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导师福克纳
2023-09-08莫言
莫言
01
我曾经说过,一个作家读另一个作家的书,实际上是一次对话,甚至是一次恋爱。如果谈得成功,很可能成为终身伴侣;如果话不投机,大家就各奔前程。我与世界各地的作家们对话,也可以说是恋爱的过程。
在我的心目中,一个好的作家是长生不死的,他的肉体当然也与常人一样迟早要化为泥土,但他的精神却会因为他的作品的流传而永垂不朽。在今天这种纸醉金迷的社会里,说这样的话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因为比读书有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但为了安慰自己,鼓励自己继续创作,我还是要这样说。
几十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在故乡的草地上放牧牛羊的顽童时,就开始了阅读生涯。那时候在我们那个偏僻落后的地方,书籍是十分罕见的奢侈品。
在我们高密东北乡那十几个村子里,谁家有本什么样的书我基本上都知道。为了得到阅读这些书的权利,我经常去给有书的人家干活。
我们邻村一个石匠家里有一套带插图的《封神演义》,这套书好像是在讲述三千年前的中国历史,但实际上讲述的是许多超人的故事,譬如说一个人的眼睛被人挖去了,就从他的眼窝里长出了两只手,手里又长出两只眼,这两只眼能看到地下三尺的东西;还有一个人,能让自己的脑袋脱离脖子在空中唱歌,他的敌人变成了一只老鹰,使他的脑袋反着安装在他的脖子上了,结果这个人往前跑时实际上是在后退,而他往后跑时实际上是在前进。这样的书对我这样的整天沉浸在幻想中的儿童,具有难以抵御的吸引力。
为了阅读这套书,我给石匠家里拉磨磨面,磨一上午面,可以阅读这套书两个小时,而且必须在他家的磨道里读。
我读书时,石匠的女儿就站在我的背后监督着我,时间一到,马上收走。如果我想继续阅读,那就要继续拉磨。那时在我们家里根本就没有钟表,所以所谓两个小时,全看石匠女儿的情绪,她情绪好时时间就走得缓慢,她情绪不好时时间就走得飞快。为了让这个小姑娘保持愉快的心情,我只好到邻居家的杏树上偷杏子给她吃。
像我这样的馋鬼,能把偷来的杏子送给别人吃,简直就像让馋猫把嘴里的鱼吐出来一样,但我还是将得来不易的杏子送给那个女孩,当然,石匠的女儿很好看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总之,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把我们周围那十几个村子里的书都读完了。
那时候,我的记忆力很好,不但阅读的速度惊人,而且几乎是过目不忘。至于把读书看成是与作者的交流,在当时是谈不上的,当时纯粹是为了看故事,而且非常的投入,经常因为书中的人物而痛哭流涕,也经常爱上书中那些可爱的女性。
02
我大量地阅读是在大学的文学系读书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写了不少很坏的小说。我第一次进学校的图书馆时大吃一惊,我做梦也没想到,世界上已经有这么多人写了这么多书。
但这时我已经过了读书的年龄,我发现我已经不能耐心把一本书从头读到尾,我感到书中那些故事都没有超出我的想象力,我把一本书翻过十几页就把作家看穿了。我承认许多作家都很优秀,但我跟他们之间共同的语言不多,他们的书对我用处不大,读他们的书就像我跟一个客人彬彬有礼地客套,这种情况直到我读到福克纳为止。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84年的12月里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我从同学那里借到了一本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我端详着印在扉页上穿着西服、扎着领带、叼着烟斗的那个老头,心中不以为然。
然后,我就开始阅读由一个著名翻译家写的那篇漫长的序文,我一边读一边欢喜,对这个美国老头许多不合时宜的行为我感到十分理解,并且感到很亲切。
譬如他从小不认真读书,譬如他喜欢胡言乱语,譬如他喜欢撒谎,他连战场都没上过,却大言不惭地对人说自己驾驶着飞机与敌人在天上大战,他还说他的脑袋里留下一块巨大的弹片,而且因为脑子里有弹片,才导致了他的烦琐而晦涩的语言风格。
他去领诺贝尔奖,竟然醉得连金质奖章都扔到垃圾桶里,肯尼迪总统请他到白宫去赴宴,他竟然说为了吃一次饭跑到白宫去不值得。他从来不以作家自居,而是以农民自居,尤其是他创造的那个“约克纳帕塔法县”更让我心驰神往。
我感到福克纳像我的故乡那些老农一样,在用不耐烦的口吻教我如何给马驹子套上笼头。接下来我就开始读他的书,许多人都认为他的书晦涩难懂,但我却读得十分轻松。
我觉得他的书就像我的故乡那些脾气古怪的老农絮絮叨叨一样亲切,我不在乎他对我讲了什么故事,因为我编造故事的才能绝不在他之下,我欣赏的是他那种讲述故事的语气和态度。他旁若无人,只顾讲自己的,就像当年我在故乡的草地上放牛时,一个人对着牛和天上的鸟自言自语一样。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按照我们的小说教程上的方法来写小说,这样的写作是真正的苦行。我感到自己找不到要写的东西,而按照我们教材上讲的,如果感到没有东西可写时,就应该下去深入生活。
读到福克纳之后,我感到如梦初醒,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地胡说八道,原来农村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
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尤其让我明白了,一个作家,不但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而且可以虚构地理。于是我就把他的书扔到了一边,拿起笔来写自己的小说了。
受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启示,我大着胆子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写到了稿纸上。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是完全的虚构,我的高密东北乡则是实有其地。
这简直就像打开了一道记忆的闸门,童年的生活全被激活了。我想起了当年躺在草地上对着牛、对着云、对着树、对着鸟儿说过的话,然后我就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写到我的小说里。
从此,我再也不必为找不到要写的东西而發愁,而是要为写不过来而发愁了。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我在写一篇小说的时候,许多新的构思就像狗一样在我身后大声喊叫。
03
后来,在北京大学举行的福克纳国际研讨会上,我认识了一个美国大学的教授,他就在离福克纳的家乡不远的一所大学教书,他和他们的校长邀请我到他们学校去访问,我没有去成,他就寄给我一本有关福克纳的相册,那里边有很多珍贵的相片。
其中有一张福克纳穿着破衣服、破靴子站在一个马棚前的照片,他的这副形象一下子就把我送回了我的高密东北乡,他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父亲和许多的父老乡亲。
这时,福克纳作为一个伟大作家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已经彻底地瓦解了,我感到我跟他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距离,我感到我们是一对心心相印、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我们在一起谈论天气、庄稼、牲畜,我们在一起抽烟喝酒,我还听到他对着我骂美国的评论家,听到他讽刺海明威,他还让我摸了他脑袋上那块伤疤,他说这个疤其实是让一匹花斑马咬的,但对那些傻瓜必须说是让德国的飞机炸的,然后他就得意地哈哈大笑,他的脸上布满顽童般的恶作剧的笑容。
他告诉我一个作家应该大胆地毫无愧色地撒谎,不但要虚构小说,而且可以虚构个人的经历。他还教导我,一个作家应该避开繁华的城市,到自己的家乡定居,就像一棵树必须把根扎在土地上一样。
我很想按照他的教导去做,但我的家乡经常停电,水又苦又涩,冬天又没有取暖的设备,我害怕艰苦,所以至今没有回去。
我必须坦率地承认,至今我也没把福克纳那本《喧哗与骚动》读完,但我把那本美国教授送我的福克纳相册放在我的案头上,每当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时,就与他交谈一次。
我承认他是我的导师,但我也曾经大言不惭地对他说:“嗨,老头子,我也有超过你的地方!”我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笑容,然后他就对我说:“说说看,你在哪些地方超过了我。”我说:“你的那个约克纳帕塔法县始终是一个县,而我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就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变成了一个非常现代的城市。在我的作品《丰乳肥臀》里,我让高密东北乡盖起了许多高楼大厦,还增添了许多现代化的娱乐设施。另外我的胆子也比你大,你写的只是你那块地方上的事情,而我敢于把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头换面拿到我的高密东北乡,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里发生过。”
近年来不断地有一些外国学生和翻译家到高密东北乡去看我的小说中描写过的那些东西,他们到了那里一看,全都大失所望,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荒凉的平原和平原上的一些毫无特色的村子。
福克纳打断我的话,冷冷地对我说:“后起的强盗总是比前辈的强盗更大胆!”
我的高密东北乡是我开创的一个文学共和国,我就是这个王国的国王。每当我拿起笔,写我的高密东北乡的故事时,就饱尝到了大权在握的幸福。在这片国土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风唤雨,我让谁死谁就死,让谁活谁就活,当然,有一些大胆的强盗也造我的反,而我也必须向他们投降。
我的高密东北乡系列小说出笼后,也有一些当地人对我提出抗议,他们骂我是一个背叛家乡的人,为此,我不得不多次地写文章解释,我对他们说:高密东北乡是一个文学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高密东北乡是一个开放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封闭的概念,高密东北乡是在我童年经验的基础上想象出来的一个文学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为中国的缩影,我努力地想使那里的痛苦和欢乐与全人类的痛苦和欢乐保持一致,我努力地想使我的高密东北乡的故事能够打动各个国家的读者,这将是我终生的奋斗目标。
我认为这个奖项不是授给我个人而是授给我的工作——一项艰苦而痛苦的毕生投入的人类精神的工作,既不为名也不图利,而是要从人类的精神原材料中创造出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因此这个奖项我只是代为保管。要该奖项的款项按照其最初目的和意义专用并不难,但我更欢迎这样做:利用这一时机,把这作为一个顶点,向听我讲话的有志于此的年轻人发出号召,他们中必定有人站在我今天的位置上。
如今的悲剧在于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承受着肉体上的恐惧,不再有任何精神方面的问题。因此,如今年轻人的作品已经忘记了处于矛盾冲突中的人类心灵问题,而这本身就能创造出好作品,因为这值得去写,值得为此辛苦。
人们一定要了解这些,一定要叫自己认识到最可鄙莫过于害怕,一定告诫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工作中除了心灵的正直诚实不要给任何东西留有空间,过去的那些正直诚实的普遍品质包括爱情、荣誉、怜悯、尊严、同情和牺牲,缺乏了它们任何作品都是短暂的和注定要失败的。把情欲而不是把爱情当作写作题材,把失败当作写作题材,描写的是没有任何人损失任何有价值东西的微不足道的失败,把胜利当作题材时,描写的是没有任何希望的胜利,而最糟糕的是没有怜悯和同情。悲伤不是刻骨铭心,而是轻描淡写。写的不是心灵而是分泌腺体的器官。
在人们重新了解这些之前,他们的写作态度就像无可奈何看着世界的末日到来。我拒绝接受世界末日的观点。不是简单地说人类能够持续就说人类是永恒的;当命运的最后钟声敲响,当傍晚的最后一抹红色从平静无浪的礁石退却,甚至不再有其他声音,人类的无尽的不倦声音还在争鸣,我不认输。我认为人类不仅会延续,还会胜利。他是永生的,不是因为只有他在万物生灵中拥有不倦的声音,而在于他有靈魂——能够同情、牺牲和忍受的灵魂。
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是歌颂这些。通过提升人类的心灵,提醒他们牢记勇敢、荣誉、希望、尊严和同情这些昔日的光荣,来帮助人类生存下去,这是作家的荣幸。诗人的声音不仅是人类的简单记录,而且还是能够帮助人类持续和获胜的支柱之一。
(摘自微信公众号“楚尘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