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电影《沙丘》的史诗感构建

崔巍

（四川传媒学院 戏剧演艺学院，四川 成都 611745）

太空歌剧是科幻文学与影视的一个重要类别，该类作品大多将人类文明的疆域扩展到星海，描述在宇宙国家或星际殖民背景下发生的冒险故事。文学方面的太空歌剧名作包括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小说、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系列小说等。在影视方面，《星球大战》和《星际迷航》是经久不衰的太空歌剧代表作品。此流派作品的故事中，时间、空间跨度极大，主人公的行动往往指向某些宏大目标，可以看作经典史诗叙事与科幻世界观的有机结合。传统史诗电影常“将宏大的历史背景嵌入叙事中，使情节具有丰富性、传奇性”[1]，制造震慑心灵的效果。在2021 年上映的《沙丘》同名改编影片中，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采用了一套细腻、考究的手法来呈现这个宇宙故事的史诗感，向这座科幻文学史上的高峰发起了冲击，展示了新时代科幻史诗创作的一种方案。本文将从影片影像特征、叙事元素、主题内涵等方面入手，分析维伦纽瓦的《沙丘》是如何构建史诗感的。

一、巨物之影——宏伟威严的世界观

《沙丘》故事背景的规模非常符合观众对史诗的期望——一个庞大的宇宙帝国中，星际航行的能源依赖于一个星球的独特资源“香料”，几大势力为之展开了血腥的斗争。诚然，很多科幻影视作品都涉及人类星际殖民与战争的背景，而所谓的“星际帝国”也并不是一个罕见的元素。现代观众非常熟悉的《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中，人物活动的主要舞台就是一个跨星系的庞大国家。该系列影视作品对人物冲突的重要性、激烈程度以及宇宙国家的空间尺度都有着比较直观的呈现，以此来营造史诗的观感。在2021 年上映的《沙丘》中，维伦纽瓦使用了一种特色鲜明的影像风格，试图还原原著中的帝国风貌，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对“BDO”（Big Dumb Object，“巨大沉默物体”）的呈现。

“巨大沉默物体”是科幻文学中的一个概念，用来指代科幻作品中巨大的、神秘感极强以致于使人敬畏甚至战栗的物体。面对BDO 时，“人类的精神状态产生惊疑或变动，更有可能在意识上接近某种超越性的智力觉醒”[2]。最著名的BDO 例子之一就是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色长方体。而在《沙丘》中，“宇宙帝国”这一背景提供了展示巨物与宏大场景视觉搭配的完美叙事空间，创造出了更为惊人的美学效果：在末日般的暴风雨中，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飞船在阴影中高高矗立，用灯光割开黑夜；巨大的远航机出口浮在宇宙中，飘出隧道的大型飞船相较之下宛如蚊虫，被行星的微光所吸引、捕获；还有最重要的、令科幻文学爱好者期盼已久的场景——厄拉里斯星无尽的黄沙中，科幻文学史上著名的幻想生物之一——沙虫，徐徐浮起，张开巨口，遮天蔽日一般立在主人公面前。在巨大沉默物体的对比下，“人类本体往往显得格外渺小，反映出从人类视角对宇宙或未来探索的未知感”[3]。

作为一部野心勃勃的史诗作品，宏大的场景与物体势必被赋予扎实的美学意义，否则就会沦为空洞的视觉符号，严重削弱影像表达力度。“视觉轰炸引发的审美疲劳是奇观电影无法回避的尴尬困境，如何将技术所支撑的外在形式内化为承载价值观表达的影像内容，这个问题对史诗片的创作尤为重要。”[4]而在维伦纽瓦的《沙丘》中，这类宏大的视觉景观对于史诗构建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视觉尺度能够对应故事中人物行动的物理与心理范围，而其内嵌的敬畏感与神秘感对应了肃穆的社交环境，由此呈现了历史的沧桑、人物行动的庄严性与神圣性。

对比是凸显这种视觉规模的绝佳手法。影片开头，皇帝传令官的飞船从宇航公会的远航机飘出时，与巨大的环形机体相比，飞船犹如尘埃般渺小。然而飞船降落时，它在人类生活的环境中又显得过于庞大。这连续两个层次的对比，直观地表现了远航机的建造规模。作为星际航行的设备，它无疑是高端科技的产物，但在外观上又显得比较古老，这表明了片中人类文明改造自然的能力已达到一定级别，而且他们的宇宙帝国历史悠久。这让观众对于故事背景的尺度建立了比较直观的认识，为人物可能涉及的行动范围、思想广度也进行了铺垫。

厄拉里斯星球的沙漠与沙虫同样作为宏大景观出现，两者在影片中是宇宙环境的一部分，它们的叙事含义与前面讨论的人类造物略有区别。广袤无垠的沙漠对于主角保罗来说是一种完全陌生而且十分恶劣的环境。失去家族力量的他如同踏入了人生的荒漠，自己的复仇之旅要依仗弗瑞曼人的力量和沙虫产出的香料资源。因此，这种自然环境实际上对应着他即将面对的复杂命运。在弗瑞曼人的信仰中，沙虫被视为某种崇拜图腾，他们的多种仪式都与沙虫有着重要关联。这种宗教含义加深了沙漠与沙虫的神秘色彩。如果宏大的人类造物主要暗示了政治环境的肃穆与人物面对的政治压力，那么以沙漠与沙虫为代表的自然环境为影片提供了更原始的情绪基调。在这个残酷宇宙的深处依然存在未知与神秘，而且其中蕴藏着巨大的力量。无限的沙海一直在调动人物隐秘的探索与征服欲望。尽管影片节奏压抑，但这种在人物心理层面持续燎烧的野性投射在壮观的神奇生物与自然景象上，让故事充盈着古典史诗的力量感。保罗与他的母亲杰西卡女士在逃亡的路上被沙虫追击，沙虫张开深渊般的巨口，在两人面前立起来。死亡的威胁扑面袭来，但因为沙槌有规律的鼓点对沙虫造成了影响，这一巨型生物突然停顿，静静地与保罗对峙了片刻。这一画面与整部影片的叙事构架存在深刻的对应关系：人物与超出自己身体支配范围的宏伟、神秘事物共存，在这种互动中寻找生存的道路及意义。

二、权力游戏——诡谲凶险的政治图景

精彩的巨物影像保证了这部星际史诗的舞台规模，奠定了盘旋于沙丘之上的崇高感，但维伦纽瓦还需要构建张力满满的人物关系场域，展现作品中的政治格局，提升人物行动的潜在力度。《沙丘》的时代背景设定模糊了观众对线性时间结构下“古”“今”边界的感知。一般来讲，在观看科幻作品时，观众常常要把影片故事所发生的时代与自身所处的年代进行比对，用自身对科技进步的期待来理解影片设定。在这样的观看习惯下，《沙丘》的背景设定显得十分奇异。人类进行了星际移民，建立了宇宙国家，经历了人工智能统治与重新夺回政权的斗争，建立了宇航公会和新帝国，在这之后又经历了上万年才到达《沙丘》主人公所处的时代。这个时代在观众的想象中过于遥远，把它和当代进行比对本身是一件较为困难的事情。当观众自然地开始想象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星级文明时，影片呈现的却是各种意义上的“倒退”。计算机技术作为体现“未来感”的经典元素之一，在故事中被完全抛弃；人类在生产力高度进步之后，竟又走回了封建君主制的路线；生活场景、作战武器也仿佛把人拉回了古欧洲。《沙丘》打破了“古代”与“未来”的二元对立，两者的边界变得十分暧昧，令观众丢失了对时间和历史的感性认识，迷失在新颖又陈旧的宇宙观之中。对历史故事的阅读记忆与印象被嫁接到这一科幻作品中，奠定了古典史诗的基础氛围。

在悠远的古卷气息中，影片构建了一个封建王朝危机四伏的政治环境，赋予这部史诗作品非常优质的底色。在这样的故事背景中，人物的决策带有更多的潜在信息，他们的行动被赋予了政治含义，具有更重要的目标追求，常常牵扯到外在势力，也显得更加有分量。影片开头，通过传令官向厄崔迪家族宣旨的情节，导演带领观众进入了一个封建帝国略显诡异的政治环境，也让观众直面其中令人窒息的危险迷雾。将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物置于巨大的政治斗争的中心，使其如履薄冰，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史诗的标准开端。由于各方势力的政治诉求，《沙丘》的主人公所要面临的是不死不休的极端冲突，并伴随着惨重的毁灭与深刻的仇恨。以此为基础，导演向故事骨架里填充了权谋、背叛、信仰、流亡、战争等常用元素，令情节更加丰富，增加文本厚度，提升史诗的震撼感。

维伦纽瓦对封建王朝掌权者的刻画也进一步渲染了这种凶险的政治图景。在《沙丘》中，皇帝以及他所处的星球、宫廷在影片中没有出现，但影片使用侧面描写的方式，使这一人物在叙事中提供了足够的压迫感。他暗中设计了谋害厄崔迪家族的方案，阴狠毒辣的哈克南男爵也要借助并受制于皇帝的力量，而直属皇帝的萨杜卡军团显示出了狂热的忠诚与具有残酷性的战斗意志。这些都指向了星海深处、王座之上的那个嫉妒心极强的黑影，让他的魔掌笼罩在故事的穹顶，从而提供了持续全片的危机感。在萨鲁萨·塞孔都斯星球上，萨杜卡军团登场的场景集中体现了帝国政治图景中的阴暗与暴虐。淅淅沥沥的阴雨中，萨杜卡军团的神职人员用异星语言在高塔上发出刺耳且诡异的吟唱。在进行某种类似大型活祭的仪式现场，士兵们收集人类鲜血与雨水的混合物，将其抹在战士脸上。无疑存在某种隐秘血腥的内部信仰和管理手段，令他们将自身的精神意志强化到异于常人的水准。这些对皇帝的侧面描写强调了主角所处的政治环境异常凶险，他所面对的斗争漫长且艰难，这是影片史诗感的重要来源。

三、如梦如歌——角色精神世界的复杂性

庞大的场面与故事背景，辅以沉稳、肃穆的叙事节奏，导演已经向编写新科幻史诗的目标大踏步迈进。不过最具有难度的是为影片宏伟的外观提供足够与之相匹配的精神内涵，并用精致的美学设计进行呈现。《沙丘》的世界设定足够详细，而且涉及宗教、权谋、情感等复杂交织的因素。《沙丘》中人类科技文明走上了极为特殊的方向，形如新式宗教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掌握许多奇异的技术，她们的能力从外观来看接近于魔法。在故事中，保罗的成长目标之一就是理解与认识自己作为“魁萨茨·哈德拉克”的身份。“魁萨茨·哈德拉克”是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育种计划的最终目标。长久以来，姐妹会通过一系列育种过程，试图得到一位男性，他的精神可以穿越时空，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而保罗的幻觉与梦境就是他对未来的预见。

影片中的梦境大大拓展了故事的维度。对保罗的梦境或幻觉的视听呈现是此次创作中十分考究的部分，为了构建史诗感，影片需要提供“额外”的时空，也要深入揭示人物的思想。例如，当保罗与杰西卡遭遇了遮天蔽日的沙尘暴时，导演插入了保罗在梦境中所预见的一个场面：一位弗瑞曼人贾米斯在沙漠中与保罗平静地对话，对保罗的未来给出了指引。沙暴中，杰西卡的吟诵声渐渐变得空灵，现实中的婵翼机和沙尘暴的轰鸣慢慢消散，贾米斯被笼罩在极为强烈的日光中，主光源位于人物上方，前景中充斥着光束与光晕，使其面部略显模糊，背景音夹杂着窸窸窣窣的流沙声与低沉的呢喃。这些手法营造了一种虚幻的图景，强化了“沙丘”这一意象的神秘属性，激起观众的疑问与探索欲望，引导观众理解这个科幻世界观的复杂之处。它的庞大不只在于一个旧式帝国的疆域或是封建领主的权利范围，更在于其中人物所掌握的神秘信仰与心灵力量。《沙丘》的秘密不在沙海，在人心。

梦境与现实交织的手法构建了心灵与现实相融合的时空——人物所体验与感知的世界不仅限于物理层面，保罗复杂的心灵状态跟他的人物成长过程密切相关。作为主角，从人物外部动作来讲，保罗的任务是取得武装力量并为家族复仇；从心理动作来讲，他要在复仇以及更远的历程中对自我进行剖析，这漫长的心灵历程比复仇之战更加沉重。主人公面临激烈的冲突与战斗，与此同时，他的内心深处还有情感与哲学思辨的任务要完成，因此，影片中人物的行动往往带有相当的重量，这也是形成史诗感的重要因素之一。维伦纽瓦在《沙丘》中通过展示主人公的心灵世界，引导观众关注戏剧冲突之外的有关命运、精神价值的议题，进而让故事突破诸侯战争与权力游戏的格局，把文本深度提升到史诗级别。

影片临近结尾，男主角保罗与母亲遭遇了弗瑞曼人的小队，男主角也遇到了自己梦中时常出现的女人——契尼。在此之前，影片对契尼这名女角色进行了较多篇幅的铺垫，她在男主角的梦境中反复出现。很明显，契尼这一人物对主角有着重要意义，将和男主角在“预言之子”的命运之路上产生较多交互。从剧作角度来看，这次会面的场景无疑具有相当厚重的潜文本。见到契尼的一瞬间，保罗的心灵产生了明显的激荡，而视听语言方面理应体现与之对应的力度。一般的处理方法包含具有情绪渲染功能的音乐与强调性的镜头处理，但导演反其道而行之，这一场戏被处理得十分克制。黄绿色调的黎明时分，在弗瑞曼人的包围中，持枪警戒的保罗背后突然传来女人的话语。契尼摘下面罩，露出面孔，保罗见到了自己梦境中的女人。镜头切换保罗的面部，他的颔部缓缓从摘下的面罩中复现，粗重的呼吸声停止了，导演仅安排了这一个小动作来表现他当时可能存在的心理变化。女角色契尼一端也只是看似普通的近景与全景的切换，建立两个人物的空间关系的基础功能比较明显，并没有使用切换小景别或推镜头等模拟男主角视觉焦点集中的调度方式。虽然契尼在未来的剧情中会与保罗展开浪漫关系，但此处并无抒情性的音乐，而导演也没有派出萦绕了整部影片的轰鸣音响来追逐保罗的心绪。此处只有包括细微的沙子摩擦声在内的环境音，相对于人物本应有的情感波动来说显得过于平静。这种反常规的艺术表现方法非常具有挑战性，而其中的反差感确实有可能展示出人物更复杂的心理层次。而此处对于“寂静”的运用正如大卫·波德维尔所阐释的：“创造出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张力，迫使观众专注于银幕，并期待任何可能出现的声音。”[5]

从人物弧的角度分析，这种平静标志着保罗的人物成长已达到一定阶段。虽然他对自己的预言能力产生了恐惧甚至厌恶，但在影片的剧情中，为了完成自己的生存以及复仇目标，他必须接纳自己觉醒的救世主之力。在沙尘暴中，他正是靠着自己的预知力得到指引，与杰西卡逃出生天。因此，自己梦境中的女人的出现，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影片视听语言所呈现的平静状态并不意味着保罗没有内心波动，而是表明他对自身命运已经产生了新的思考，他认识到自己作为“魁萨茨·哈德拉克”的命运并开始接受它。保罗遇到契尼的平静时刻来源于他对于“时间”的认识。对于一位能体验和观察无限时间、背负艰巨使命的异能者，这一时刻所带来的惊讶与刺激已融入心灵维度的永恒中，而不在表象上凸显。这种较为内敛的表达手法更能够体现人物内心世界的厚重、缥缈、宏大的特征，跟影片所要呈现的史诗图景相匹配，展示了这个经典科幻故事的强大潜力。

四、结语

丹尼斯·维伦纽瓦的电影《沙丘》较好地应用了“巨大沉默物体”的视觉表现力，表现了故事背景的广阔，也将敬畏感、神秘感推到高峰。在“复古”与“未来”相结合的社会图景中，悠远历史叙事的观感沁入科幻设定，使得故事愈发厚重。导演放弃了战争暴力所带来的视觉震撼，使用了压抑克制的叙事节奏来强调政治局面的窒息感。在此基础上，维伦纽瓦通过主人公的幻觉、梦境，带观众领略这个幻想世界中特殊的心灵探索与哲学思考历程，力图让这一史诗故事具备与其宏大情节线相匹配的精神内涵。这些美学特点使得《沙丘》成为一部具有个人风格特色的科幻史诗电影，是科幻经典影视改编的一次重要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