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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将“无”木的轮回
——李睿珺《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影片美学分析

2023-09-06林镕瀚

戏剧之家 2023年16期
关键词:火葬白鹤老马

林镕瀚

(重庆开放大学 重庆工商职业学院 重庆 400052)

作为新时期“科班”出身的青年导演李睿珺,他特有的小村庄成长经历和始终如一的美学追求让其表现出了近年来中国影坛少有的“土地特征”——一种对土地的眷恋以及对自然状态下的中国人生存状态的精心刻画。在《老驴头》《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隐入尘烟》等多部作品中,作者始终保持着一贯的美学趣味,传达着对土地和生活在土地上的人群的思索。在《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这部早期作品中,作者的乡土美学倾向、对时间的理解和对“交流”等问题的美学传达已经非常明显,并在此基础之上将这些美学思考延续到了之后的影片中。《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是李睿珺导演早期的一部长篇电影作品,其运用平静的配乐、唯美浓厚的色彩、大景别和诗意缓速的剪辑节奏塑造了如溪水般静静流淌的画面。该片刻画出了大致三种群体:一是以追寻白鹤的主人公老马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传承下的老一辈以及他们对土地的眷恋;二是以中年人为代表的子女、村工作人员等,象征现代世俗势力的咄咄逼人;三是以孙子、孙女为代表的处于传统与流行断裂地带的新鲜生命。作者在这三类群体之间着笔,以朴实无华的西北方言为台词,在平淡中刻画了乡村小人物内心深处的一种无法回避的生命纠结与无奈。

影片故事发生在甘肃北部的一个小村庄里,73 岁的老马是远近闻名的木匠手艺人,他和老伙计老曹为村里许多过世的人做过棺材。老马不但会做木工活,而且还是个画匠,他在自己制作的每一口棺材上精心地画上几只仙鹤,用这种世代相承的吉祥意象阐释着当地人对故人应当乘鹤西去的古老信仰。如今他们年事已高,而村里开始推行火葬,自感日薄西山的老曹希望在生命结束前能为自己亲手制作一口棺材,于是二人齐力做好了棺材,老马依旧在棺材上精心为老伙计画了几只仙鹤,这也传递出主人公老马对土地归宿的肯定和对自己身后事的夙愿。

一日,老马在村口麦草垛边老人聚集的地方得知老曹去世了。家人怕拉去火葬,便偷偷将其埋在了槽子湖对岸的玉米地里。老马亲往祭奠,而老曹的这种选择似乎也让老马自己看到了希望。好景不长,执行火葬政策的工作人员将老曹的尸骨挖出并进行火化,那一股股青烟让老马回归土地的梦破灭了。此后的一天,老马说在槽子湖里看到了白鹤,可儿女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从此,老马天天到池塘边等白鹤,老马的孙子问老马为什么要等白鹤。老马说:“我辛辛苦苦把你爸、你姑姑养大,他们却要把我变成一股烟,我想让白鹤带我到天上去。”

一、对时间与死亡的思索

影片开篇就展示了殷红的棺椁、鲜黄的木材、雪白的“仙鹤”、朴实的农民、幼小的孩童和黄土夯制而成的房屋等一系列乡土美学意象,为全片奠定了贯彻始终的乡土影像特征。影片开篇的定场镜头呈现了以绘有白鹤的棺木为中心的场面调度,在以远全景别镜头为主的画面中,老人、孩童表现得轻松自然,丝毫没有对身边这巨大的象征冰冷死亡的棺木产生畏惧,而是将其视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是面对周围的一草一木那般自然平静。这司空见惯的平静引发了影片伊始就传达出的对死亡这一概念的理解:对于孩童来说,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可爱,他们对棺木这个象征着死亡和肉身毁灭的意象并无特殊概念,在他们的眼中,棺木和其他木制的器物一样都可以把玩攀爬、嬉笑打闹,死亡在他们眼中是遥不可及之物,也是从未想象过的生命体验。而对行将就木的老人而言,这精心制作的棺木确是一个自己庄严肃穆对待并即将到来的归宿象征,无所谓畏惧,亦无所谓可怖,那一笔一捺的细细描绘就像是在自家房屋上添砖加瓦一样朴实无华。而这同样也是一种对身后“生活”的夙愿,老人们希望自己能在身死之后回归土地、驾鹤西去。这种新旧对比和象征着生死的美学意象对比,表达了影片中老人对死亡和时间概念的切实理解。对他们而言,别无他求,只希望安然老去,躺在绘有白鹤的棺木中长眠于地下,并且实现“驾鹤西去”。虽然这种行为在年轻一代的眼中是腐朽和固执的,但年迈的他们始终坚持并坚信着。

影片对于时间的理解集中呈现在祖孙二代同看电视这一桥段中,老马的孙子智娃对着电视机伤心落泪,老马问起原因,竟是因为动画片里的如来佛祖决定将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这一情节而难过,老马世事练达地笑称:“明天孙悟空就出来了。”孙子智娃却依旧哭泣:“是五百年啊,五百年要多久啊。”这一桥段反映了影片中老少二人对“时间”这一概念的认识:回首往昔,老马七十余年的生命虽也漫长,但仍旧是弹指一挥间匆匆而过。智娃只有七八岁,对漫长与短暂的理解还远未成熟,以致于无法理解成人社会对时间的淡然漠视而嘤嘤哭泣。此段落加强了作者在本片中对“时间”的思考,究竟何为长、何为短?何为快、何为慢?作者用“五百年”和“明天”的对比,表达了在时间的镰刀下,看似长久的东西其实也是转瞬即逝的,看似坦然的释怀其实是年老身衰、时光不复求的切身体验,让观众体会到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苍老是成人世界不可回避的永恒归宿,也是年轻生命在未来不可抗拒的必经之路。

二、对大地归宿的眷恋

影片后半部分,随着主人公老马自感体力渐微、行将就木,对白鹤的寻找与渴望更是日复一日地强烈起来,他寻找到一片水草丰沛之地——槽子湖,这里野鸭成群、鱼虾浅行。日渐衰微的老马将野鸭看成是仙鹤,并在相邻的大树下寻找到了一处“风水绝佳”之地,认为若是在这里老去必能乘白鹤归去。其实影片行进到此处,老马的心理寻找已经不再是为了白鹤这一表层意象,而是试图去细细捉摸却又无奈不得的身心归宿,影片表达了老马希望在最后的时间里找到一个能让他安心回归、不被世俗打扰之地。在棺材上一笔一画地仔细绘制白鹤和迈着迟缓的步伐一步一步寻找白鹤的行为传达出的是一辈子操劳于土地的他想在最后时刻完成对广袤土地的眷恋,寻找一处能够说服自己、安慰自己“驾鹤归去”的土地归宿想象。

但和土地归宿站在对立面的是影片中对火葬推行的强调。在以老马为代表的老一辈人眼中,期盼并坚守了世世代代的棺木土葬的习俗能让他们内心感受到安详,深受传统皇天后土思想影响下的老人所渴望的是坚守了一辈子的如黄土地般的踏实与传统,对无法“怡然享受”身后“世界”的火化产生了天然的恐惧和排斥。影片中老马对土地的眷恋甚至达到了一种类似于信仰的程度,所付诸的动作便是每当有火葬概念刺激其内心的时候,一种即将脱离土地的无助与慌乱便会将其自我驱使着去堵住那带给他恐惧的特殊符号——烟囱。因为在他眼中,火葬就代表着自己会像灶台里的柴火一样被火焰吞噬到片甲不留,自己的一切都会像炊烟一样从烟囱中一缕一缕飘散而出,最后灰飞烟灭。堵烟囱这个在常人看起来引人发笑的行为其实更加突出了主人公的内心慌乱和恐惧,年迈的老马无力对抗年轻力壮的中年人,更无力对抗火葬的世俗政策,他只能寻找一些自我安慰的方法,用堵住普通人家灶台烟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反抗和无奈,掩饰自己的失措和恐慌。

而在堵了烟囱并“摧毁”了这个象征着“毁灭自己”的物象后,老马则需要寻找自己内心中安然西去的期待——白鹤。纵使身处西北内陆缺水少湖之地,当地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真的白鹤,但给人绘制了一辈子白鹤的老马坚定地相信会有白鹤出现,自己驾鹤西去的夙愿一定会实现,这种朴素的执念在影片中成为一条主线,老马不断围绕着这个意象和他人争论以及自我寻找。在影片中段,老马坚信村子旁边水草丰茂的槽子湖一定有白鹤,他让孙子智娃爬上大树寻找白鹤留下的羽毛,但其实老马眼中的白鹤只是水边常见的野鸭,他苦苦寻找的只是对土地归宿以及驾鹤西去的夙愿。在智娃爬上树却寻羽毛不得的时候,沿路而来的姑姑(老马的女儿)赶到,她强行将祖孙二人带离,这在影片中是一种对老马希望归迹于土地、驾鹤以西的最终世俗化破灭,预示着老人朴素的愿望终究无法抵挡滚滚的现实洪流,而这也是导演想要阐释的一种对于交流问题的探索。

三、诸人交流的无奈

影片伊始就展示了主人公老马在与其他老人聊天,聊天内容体现了各方在沟通交流上的矛盾与问题。无事可做的老人们蹲坐在午后的树荫下,或打牌或沉寂,仅有的几句寒暄也是诸如无法与子女沟通、与儿媳妇关系不和等碎语。老人与孩子无法交流,和村干部无法交流,更看不懂外界的车水马龙和是是非非,只能每日抱团取暖般地在村口蹲坐,这些对话无一不展示着影片老人的交流困境与无奈。除此之外,老一辈人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便是对于未来归宿,也就是身后之事的安排。老人们一致认为无法接受火葬的方式,痛恨以“不得善终”的一股烟的方式离开人间,每每言及此处,老人们皆以默然结尾,这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悲愤、无奈与不甘。他们当中有“怒而奋争”之人,比如老曹,去世后被家人偷偷土葬,似乎已经以一种美好的方式结束了生命的旅程,安心地躺在老马制作的绘有白鹤的棺木中入土为安。老马从中看到了“希望”,但面对火葬的大趋势,无人能例外。老曹连同绘有白鹤的棺材一起被破坟抬出并拉走火化,这让本已看到“希望”的老马陷入了谷底,他的争论和坚持在达到一个高峰后瞬间偃旗息鼓,自己也从抗争变成了沉默。

主人公老马的行为在常人看来是迂腐和无效的,包括家人在内的年轻一辈无法理解老马的固执坚守,而老马同样无法接受年轻人的言语和思维。影片这一段落展示了以现代世俗为刀剑的年轻一辈与简单固执的老人之间有着一条无法弥合的鸿沟,这是现代世俗与乡村老人之间的断裂,是面对新旧事物时双方近乎不可调和的矛盾。影片试图通过这一普通寻常却又深达人心的行为表现当下老年人和年轻人之间交流的不到位以及普通老人的无奈叹息。在老马与年轻人无法沟通的情况下,作为至亲的儿女也将老父亲想要土葬以及“驾鹤西去”的想法视为无稽之谈,让老父亲不得不孤独面对未知的又即将到来的现实。

四、击鼓传花的“轮回游戏”

最为荒诞却也最合农村生活常态的是,与老人年纪差距最大的孙子孙女在影片最后成为与爷爷沟通最为紧密的人。影片最后的大树戏中,祖孙三人围坐在树下,老人对着年幼的孙子智娃坦言:“其实白鹤吧,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在一千里之外吧。”这是一种对身后何去何从的无法言知与迷惘,智娃此时手抱白鸭,举着手里的泥鳅说,人死了是不是就像这泥鳅一样不能动了。老人此时也放弃了对儿女的期待,而孙子的话像是一句偈语点明了他——人死了,就只能像这泥鳅一样任人摆布了。这句话让他认清了现实,也迫使老人进行自我抉择,他迫切需要用自己苍老的身体仅存的一些气力作出选择,或者说是一种单方面的最后宣言。

“谁骑上仙鹤就上了天了。”

“爷爷你也想坐着仙鹤上天呢吗?”

“可是连你爹连你妈,他们都商量着要将爷爷火化掉,变成烟,冒走了。”

“那死在地底下就好了。”

孙子智娃的话代表了孩童对死亡的游戏化认识,但此处提出的时间概念又给观众带来了来自孩童视角的新的理解,或许缺少死亡认知的孙子认为爷爷在地下的生活就像是自己和同伴平时玩耍时的埋土比赛以及在自家炕上睡觉那样轻松自然,只是一场游戏。于是在影片最后的段落中,智娃给爷爷挖了一个大大的坑,孙女苗苗也给爷爷耳畔插上了一朵鲜花,算是一种对爷爷的戏剧性送别。最后当爷爷坐在坑中,对孙子说大地在叹气,一年四季都在叹气的时候,影片让人感受到了老人对土地与岁月的深深眷恋,娓娓道来的长镜头加上带有宗教色彩的蒙古族配乐,让这个孙子填埋爷爷的过程变得更加具有宗教仪式感与神圣感。在智娃“埋葬”完毕,孙女放置一束鲜花后,全片在笼罩大树的大远景拉镜头中结束。孙子在最后一段的“孙悟空那么厉害,那谁管孙悟空,谁管如来佛”的台词让影片更加耐人寻味,或许这最后的“白鹤西去”只是老人玩耍的一个埋土游戏,又或许真的就是一次被压制、被管理、被无法理解和无法沟通的过程的轮回,一次击鼓传花的生命轮回。

整体而言,《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这部影片专注于对“时间和死亡”“交流困境”和“精神归宿”三个美学主题的表达与思考,虽然在叙事节奏方面稍显缓慢,但不妨碍其在美学上的探索。李睿珺导演选择了近年来国内影坛少见的乡土主题,在泥沙俱下、参差不齐的商业电影大潮中走出了不一样的道路,充满仪式感和辨析性的桥段也让观众能够在喧嚣中寻得一份田园般的宁静。在观众开始略微疲倦于商业大片的特效厮杀的时代里,这份独有的乡村气息或许能在未来的影坛中有更大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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