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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共发论:“一带一路”的全球政治经济学

2023-09-08赵可金

俄罗斯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倡议经济学一带

赵可金 史 艳

【内容提要】推动“一带一路”国际合作,是习近平主席提出的关于国际发展的倡议,在世界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义。这一倡议聚焦的核心问题是如何实现全球共同发展,其理论基础是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的中和共发论,基本逻辑是打破西方制度主义迷信,弘扬和平合作、开放包容、互学互鉴、互利共赢的丝路精神,在充分尊重世界各地多样性的基础上,坚持开放、绿色、廉洁理念,努力实现高标准、惠民生、可持续目标,推动构建全球互联互通伙伴关系,走出一条国际共同发展的康庄大道。共建“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以来的十年实践证明,中和共发论突破了欧美国家倡导的发展经济学框架,开创了开放创新共享的全球政治经济学,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一、问题的提出

推动“一带一路”国际合作是习近平主席提出的关于国际发展的重要倡议,在世界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2023 年是共建“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十周年,截至2023 年1 月6 日,中国已经同151 个国家和32 个国际组织签署了200 余份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文件。①参见“已同中国签订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文件的国家一览”,中国一带一路网,2022年8 月15 日,https://www.yidaiyilu.gov.cn/xwzx/roll/77298.htm十年里,该倡议“拉动近万亿美元投资规模,形成3000 多个合作项目,为沿线国家创造42 万个工作岗位,让将近4000 万人摆脱贫困”①秦刚:“‘一带一路’倡议十年,铺就共同发展的康庄大道”,2023 年3 月7 日,http://bbs.fmprc.gov.cn/ziliao_674904/zt_674979/dnzt_674981/qtzt/wjbzqgjzgwjzchdwgxhdzwj ztw/yd_133158/202303/t20230307_11036924.shtml。商务部数据显示,2013—2022 年,中国企业在沿线国家建设的境外经贸合作区累计投资达571.3 亿美元。中国与沿线国家货物贸易额从1.04 万亿美元扩大到2.07 万亿美元,年均增长8%。中国在沿线国家承包工程新签合同额、完成营业额累计分别超过1.2 万亿美元和8000 亿美元。②参见“共建‘一带一路’:新起点 新机遇”,《国际商报》,2023 年3 月20 日第1版。2022 年,我国企业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非金融类直接投资1410.5 亿元人民币,较上年增长7.7%;对外承包工程方面,我国企业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新签对外承包工程项目合同5514 份,新签合同额8718.4 亿元人民币。③“2022 年我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投资合作情况”,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2023年2 月13 日,http://hzs.mofcom.gov.cn/article/date/202302/20230203384453.shtml十年硕果表明,在共建各方的努力下,“一带一路”倡议打开了国际共同发展的新图景。

世界银行的相关研究指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因基础设施落后、发展政策缺失,致使其贸易表现低于潜力30%、吸引的外国直接投资低于潜力70%。④基础设施缺口加剧了政策缺口,跨区域一体化基本上不存在。低绩效国家的边境延误是绩效最佳国家的40 多倍。运输时间每缩短一天可使“一带一路”国家的贸易增加5.2%。参见 World Bank,“Belt and Road Economics: Opportunities and Risks of Transport Corridors”,June 18,2019,https://www.worldbank.org/en/topic/regional-integration/publicatio n/belt-and-road-economics-opportunities-and-risks-of-transport-corridors“一带一路”倡议合作项目能够显著缩短交通运输时间,从而促进了贸易与投资。据估计,经济走廊沿线国家交通运输时间最多可缩短12%,世界其他地区的交通运输时间将平均缩短3%,意味着非“一带一路”国家也将从中受益。提升互联互通将帮助低收入国家吸引外国直接投资,有望大幅增加7.6%;“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贸易增幅将在2.8%至9.7%之间,世界贸易增幅将在1.7%至6.2%之间;有助于760 万人摆脱极端贫困,3200 万人口摆脱中度贫穷。⑤根据世界银行标准,极端贫困为日均收入低于1.9 美元的人口,中度贫穷为日均收入低于3.2 美元的人口。沿线国家通过同步有利的配套政策,将有效提高贸易便利度、减少贸易限制,平均实际收入增幅可达3.4%,对于内陆型国家来说,基础设施配套措施的完善将可能使收入增幅达到9%。①World Bank,“Belt and Road Economics: Opportunities and Risks of Transport Corridors”,June 18,2019,https://www.worldbank.org/en/topic/regional-integration/publication/belt-and-road-economics-opportunities-and-risks-of-transport-corridors

西方主流政策界对“一带一路”倡议的看法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②See Ceyla Pazarbasioglu,“Since it was announced by President Xi Jinping in 2013,China’s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BRI) has been marked by both optimism and anxiety”,2009.在初期着重于了解倡议的基本内容,对倡议的认知偏重战略层面,将其看作是中国版的“马歇尔计划”,致力于提升中国对沿线国家的战略影响力。2015年,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表示,中国在国际发展上加大投入对全球来说是一个积极信号,与美国所做的努力相辅相成,无论是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还是中国主导的丝绸之路经济带,互联互通的世界在更大程度上对所有人都有利。③See 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China’s ‘One Belt,One Road’”,August 6,2015,https://crsreports.congress.gov/product/pdf/IF/IF10273至2018 年前后,随着中美战略竞争程度的上升和中美摩擦的加剧,以美国为主导的西方国家对“一带一路”倡议取得的初步成果提出诸多质疑。一方面,从经济的角度,认为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借贷机制是不可持续的,并有可能使接受国陷入新的“债务陷阱”;④See John Hurley,Scott Morris,Gailyn Portelanc,“Examining the Debt Implications of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from a Policy Perspective”,2018,https://www.cgdev.org/sites/default/files/examining-debt-implications-belt-and-road-initiative-policy-perspective.pdf另一方面,从政治的角度,试图对“一带一路”参与国进行武断的类型化分析,给中国主导的新发展模式贴意识形态标签。⑤See Christopher Balding,“Why Democracies Are Turning Against Belt and Road:Corruption,Debt,and Backlash”,Foreign Affairs,October 24,2018,https://www.foreignaffair s.com/articles/china/2018-10-24/why-democracies-are-turning-against-belt-and-road?gad=1&gclid=EAIaIQobChMIzoyk-4fo_gIVmy-tBh3SbQRyEAMYASAAEgIREfD_BwE显然,美国等少数国家始终戴着有色眼镜观察和理解“一带一路”国际合作,始终无法走出冷战对抗的思维框架。

然而,在“一带一路”倡议不断推进下,共建国家所取得的突破性进展让片面主观的指控越来越站不住脚,西方学界对“一带一路”倡议的新近研究也表现出更加客观的立场和多元的视角,充分认可了“一带一路”倡议的包容性宗旨,通过对倡议框架下参与主体的能动性的考察,发展出了更为细致的研究。“一带一路”倡议的内涵不是某项单一议程主导,而是试图发展多元化的合作模式。对于各参与方原有的政策框架而言,“一带一路”倡议更多是加强和扩展了政策效用而并非挑战了其所在的体系,因此在不同地区取得的实际成果的差别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地参与主体的能动性。①See Florian Schneide,“Actors and Agency in China’s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An Introduction”,in Florian Schneider ed.,Global Perspectives on China’s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Asserting Agency through Regional Connectivity,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2021,p.11.近年来,美欧等发达国家也不断推出类似的全球基础设施建设计划,试图对冲和抑制“一带一路”国际合作的进程。

为什么最初不被西方看好和招致误解的“一带一路”倡议取得了如此显赫的成就?在新冠肺炎疫情、俄乌冲突和中美竞争日益严峻的压力下,“一带一路”国际合作仍然取得了重大进展。②根据中国海关总署数据,2021—2022 年,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年度贸易额从1.8 万亿美元扩大到2.1 万亿美元,增长16.7%。中国商务部数据显示,2022 年,中国企业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非金融类直接投资1410.5 亿元人民币,比2021 年增长7.7%。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等重大展会的举行,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商品扩大出口创造了条件。参见“共建‘一带一路’十年取得丰硕成果”,《国际商报》,2023 年3 月31日第2 版。总结“一带一路”国际合作的十年经验并深入探讨该倡议背后的理论基础和基本逻辑,是十分重要的理论课题和战略课题。

二、文献综述

关于如何实现国际共同发展的问题,国内外学界已有大量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现代化理论和依附理论两大解释框架。现代化理论遵循的是线性逻辑,认为发展是一个允许后来居上的过程;依附理论遵循的是平行线逻辑,认为发展的过程中发达与欠发达是并行的,这种以欠发达经济体为代价的国际发展模式也被描述为中心-边缘式的不对等结构。两者的共同点均以西方社会制度和发展模式为模板,存在严重的西方制度主义迷信。

现代化理论是用来解释社会内部现代化过程的理论。线性逻辑下的现代化过程,是指从前现代或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逐步过渡的模式,而实现此过程需要具备一系列有助于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变量。现代化理论的路径一方面致力于找到有效变量,另一方面着力解释变量发挥作用的过程。然而,不同的国家进入现代化进程的时机不同,所呈现出的现代化道路也不同,宏观上形成了一元多线的发展图景。①罗荣渠:“论一元多线历史发展观”,《历史研究》,1989 年第1 期,第3-20 页。其中,共同的核心是追求生产关系的优化和经济水平的提高。在现代化理论的众多侧面中,理性主义范式是一个根本性的假设,认为追求理性或者说追求合理最大化是当代生活决定性的驱动力,②参见[英]安东尼·吉登斯著:《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对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著作的分析》,郭忠华、潘华凌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年,第64-88 页,第226-248 页。而现代化的核心动力是经济发展。在理性主义范式下,发展被理解为一个社会不断追求更高经济水平的过程。从发展经济学的角度看国际发展问题,认可发展是一个线性的量变过程,一个社会将逐渐从低水平发展至高水平;认为先发国家的成功经验能够帮助后发国家革新落后的生产关系,来破除其内部的发展障碍,建立更理性更有效率的经济增长模式。显然,现代化理论存在着根深蒂固的、以西方中心主义为指导的制度迷信,强调在成功经验的诸多要素中,非西方国家向西方发达国家制度的转型是必由之路。

依附理论是拉丁美洲学者提出的发展经济学理论,认为后发国家的发展阻碍更多来自外部。相对于现代化理论主张的内部改革和调整,依附论主张处于边缘地位的发展中国家应致力于脱离中心国家建立的不平等的依附关系结构。依附理论提供了一种结构化地看待经济不发达的方式,其经济学的基础是针对贸易条件的普雷维什-辛格假说(Prebisch-Singer hypothesis)。该假说指出,从长远来看,初级商品相对于工业制成品的价格下降,将导致以初级产品出口为主要收入来源的经济体面临贸易条件的持续恶化。③David I.Harvey,Neil M.Kellard,Jakob B.Madsen,Mark E.Wohar,“The Prebisch-Singer hypothesis: four centuries of evidence”, The 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2010,Vol.92,No.2,pp.367-377.从依附理论的视角看国际发展,在国际市场上通常由欠发达国家提供廉价的原材料和初级产品,发达国家买入后处理成工业制成品再高价卖回给欠发达国家,形成恶性循环,使得二者间的经济收入和工业化水平的差距不断扩大。即使相对温和的依附论学者也认为,在这个中心-边缘结构内仍有可能实现某种程度的突破和发展,而更为激进的依附论学者则主张,摆脱依赖的唯一途径是建立非资本主义的经济体系。①See Andre Gunder Frank,Capitalism and Underdevelopment in Latin America: Historical Studies of Chile and Brazil,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1967.在依附论的指导下,拉丁美洲国家在20 世纪60 至70 年代实行了进口替代工业化战略,试图通过限制技术和设备的进口促进国内的工业化进程。然而,依附理论无法解决发展中国家与整个世界经济的外部联系问题,对现实的指导意义有限。

现代化理论和依附理论反映了解释发展问题的理论分歧,而实践层面最大的分歧在于国家在经济调控中的作用。20 世纪80 年代,在拉美国家爆发的债务危机宣告了国家主导的进口替代工业化战略的失败,冷战的结束又进一步加强了市场经济的正当性,此时兴起的新自由主义学说,代表了正统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思想的回归,主张国家在经济调控中发挥最小作用。新自由主义学说指导下的政策主张认为,后发国家在难以克服自身结构性缺陷的现实面前,需要通过接受发达国家有条件的经济援助,同时开展多项重塑市场纪律的经济改革,才能重新获得增长的动力。降低财政赤字、扩大税收基础、市场化的利率调控、放宽外资准入限制、国有企业私有化改革、取消限制产业竞争的保护性政策等一系列新自由主义改革内容,被概括为“华盛顿共识”。②See John Williamson,“What Washington Means by Policy Reform”,in Latin America Adjustment: How Much Has Happened? Washington D.C.: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1990,pp.7-20.债务危机下的拉美国家接受了国际多边机构的贷款,并在其监督下开展政治和经济的双重改革,成为新自由主义学说指导下“华盛顿共识”的试验场。③See Francisco Gonzales,Dual Transition from Authoritarian Rule: Institutionalized Regimes in Chile and Mexico,1970-2020, Washington D.C.: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10.

相对于新自由主义学说,发展型国家理论以东亚国家为例解释了国家干预经济的成功经验。发展型国家的概念由美国政治学家查默斯·约翰逊(Chalmers Johnson)提出,他基于对战后日本经济发展的观察,看到了国家适度干预经济的显著成效,中央政府在专注于经济发展目标时所采取的各种必要的政策措施,更有助于实现这些目标而不是低估市场的作用。④See Chalmers Johnson,“The developmental state: Odyssey of a concept”,in Meredith Woo-Cumings ed.,The developmental state,Cornell 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9.发展型国家的优势在于,中央政府能将关键的资本调用到最有前途的工业部门,以此来对社会产生最大的溢出效应。受到更广泛关注的是亚洲四小龙的崛起和东盟其他国家的相继效仿,进一步加强了发展型国家理论的解释力。①See Vogel E.F., The Four Little Dragons: The Spread of Industrialization in East Asia,New York: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该理论体系产生的动机,部分地来源于在美苏两大模式之间取中的意图,着眼于资本主义体系内部运行的差异性,从而丰富对发展模式的研究。

无论是现代化理论和依附理论的理论之争,还是新自由主义改革和进口替代工业化战略的政策之争,都一定程度上存在非黑即白的判断和矫枉过正的倾向。随着各国发展实践的不断丰富、全球互联互通水平的提高、国际共同发展需求的增长,对发展问题的研究不断走向新的认知。“一带一路”作为一项综合的国际发展倡议、多领域的国际合作平台,自提出后,也引发了学者对于其理论基础的热烈讨论,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

(一)新结构经济学视角

新结构经济学是国际经济学界为了帮助广大发展中国家找到一条长期可持续的包容性经济增长途径,运用新古典经济学的理论,比如要素禀赋和比较优势,在分析二战后发展中国家发展道路和发展状况的基础上,研究和探索经济发展过程中经济结构及其变迁的本质和决定因素、市场和政府的各自作用及其协同关系等问题而提出的一个发展经济学的理论分析框架。②参见戴长征、张中宁:“新结构经济学——经济发展理论的再创新”,《江淮论坛》,2014 年第2 期,第29-36 页。在国内学界的主要代表是林毅夫教授。新结构经济学理论体系与国际发展密切关联的内容是关于“后发劣势”和“后发优势”的争论,③参见赵秋运、王勇:“新结构经济学的理论溯源与进展——庆祝林毅夫教授回国从教30 周年”,《财经研究》,2018 年第9 期,第4-40 页;林毅夫:“后发优势与后发劣势——与杨小凯教授商榷”,《经济学季刊》,2003 年第4 期,第989-1004 页。前者认为后发国家难以在自身基础上模仿发达国家的制度,内部阻碍太强,以至于需要推行“休克疗法”来全面建立新的理想制度,才能有效克服“后发劣势”;新结构经济学的观点则倾向认为后发国家具备发展优势,④参见王勇、徐扬帆、吴紫薇:“新结构经济学在宏观经济学领域的研究综述”,《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1 期,第48-56 页。“后发优势”是基于对渐进双轨式改革模式的判断,认为有效的竞争性市场的建立并非一蹴而就,后发国家正是可以利用与发达国家的技术差距所形成的时间差来加速经济发展,既要开放部分准入,又要保留适当扭曲,在渐进双轨的模式中集中力量发展有助于弯道超车的产业,同时不断创造条件,审时度势地推进制度改革,发挥出“后发优势”。

旧有的国际援助模式更多着眼于“后发劣势”,在对发展中国家输出技术的同时也试图输出制度,造成的低效乃至失效使援助项目饱受质疑。“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为国际共同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路,从结构经济学的角度看“一带一路”,其立足点正是抓住了“后发优势”的规律,在尊重原有体系和制度的前提下以能源升级、基础设施建设和服务为抓手促进国际产能合作,帮助沿线共建国家谋求自身发展的最好机会。同时。对中国来说,“一带一路”项目为国内生产制造增加需求和市场,与沿线国家加强产能合作能够有效发展区域价值链,促使中国双向嵌入全球价值链,在实践中打磨出多区域多元化合作的平台。①参见倪红福、向迪、王文斌:“共建‘一带一路’对构建新发展格局的作用”,《全球化》,2022 年第4 期,第31-40 页。而从境外经贸合作区的具体落地形式来看,政府推动和引导、政策优惠、园区选址和产业定位等规划因素共同确保了良好的共建环境,并在实践中不断总结园区发展经验和创新园区类型。②刘洪愧:“‘一带一路’境外经贸合作区赋能新发展格局的逻辑与思路”,《改革》,2022 年第2 期,第48-60 页。

(二)国际政治经济学视角

国际政治经济学作为一个学科的诞生有其时代背景。二战后,世界主要发达经济体之间的力量对比发生变化、两次石油危机给世界经济造成冲击等现实形势的复杂发展,促使国际关系学者不再局限于战争与和平问题的讨论,而是将政治与经济结合起来思考国际关系。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各国深度嵌入国际体系,国际政治经济学越来越成为国际问题分析的重要视角。中国的国际政治经济学起步相对较晚,随着中国与世界关系的改变、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深刻调整,中国的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面对着新的重大课题,比如如何在国际政治经济体系变革中重新定位国家与市场关系,在逆全球化的潮流中如何坚持高水平的对外开放等。③参见徐秀军:“新时代中国国际政治经济学:一项研究议程”,《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 年第7 期,第4-34 页。“一带一路”倡议及其发展实践,为适应现实的中国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提供了最好的案例研究对象。

在国际政治经济学看来,选择重点产业和重点国家是推进“一带一路”建设的两个关键环节。在产业选择方面,目前“一带一路”沿线少有产业门类齐全的国家,因此中国与沿线国家开展产能合作具有显然的经济理性。从产品周期角度看,一个产品总体上呈现出从国内竞争、出口、在海外生产到从海外再进口的产品演进趋势;①See Raymond Vernon,“International Trade and International Investment in the Product Cycle”,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1966,Vol.80,No.2,pp.255-268.从投资发展路径看,一国对外直接投资相较于吸收外部投资的净额的增长,意味着国际竞争力的提高;②See John H.Dunning,“Explaining the International Direct Investment Position of Countries: Towards a Dynamic or Development Approach”,Weltwirtschaftliches Archiv,1981,Vol.119,pp.30-64.从“雁行模式”③See Terutomo Ozawa,The Rise of Asia: The ‘Flying-Geese’ Theory of Tandem Growth and Regional Agglomeration,Cheltenham: Edward Elgar Publishing,2009.的范本看,跨国转移的产业技术含量由低向高过渡,从单个国家引领到产生集群效应。然而,尽管相关理论充分支持,建立中国特色的“创造性转移”机制需要理论和政策同步推进,理性思考产业转移可能引发的风险,从具体产品到产业升级到集群发展做出长期性的战略安排。实现向沿线国家的“创造性转移”,重视发挥共建国家的“后发优势”,分别反映了需要规避西方发达国家在历史上对发展中地区产业转移过程中出现的两大问题,即国内的产业空洞化和东道国的经济殖民地化。④参见钟飞腾:“‘一带一路’产能合作的国际政治经济学分析”,《山东社会科学》,2015 年第8 期,第40-49 页。因此,“一带一路”倡议自提出起即坚持“共商、共建、共享”的原则,对促进国际共同发展有重要的国际政治经济学意义。

在建设“一带一路”过程中选择关键国家则更多受到地缘经济学的关注。地缘经济学强调关联利益,将地缘作为国家之间的能动变量考察,将“一带一路”倡议阐释为中国与沿线国家基于特定地缘空间环境开展的功能性合作,通过加强沿线区域地理板块的互联互通,发展更为平衡的贸易往来。⑤吴泽林:“‘一带一路’倡议的功能性逻辑——基于地缘经济学视角的阐释”,《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 年第9 期,第128-153 页。从地缘学的角度看国际分工,“一带一路”倡议体现了中国介入“地理-经济”过程的创新方式,凭借对空间矛盾的精准定位和有效修正,团结海陆国家以创造新的地理基础,是一项超越以往国际区域合作的、推动国际分工创新的雄心计划。①黄凤志、谭桂照:“传统地缘政治理论批判与‘一带一路’的地缘政治经济蕴意”,《东北亚论坛》,2021 年第6 期,第59-78 页。更为平衡的多边贸易将反过来加强区域联通,更加优化的国际分工也将反过来促进生产地理优化,通过形成地缘因素与国际经济要素的多重良性循环,来巩固“一带一路”建设的历史性成果。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共建项目对海外特定地理空间的开发可能造成该地区既有地缘利益结构发生变化,加上大国间的战略竞争、海权与陆权力量的斗争、地理敏感地带引发的博弈等因素,都可能引发不同程度、不同类型的地缘政治风险,其背后是更深层次的地缘政治观念、思想之争,提升地理安全意识,客观评估并制定防范和管控地缘政治风险的有效策略,是“一带一路”建设面临的现实课题。②张晓通、许子豪:“‘一带一路’海外重大项目的地缘政治风险与应对——概念与理论构建”,《国际展望》,2020 年第3 期,第80-96 页。

(三)文化经济学视角

文化经济学关注的核心是文化产品和文化产业的正向外溢性,包括文化产业自身伴随的积极经济活动,互补性商品和服务的发展,不断增强的社区内有益品供给,文化创新与保护所积累的代际影响。从文化经济学的角度解读“一带一路”倡议,加强商品贸易、产业转移的过程将有利于中国对外文化交流与合作,从公共部门和非公共部门同时促进国际文化经济发展。③赵磊:“开放发展,合作共赢——‘一带一路’的文化经济学视角”,《党政研究》,2016 年第2 期,第10-17 页。“一带一路”倡议共建的项目、提供的产品不仅在经济上加强了沿线国家的联系,更从文化和价值观念层面发挥了影响,“一带一路”倡议本身亦构成代表创新的国际公共产品,围绕其形成的文化效应则提升了中国的软实力。④胡键:“‘一带一路’的国际公共产品功能与中国软实力的提升”,《国外社会科学》,2020 年第3 期,第4-18 页。已有实证研究表明,“一带一路”建设与中国国家形象显著正相关,“一带一路”的经济社会发展效应会显著提升共建国对中国的正面评价和对中国的认同,而“一带一路”的合作性叙事会显著弱化共建国对中国的负面推理以及与中国的身份和情感对立。①参见王金波:“‘一带一路’能否提升中国国家形象”,《世界经济与政治》,2022年第2 期,第4-31 页。

对“一带一路”倡议不同角度的研究和阐释各有侧重,新结构经济学在古典经济学和发展经济学的基础上回应了后发国家的发展难题。国际政治经济学则更多聚焦“一带一路”产能合作引发的国家间政治经济关系的变化。地缘经济学关注地缘变量的重新赋能。最后,从文化的视角看“一带一路”对国际社会的正向效应还体现了在文化、观念、价值层面的影响。迄今为止,中外学界对“一带一路”国际合作的解释还局限于某一学科的视角,在哲学方法论上尚存在着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问题,无论是强调经济因素、国际政治因素,还是文化文明因素的某一方面,均未触及“一带一路”的哲学方法论,尚未将政治、经济、文化因素结合起来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一带一路”国际合作之所以可能的理论基础。

三、中和共发论:“一带一路”的哲学基础

事实上,作为一项全球发展合作倡议,“一带一路”国际合作是针对近代以来欧洲以殖民主义为核心理论框架的国家发展理论、美国以霸权主义为核心框架的对外援助理论存在的弊端而提出的。所有这些理论框架都强调以西方发达国家的制度为模板,在提供发展援助时附加了一系列政治条件,要求参与国际发展合作的其他国家必须在社会制度和发展道路上与欧美发达国家的模式看齐,对于发展合作是否真正促进了受援助国家和地区的经济增长和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并不被优先看重,而是更看重其在制度上是否更接近了西方发达国家的模式。②参见张传红、李小云:“西方发展援助评价的意义建构”,《现代国际关系》,2020年第5 期,第40-48 页。二战结束以来,在亚洲、非洲、拉美和冷战后的东欧、中亚等地区的无数实践充分表明,③张丽娟、朱培香:“美国对非洲援助的政策与效应评价”,《世界经济与政治》,2008年第1 期,第51-58 页;邵育群:“美国对巴基斯坦发展援助新战略评估”,《南亚研究》,2011 年第1 期,第110-122 页;王石山、韩召颖:“美国为何援助国际危机中的盟国(1946—2006 年)”,《世界经济与政治》,2014 年第8 期,第107-134 页。来自欧美发达国家的此种以附加种种政治条件为前提的援助项目,非但没有给发展中国家带来发展,反而在一些地方引发了更严重的混乱。①参见邹佳怡、莫小龙:“从世界银行政策变化看全球化的矛盾和发展援助的职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2 年第1 期,第36-41 页;王慧英:“试论战后初期美国发展援助政策的实质”,《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 年第2 期,第134-138页;简·克莱格尔、李黎力、李佳佳,“华盛顿共识脱魅”,《拉丁美洲研究》,2011年第3 期,第60-67 页。美国的“民主输出”和“华盛顿共识”在中亚、中东、非洲、拉美等地的实践引发了复杂的政治经济后果。

为了汲取发达国家的教训,中国提出了“一带一路”倡议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其哲学基础是中和共发理论。这一理论积极挖掘中国古典智慧中的中和哲学,将其转化为指导全球共同发展实践的理论,其基本逻辑是打破制度主义迷信,弘扬和平合作、开放包容、互学互鉴、互利共赢的丝路精神,在充分尊重世界各地多样性的基础上,秉持共商共建共享原则,坚持开放、绿色、廉洁理念,努力实现高标淮、惠民生、可持续目标,推动构建全球互联互通伙伴关系,走出一条全球共同发展的康庄大道。具体来说,中和共发论主要包括三个要点。

(一)中和哲学

中和哲学是中华文明的文化基因,是“中”的世界观与“和”的方法论的有机统一。“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②王国轩译注:《中庸》,北京:中华书局,2016 年,第56 页。。其中,“中”是指中国人的世界观,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中华文化均强调持中守正,不偏不倚,不走极端,一切必须符合原则,既反对冒进过头,也反对保守不及。“和”是指中国人认识世界的方法论,强调无论处理自身内部关系的事务,还是处理与外部关系的事务,均强调求同存异,美美与共,和合共生,既反对无原则地追求一致,也反对片面地采取排斥态度。简言之,“中和”哲学就是强调凡事应有一个适当的“度”,超过这个“度”,就是“过”,没有达到一定的“度”,就是“不及”,强调物我相与,相互成全。几千年来,这一中和哲学逐渐沉淀为一套成熟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和方法论,指导着中华文明绵延不绝、历久弥新,在数千年的历史进程中也深刻影响了丝绸之路精神。

中和哲学是“一带一路”国际合作的理论基础。在处理对外关系时,中和哲学坚持以中道为基本原则,主张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追求“天下一家”、“万物咸若”的理想社会。在中和哲学看来,不同国家在地理上虽有远近,关系亦有亲疏,但处理彼此关系时所适用的原则是一致的,均恪守中和原则,追求“无偏无党、王道荡荡”①顾迁译注:《尚书》,北京:中华书局,2016 年,第145 页。的理想境界。“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后,很多人尤其是一些西方国家搞不清楚,主要原因是“一带一路”并不是某种明确的制度框架,也不是一种稳定的合作模式,而是一个共商共建共享的国际合作平台,是一个有关参与方逐渐汇集需求、不断塑造共识的中和过程。各利益攸关方由于具体情况千差万别,合作需求迥然不同,无论是合作内容还是合作形式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中和哲学讲究过犹不及,中国与每一个国家在“一带一路”倡议框架下的合作尽管均遵循着共商共建共享的中和原则,但具体合作却很难找到完全相同的模式,目前已经签署的超过200 份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文件彼此就存在很大的差异。显然,尽管在追求建立最完美制度的自由主义哲学看来,此种合作哲学在逻辑上是很难理解的,但“一带一路”倡议所取得的成果确实是毋庸置疑的,它在没有遵循西方自由主义哲学和保守主义哲学所强调的制度变革前提下产生了巨大的发展收益,这是一种发展哲学上的创新,是一个强调中和过程导向的合作框架,标志着中和哲学在发展理论上实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二)共同发展

共同发展是“一带一路”国际合作的前进方向,是共同价值、共同利益和共同治理的统一。“一带一路”国际合作弘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坚持开放、绿色、廉洁理念,努力实现高标准、惠民生、可持续目标,是一个不断汇聚共识、积累信任的过程。“一带一路”国际合作兼顾各方利益,包容不同要求,不搞强买强卖的霸道逻辑,致力于追求实现参与方的共同发展,是一个各方合作共赢、机会共享的过程。“一带一路”国际合作秉持共商共建共享原则,不搞封闭排他的小圈子,不排斥任何一方,充分调动有关各方参与治理的积极性,充分尊重各自的规则多样性和治理舒适度,是一个不断寻求规则包容、治理协同的过程。

“一带一路”倡议本质上是中国提供的国际公共产品和国际合作平台。千百年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一直崇尚“中国人民不仅要自己过上好日子,还追求天下大同”①“习近平会见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人民日报》,2019 年4 月27 日第2 版。。共建“一带一路”倡议,体现的就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和合共生”、互利共赢的思想,和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理念契合,致力于推动国际社会各成员共同发展,成为造福各方的国际公共产品和开放包容的国际合作平台。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给各国人民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带来严重威胁,对世界经济造成严重冲击,一些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经济社会面临严重困难。面对挑战,中国一直致力于维护和践行真正的多边主义,夯实全球共同发展的合作框架。2020 年6 月18 日,“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级别视频会议在北京举行,习近平在向会议发表的书面致辞中强调,“无论是应对疫情,还是恢复经济,都要走团结合作之路,都应坚持多边主义。……我们愿同合作伙伴一道,把‘一带一路’打造成团结应对挑战的合作之路、维护人民健康安全的健康之路、促进经济社会恢复的复苏之路、释放发展潜力的增长之路”②“习近平向‘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级别视频会议发表书面致辞”,《人民日报》,2020 年6 月19 日第1 版。。新冠肺炎疫情基本结束后,中国加大了宏观政策协调力度,在扩大内需的同时,坚持推进高水平对外开放,积极筹备第三届“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致力于建设一个和平稳定、开放多元、合作共赢的“后疫情世界”,携手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三)互联互通

互联互通是“一带一路”国际合作的方法路径,是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和民心相通的统一,是基础设施“硬联通”、规则标准“软联通”、国家人民“心联通”的统一。如果将“一带一路”比喻为两只翅膀,那么互联互通就是两只翅膀的血脉经络。基础设施是互联互通的基石,也是许多国家发展面临的瓶颈。习近平主席指出,“我们要建设的互联互通,不仅是修路架桥,不光是平面化和单线条的联通,……这是全方位、立体化、网络状的大联通,是生机勃勃、群策群力的开放系统”③习近平:“联通引领发展 伙伴聚焦合作”,《人民日报》,2014 年11 月9 日第2版。。与西方国家强调推动制度转型不同,“一带一路”倡议致力于实现不进行制度转型的发展合作,通过聚焦互联互通,深化务实合作,构建全球互联互通伙伴关系,携手应对人类面临的各种风险挑战,实现互利共赢、共同发展、共同繁荣,最终目的是通过全方位互联互通,更好地融入全球供应链、产业链和价值链,为联动发展和经济增长提供强劲动力和广阔空间。

共建“一带一路”倡议的关键在于加强互联互通。自“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十年来,有关各方以“五通”为抓手,全面提升国际合作水平。深入推进发展战略对接和政策沟通,凝聚各方共识,促进协同联动发展。大力推进“六廊六路多国多港”主骨架建设,以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为抓手,促进各方深度合作。不断提升经贸投资合作水平,统筹做好国际产能合作,谈判自由贸易协定,增添共同发展新动力。有效改善金融合作,创新金融合作平台,充分发挥好各类金融机构作用,提高金融服务“一带一路”国际合作水平。持续深化人文交流,加强科学、教育、文化、卫生等领域合作,筑牢“一带一路”建设的民心基础。十年来,中国与“一带一路”国家间的合作不断深入,不仅推动了各国间的互利合作和共同发展,也切实加强了同联合国2030 年可持续发展议程的深度对接,打造造福各方的国际公共产品和开放包容的国际合作平台,为推动世界经济强劲、可持续、平衡、包容增长做出贡献,实现各国高质量发展和共同繁荣,把“一带一路”建设成为和平之路、繁荣之路、开放之路、绿色之路、创新之路、文明之路。

四、全球政治经济学:“一带一路”的知识框架

迄今为止,理解全球共同发展的主流知识框架是国际政治经济学,从政治与经济互动、国际与国内联动的角度来探求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和发展问题。尽管国际政治经济学的缘起可以追溯到亚当·斯密(Adam Smith)和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等一批早期的古典主义思想家,但作为一门学科发展出的知识体系则是20 世纪70 至80 年代以来的事情。苏珊·斯特兰奇(Susan Strange)、罗伯特·吉尔平(Robert Gilpin)、罗伯特·基欧汉(Robert Keohane)、海伦·米尔纳(Helen Milner)、莉萨·马丁(Lisa Martin)、戴维·莱克(David Lake)、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罗伯特·考克斯(Robert Cox)、萨米尔·阿明(Samir Amin)等一大批立场不一的学者对国际政治经济学的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确立了利益与制度互动、国内与国际关联的分析框架,推动了国际政治经济学学科的成长。

然而,所有这些国际政治经济学对全球共同发展的分析框架和研究路径存在着一个根深蒂固的缺陷,那就是在方法论上被先入为主地置于西方主导的资本主义体系范式,将发展中国家的发展道路、社会主义国家冷战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片面理解为是以西方政治经济体系为模板的发展,西方发达国家被认为是完成了发展的发达经济体,不被纳入发展研究的范畴之中。直到进入21 世纪,在联合国相关机构的推动下,才勉强接受可持续发展和人类发展等理念,即便如此,在思想上和行动上对发展概念的革新都是步履缓慢的。

从哲学上来说,发展是旧事物的消亡和新事物的诞生,贯穿于自然、社会和思维的全过程,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发展中的活跃有机体,始终处于不停发展变化的自然历史进程之中。事实上,发展是一个涉及全人类的共同问题,发展对于所有人来说一直存在。不仅发展中国家面临着发展问题,发达国家也仍然面临发展问题。因此,“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打破了已有国际政治经济学中的狭隘发展观,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确立全球共同发展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将全球共同发展界定为自然发展、社会发展、人的发展以及思维和精神发展的统一体,是人与自然关系、人与社会关系以及人与精神关系的统一,是探求全球共同价值、共同利益和共同治理是如何可能的问题,开辟了全球共同发展理论研究的新境界。“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十年来的实践证明,中和共发论突破了欧美国家倡导的发展经济学框架,开创了开放创新共享的全球政治经济学,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一)开放政治经济学

在亚当·斯密创立古典经济学之初,经济学与政治学的界限是模糊的。斯密认为政治经济学是研究“国民财富的产生和分配”的科学,尽管斯密强调市场“看不见的手”发挥自动调节的功能,鼓励资源配置的自由竞争,但是将政府职能的重点限定在维护自由竞争的秩序,这表明斯密将经济学局限于国家的经济学,尤其是服务于经济实力强的国家。①参见[英]亚当·斯密:《国富论》,郭大力、王亚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下卷,第4-262 页。在剑桥大学阿尔弗雷德·马歇尔(Alfred Marshall)通过均衡价格理论将经济学数理化并创建了微观经济学后,政治学与经济学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清晰,经济学聚焦国内经济分析的偏好也越来越明确。在马歇尔的学生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创立了以“总量分析”为主要内容的宏观经济学之后,国家在经济学中的角色日益突出。②参见[英]阿尔弗雷德·马歇尔:《经济学原理》,朱志泰、陈良璧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年;胡代光:《凯恩斯主义的发展和演变》,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张德霖:“总量分析、结构分析、制度分析的探索与争鸣”,《经济学动态》,1990年第6 期,第30-35 页。一直到20 世纪70 年代,针对发达国家普遍面临的经济停滞和通货膨胀的难题,以及面临的越南战争、水门事件和石油危机等一系列国际、国内因素的巨大冲击,新古典经济学和国际政治经济学应运而生,一直延续到冷战结束后、美国学界开拓的开放条件下国内政治与国际政治经济之间互动的“开放经济政治学”(Open Economy Politics,OEP)框架,③参见李巍、刘玮:“国际政治经济学的第三波?”《国际政治研究》,2016 年第1期,第97-124 页。甚至被认为是“一统天下”的科学。作为一种问题解决型理论,开放经济政治学先入为主地将西方国家的资本主义制度和自由民主制度作为全世界的样板,致力于推动非西方国家和地区结构转型和制度转变,这实际上是对非西方文明不开放的“开放经济政治学”。无论是美国在冷战结束后推动的“华盛顿共识”政策方案,还是在世界各地推行的“演化经济学”和“发展经济学”,④参见贾根良:“理解演化经济学”,《中国社会科学》,2004 年第2 期,第33-41页;杨虎涛、陈国涛:“赖纳特的演化发展经济学:理论、政策与中国意义”,《社会科学辑刊》,2010 年第5 期,第113-117 页;杨虎涛:“治标经济学与华盛顿共识的变形——发展经济学家埃里克·赖纳特的警示”,《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10年第1 期,第117-120 页。根本意图是用西方的制度模式和发展经验来改变非西方国家,是对西方发达国家开放的经济学,而非对世界上所有国家开放的经济学,本质上是一种维护和巩固西方霸权和优势地位的地缘政治学和地缘经济学。

与开放经济政治学不同,“一带一路”开辟了开放政治经济学的新空间。“一带一路”倡议不是地缘政治学、也不是地缘经济学,而是开放政治的经济学,它不要求以某一国家的社会制度和发展经验为核心,不追求改变其他国家的制度而强求一致,在经济合作中强调不附加政治条件,是一场不改变社会制度的“经济革命”和“社会革命”。开放是“一带一路”国际合作的基础,互联互通是“一带一路”的路径,其特征是尊重制度的多样性,包容社会的多样性,在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上的态度是开放的,各建设方之间的合作建立在完全的基础上,通过公平公正的平等协商达成国际合作,反对强买强卖和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不平等协议。十年来的实践证明,“一带一路”建设是促进国际合作的新型平台,其核心内容是,在共商共建共享原则基础上,各国之间促进基础设施建设和互联互通,对接各国政策和发展战略,深化务实合作,促进协调联动发展,实现共同繁荣。因此,“一带一路”的开放是全面的开放,致力于推动建设合作共赢的开放体系和开放型世界经济。它以亚欧大陆为重点,向所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开放,不排除、也不针对任何一方,各国都是平等的参与者、贡献者和受益者,是一种真正全面开放的政治经济学。

(二)创新政治经济学

近代以来,西方经济学的理论核心是资源配置,强调对有限资源进行有效配置,无论是微观经济学还是宏观经济学,均认为资源配置合理与否对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的成败有着决定性的影响。经济学说到底就是研究资源如何优化配置以取得更好经济效益的学问。然而,西方古典经济学主要关心对已有存量资源的配置,普遍漠视增量资源对经济增长的意义。直到1912 年,奥地利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在《经济发展理论》一书中首先提出了创新的基本概念和思想,并在《经济周期》、《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等著作中不断完善创新理论,①参见[美]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发展理论:对利润、资本、信贷、利息和经济周期的探究》,叶华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年;[美]约瑟夫·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吴克峰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 年。形成了以创新理论为基础的独特的创新经济学理论体系,开启了以技术变革和技术推广为对象的技术创新经济学,比如莫尔顿·卡曼(Morton Kamien)和南赛·施瓦茨(Nancy L.Schwartz)的技术创新理论以及克里斯托夫·弗里曼(Christophe Freeman)的国家创新理论,此外还有以制度变革和制度形成为对象的制度创新经济学,比如美国经济学家兰斯·戴维斯(Lance Davis)和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s North)的制度创新理论。然而,长期以来,西方发达国家经济学的创新理论更多强调国内发展领域的创新,忽视国际发展合作中的创新研究。直到1986 年,以保罗·罗默(Paul M.Romer)为代表的一批新增长理论家提出了四要素增长理论,即在新古典经济学中的资本要素和非技术劳动要素之外,又加上了强调创新的人力资本和新思想要素,提出了“内生经济增长理论”①参见[美]菲利普·阿吉翁、彼得·霍依特:《内生增长理论》,陶然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年,第17-34 页,第78-101 页。,引发了学界对创新经济学的重视。但这一创新理论对发达国家有很强的解释力,对发展中国家的解释力有限,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创新鸿沟制约了发展中国家发展的内在动力,这也是世界银行和西方发达国家推进国际发展合作反复陷入困境的一个根源。

与西方经济学中的创新经济学理论不同,“一带一路”倡议拓展了创新政治经济学的新视野。“一带一路”倡议的重点不是经济领域的创新,也不是制度领域的创新,而是注重发展战略和政策领域的创新。它充分尊重历史、国情、制度、文明和意识形态的多样性,倡导发展战略对接和宏观政策协调,是存量创新和增量创新的统一。从存量创新方面来说,“一带一路”倡议强调各国之间发展战略对接,遵循求同存异和聚同化异的原则,优化资源配置,释放更大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实现不改变制度的包容性增长。从增量创新方面来说,“一带一路”倡议不断推动理念创新、内容创新、模式创新和机制创新,提出了正确义利观、第三方合作、数字伙伴关系等新理念和新措施,鼓励各国之间商谈水平不一的合作协议,签署形式多样的自由贸易协议,推动建立新的合作组织、合作机制、合作框架,搭建国际合作新平台,最大限度地释放增量创新的发展潜力。“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十年来,中国推动设立了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丝路基金等新机制,所有这些机制化平台并不是另起炉灶和推倒重来,而是对现有国际机制的有益补充和发展完善,大大深化了国际合作进程。习近平指出,“要稳步拓展合作新领域。要稳妥开展健康、绿色、数字、创新等新领域合作,培育合作新增长点”①“习近平出席第三次‘一带一路’建设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2021 年11 月19 日,https://www.gov.cn/xinwen/2021-11/19/content_5652067.htm?jump=true。自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以来,“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遭遇了新的挑战。面对新形势和新挑战,中国积极推动开拓健康、数字、创新等新合作领域,创新合作模式,不断拓展“一带一路”新的合作增长点,取得了新的突破。总之,“一带一路”倡议的经济学不仅仅是内生性增长的创新经济学,更是内生性增长和外生性增长共同创新的经济学,它不挑战既有的社会制度和体制机制,也不推翻既有的国际合作框架,而是既重视现有国际合作框架内的存量挖潜,也重视现有合作框架外的增量创新,是一种内外结合的创新经济学,开辟了创新驱动发展的新赛道,致力于塑造国际合作的新优势。

(三)共享政治经济学

长期以来,发展经济学框架中的一个薄弱领域是分配经济学。20 世纪20 年代英国经济学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和阿瑟·庇古(Arthur Pigou)创立的福利经济学着力解决发达国家面临的分配问题,通过倡导国民收入均等化建立了效用基数论,认为分配越均等,社会福利就越大,②参见[英]阿瑟·庇古:《福利经济学》,朱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年,第99-109 页,第139-142 页。由此创立了福利国家理论。然而,福利经济学对于解决发展中国家的分配问题意义不大,因为发展中国家首先需要解决发展问题,然后才能有条件解决分配问题。迄今为止,发展中国家遭遇的挑战是其发展成果只能局限于某一部分群体中,不能惠及绝大多数的人群,陷入了两极分化的“中等收入陷阱”问题。③参见[美]印德尔米特·吉尔、霍米·卡拉斯:《东亚复兴:关于经济增长的观点》,黄志强、余江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8 年,第18-19 页,第45-80 页。比如拉丁美洲的墨西哥、巴西、智利、阿根廷,东南亚的菲律宾、泰国等,在步入中等收入经济体后,长期无法进入高收入经济体的行列,这些国家的发展收益无法为更大范围的民众所共享。

与西方经济学中的福利经济学理论不同,“一带一路”倡议开辟了共享政治经济学的新平台。共建“一带一路”要坚持共商共建共享原则,努力实现高标准、可持续、惠民生的目标,不仅致力于“把蛋糕做大”,而且致力于“把蛋糕分好”,本质上是一种共享政治经济学。事实上,“共享经济”的概念最早是由美国德克萨斯州立大学社会学教授马科斯·费尔逊(Marcus Felson)和伊利诺伊大学社会学教授琼·斯潘思(Joel Spaeth)于1978 年提出的,其核心思想是,借助一个由第三方创建的、以信息技术为基础的市场平台,个体可以分享自己的知识、经验,或者向企业、某个创新项目筹集资金,从而供给方与需求方通过共享经济平台的连接进行交易。①Felson M.,Spaeth J.L.,“Community structure and collaborative consumption: A routine activity approach”,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1978,Vol.21,No.4,pp.614-624.近年来,随着必虎WiFi、Uber 和滴滴打车、Airbnb、VaShare、Steam、AUV、AAwork、Prosper、Eatwith 等共享平台的迅速崛起,共享经济引起了更多重视。2013年3 月9 日,《经济学人》杂志刊登的封面文章第一次详细描述了“共享经济”,②“The rise of the sharing economy”,The Economist,March 9,2013,https://www.economist.com/leaders/2013/03/09/the-rise-of-the-sharing-economy关于共享经济的研究迅速在学界引起高度关注。与依赖互联网平台的共享经济学不同,“一带一路”是一种在更大范围内共享发展资源、要素的国际合作平台,在这个平台上,政府、市场和社会网络均可以参与合作过程,共享资源和要素,是一种共商共建共享的平台经济学,其创新之处在于,突破壁垒分明的国家边界和制度界限,降低了国际合作的门槛,一切资源和要素均获得了优化配置的机会,所有组织和个人都获得了平等竞争的机会,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是技术共享、经济共享和社会共享的统一体,是致力于共同发展和共同富裕的政治经济学,是对福利经济学的超越和创新。

五、结论

“一带一路”倡议是在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提出的国际发展合作方案,是针对近代以来西方国家发展合作方案陷入困境后提出的“中国方案”。这一倡议聚焦的核心问题是如何实现国际共同发展,理论基础是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的中和共发论,其基本逻辑是打破西方中心主义的制度迷信,弘扬和平合作、开放包容、互学互鉴、互利共赢的丝路精神,在充分尊重世界各地多样性的基础上,秉持共商共建共享原则,坚持开放、绿色、廉洁理念,努力实现高标准、惠民生和可持续发展的目标。“一带一路”推动构建全球互联互通伙伴关系,走出了一条国际共同发展的康庄大道。

“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十年来的实践证明,中和共发论突破了欧美国家倡导的发展经济学框架,开创了开放创新共享的全球政治经济学,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这一全球政治经济学不同于西方经济学提出的开放经济政治学,是一种不以改变制度为代价、不附加政治条件的开放政治经济学;它不同于西方经济学强调技术和知识创新的创新经济学,是一种融存量创新和增量创新于一体的创新政治经济学;它也不同于西方经济学中的片面强调分配的福利经济学和过于突出技术平台的共享经济学,是一种强调各方面共商共建共享的共享政治经济学。

总之,“一带一路”倡议,顺应了当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潮流,聚焦全球共同发展的时代使命,回应了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共同发展的时代难题,开拓了全球政治经济学的新境界,在世界发展史上具有重要里程碑意义,做出了历史性贡献。展望未来,推进共建“一带一路”高质量发展,必须总结“一带一路”的实践经验,坚持中和哲学的理论基础,不断完善全球政治经济学的知识体系,为推动全球共同发展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开辟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这不仅是中国对全球共同发展的重大贡献,也是推动人类文明历史进步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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