还是地域性群体,为什么在谣言这个语境中,射向人物的箭矢多是“罪恶”之箭或虚假言行之箭,这些人物看起来也多是“罪恶”之人或具有否定性色彩的人呢?回应文章开头,谣言是如何塑造与呈现人物形象的呢?

四、谣言如何建构人物形象:否定性的形式意志

箭垛式人物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剥离使用的生硬概念,它本就与文体分析融合在一起。作为在章回体白话小说考证过程中提出的概念,胡适笔下的箭垛式人物多是民间传说中的人物,胡适依据箭垛式人物确定了传说的一些文体特征。如“传说的生长,就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初只有一个简单的故事作个中心的‘母题’(Motif),你添一枝,他添一叶,便像个样子了。”③胡适:《〈三侠五义〉序》,《胡适全集》第3 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 年,第489 页。传说中有桀、纣等“罪恶”的箭垛式人物,同时不乏具有崇高性和正面性的“美德”之人尧、舜,但与传说相反,箭垛式人物如果出现在谣言中,其性质似乎就会发生一些改变,从而具有否定性的、反面的特征。比如,这些人物或者背负着被讲述者附加的诸多失真言行,进而惑众;或者作为替罪羊承担罪名与骂名,“一切恶坏劣迹之箭也会汇射在这一反面目标上,”①王伟杰:《多面性“箭垛式人物”的形成原因及其启示》,《民俗研究》,2013 年第5 期。可以说,箭垛式人物本是一个中性词,但它如果被纳入谣言,就可能会有一些否定性的、反面的特征,我们将之定义为否定性箭垛式人物或反面箭垛式人物。

否定最基础的含义是反面、不确定,在逻辑学中,它与肯定相对。否定性的箭垛式人物指的是一种在整体上具有虚假性、失实性言行,有时甚至具有道德失范性的人物,谣言中的箭垛式人物多是如此。我们确实发现,不管是河南人、湖北人等地域性群体,还是代言体中的名人,在被讲述者编织到谣言中之后,他们就有了一些虚假或“罪恶”的言行。我们可以再引用一则关于“铁人”王进喜的谣言来进一步证实我们的观点:

1964 年《中国画报》封面刊出了一张照片。大庆油田的“铁人”王进喜握着钻机手柄眺望远方,在他身后散布着高大井架。日本情报专家据此解开了大庆油田的秘密,他们根据照片上王进喜的衣着判断,大庆油田位于齐齐哈尔与哈尔滨之间;并通过照片中王进喜所握手柄的姿式,推断出油井的直径;从王进喜所站的钻井与背后油田间的距离和井架密度,推断出油田的大致储量和产量。当中国政府向世界各国征求开采大庆油田的设计方案时,日本人一举中标。②共青团中央“有什么广为流传的谣言?”,https://www.zhihu.com/answer/1577585348,发表时间:2020年11月16日,浏览时间:2021 年5 月14 日。

实际上,衣着根本不能定位人的位置;全球油井的直径都是公开的,知道了也没有意义;大庆油田第一次出现日本产油机械是在1984 年,上述说法只是谣言。这则谣言肆意扭曲历史、抹黑了英雄王进喜。由此我们发现:即便再光明伟岸,人如果进入谣言中,其形象就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负面质变。

除了这种故意抹黑人物的案例之外,我们通常认为,造成谣言中人物形象失实的原因与讲述者的心理有关,谣言讲述的过程是讲述者排解焦虑的过程。正如麦克斯·吕蒂(Max Lüthi)在解释民间传说中为何有恐怖成分时所言:“每一种解释都能够在某种程度上使人得到抚慰,能够将难以理解和神秘莫测的东西表现出来,因而使它失去一部分威胁性的力量。……所以,人所作出全部努力的双重价值和两面性在此也产生作用:这种解释是叙述者采取的一种保护措施、一种自我保护。”③[瑞士]麦克斯·吕蒂:《童话的魅力》,张田英译,第46 页。同样,人物谣言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措施,通过对这些箭垛式人物的塑造与讲述,讲述者可能得到心理上的抚慰或鼓励。因为“谣言反映了我们每一个传播者内心的愤怒、恐惧或者愿望。”④施爱东:《2014 年中国网络谣言与民间话语研究报告》,张士闪、李松主编:《中国民俗文化发展报告 2015》,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256 页。通过恶化一个人的形象,将之塑造成坏人、恶人或者言行道德失范的人,谣言讲述者的愤怒可能被弱化,恐惧心理得以减轻,内心的隐秘愿望也借机得以表达。当然,以某种箭垛式人物为营销噱头,并以此牟取商业利益⑤参见魏泉:《网络时代的“谣言体”——以微信朋友圈为例》,《民俗研究》,2016 年第3 期。显然也是谣言选取与呈现人物的一大诱因。

然而,在我们看来,人的心理与需求往往是变化无端、捉摸不定的。如果脱离对谣言文体的分析,而仅从讲述者和听众的心理需求、传播者的营销需求来回应我们在上文中提出的问题,似乎仍不足以对这个问题给出一个具有普遍性和规定性的解答。那么,谣言这种文体自身是如何“成全”某类人物形象的呈现与讲述呢?这需要我们关注谣言的形式意志。

形式意志是吕蒂在研究欧洲童话时提出的概念,这种从童话中升华出的概念恰恰与我们这里讨论的谣言有契合之处。在吕蒂看来,童话的形式就是童话之为童话的本质,它包括“一维性”“平面性”“孤立化”以及抽象化风格母题的使用等,童话的本质特征尤其体现在母题的表现方式和使用方式上。而所谓形式意志,“当然是在人身上发生作用的客观力量,但它并不完全是人自己随心所欲的创造力,不如说,形式意志通过人起作用。或者说,形式意志在支配人,而非人在支配形式意志。这同时也说明,个人创造的自由不是无限的、无规律的创造,而是在形式意志的作用下以有限的手段进行创造。”①户晓辉:《童话现象学:苦心孤诣谁愿识?——译后记》,[瑞士]麦克斯·吕蒂:《欧洲民间童话:形式与本质》,户晓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 年,第252 页。也就是说,形式意志一方面与讲述者及其心理有关,另一方面,它又与文体本身对讲述的要求有关。每一种民间文学文体都有自己的形式意志,这种意志规定讲述内容与规则,讲述者不是讲述内容的唯一规定者,在很大程度上,讲述者不得不“听从”文体的形式意志。正如万建中指出的那样,民间文学各类文体的讲述都要遵守一些特定的讲述方式和表现手法,“假如一位演说人完全不顾模式而演说某一叙事文本,那么听众很可能觉得这位演说人不会演说。”②万建中:《民间文学引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年,第79 页。

就谣言来说,它具有明显的“形式大于内容”的文体特征。我们可以根据一些字眼对一则信息是否是谣言做出初步预判,如网络谣言一般有格式化的修辞:“求转发”“求辟谣”以及一些包含“震惊”二字的惊悚标题等③详见施爱东:《网络谣言的语法》,《民族艺术》,2016 年第5 期。。除了这些明显的文字标识之外,谣言的形式还体现在否定性的体裁叙事风格与交流模式上,已经有学者指出了这一点。④详见刘文江:《作为实践性体裁的传说、都市传说与谣言研究》,《民俗研究》,2012 年第2 期。并且,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是将谣言作为一个贬义词来使用的,当我们将一则传闻定性为‘谣言’的时候,我们是说这则传闻是虚假的、失实的”⑤施爱东:《作为民间文学的谣言·主持人语》,《民俗研究》,2016 年第3 期。。可见,一般而言,不管一则谣言属于哪种类型,否定与贬义都是它最基本的底色,是它的形式意志。而在这里,谣言的形式意志主要呈现为否定性的体裁叙事风格,尤其是人物的表现方式,即否定性箭垛式人物的设置上。谣言的讲述者在讲述谣言时一般都有意无意地遵守着谣言的形式规定和形式意志,比如“我听朋友说”“出事了”“惊呆了”之类的语法,尤其是其中的人物在本质上都承担着失真言行——偷井盖、偷孩子、偷电缆的都是河南人;天价卖切糕、传播艾滋病总是新疆人;托名传言靠名人;偷器官、骗妇孺或者施展黑巫术的向来是游方的僧道。如果谣言讲述者不遵循谣言否定性的形式规则与形式意志,而叙述一些神灵事迹或历史人物真实的丰功伟绩,那么讲述的文本可能就是神话和传说,而不是谣言了。

胡适当初在定义箭垛式人物这一概念时,其实阐明了它的正反两层含义,一是“有福之人”,二是“罪恶”的人⑥胡适:《〈三侠五义〉序》,《胡适全集》第3 卷,第471、490 页。,箭垛式人物反面的、否定性的含义就在谣言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否定性箭垛人物的使用与塑造是谣言的特征,但这么说并不意味着否定性箭垛人物是谣言的专利,其他文体中就绝对没有,我们在上文中说到,桀、纣、陈世美就是经常出现在民间传说中的否定性箭垛人物。问题的关键点在于:否定性箭垛人物与谣言的形式意志之间有着同构和互相“成全”的关系,即否定性箭垛人物彰显出谣言否定性的形式意志,而谣言的形式意志又决定了谣言中的箭垛人物多以反面的、否定性的形象呈现。这一点是传说所没有的。这也同时表明网络谣言中的箭垛式人物为何多以反面形象示人,主要原因在于谣言这种文体的形式意志已经对其情节内容、人物行动做出相应规定。

结 语

本文归纳出当代网络谣言中三种常见的箭垛式人物,在此基础上,借用吕蒂的形式意志概念推导出谣言否定性的形式意志。本文认为箭垛式人物这一概念否定性的、反面的面貌就集中展现在谣言中,而正是谣言否定性的形式意志规定了谣言中的人物多以否定的、反面的形象呈现。

箭垛式人物是类型化的人物,了解箭垛式人物的塑造过程,谣言塑造人物的方式就大致清楚了。因为谣言本身就是一种贬义的、否定性的文体,所以,不管谣言的生产者和传播者是以张冠李戴、无中生有的方式,还是以污名化和妖魔化的方式,谣言中的人物大多具有否定性的、反面的形象特征。即便这个(或这类)人物具有如黄帝、屈原、包公般光明伟岸的形象,一旦被纳入谣言中并且以谣言的方式得到运用,他们的人物形象就会或多或少地发生一些转变,变得虚假甚至邪恶。可见,如果我们承认谣言中的人物形象分析属于谣言的内容分析,那么对于谣言这种文体来说,文体形式规约文体内容。文体形式规定文体内容的现象并不鲜见,“民间文学的各种体裁都表达了对世界和周围人的存在的独特理解,不同的民间文学体裁提供了不同的形象。”①户晓辉:《麦克斯·吕蒂的童话现象学》,《民族艺术》,2014 年第4 期。如神话是对具有神圣性和超越性的人与事的诗意的眺望,传说提供的形象则具备历史性和真实性,而谣言则是一种具有否定性形式意志的文体,它与其中的人物形象有着同质同构的关系。

在网络时代,箭垛式人物不仅是过去的、静态的、活在故纸堆中的人物,更是现代的、不断生成的人物。它具有区分传说和谣言文体特征的功能,它的多种面貌和多种表现方式印证了一条规律:人物属性是我们辨别文体的攻玉利器。在20 世纪初的《童话研究》和《童话略论》中,周作人就已经从“主人公属性”等角度规范了民间童话体裁的界限。而除了人物属性之外,我们还可以从谣言讲述者的态度、语言风格、结构形态、体裁传统要求以及民众的精神需求等方面思考谣言这一文体的自足性特征。当然,我们不能仅凭某一个单独的文体现象来辨别文体,“文体是一种需要从整体上把握的概念。假如我们把它分解为若干支离破碎的个别文体现象,文体大概难以在体裁的规范中发挥应有的作用。”重要的是,文体可能由此变成“形式上的技巧”或“任意被切断的机械作用”②[日]西村真志叶:《中国民间幻想故事的文体特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绪论”第7 页。。所以,先从整体上承认谣言具有贬义的、否定性的文体属性和形式意志是谣言研究的前提条件,而在进一步的研究过程中还可以发现并验证:贬义的、否定性的文体属性和形式意志是谣言本身独具一格的不变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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