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
2023-09-05刘月朗
刘月朗,80后。江苏省作协会员。有诗歌、散文发表于《青年文学》《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星星》《星火》《脊梁》《青春》《雨花》等刊,并入选多种选本。
我所居住小区的西面街道,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关山樱,粉红重瓣,成簇开放,单朵花有鸡蛋大,花瓣层层叠叠,花量也极大。春日里,关山樱先开花再生叶子,所有枝头全是花朵,真正的繁花似锦,热闹非凡。每年盛开的那两周,整条街成了一个盛大的婚礼现场,它们骄傲地向每个路过的人展示绚烂。这种时候,我常会不合时宜地想起家乡的樱桃花,想起它的单薄、浅淡、在风中微微的羞涩。
家乡的樱桃花是单瓣花,每朵五片花瓣,花瓣顶端不是光滑的圆形,有不规则的凸起,像婴儿的脸颊胖嘟嘟鼓出来几块。颜色是很浅的粉,只拿一朵细看时近乎白色,一树的花堆积起来,才看得出是一种极柔和的粉,仿佛最文静的少女的梦境。
樱桃花是果树里最先开放的,小时候踏青爬山,最早遇到的花就是它。上小学时,还没有现在孩子们这样满满的课外兴趣班,每个周末,要好的同学们就约了去爬山。家乡是山城,站在县城中心环顾,四面都是高山。远远近近的那些山,最远的只看得见淡淡轮廓,像水墨画里最淡的一层,似乎一阵风来便会消散不见。稍近一点的,可以看见白云在半山腰缭绕,童年的我时常会想那里有没有住着人家,是否一推开门,就会被白云包围。再近一些的能看见颜色,浓重的绿里夹杂着红、黄、白,这是山放出的信号,告诉我们:桃花开了!迎春开了!梨花开了!快来玩吧!我们便循着那信号,三五伙伴约上,“寻花问柳”去。
我们最常去的山,叫五峰山,进山的路就在城中心,在县政府大楼的东面。顺着水泥路往斜坡上走,沿途经过中学的校园、政府的家属楼、零散的小区,路两边房屋越来越稀疏,植物越来越多,直至水泥路终于变成了泥土路,进山的入口就到了。山里有星星点点的人家,隔很远一户,房屋的背面靠着山,一半掩映在树木之下,只看得到青瓦的屋檐和院子的木栅栏。路上常有樱桃树隐现。高高低低的新绿中,这粉粉白白一下子把我们攥住,顽皮又爱花的孩童,手中就多了几枝灿烂的樱桃花。
叽叽喳喳的笑闹声惊动了屋里的主人,那几个机灵的“噌”一下就跑了,剩下茫然的我,捏着花站在树下,不知所措。女主人从篱笆那头慢悠悠地踱过来,似乎比我还要不好意思,半晌,轻声说,以后别摘了啊。我傻乎乎地点头,转身。追上小伙伴后回头看,那棵树下空空如也,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剩下手里的樱桃花,挤挤攘攘,开得正好。
天气再暖和些,爬山时偶尔会遇到野果,常见的有树莓、五味子、无花果……野樱桃是很少见到的,发现了就像挖到宝藏。因为樱桃成熟的果期很短,早了,果子还是青涩的,晚了会被人捷足先登,或被鸟兽洗劫一空。如同张爱玲所说,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这种野樱桃树果枝很矮,抬手就能摘到。我们开心地挤在树下,拿手捋一把,塞进嘴里,狠嚼一番,再一下子吐出好些核,有一种暴殄天物的快感。这种樱桃一般不会太甜,最红的早被鸟儿们捕获了,大部分是青红相间的,可对孩子们来说,这意外的美食是大自然馈赠的礼物,有最美妙的春天的味道。离开的时候,还要把帽子、裤兜都装满。成年后我也去过一些名山大川,那里景色壮美,大自然跟我展示它的鬼斧神工,却鲜有这样温馨的给予。
外公家也有一棵巨大的樱桃树,树冠笼罩了几十平方米。它斜伸出院坝的边缘,用黄山迎客松的姿态:灰棕色的主干从土坡边缘出发,以平缓的角度向院坝外的空中延伸,仿佛一段旋转楼梯。这段楼梯斜伸出三米多,有一个微微的弧度,通往虬枝与绿叶搭建的宫殿。樱桃叶是两头尖的椭圆,中间一条主叶脉,其余叶脉沿着主叶脉对称生长,把叶子分成宽度均匀的条状,叶子边缘有细密的锯齿。不少叶子一边蜷着,像展开一半的卷轴,我一度以为这是樱桃树叶特有的形状,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生了一种叫卷叶蛾的虫。
这棵树的年龄或许只有外公知道,在三十年前我仍是孩童之时,它就是一棵要两人合抱的大树了。树干不知什么原因,以近乎匍匐的姿态生长,使整棵树倾斜,仿佛一柄巨大的碧玉如意,镶嵌在院坝最边缘的土地上。它是小时候被狂风吹断过吗?可若幼年夭折,又如何能长成这样的大树?或者它发芽的时候就是“躺平”姿势?植物的向光性该让它纠正过来,笔直向阳呀。这成了困惑我的童年谜题。近几年种花后,学习了修剪,为了树型,有时会把主干剪短,侧枝就会越长越旺盛,逐渐取代主枝。我猜想,这棵树大概是类似于此的极端状态:主枝齐根没了,侧枝就替代它,最终成了这个模样。
外公家的这棵树,我未见过它开花的样子,也没有见过它挂果,因为只有寒暑假我才有机会从县城的家里去看望乡下的外公,几十年来,都错过它另外的姿态。外公的寿辰在七月,按照家乡的风俗,孙辈们会齐齐在外公生日的前一天去祝寿,樱桃树一下子热闹了。七八个甚至十几个毛猴蹿到它身上,胆大艺高的几下便隐没在枝叶间,只从半空中传来他们得意的笑声;慢一点的列着队,一个接一个爬上去;也有走的,两手像平衡木一样支起,间或一踉跄,便在树下掀起一阵惊呼和欢笑。城里来的我,穿着和他们的布鞋不一样的塑料凉鞋,这鞋只适合走平坦的水泥路,土路斜坡上都差点几次跌跤,更别说爬树了。我只能站在树荫下,羡慕地仰着头,看樱桃树慢慢盛满孩子,大枝丫被挨个占领。风吹过,满树满院子都是咯咯的笑声。
其实我也尝试过一次,大约八九岁的时候。那次是因为伙伴们都去树上了,还是积攒了好久的羡慕爆发了?我跟在表姐身后,爬上了树干。树干其实很宽,可以容纳两个小孩并排站着。我紧张又兴奋,不敢站起身,手脚并用慢慢往上挪。树干上升的角度其实比平常的楼梯台阶还平缓,人不会往下滑。我慢慢也爬上去了,离绿色的树冠越来越近……這时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原来有大人出来院子里,发现太多孩子上树了,怕发生意外,喊叫着要我们下来。立刻,孩子们潮水般从树上退下,纷纷从僵立的我身边经过,一眨眼,树上似乎只剩我。我又羞又急,也想赶快下去,转身时一脚踏空,来不及叫出声,就摔落到院坝土坡下的菜地里……等我醒来时,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忘了是谁抱着我,只记得那份赶往医院的慌乱。幸好只是皮外伤,他们说是小孩子骨头软,不怕摔。我倒觉得这是“大难不死”,因为成长的岁月里,我常常觉得自己很幸运,很有福气。
因我没有上树的技能,也没有漫山遍野狂奔的技能,表兄妹们都格外宝贝我,会把自己的战果分享给我,于是每个夏天,我都是手捧最多鲜花、兜里最多野果的小孩。满天星光,我和表兄妹们坐在樱桃树下,给他们讲阿凡提的故事,唱最流行的电视剧主题曲。夜色清凉,山风把歌声送出院坝、送过斜坡下的清泉,在四周环绕的山谷里阵阵回荡。
后来到市重点中学读高中,离家八小时車程,半年回家一次,再也没机会去爬山爬树。高中的学习很紧张,从高一起,每月只放一天假,这一天我多半会和同学一起去离学校最近的县城,买下个月所需的生活用品,去书店淘学习资料和书籍。少年时最爱的杂书是三毛的游记,可买不起她的全集,一次只能买一本,还要比较各个版本:要买平装的,或者合集,内容多,又省。最好能在书店多看看,又省出买一本书的钱。高中时练出一项快速阅读的技能:站在书店一下午,能看完一本《撒哈拉的故事》,还能记得住里面的词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年少时真是名副其实呢。
出书店门向右一拐,便是云霞般灿烂的一条街!马路两边的樱桃树都托举着层层叠叠的红云,一棵接着一棵,高大的树身有三四层楼房高,走在街上,红云几乎遮住了天空。这云沉甸甸的,压得枝头快要低垂到路人的脸上,晶莹的果实就挂在眼前。家乡的樱桃个头不大,形状不是浑圆,有一个尖端,像小小的心。侧边有一条深深的线,从“心底”连到“心尖”。颜色不是纯红,带着橙色。皮特别薄,剔透,熟些的能看到果肉的纹理,仿佛再仔细一点就能看到果核。空气中散发出浓郁的甜香,让人走着走着就“咕咚”一声吞口口水。
每棵树下都有人卖樱桃,一般是这棵树的主人,大部分是中年妇女,坐在树下的小椅子上。配置都一样:一个竹编的篮子,约两尺长,一尺宽,装着满满一篮现摘的樱桃,旁边放着一只瓷碗。不用秤,七毛钱一碗,卖家小心地把樱桃捧进碗里,将碗装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碗是直径约二十厘米的大碗,如今几乎没有人用这样的碗了。我兜里还有余钱,算是刚才在书店多看一本书省下来的,于是心安理得去买一碗樱桃。卖家给我装好一碗,打量我几眼,又轻轻往上面堆几捧,别人的一碗是平平的,我的一碗是冒尖的,像一座小山。卖家是个大婶,她一边帮我装樱桃,一边说:“是郧阳一中的学生吧?你们上学苦的,又都是学习好的,我孩子明年也想考你们学校呢。多给你装点。”意外之喜。拎着樱桃,抱着书,最好的青春的日子,不过如此吧。
我现在定居的小城地处江南,城中很多地方种了樱花,有白色、粉色、红色,有的单瓣,有的重瓣,点缀着春天,桃红柳绿,风流动人。我最初误把浅粉色的单瓣樱花认成了樱桃花,企盼它结果,最终失望地发现,所有观赏型樱花都没有果实。这里没有家乡那个品种的樱桃,只有与之相似的车厘子、青岛大樱桃等。父母曾尝试给我邮寄过,可樱桃这东西娇贵,成熟期天气已热了,待寄到我手上,只剩下完整的樱桃核了。
离家千里,差不多每四年才用探亲假回去一趟。二〇一〇年的冬天,我有了一辆四驱车,开车回了大雪封山的老家。进入家乡境内,积雪没过脚踝,公路上的雪被来往车辆压实,变成了冰,汽车开上去就打滑。路两边一米深的壕沟里,隔不远就栽着一辆汽车—一个轮子歪在里面。大多是外地牌照,应该是和我一样从南方归来,不再习惯故乡的雪。我们在车轮上装了防滑链,才能驶上公路。路上遇到一辆同行的车,一直帮我们看顾轮胎,提点路况。在这好心家乡人的帮助下,我们缓慢而平安地驶向家。
到晚上快九点,才开进县城。拐入熟悉的街道,车灯还没有照亮家门,先照亮了路边一个小小身影。漫天飞雪中,他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满头白色,哪一片是雪花,哪一片又是白发?寒冬的夜晚,冷空气浸入骨头,他微微佝偻着背,在路边踱步,几年不见,那步履又蹒跚了一些。是爸爸,已经在路边等了我们近两个小时。接到我们,爸爸高兴地说:“说过年你们要回来,春天时你妈就买了新鲜樱桃速冻起来。今天一早把它化开了,和新鲜时一样好吃。”家的灯光遥遥照过来,我加快脚步,走向家里的樱桃,走向寒冬里的春天。
如今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院,面积不大,将将好种一棵樱桃树。也有了一间书房,书架第一格就摆放着《三毛全集》,是用毕业后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我托人从老家带来一株樱桃苗,种在窗下,经过几年的小心呵护,进入了盛果期。
早春时分,樱桃花悄然开放,一树温柔蔓延。我喜欢坐在树下,喝茶或者看书,偶尔抬头,只觉梦幻般美丽。几片花瓣飘落,轻轻拂过书页,落在满心淡淡的喜悦里。
五一前后,树上结满累累果实,我带着孩子们采摘。女儿站在小凳上,可以够到大部分枝条,她每次摘一簇,一簇大概有三五粒,摘两三簇,小手握满了,就从凳子上下来,放到篮子里。儿子胆子大,爬上墙头,专摘顶上姐姐够不到的,拿到一粒大些红些的,就开始炫耀,引来姐姐不忿的回怼。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在他们脸上、身上投下斑驳的温暖,有风穿过岁月,童年呼啸而来。
初冬我给樱桃树埋肥时,发现了一棵小樱桃苗。它在离树根约两米远处,已有半人高,一根独干,长着十几片叶子。应该是掉落的果实长成的树苗。我小心将它移栽到花盆中,第二年春天发新芽后,送给了同城一位文友,如今已在她家落地生根。
妈妈也终于找到了能让我吃到家乡樱桃的方法,上过老年大学的计算机课程后,她在互联网时代用智能手机学会了做樱桃酱。樱桃成熟时,妈妈会买来最大最熟的,细心除掉果核,加冰糖熬煮,然后装入高温消毒过的密封罐里,快递给我。樱桃酱可以泡水喝、蘸面包、装饰西点等,我却最爱直接吃:挖出一大勺放进嘴里,酸酸甜甜一下子包裹住了全部味蕾,空气中满是樱桃香。闭上眼,把注意力集中在味觉上,一股享受的酥麻感逐渐放大,直到占据整个脑海,余韵悠悠……
五月,流光又该红了樱桃。接到妈妈的电话,说起童年的那棵大樱桃树,自外公去世后,移栽到了舅舅家新院子里,今年,又结满了一树的红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