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符号下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演变
2023-09-03陈柯亚
陈柯亚
(东南大学,江苏南京 211100)
“中华民族”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近代正式出现的概念,随中国大地上各民族的繁衍生息而产生发展,其流变过程可以由具体的作为物质载体的中华文化符号中窥得。在这些凝练性的中华文化符号中,龙符号作为极具代表性的形象之一,从历史和民族的角度见证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演变。
至今发掘的最早的龙符号出现在史前时期,各部族同脉同源,具有共同的“崇龙文化”,这一信仰随族民迁徙传播至各地。在龙符号传播与发展的过程中,汉族的龙形象受政治与文化的影响被更多地应用,并在与其他民族融合的过程中逐渐符号化,成为普遍认知。其他民族认同汉族文化,接受甚至吸纳龙符号,这一过程建立并增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龙符号被各民族广泛认同与使用,使其在民族生死存亡时刻被推上民族主义宣传的高台,催生国人对于龙符号的民族情感认同。至此,龙符号被视为中华民族的象征符号。
以龙符号为例,研究其意义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演变,是以文化符号研究共同体意识演变的实例分析。这一视角是在中华文化符号意义下研究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新视角。
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龙符号
费孝通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指出“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①”辛亥革命爆发后,随着“五族共和”深入影响,现代中华民族观念逐渐确立,“自觉”民族实体下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快速发展的过程。但在此前,是否已经存在共同体意识?追溯历史可以发现,中华民族内各民族的联系与认同在远古时期就已经发生,其作为“自在”的民族实体时,可能就已经存在集体意识。从中华各民族共同经历、共同记忆、共同认可的文化符号入手,或许会为研究提供新的思路。
作为“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的重要符号之一,龙符号在中华民族文化中有着重要意义和文化价值。首先,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和象征,代表着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与历史血脉,具有非常深厚的文化底蕴。其次,龙还代表着吉祥、权力、力量等寓意,是一种具有强烈美学价值和艺术价值的文化符号。最后,龙符号是民族情感表达和维系上的象征性符号,与国家历史血脉共生,是中华民族的团结和认同的象征,具有推动中华民族文化自信和自强的作用。
而雕刻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重要表现形式之一,是中华民族诸多文化符号的重要传播媒介。因此雕刻中的龙符号形象鲜明、历史悠久,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和象征性。以雕刻中的龙符号为研究对象,兼具可行性和重要性。
目前学界关于雕刻龙的研究多为对雕刻龙纹的造型梳理和文化内涵阐释,鲜有从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视角出发探视龙符号并挖掘其背后真正的中华民族代表性。因而,研究龙符号意义下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演变具有探究的意义和价值。
二、雕刻中的龙符号的源起与传播
以雕刻作为载体,有关龙的最早记录可以追溯到史前时期。以东北地区为主的红山文化出土的“C”形玉龙视我国目前发现最早的玉龙。红山文化时期人们对于雕刻龙形象的认知在黄河流域与江淮地区流行,“崇龙文化”逐渐流行。
距今约5000-6500年的红山文化是我国早期文明之一,其中大量出土的C形玉龙与玦形玉龙被认为是“史前龙的标准形象”。这批大量出土的玉龙,在基本的造型呈现与工艺制作等方面已经高度规范,侧面反映出当时龙的形象与认知在人们心中逐渐建构。索秀芬在论文《红山文化玉龙中》写到“玉龙是想象的灵物,是被崇拜和祭祀的对象,是巫师以此通天地的法器之一②”,雕刻在玉上的龙被视作通神的工具,表现出原始的“崇龙文化”。也就解释了在当时龙的形制基本规范的缘由。
红山文化中的“崇龙文化”随玉龙逐渐向黄河流域与江淮地区流行[1]。与红山文化中出土的“C”形龙类似形态的玉雕龙在凌家滩文化、石家河文化中也有出现。这几处文化分属黄河南北岸,不同的地域却形成了较为相似的玉雕龙,可见几处文化间的互相影响。但南北两域的先民如何能建构相似的玉雕龙形象认知呢?或许是审美上的一致性,也可能是对彼此族群认同的一种表现。龙山时代,崇龙习俗向黄河流域和江淮流域流行,并在后世引发广泛的影响。崇龙习俗传播的作用不可小觑,这或许是龙符号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上的先引。
商代具有代表性玉雕龙,其形态直接承继红山文化龙形态。有趣的是,商代出现的甲骨文也表现出类似的特征。甲骨文的“龙”字,首部繁复,下垂的似是吻部,顶上有饰,主体蜷曲,尾部外收,排除尾部看整体仍有“C”形。类似造型的玉雕在殷墟出土的商代晚期玉器中也可见。文字作为文化传播的重要媒介,龙符号在汉字上的应用,为其之后在中华民族范围内获得认同奠定重要基础。
三、多元一体格局下雕刻中龙符号的发展与定型
红山文化中的“崇龙文化”在黄河流域与江淮地区传播,影响深远。其中,汉族对龙的使用最为广泛、最为显著。在龙符号形态与内涵演变的过程中,汉族起着主导作用,对其“定型”与“定性”做出了重要贡献。
商代之后,春秋战国时期的龙纹由“C”形向“S”形发展。在楚国尤为多见。楚国对龙纹的大量使用,对秦代器皿的形制纹样产生了较大影响。这样的影响一直延续至汉代。这几个朝代皆是以汉族为主导。得益于统治阶层对于龙纹的喜爱,龙的形象逐渐演化。至北宋时期,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谈及三停九似说,龙形象基本定型,逐渐成为龙符号。
这与宋朝统治者将龙用于政权统治密不可分。宋雍熙四年,龙以受祭者的身份出现在二十四史中;后宋真宗又在天禧四年提拔了意味星宿龙神。龙政治地位的提升是统治者出于对政权统治的考虑[2]。“华夷有别”的说法在宋代占据主流,占据中原的宋为显示自身的正统地位,大力推崇和使用龙符号。此时被“有意”推上政治高台的龙符号被赋予了“正统、权威”的意义,在“无意”中成为汉族及当时各民族心中的“正统、权威”,在潜移默化中成为各民族心向往之的符号之一。这为龙符号在各民族之间被广泛认同和使用打下了基础。
四、多元一体格局下雕刻中的龙符号的传播与共融
统治者推崇龙符号为封建皇权的代表,仿雕刻龙形的汉字在民族间广泛传播,两者交叠作用下,龙符号向各民族扩散传播。一方面,各民族的广泛认同与接受龙符号;另一方面,部分民族艺术创造吸收并使用汉族龙形象,甚至对其本民族文化产生了较大影响。
汉族龙形象被各民族广泛认同与接受。例如,辽代较多使用龙纹作为金银器上的装饰,如绿釉三彩划花盘上所呈现的龙纹形象。这些龙纹体现了唐代与宋代龙形象的结合特点,龙的形象大多首部刻有大眼,张开巨嘴露出尖齿,龙身盘曲,足为三爪,尾部翘起。西夏也将龙纹应用于雕刻装饰之中。例如,宁夏回族自治区博物馆藏的雕龙石栏柱上,雕刻有乘着云雾的龙,这与西夏学习汉族文化、崇尚儒学紧密相关。
南宋灭亡后,“胡、汉”轮坐天下。蒙古族统治下的元朝,统治者借龙符号强化统治。忽必烈时期禁止百官与民间使用龙纹,但这反而大大刺激民间对于龙的热情,“改一个色、少一只爪”,出现大量似龙非龙形态,“赝品”衬托之下的“真品”龙备受崇拜,地位空前提高。满族统治下的清朝,统治者对于龙符号的使用也是无用所不及。“有人做过统计仅北京故宫中的一座太和殿就有龙纹、龙雕1.3844万条。瓷器、漆器、金银与珐琅器皿上龙的图案也被广泛使用③”。甚至在流通货币上也使用龙符号。
作为非汉族的他族统治者,为何对汉族主体的龙符号如此认同甚至推崇?“一般认为,元代是中华大致替代华夏概念演变中非常重要的阶段。④”西晋灭亡后,各民族相竞入主中原,在儒家“大一统”思想的影响下对汉族文化大量吸收汲取,为本民族所用。本民族文化与汉族文化相融,甚至于为求得汉族文化的认同而以汉族文化为主。龙符号作为汉族自古以来受普遍认同与推崇的文化符号,自然成了各族借鉴与使用的重要媒介。
此外,部分民族艺术创造吸收并使用汉族龙形象,甚至对其本民族文化产生了较大影响。盘瓠一般被视作畲、瑶、苗等少数民族的图腾。盘瓠的形象在畲族迁居后,受地区汉族文化的强势影响,在原有图腾形象基础上融入了龙的某些特征。浙江丽水畲族祖图的故事记载中,盘瓠形象从狗头狗身演变为狗头龙身,龙元素的融入,增强了盘瓠本身的“神”性与威武,显得更具力量,具有“战斗”的准备。
汉族龙在各民族间传播与衍化,被各民族接受、使用乃至吸纳,多元融合后的龙符号,极大拓展了内涵与民族认可度,成为中华各民族共同认可的文化符号。
五、印象与象征:与国家历史血脉共生的龙符号
龙符号在前期积累了大量“知名度”,这使得它在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蓬勃发展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在民族存亡的危急时刻,中国的部分有识之士以龙符号作为民族象征,通过树立龙图腾传达自身的爱国情怀与民族主张。闻一多在《伏羲考》中提出“龙是我们立国的象征”的观点,树立龙的图腾形象,以激发国民的爱国热情与反帝斗志。这样民族主义的激发在当时大大刺激了国人的中华民族认同感,这也是后来“龙的传人”的说法出现时,人们会再度推崇闻一多“龙是立国的象征”观点的重要原因。
当“自觉”的民族实体发展到一定程度,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大力推动下,即使褪去权力的加持,龙符号也成了整个中华民族共同认同的文化符号。历史证明了这一点。
当卸下皇权政治的“枷锁”,龙曾经被赋予的神性、腾跃的生气被重新激活,甚至被赋予团结统一、吉祥等新的象征寓意。1978年,大陆停止炮击金门,台湾歌手创作的《龙的传人》传遍大陆。之所以选择“龙”的形象,正是因为龙符号本身的影响力与广泛认可性。既是两岸共源同祖的象征,也是中国历史血脉的见证者、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推动者。
具有中华民族性的龙符号,直到今天还在持续散发着影响力。旧金山唐人街居住区的牌匾上饰有石雕的龙;在纽约,春节会举办舞龙活动;这都是国人共同的情感与文化认同的表现。龙符号在海外的使用,既是国人对于龙这一符号喜爱与认同的表现,也是对龙符号背后所象征的中国、中华民族的认同,对同根同源的坚守。海内外中华儿女共同认可、情之所系的龙符号,作为中华民族认同感的重要载体,早已成为中华民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黄兴涛指出“中华民族”这一符号受到各民族共同历史记忆和文化熏陶的显著影响。中华各民族间的联系与认同在远古时期就已经发生[3],共同的审美选择下形成了丰富中华文化符号,这些文化符号是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见证、记录并传递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特征与民族精神。
龙符号便是其中具有重要代表性的一个文化符号。它伴随着中华民族发展、融合、定型,被各民族认同与使用,既与中华民族血脉不可分割,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表现。随着时代的变迁,龙符号在中华民族文化中的发展前景也在不断地演进和拓展。在当代社会中,随着中国文化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不断提升,龙符号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代表,逐渐成为全球文化交流和认知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随着人们对传统文化的重视和发扬,龙符号在当代艺术、设计等领域中的应用也愈加广泛,展现出了其丰富的创意和生命力。因此,可以预见,在未来的发展中,龙符号将继续扮演着中华民族文化传承和创新的重要角色,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注释:
①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3:1.
②索秀芬,李少兵.红山文化玉龙[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63.
③姚远.中国传统龙纹的图像与符号学意义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2006.40.
④李治安.华夷秩序、大一统与文化多元[J].史学集刊,2014(01):48-50+4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