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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二年的雪

2023-09-05牧埜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4期
关键词:婚事婚姻

牧埜,本名伍忠红,江西省作协会员。文字散见于《星火》《中国校园文学》《散文选刊》《江西日报》等报刊并入选选本,作品偶有获奖。

儿子是顶着一场大雪而来的。

二十年了,这个俊朗男子,发际谦逊,让出宽阔的额头,像我。瓜子型的脸,眉清目秀之下如山脊高耸的鼻子,虽瘦削但衣服之下并不显得单薄的身子,是妻子给他的。如果把他的体型、外貌移植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身上,会是怎样的颜值呢?我要说,走在大街上是很抓人眼球的,那时的说法—回头率很高。

二十二年前的腊月,跟随同事阿钟,骑了三四十里摩托车,来到蓉江边上一户人家。此行目的是相亲。在厅堂坐定,阿钟说这是他丈人家,等下要来的是他丈母娘妹妹的女儿,即他妻子的表妹。

屋外下着小雨,檐水忐忑不安,轻一下重一下,滴滴答答,满腹心事地叩问着石阶。不久后,大门外出现一道判断题:来了两个女子。她们抬着一袋东西跨门槛进到厅堂。前面的女孩高挑清秀,气质很好,银灰色的夹克更显她的秀雅端庄。后面的女孩略略丰腴,身着粉色碎花休闲西服,似朵桃花。这两个女子,无论哪一个,都在我心中宣判了这次相亲的死刑。那时的我,太自卑了,让我看不清前方的路。

阿钟给我們彼此做了介绍。穿西服的是他的小姨子,刚结婚;前来相亲的是穿银灰色夹克的那个女子。何青青,一个很入心的名字。

我的心跳入了黑色深渊,在做急遽的自由落体运动。成功可能性更小的,恰恰是相亲的对象。

我干脆放开了。午餐桌上,我观察、了解以及体悟到这是一位落落大方有教养的女子。交流虽短暂,但全程她没有羞涩,也没有故作矜持。坐在她的前面,感觉舒服坦然。

不能害了人家。

囚笼里的我心里闪过一丝善念。

吃过饭,我提议单独谈谈。于是,我和她走进厨房。没有旁人在场,不失为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我说我家境不好,房子是父亲上世纪八十年代做的泥瓦房,屋内抬头见瓦面,直到现在都没安大门;她说只要两个人心齐,建栋框架结构的楼房都不是难事。我说我工资低,一个月只有三四百元(她是深圳一家外资制衣厂的纸样师,月工资是这个数的十多倍);她说钱这个东西,多赚就多用点,少赚就少用点。我甚至建议她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在深圳安个家,享受更优质的生活;她说,这些年在异乡,总感觉身子在漂,没有根……

和她交换家中的座机号码之后,我骑上摩托走了(阿钟还有事,需在他老丈人家留宿一晚)。一路上,她的身影总浮现在我的前方,脑子里也全是她的音容举止。可我知道,我必须将这一段从我的生活中抹掉。

我还不够诚实。刚才,在她面前我终究没有勇气坦露自己最核心的问题。其时,我患神经衰弱已近十年,而且还有小抑郁。失眠这蓬丝茅草,生命力旺盛,生长毫无节制,它扎根我脆弱的神经,把我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虽然工作得到学校认可,家长对我评价也很高,可这一切都驱散不了我虚弱神经闪烁的凛凛寒光。每天,精力稀薄如高原上的氧气,人萎靡得就像蔫了的瓜苗。睡觉时梦一个接一个,睡眠浅而短。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走到哪里就会停下来,我也不敢保证会不会以某种方式提前结束生命的行程。

我渴望婚姻。

但我不配走入其中。

二〇〇二年六月,太阳毒辣,离那年的那场雪还有六个月。我现在要做的是去城里的超市买一件我认为最好的T恤。价格无所谓。

妻子即将回来。

我和她还是步入了婚姻。这曾是我一直惧怕且抗拒进入的小屋。自己的人生都把握不了,又怎能给一个女子以及出生的孩子幸福?我不想,也不愿把无辜的人带入深渊。可后来发生的种种,激起了我的好奇:这样的一个女子,和她从相亲,到婚姻,到生活,一路会有怎样的风景?我动了婚姻的凡心。

年后正月初六,她打来一个电话。

那天很没客情哈,也不邀我们去你家做做客?她说。

可以想见,电话那端,一支荷花,爬满盈盈的笑意。

我妈说初九来你家坐坐。

欢迎呀!说出这话,有点勉强,又有点惊讶。本该找一个借口婉拒的,可我竟然答应人家了。

你毁掉的可是一朵荷花。事情似乎在朝与初衷相反的方向发展。

想要的又不想要的初九来了。想见的又不想见的她和她父母来了。围坐在我家房前空坪的一张小圆桌旁,父母们聊着各自的家庭情况,说着各自孩子小时的趣事和现在的生活。我忙于开几颗自家柚树产下的柚子。此刻,屋前的柚子树正满树满树地开着柚花,洁白如雪,清香弥漫。蜜蜂压低嗓音和一朵朵柚花说着情话。她起身走近一棵柚树,把脸凑近柚花,轻轻地嗅着。新年薄薄的阳光打在她苗条的身上,她就像一棵金柳,引来了门前大路和屋旁小道上蜂拥的目光。

空气中氤氲着令人眩晕的幸福。清甜的幸福。

午饭之后,他们要走了。按照习俗,我应给她封上一个红包,曰见面礼。可我没有。并非小气。在心里我一直提醒自己,这是一场虚拟的幸福,现实的一粒尘埃便能把它击溃至荡然无存。与其日后她不想要这桩婚事,把红包退还,弄得彼此尴尬,不如现在简单直接。

送至渡口。我对她说,沿河从这往下走六七里,在三江口,你家门前流过的蓉江,和眼前的这条上犹江,两江相拥,汇成赣江的支流—章江。

她眼睛一亮说,缘分啊!

苍茫人间,我和她,真能有缘分,如这两条江那样牵手终身吗?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犹江阔。渡船渐远,犹江流过一江惆怅。

侄子今年三十,大学本科毕业,在东莞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拿着一份不好不坏的薪水。相亲三四年了,场次不下一二十场,至今颗粒无收。相亲场次越多,参与程度越深,侄子就越痛苦,越挣扎。作为家长代表(每次相亲大哥都让我做父母代表),我内心疼痛的锐利不亚于侄子。每次一坐下来,女方抛出三个永恒的问题:有房吗?有车吗?薪水高吗?

大哥在农村有一栋三层的砖混楼房,他们要的不是这种房,而是城里的套房,这个真没有;车是摩托车,不要说出来,否则笑掉对方下巴。大多数的相亲就到此结束。茶还未喝掉,凳子也未坐热。也有的强忍着交往下来,到讲彩礼时,开口就是二三十万。大哥一介农民,农闲时做点泥水活,供了俩孩子读书,哪能拿出这个数字呢?于是,一切又回到原点,留下凌乱的侄子、大哥和我。

侄子的情况不是个例。老家村子已有好几个三四十岁的大龄剩男,他们因无力掏出巨额的彩礼而踉踉跄跄地走在打光棍的不归路上。

我结婚时的彩礼又是怎样谈的呢?商谈彩礼时她说的一句话,像颗螺丝,把那一幕牢牢地拴在我记忆的幕墙。

二〇〇一年的端午,她从深圳回来了,假期三天。此番回来,我们的婚事进入实质性阶段。父亲、我、堂哥,我们三人来到她家。

跟随她走进她的房间。第一次进入一个女孩的闺房,我看到里面装饰简约朴素而又不失温馨,少女的气息充溢着角角落落。我有点小剂量的眩晕。她从一个帆布背包里拿出两样东西。右手上是一捆厚厚的信件,码得整齐,一条淡蓝色的丝带系着;左手里是用橡皮筋扎成的一叠电话卡,看上去有二三十张。

她举起右手的信件说,这是你给我写的,以后可是证物呦,然后,又晃了晃左手的电话卡,说,这是我打电话给你留下的渣渣,你可要给报销哦。之后,莞尔一笑。

自从她年后返回深圳,每周六周日傍晚六点十几分,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我也能看见,刚下班的她急急地找到一个电话亭,拨打我家的电话号码。半个小时,有时甚至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粥是否煲熟煲烂,不得而知。可贴在耳边的听筒确实发热发烫,握听筒的手也酥酥麻麻,几近失去知觉。

每个周末,从深圳必有一根光纤,不远千里,通向我家,使命必达。它是那样可亲可爱。是的,现在,一切与深圳有关的,于我都是那么亲切。南方飘来的云,那一定是深圳飘来的云;南方落过来的雨,那一定是深圳落过来的雨;南方吹来的风,那是一定带有深圳体味的风。

我已品尝到了一场爱恋的滋味。

我给她写信。

少不更事,染上并祸害我十几年的写作爱好,终于派上用场,在这场被我视为无望的婚事中舒展着它长长的水袖。每封信一落筆,抬头处我都写下:

青青我的宝贝。

她在回信或电话里说,写得很好,多写些来,如果可以。

于是,我白天写,晚上写。一星期一封,两封,三封……

我的叙述还要回到二〇〇一年端午的定亲现场。

一般而言,一场婚事,彩礼和酒席所需的鸡、鸭、鱼、肉的数量,诸如此类的大事和繁文缛节都是双方父母经过一番短兵相接,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妥协而敲定。父亲对此懵懂而胆怯,他把我推在了谈判席上,让我直接去迎战我的准岳丈。我听过太多关于这种战争刀光剑影的事,甚至还听说有的真的打了起来,最后弄得不欢而散,结亲不成反成仇人。

冲锋陷阵之前先悄悄地透露一下我当时的辎重。到那时为止,我手里握有一张一万八千多的银行存款单,我估计到腊月(农村结婚的日期大多择定在腊月),可调动粮草两万元左右。一九九七年参加工作,父亲对我说,你的工资你自己存起来,用作你结婚时的花费,我老者无能,已无力资助你的婚事了。父亲说的是实情。我们兄弟仨是三台抽水机,我们的读书、大哥二哥的婚事已把父亲这口水塘抽得见底了,已没有活水流入,裸裎干裂的塘底。

我还是每月会塞给母亲一些钱,让她打理日常的生活。自己再用一些后,银子已所剩无几。往往是几个月凑在一起存个千百块。从一九九七到二〇〇一,存折上的数字以蜗牛的速度向前爬行。

战斗还未打响,我紧张难安。我感觉屋子里还有个人也很紧张,她的目光时不时瞟向谈判桌上的我们。

还好,准岳丈大人经验丰富,但他没为难我这个实力不对称的谈判菜鸟。一番精确计算后,他报出这场婚事的彩礼总数。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我默许了。那会儿,一直拿眼睛瞟向我们的那个人走了过来,对岳丈说,爸,差不多就可以,不能要太多了。

我抬起头望向她。惊讶。感激。熨帖。

这种场合,当事女子要么走得远远的,任由双方家长敲定一切,要么帮着自己这方加价加码。而她,显然心中的天平已倾向我这边了。

我的准岳丈,受到他女儿的“威胁”之后,又把数字吧啦吧啦再算了一遍,该减的减,能撤的撤。最后,原来的数字剪掉一大截,剩下的都是一颗子弹当俩用。

二〇〇二年一月五日。明日大婚。我很平静。

尔后晴空突然杀出的一场大雨让我更加地平静。冬天的雨,老天一般要酝酿几天,脸拉得老长老长了,才会插足人间。冬天哪会有一场说来就来的大雨呢?太反常了,反常的还有—大雨裹卷而来冬雷滚滚。老天是在为她嫁给我这个烂瓢勺喊屈鸣冤吗?老天是在作最后一搏,阻止一场不被它看好的婚姻吗?如果,她想悔掉这场婚事,我仍会平静接受一切。

第二天,晴空万里,经雨水擦洗的冬阳更显金黄。我对此的解读是:老天爷看到,以一场异常的大雨都没有吓阻这场婚事,那就以万丈光芒来祝福吧。

这是一场传统的婚礼。她哭嫁,我接亲;她坐团簸,我掀红盖头;我们拜堂,进入洞房;我们喝交杯酒,他们闹洞房。

这是一场至简的婚事,简单的家具,唯一的电器是陪嫁的彩电,没有三金(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

这是一场蹊跷的婚事。一个女子,深圳的繁华浸染十几年,竟不慕虚荣,在人生如此重大时刻,主动且强烈要求一场简陋的婚事。她真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吗?

二〇〇二年的大雪到来和消散之后,答案就裸裎在岁月洁净的天空之下。

婚姻是相互包容的浩荡长征。

一位走在离婚悬崖边沿的忧郁男,向一对头发眉毛都已雪白,却还经常在小区里牵手散步的夫妇询问婚姻幸福的秘籍,老年夫妇给出了这样的答案。这是婚前她写给我的信中提到的一个故事。

在婚姻的场里,日常烟火中的磕磕碰碰,摩擦掉的是爱情和激情,如不能用包容去润滑,双方都会感受到剧烈碰撞之后灰飞烟灭的痛苦。

堂弟鋒独自带着个五岁的女儿,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孩子三岁时,妻子就跟他离婚了。一则锋不是很会挣钱;二则锋较为木讷,年轻不懂体恤妻子。女方是花钱随意,颇会来事之人。结婚后,两人经常吵口,怨气日盛。最后,婚姻之碗一摔两半。以锋的家底和能力,他很难再迈进婚姻的大门了。

放眼四周,如今的小年轻们更在乎自我,婚姻中他们已很难为另一半打开包容之怀了,为着细屑琐事大吵大闹出手动粗之事常有,他们甚至把离婚当作自来水,拧开就喝。

至于我们之间,也许当年的写信之人和她都不会想到,在她的婚姻的场里,是她用了十年时光,用她辽阔的宽容,用她绵长的温情,用她清澈的爱,慰抚了一颗焦灼而脆弱的心。她洗濯了他体内的灰霾,让他曝晒在朗天明月之下。

结婚之后,庸常的生活,零距离的接触,我的暗疾和陋习在她面前展露无遗。洞房花烛夜,我就像一只刺猬,本来睡眠就那么磕碜,现在它严重不习惯被窝还有一只白兔的存在。刺猬还怕自己尖尖的长刺刺着她,搅得她睡不好。

一夜无眠。

我说我们分被子睡吧。她没有二话,转身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从此,我们各踞大床一隅,分被二十年。她气血不好,一到冬天常常两脚冰冷,此时的她是多么渴望有一双大脚,一个怀抱,给她一个温暖的被窝。简单如斯,于我却如泰山在前。她开玩笑说,嫁给你还不如嫁给一个暖水袋或是一个电热饼。

她说,你是思虑过多,忧虑过甚了。不念过往,不惧未来,活好当下吧。

放假在家有空时,她会拉着我去赣州来一场说看就看的电影。更经常的是,傍晚时分,她挽起我漫步走在家乡的江边。在这之前,两者在我的生活里是不曾有过的事。每逢假期,我就是一个囚徒,囚禁自己于房间作各种胡思乱想,脑子一片混沌。

江水悠悠澹澹,江风清清爽爽,草木青青葱葱。久而久之,我发现,江水是味药,清风是味药,草木是味药。

她更是一味药。

返回家乡,她特意参加医药培训,啃了两年书,拿下执业药师证,后来成为了一家医药连锁企业的门店店长。之后的岁月里,她便是我的保健医生了,为我的健康做出贴心周到的私人订制。

趟过这个女子的河床,我触摸到了她辽阔的宽度和广度。

时间回溯到二〇〇二年的六月。十九日,中考结束。可以暂时从日常中清除有关工作上的事情了。时间阔大。大脑腾出了足够的时空,去想象和设计一场接车的事宜。

目光向北。二〇〇二年,新年伊始,她随她哥去了北京。她说,我也想留在家,陪在你身边,可以后用钱的地方会很多的,让我出去再打一年工吧。

凤往北方飞。我盼望北方来的风,北方来的雨,北方来的云……

往事有她,一滴滴,一段段,被我抚摸得滚烫,心中的火苗在呼呼燃烧。北京,也有一颗思念的火苗呼应着燃烧。终于有一天,两颗火苗在电话里几乎同时,一个说快回来吧,一个说我要回来。

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两点半,一个男子站在赣州火车站的出口处,他屏息静气,望眼欲穿,他的耳朵张大转动,在捕捉着一辆南来的火车和火车上的一个呼吸。再过五分钟,它应该到了。她也应该到了。现在的我无法告知那个年轻的丈夫,他应该手捧一束鲜花,最好是玫瑰配以百合或康乃馨。那时,他手里握紧的除了汗就是紧张。在男女情感的场里,这个婚龄只有半年的男子,还只是一个毛毛糙糙的小伙子。

他直直地站着,直直地望着出站口。

火车到站的汽笛响了。他的目光在人流中急急地左扒拉右扒拉,最后终于锁定目标。她也锁定了他,拉着拉杆箱向他跑过来。

小别胜新婚,大别胜初恋。接下来就是柴米油盐的日常烟火。还有生活处处的棱角。

一日,母亲把我叫到跟前说,我和你爸商量了,咱们分家吧,一分为三,你哥、你两家,我和你爸单独吃。先是惊讶,继而愤然。我清晰地记得,幼时,母亲曾多次当着大家的面说,你们奶奶,我的孩子(指大姐,大姐以下的我们还未出生)还满地在滚爬,到处抓鸡屎吃,就把我们拎开来吃。每每说到此事,她的语气里饱含着憎恨与愤怒。如今,她在对我做着相同的事。分家,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结婚不过半年的女子,无疑会是一把锋利的镰刀,割掉她对婚姻,对甜蜜,对幸福刚刚冒出的新芽。

我拂袖而去。

挑了一个自认为比较合适的时机,比较合适的氛围,小心翼翼,转了七个弯,拐了八个角向妻子透露母亲的意思。

沉默。

风、雨、雷、电,也许就在急遽赶来的路上。

她开口了。你常在学校,我又外出打工,家里的农活我俩做得少,全是大哥大嫂在操劳,而我们回到家又吃着家里的,妈怕是因为这个而顾虑大哥大嫂会有看法吧。做父母的也有他们的难处。家大必分,迟分不如早分。趁大家没闹出意见,分就分了吧。

暴风骤雨没有赶来。天空瓦蓝,万里无云。

在她的坚持下,母亲每样物品都多分一份给大嫂,某些物品,她甚至放弃分配,让母亲全给了大嫂。分开之后,我们依然还是一个大家庭,未见罅隙,未有吵口与手脚比划。

夏天还未远走,冬天还很遥远,雪还未赶来。等待中,她竟然租种了别人家的闲田。她说,我不能在家坐着吃你的。从学校毕业即赴深圳,藏身制衣车间,一路由车工,到跟单,到做样,直至纸样师,这样的一个女子,现在重返田间地头,这需要多大勇气,需要多么不管不顾。我目睹了她的劳作。深深介入其中,我体悟到一个弱女子生命的韧度。

雪,渐行渐老。雪际线,越退越远。冬天,雪从北方启程,它已难于走到南方我的村庄,多少年,就这么倒在与我们村庄相距甚远的地方。偶尔一两次,赶到村里的瓦面时,它已气若游丝,眨眼工夫,又返回天国了。就这样,也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和她,在渴望着一场大雪。

深冬了,寒冷走进了更深处。几天来,老天的脸色越来越阴郁,像是块久未清洗的抹布。

从相隔五里的家中,她赶到学校。一进房间,一团凛冽的寒气、厚厚棉衣包裹下略显臃肿的身子和大朵大朵的笑容一下子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怀孕了。耳边响起了她的喃喃低语。

这四字如四盏巨亮的灯,瞬时映亮了寒冷昏暗的宿舍。

下午,打开房门,低矮铅灰的天空下飘飞着雪花。雪,落在树上,依偎着树叶;雪,贴着枯草,荡来荡去;雪,钻入学生手心,莹白安静。老师们也走出宿舍,迎接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校园里一片欢腾。

雪终于把雪落下来了。

我们俩出了校园,走在后面的山冈上。天空空旷,山梁像一条白龙,缓缓延展,隐隐伏伏。一片片白色的小精灵,从遥远的天空,悠悠荡荡,投入山野的怀抱。山坡处,山脚下,披着稻草的脐橙树落满了雪花,像一个个骄傲的孕妇,向着天空挺着圆圆的肚子。

十指紧扣,我们慢慢地走在橙园小道上。侧脸看向她,雪花淘气,藏在她的发隙,钻入她的衣领。紫红的棉衣映衬着她格外红扑的双颊。

大地白净,山野寂然。我们内心一片欢欣。

次年十一月,怀抱着儿子,妻子腾出右手,递过来一张银行卡,说,我们去城里买套房吧,卡里有三万,是这些年我在外打工积攒下来的,应该可以付个首付,将来让孩子在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吧。

雪已消融,大地裸裎一切。她要的简单婚礼,她的租地种田,她的勤劳节俭,原来一切都是……

二〇〇四年元旦,出了售楼部,我一把把妻子和孩子拥入怀里。妻子、孩子、房子,它们正逼挤着我体内的暗疾慢慢地退逃……

我要好好地活着,也要让你和孩子活得好好的。我在妻子的耳边轻轻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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