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哲学视阈下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美学内涵研究

谢洋扬

（赣南师范大学科技学院 江西 赣州 341000）

丑角是赣南采茶戏最重要、最有特色的表演行当之一，在赣南采茶戏丑角表演中，舞蹈表演非常重要，它不仅丰富了赣南采茶戏的艺术表现力，更展现了赣南客家人独特的草根气质和潇洒自由、无拘无缚的性格魅力，具有清新活泼、自然成趣的艺术风格。对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美学特征进行研究，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特别是老庄哲学的观照下剖析其美学内涵，可以深入把握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本质内涵。

一、万物一也

（一）老庄哲学视野中的“万物一也”

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第四十二章）意思是，道生成阴阳二气，阴阳二气再生成第三者，万物便由此产生，生生不息，即“万物皆一”。庄子在老子“万物皆一”的理论基础上引申出“万物一也”的观点，他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知北游》）这段话可以理解为：人的生死不过是气的一时聚散，万物都是由道化生而成的，万物从本质上说没有区别，这就是“万物一也”。由此可知，老庄“万物一也”的哲学思想表达的是对生命不生不死的认知。

（二）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万物一也”

老庄哲学“万物一也”的思想表现在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美学上就是化丑（臭腐）为美（神奇），美丑交替相生、相互转换，处于无定状态。笔者从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美学态度、喜剧审美特点、情感表演技巧和艺术审美追求四个方面进行阐释。

1.“丑中见美，美藏于丑”的美学态度

在赣南采茶戏的丑角舞蹈表演中，不管是正丑的“丑中见美”还是反丑的“以丑制丑”，都生动体现出老庄哲学美丑交替相生、相互转换之“万物一也”的哲学思想，显示出“丑中见美，美藏于丑”的美学态度。赣南采茶戏的丑角艺人并不认为这种美学态度和审美形态是低俗的，反而认为其是一种清新自然的审美表达，并将这种审美态度带入丑角舞蹈表演中，使它们为自己服务。从舞蹈表演技巧来看，赣南采茶戏丑角艺人运用夸张、变形的舞蹈表演技巧创造了“丑”的舞蹈形象，制造了一种谐趣感，给人以滑稽幽默的审美体验，是“形丑”而“质美”。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中的“形丑”并非真实的“丑态”，虽动作怪诞滑稽，却没有给人以不舒服的感觉，并且往往体现出其“质美”的特征，同时，丑角舞蹈表演三大技巧——“矮子步”“单袖筒”“扇子花”以及一系列虚拟性的舞蹈动作都可以算作一种“美”的变体。如“单袖筒”中的“甩袖”，艺诀曰：“袖花动律在于甩，甩中变化不离矮，甩中突出柔，柔中不失甩，甩得越潇洒，动作越显帅。”我们从一个“甩”的动作形态就可看出，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在艺术个性上不拘一格，这样的独特性体现出赣南客家人乐天达观的处世态度。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以“丑”的艺术形象出现，但在舞蹈中将人物自由洒脱、乐观豁达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消除了美与丑的对立，因而被称为“形丑”而“质美”，是“丑中见美，美藏于丑”的体现。

从丑角舞蹈表演的角色设定来看，赣南采茶戏中的“正丑”是“好人”的丑扮，其“形丑”而“质美”，表现了舞蹈形象外在丑与内在美的矛盾。如《茶童戏主》中的茶童，在“搭船巧遇”舞段中，他灵活运用“扇子花”和“单袖筒”，在“矮子步”的基础上将“搓手扇”“抛甩扇”“腋下袖”“剪刀袖”等舞蹈动作完美结合，整个舞段清新活泼，表现出茶童机智地阻止垂涎二姐美貌的朝奉与二姐搭讪的桥段，把茶童正直善良的内在品格表现得恰到好处，体现出“丑中见美，美藏于丑”的美学态度。“反丑”角色不仅外形丑陋，其内心也是丑陋的。如《钓拐》中的刘二贪婪庸俗，《茶童戏主》中的朝奉奸诈好色，这两个角色不仅在表演上处处显露其“丑态”，连人物性格也阴暗狡诈，给人一种丑恶的印象。但其在戏中所表现的滑稽、揶揄又给观众一种情绪上的愉悦与审美上的享受。在《茶童戏主》中，作者运用讽刺、嘲弄等多种手法深刻鞭笞了阴险奸诈、贪婪好色的地主朝奉，凸显了茶童的正直善良。如果缺乏对“丑”的剖析，就会把“反丑”表演弄成平庸浅薄的生活丑展览，这也是“丑中见美，美藏于丑”的变形。

赣南采茶戏丑角艺人通过“丑中见美，美藏于丑”的喜剧性舞蹈表演消除了美与丑的对立，是老庄哲学“万物一也”思想的体现。

2.“谐中有庄，诞中见真”的喜剧审美特点

所谓“谐中有庄，诞中见真”，就是谐趣的同时蕴含严肃，荒诞的同时洞见纯真。“反丑”经常以夸张的手法暴露人物的缺点和罪恶，显得滑稽和荒唐，反讽角色的缺点与乖谬；“正丑”是对正面人物的歌颂，却并不像悲剧那样直接而深入地进行表现，而是把这种歌颂曲折地包含在滑稽的动作形态与表演之中，使人物的善良和角色的卑微形成不和谐对比，制造特殊的喜剧效果。传统戏《试妻》的故事梗概为：一对恩爱夫妻在生活中产生了小小的不信任，为了赚钱，妻子玉兰催丈夫唐二外出做买卖，但丈夫走了她又不舍，她把丈夫喊回来又推出去，关上门又思念地哭起来，自作聪明的丈夫冒称邻村刘相公，半夜返回来“试”妻子，结果挨了一场戏弄和痛打。戏中的丑角唐二以“矮子步”倒行出场，脖子前后有节律地伸缩，形象鲜活有趣，表演形式灵活自由且载歌载舞，在一系列生动滑稽的舞蹈表演中凸显唐二爱妻、疑妻且心胸狭窄的丈夫形象。然而，唐二虽生性多疑、心胸狭窄，但疼爱妻子，在对妻子进行了一番怀疑与戏弄之后，犹见其真心忏悔，在该戏的尾段，唐二以“钻狗洞”为惩罚，跪在妻子面前赔不是，痛责自己“试”妻的愚蠢行为，以此让人们思考夫妻双方的信任问题。全戏情巧趣浓，不仅生动刻画出唐二愚蠢多疑的荒诞形象，还体现出“谐中有庄，诞中见真”的喜剧审美特点。

综上，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谐中有庄，诞中见真”的喜剧审美特点通过矛盾的表演形式使人们在轻松愉快的氛围和笑声中获得精神的洗礼，进一步强化喜剧效果，体现出诞与真、谐与庄交替相生、相互转换的特点，是老庄哲学“万物一也”思想在喜剧审美上的体现。

3.“心手合一”的情感表演技巧

赣南采茶戏丑角艺人在情感表演技巧上要体现“心手合一”，即表演技巧、形态动作的使用要完全随着内心情感的变化而变化。艺人口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身在戏中，戏在心中。”“既是剧外人，又是剧中人，剧外和剧中，真假一个人。”丑角演员主体所要扮演的角色已经不是纯粹意义上的他自己了，而是被注入了丰富心理活动和情感的角色客体，所以，在情感表演中，演员主体要与角色客体浑化交融，为了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与人物角色的刻画，演员在情感表演技巧方面就要做到“心手合一”。比如，《钓拐》中的刘二运用“矮子步”以及由“扇子花”“单水袖”组成的“驼背纳凉”“乌龟爬沙”等夸张神似的模拟动作来刻画刘二游手好闲的性格特征，使人物栩栩如生。这充分体现着“心手合一”的特征，表征着生活形象的客观反映方面与创造主体情感思想的主观创作方面的有机统一。还有一些舞蹈表演技巧的创造也体现着“心手合一”的特征，使演员在情感表达层面有更大的发挥空间，也使角色性格、角色心理等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如“矮子步”表演技巧中的朗朗当当“后点步”、百思不解“耕田步”等；“单水袖”表演技巧中表喜悦的“腋下袖”、表心烦的“提水袖”等；“扇子花”表演技巧中的喜悦“风车扇”、悲哀“哭头扇”等。这种情感表演技巧中的“心手合一”使得丑角演员主体与角色客体在整个舞蹈情感表演的整体形态中互相生发、互相转化，呈现出浑化交融的特征，体现了老庄哲学“万物一也”的美学内涵。

4.“天人合一”的艺术审美追求

“天人合一”的境界是一种天人和谐的境界，个体通过投身于自然大化中实现个体与自然的融合，即庄子所说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的动作形态中有很多模拟自然，特别是动物形象的动作，如“懒猫抓痒”“画眉跳架”“乌鸦晒翅”“青蛙戏水”等。还有很多反映日常生活情趣的虚拟性动作如摘茶、炒茶、划船、锄地等，这些动作是对劳动生活的直接模拟，经过了艺术化的提炼加工，形成了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别具一格的审美特点。这些动作表明丑角艺人善于从生活、自然中提炼动作、美化舞蹈，这些都是艺人追求“天人合一”艺术审美境界的表现。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天人合一”的艺术审美追求的实质是强调以丑角演员的内在生命力契入自然万物生生不已的机趣，是一种内在情感与外在自然的交感与融合。

综上所述，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中的化丑为美，美丑交替相生、相互转换的美学思想渗透在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丑中见美，美藏于丑”的美学态度、“谐中有庄，诞中见真”的喜剧审美特点、“心手合一”的情感表演技巧以及“天人合一”的审美追求中，揭示了老庄哲学“万物一也”的美学内涵。

二、美者自美

（一）老庄哲学解读下的“美者自美”

庄子在《阳子之宋》的寓言故事中说道：“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美而不自知，吾以美之更甚。”（《庄子·山木》）意思是，那些认为自己长得好看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美在何处，反倒是那些长得好看而自己却并不知道，或者是自己不这样认为的人，我认为他们更加美丽。那么，究竟什么是美呢？老子或许是中国美学史上第一个探讨“什么是美”的思想家，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他引入了“恶”的概念——“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道德经》第二章）意思是天下的人都知道什么是美，那么丑的观念就形成了。美与丑是相对而言的，是没有清晰的评判标准的，我们只能凭借自身的感受来说，这种判断实际上是一种价值判断。在老子看来，以认知为主导得出的美丑判分是无意义的，是对自然万物的曲解，我们不能简单地以某种表面现象作价值判断的依据，真正对美的欣赏应超越人的知识判断和主观情感。

（二）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美者自美”

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最终目的是愉悦身心，达到身心的高度自由与统一，体现了老庄哲学“美者自美”的美学思想，即美的活动与人的情感有关，美丑的判分受制于主观情感与知识背景，真正的美是对美丑的超越。对于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美者自美”的美学内涵，笔者从老庄美学思想和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主观情感、知识背景两方面的影响进行阐述。

1.老庄美学思想的影响

老庄哲学是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精神依托，对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发挥着无可取代的作用。如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形“丑”而质“美”，就是基于老庄美学思想之“不藏是非美恶”“贵食母”的文化内涵，老庄哲学提倡遵从自然之道，认为真正的“美”是无知识分别的自然之美，是对美与丑的超越；“谐中有庄，诞中见真”体现了赣南采茶戏丑角行当的辩证艺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美丑区别无意义；“丑中见美，美藏于丑”是建立在形与质相统一基础上的整体效应，指向了美丑分别的无定性，体现了赣南采茶戏美丑相互转化，真正的美是对美与丑的超越等美学观念。

笔者在前期一系列相关研究中已注意到老庄美学思想对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深刻影响。笔者认为，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美学研究的很重要的部分就是，要在老庄哲学视阈下研究赣南客家人基本的精神活动，在老庄哲学的观照下研究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相关问题，研究赣南客家人如何通过丑角舞蹈表演这种特殊的手段进行情感的表达与交流。因此，对赣南客家人、赣南采茶戏丑角表演者进行审美过程和审美体验的研究至关重要。在老庄美学思想观照下，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已然成为赣南客家人认识与把握自身，尤其是认识与把握自身精神世界的艺术媒介，其加强了赣南客家人的族群归属感与认同感，在审美理性上体现着老庄哲学“美丑分别无定性”的思想，在美学内涵上体现着老庄哲学“美者自美”的思想。

2.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主观情感、知识背景的影响

赣南采茶戏艺人既是赣南采茶戏的表演者，也是赣南采茶戏的创造者，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赣南客家人，其族群文化对赣南采茶戏的形成与发展起到了巨大作用。客家人在中国历史上历经了五次南迁后终于在赣南、闽西、粤北三角区定居，形成了风格独特的客家民系，赣南客家人在赣南这山峦重叠、环境闭塞的蛮荒之地开垦家园，过着艰辛的生活，也因此锻造出坚忍耐劳的精神品质，因此，人们说赣南客家人是“自然环境和人为环境影响或选择下的适者”。赣南客家先民在艰苦创业的过程中习惯了在大自然中与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为伍，对天地万物产生了浓厚的感情，他们走向自然，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形成了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观念，并把这种艰苦开垦的辛勤转化为在审美理想上的“美者自美”。

首先，在丑角舞蹈表演动作形态方面，赣南采茶戏艺人均来自民间、出自草根，作为审美客体，他们熟知审美主体在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采茶戏表现的是赣南客家人自己的生活，表达的是赣南客家人自己的情感。因此，它非常符合审美主体的欣赏口味，满足了他们特有的心理需要，始终与审美主体保持着血肉联系，得到了他们的热爱与支持。辛勤劳作了一天的赣南客家人在看采茶戏时的心理属于趣味心理，在观赏过程中，人们往往并不注重戏剧的深层意义，反而更加期待夸张的舞蹈动作、生动的表情及幽默的语言所营造出的喜剧效果，其中的丑角表演正是这一喜剧结构的中心，审美客体通过其滑稽幽默、荒诞诙谐等表演手段与风格带给审美主体轻松愉悦的喜剧审美享受，它最具特点的便是个性鲜明、丰富多姿的舞蹈动作，如“青蛙戏水”“懒猫抓痒”“公鸡啄米”“画眉跳架”等，这说明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都具有浓厚的草根特质，他们都凭借自身的生活、劳动、情感经历、知识背景体现出老庄哲学“美者自美”的美学思想。

其次，在戏剧选材方面，赣南采茶戏的内容大多取材于赣南客家最底层劳动人民的日常生活，诸如夫妻家庭生活、手艺人的生活、人情的往来、江湖术士或三教九流的生活等，没有一个是表现才子佳人、王公贵族类的远离客家平民生活的内容。这些内容都是审美客体体验并思考过的，同时，也是审美主体深切地看见过或体验过的。这些内容直接切入生命真实，包含形形色色的舞蹈形象、舞蹈语汇，凝聚了赣南客家人独特的主体精神和生命意识，这些内容加强了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在戏剧选材上的共识。赣南采茶戏及戏中通过丑角的舞蹈表演所表现的内容都是以赣南客家劳动人民为主体，表达他们对生活的态度，表现他们自己的喜怒哀乐，表现他们自己的情操，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回归到他们自己的劳动生活本身，以赣南客家人自己的情感经历和知识背景创造的仅属于赣南客家人自己的精神文化产品——赣南采茶戏，是老庄哲学“美学自美”美学思想的深刻体现。

不管是丑角舞蹈表演动作形态还是戏剧选材，都表明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都具有浓厚的草根特质，他们都凭借自身的主观情感、知识背景体现了老庄哲学“美者自美”的美学思想，体现了真正的美是对美丑的超越。

三、结语

在现阶段的研究中，笔者把老庄哲学视阈下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的美学内涵归纳为两个方面，即“万物一也”与“美者自美”。此研究仅是笔者现阶段的研究成果，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承载了赣南客家人数百年来的精神、文化与审美思想，其研究之路相对漫长，还需学界共同上下求索。本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赣南采茶戏丑角舞蹈表演理论研究的高度，推动了赣南采茶戏在美学层面的相关学术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