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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躁郁症患者的自我救赎

2023-09-08陈轶男

北方人 2023年8期
关键词:生病医生

陈轶男

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早上睁开眼,时钟才指向7点,我拥有大好的早晨。我起床吃了药,骑车去派出所报案。我花一个月工资买的手机被偷了。我在天桥底下买到了香气四溢的蛋卷,跟摆摊大妈热情寒暄。来到单位,我注意到我的工位跟我关系最好的几个同事挨着,就像中学时跟闺蜜坐同桌一样。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围着我转,满满都是爱。

“我好快乐呀!”我把胳膊举起来像水草一样摇动,在会议桌边欢呼起来。我为这场工作例会作了充足的准备,决定一会儿多发言。

最近一段时间我出了两年来的第一趟差。我珍惜这样的状态,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会变回一只被扎瘪的皮球,所有的生命活力都被抽干。我是一個资深的躁郁症患者,人生不时在抑郁发作和躁狂发作之间切换。

不久前,我作为主持人录制了一个科普抑郁症的视频访谈节目。我有点兴奋,在脸上敷了二两粉,一咧嘴就像一块裂开的面团。录完之后,我惊讶地发现了一个巧合——9年前的同一天,我正因为重度抑郁而试图自杀。

一不小心,我已经多活了9年。

我出生在衣食无忧的家庭,父母关系和睦,跟我像朋友一样相处。在学校,我是一个段子手,哪里有我哪里就有欢声笑语。从小爱好跳舞的我是大学舞蹈团的成员,每晚在排练室挥汗如雨。我也是周围人难过时投奔的肩膀和怀抱,好朋友对我的总结是,“拥有很多爱,所以能够分享”。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时常被低气压笼罩。我变得敏感,别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都可以给我的世界投掷手榴弹。有一次我在走廊和好朋友聊天,听对方说起下学期要转去另一个校区,突然好像有一个开关“咯噔”一下,全世界的灯都熄灭了。我感到有一块大石头砸下来,正压在我的心脏上方,我一下就说不出话了。

那天之后,脑子几乎是蒙的,在图书馆坐一天也魂不守舍。我为出国考试准备了半年,已经订好了考位,最后因为哭得看不清机考屏幕而不得不退考。

我会被从前毫不在意的小事打倒,感觉满世界都是碎玻璃,扎得我浑身是血。有一次,我在冰凉的地板上躺了两个小时,心里想着,躺在地上我就不会再往下坠了。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也出现了反应,消瘦、心悸、头痛和失眠。有整整一个月,我每晚在床上辗转到凌晨三四点,而早上6点半就会醒来。

我开始频繁在社团活动中迟到。有老师批评我行为乖张、冷漠孤僻。我很震惊,我一向是他口中最踏实懂事的学生啊!

我也不想这样,但我控制不了。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像是被封印在一块石头里,只能不断地自责,想说“对不起”都发不出声音。

晚上,面对浓稠的黑暗,我被无尽的悲观思绪围剿。为了度过漫长黑夜,我有时会溜出宿舍,在校园里一圈一圈地游荡。后来,我坐遍了学校周边每一家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和麦当劳。

2011年12月5日,我被确诊得了抑郁症。走出诊室,我躲进洗手间的隔间放声痛哭。我反复对自己说:“是我病了,不是我变坏了。”

出了医院,我迫不及待地给父母和好朋友打电话。“你哪有什么抑郁症!”“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他们这样对我说。

我已经下决心好好治疗。我按照医嘱吃药,副作用很快来袭。干呕、浑身震颤、手抖,有一阵子不住地打呵欠,感觉下巴快要脱臼。考试的时候,我的字迹每隔几行就变得像触电了一样。和舍友一起在食堂吃饭,筷子会从手中掉下来,舍友陪着我一起掉眼泪。

熬过两周之后,副作用逐渐减轻,药物开始起效。我明显察觉生活变得轻快了,一觉醒来,等着我的不是痛苦而是吃饱喝足一样的满足感。我不再总抓着负面的思绪不放,久违的色彩和温度都回来了。

有时好不容易平稳几天,爸妈一通电话就能把我拉回深渊。悬崖就在面前,我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往后挪,可是最爱我的人在拼命地推我。

寒假回家的时候,我妈一度想要阻止我吃药。她看不到药物救下了我的命,只觉得打呵欠的副作用让我“像一个吸毒的人”。她认为生病是我的过错,“都是你自己作出来的”。她开始信佛,每天对着我念经,要消除我的业障。

我爸则不断地给我灌输,“不要心胸狭隘,不要钻牛角尖,凡事想开一点”。那些话在我听来,就好像在对一个全身瘫痪的人说:“你多活动活动,不要这么懒。”

在学校我也常听到类似的开导。很多人对我说,要积极,要乐观,要坚强。

后来我写了一则回复通稿,“刘翔跟腱断了的时候不需要听你教他跨栏”。我把它发布在网上,“我现在不能走路是因为腿骨折了,我正常的时候可能比你跑得还快”。

不止一个人这样鼓励我:“我以前也有重度抑郁症,后来通过意志力自己走出来了。”我心想,跟脑子里弹簧坏了的人谈什么意志力呢?再一细问,果然他们把抑郁情绪当成了抑郁症。

大三下学期,我康复停药。到本科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处在满血复活、扬帆启航的状态。我被英国顶尖的学校录取,在最后一个学期和同学做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完成了在舞蹈团的毕业演出,毕业论文被指导老师给了最高分。

那时的我自信爆棚,“连重度抑郁症都能战胜,还打了漂亮的翻身仗”。我对未来无所畏惧。

想不到,几年后,它又来了。

回国之后,我如愿成为一名记者,拥有一帮关系很好的同事,同时也是朋友圈里的撒“狗粮”大户。到了2016年秋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写不动稿子了。

我的睡眠也开始出现问题,起床、洗澡、出门这些日常小事都变得很难。

确诊抑郁症复发的那一天,我在医院电梯口哭得天昏地暗。

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我本以为我打败了它,结果又被它轻而易举地抓回来。医生见多了我这样的绝望,笑着说:“你才第一次复发就这样了。”她让我学着接受,复发可能会是我人生的常态。

我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兴趣,不想刷淘宝,卸载了新闻软件,屏蔽所有人的朋友圈。在旷野无人的状态里,唯一让我有代入感的是我之前从不敢看的鬼片,没有血色的鬼脸让我仿佛看到自己。

医生给我修改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有句话描述这种病,“一时在天堂,常常在地狱,就是不在人间”。

我前前后后服用过七八种药物,有的让我吃下去5分钟后感觉后脑勺被人打了一闷棍,有的让我一个月内长胖20斤,还有的让我一天能睡十几个小时,有的需要每月抽血监测血药浓度,防止我中毒。

病休期间,我每个月的工资连付医药费都不够,不得不依赖父母的经济援助。有时候我妈已经接纳了我的人生暂停,接受了相对优秀的女儿一下子变成废人,有时候她又好像忘记了我在生病,拿我跟健康的同龄人对比,责怪我都快26岁了还不能自立。

在工作上,同事们忙得连轴转,而我“赋闲”在家。状态稍好一些的時候,我就急切地想要复工证明自己。为了不耽误工作,我不敢吃引发嗜睡的药物。

这样做的后果是透支之后又倒下,病情回到从前。折腾了两三次之后,我终于放弃了挣扎,在人生的谷底躺平。

说来好笑,生了不能受刺激的病之后,我受到的语言暴力比没病时候多多了。我无法让他们明白,我不是因为倒下而生病,我是因为生病才倒下的。

为了逼我运动,父母会说出很多过头的话。我时常有一种感觉,自己腿部骨折躺在病床上,内有钢钉外有夹板,手术还有几期没做完,然后爸妈冲进来,拼命摇晃我的伤腿,说你怎么还不起来还不起来。这种精神上的“杀戮”,可能一日三餐吃人参也弥补不了。

有时候为了让他们安心,我也尽力强撑着配合。有一年过春节,我随父母去南方海边“补充阳光”。在连续几天不得不一大早就出门之后,我爸妈觉得晒太阳果然有效,但实际上我已经非常虚弱。在一个海岛的礁石上,我坐在岩石上,忍了很长时间才没有跳下去。我当时想,在父母面前结束生命是不是太残忍了,然后又想,也许这样比在北京结束生命要好,至少他们能见到我最后的时刻,不用痛苦地猜测和想象。

好多朋友觉得我是因为在生活里遇到挫折而“垮”的。可是这个病真的不靠比惨来获得生病资格。我的两次生病,都不是发生在我人生中压力最大、最困难的时刻。

不管诱发抑郁症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季节还是什么,在触发了生病的开关之后,我的反应跟那些诱因都没有太大关系了。我曾经因为玩具熊的鼻子坏了而一周万念俱灰卧床不起。而在状态好的时候,它丢了我可能都不会在意。

“我们在临床上所接触的抑郁症患者很多是无故出现的,或有一定‘挫折’但不足以引起这么强烈的情绪反应。”一篇中山三院医生写的科普文章让我特别有同感,“挫折更多是作为疾病的‘扳机点’,诱发多米诺骨牌效应”。

大概在2018年上半年,医生把我的情绪走势从股票模式拉到低风险基金,我的大起大落变成了小幅波动,状态平稳的时期越来越长。

我能清晰地察觉能量在恢复,从两个星期勉强洗一次头,到可以起来给自己做饭,再到有力气捡起了唱歌跳舞的爱好。之前我因为行动缓慢错过好几次高铁和飞机,后来可以麻利地说走就走。

父母也在逐渐了解我的病。有一次我抑郁发作,我妈刚好在北京。我们正准备一起出去玩,9年前的回忆不知怎么就翻涌出来。

我们取消了原本的计划,我躺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我妈听我哭诉八百年前的委屈和痛苦,她跟我道歉:“我们以前不了解这个病,对待你的方式错了,给你造成太多伤害,妈妈跟你说‘对不起’。”她又说,“但是,你千万不能觉得爸爸妈妈不爱你。”

以前我被困住的时候什么都听不进去,而那一次,我心里的褶皱好像被她一点一点抚平。

去年开始我回到单位做一些简单的工作,今年重新开始写稿,我又成为了部门表情包制作商和KTV唱跳担当。不止一个同事对我说“我觉得你已经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现在还没有停药,不过只吃一种基本款,早晚各一粒。我不再时刻发作,但依然是个病人,下一次崩塌也许在明天,也许就在下一秒。

每个月我都要去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精神科复诊,和很多看起来好好的人一起挤在候诊大厅。我从来不隐藏自己的疾病,因为它不是我的耻辱。我会把确诊、复发和复诊的故事跟其他鸡零狗碎的生活记录一起,大咧咧地写在社交网络上。也许是因为从一开始就被逼到了绝境,我很清楚自己在每一步都尽了最大的努力,绝对没有软弱。

我们生病的人之间总能互相“识别”,我觉得我能从别人的文字里嗅出来。重度抑郁的人写的话,能让我看见幽深的地狱敞开口子,那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语言。有时候看一个躁郁症的朋友沉寂半年后突然在朋友圈里持续亢奋,我就知道他大概是躁狂又犯了。

我身边生病的朋友就有五六个,有时候大家会在一起吐槽。虽然各自病情和疗法不同,但好像每一个生病的人都必须要吃同样的苦头。一个和我一样爱运动、能跑全程马拉松的朋友,生病之后黏在床上“抠都抠不起来”,被交往3年的男友指责“把一切都毁了”,后来她妈在她家设了个佛堂。一个妹妹被确诊抑郁症之后,她妈说的第一句话是,“不要出去跟同学乱说”。跟前男友谈恋爱的时候,她一度觉得他是拯救自己的人,但后来发现,他可以更快地把自己“杀死”。

面对生病,每个人的课题都不一样,病耻感算一个。一个朋友在确诊后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纠结:“我觉得我不是那种会得抑郁症的人。”我把白眼翻到天上:“请问谁是‘那种会得抑郁症的人’?我吗?”

能跑马拉松的那位同志,工作太忙,情况好一段时间就开始飘,不按时复诊不好好吃药,结果又落到谷底,哭得稀里哗啦地回去找医生。

相比之下我是一个听话的病人。每个月我把情况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医生,他会考虑是否调整用药方案。除了治病之外,对我来说,医生还是最相信我的人。他可以倾听和接纳我那些隐形的不讲逻辑的痛苦,不会否定说“不可能”“这有什么好痛的”。

至于康复,我已经看开了。面对这个对手,我不会再用“战胜”这个词,我也接受了自己被拎起来甩来甩去的命运,我在学习跟我的病共处。工作能力被夸奖的时候,我会谦虚地说,“轻躁狂而已”。面对朋友们关于抑郁症躁郁症的问题,我努力像一个幼儿园老师一样耐心。我发明了无数的比喻方式,除了我最喜欢说的骨折,还有刹车系统失灵、秤坏了。

好多人觉察到自己不对,一上来就问我有没有推荐的心理咨询师。我只能不厌其烦地解释,抑郁症分不同的程度,中重度像是骨折,轻度大概是崴伤了脚。吃药是做手术把骨头接上,心理咨询就像康复理疗。所以轻度可以自我调节,而中重度必须吃药。

药物、心理咨询、电休克等都是治疗方法,每个人的病情不同,适合的疗法也不一样,这些需要专业的精神科医生诊断。比如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心理咨询,但是同一个医生给我另一个朋友开的就是药物加心理治疗。

我能给出的最好建议就是去医院。不要自己在网上瞎测试,去医院进行正规和专业的诊断,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有抑郁情绪也要及时疏解,因为感冒也可以拖成肺炎。

如果是自己身边的人病了,那就陪他去看医生。在他不能活动的时候帮他倒水吃药,架着他去复诊,帮忙挂号、排队、取药。这些琐事对病人来说都是极大的障碍。发作的时候可以陪伴和倾听但不要“教育”,然后在状态平稳的时候就不要把他当病人,像往常一样相处就好。

我还愿意冒险,依然相信爱情。遇到有好感的男生,有可能进一步发展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他自己的情况,“眼前光鲜体面的女生可能变成一滩烂泥”,我的潜台词是:你现在跑还来得及。最近一次,和我约会的男生听完,对我说,“也许就是你的勇敢和坦率,让你这么有魅力。”

(摘自2020年11月25日《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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