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农耕文明退场的跋语
2023-09-03吴俊蓉
吴 静 吴俊蓉
(1.四川省南充市第六中学,四川南充 637000;2.中共四川省委省直机关党校,四川成都 610017)
电影《隐入尘烟》自上影以来,不仅得到国际同行的高度认可,而且受到国内不同层次受众的热情追捧。影片独具匠心的题材选取、细致入微的人物刻画、简洁深刻的语言表达、精致唯美的场景构图,以及四季变换与昼夜交替间,翠绿、澄蓝、金黄、橘红的华丽渲染,使观众视觉的享受与心灵的荡涤相互砥砺。它的成功不仅在于艺术的真实性,更在于寓意思想的深刻性。它似一阵微醺的风,在明日黄花间,飘散着乡土的柔情蜜意。它又似一场暴烈的雨,狂奔而至,摧枯拉朽地欲求新生。
引言:消逝的地平线
《隐入尘烟》再现了西北农村一对平凡夫妻的日常生活。男主角马有铁,因家贫又无精明头脑而多年未娶。女主角曹桂英,残疾,患遗尿症,因无生育能力而多年未嫁。有铁的兄嫂要娶儿媳妇,嫌有铁在家碍眼,急于将其赶走。桂英的兄嫂担心她成为累赘,急于将她嫁出去。于是,遭嫌弃的有铁和桂英组成一个新家庭。他们播种收割、搬家建房、喂养畜禽,过着延续几千年的农耕生活。他们相濡以沫的生活因桂英意外死亡而永远消逝,有铁也随桂英而去。影片风格简约,节奏舒缓,巧妙地将萌自指尖的柔情与浸入骨髓的伤悲,一点一点地投射在观众寂寂无声的意识里,升腾弥漫,又跌入虚无。
拨开影片直观艺术的帷幕,将其置于社会学的显微镜下观照,它所寓意的,又是一部忽明忽暗的农耕文明退却史,更是一部现代化撞击下的人类心灵苦难史。农耕文明,源自农耕、建基农耕,也反哺农耕。春播夏长,秋收冬藏,循农时而劳作;桑麻环房,燕雀绕梁,足衣食而无忧,是其朴素的物质外壳。父子慈孝相隐,兄弟良悌相携,夫妇义和相依,邻里守望相助,是其简约的精神内核。农耕文明物质与精神的唇齿密合,源自大自然的慷慨馈赠,源自人们心灵的自我平衡。它在数千年的自我封存中,孕育和保存了自身的完美形态,一度成为无可逾越的地平线。然而,当现代化的普照光射进这个尘封世界,农耕文明无可逃避地遭遇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瓦解。
影片沿着有铁和桂英在精神世界被疏离、在物质世界被追逐两条线索交替展开,展现他们与现代化寄生品抗衡、与现代化本身抗衡的不懈努力;以桂英的意外死亡为结点,将两条线索合而为一,强化他们两方面抗衡面临的困境与必然的挫败。影片集艺术于真实生活中,寓思想于直观艺术中。它将华夏农耕文明退却史浓缩在西北农村季节的自然变幻间,将人类心灵苦难史投射在主人公的生产生活中,实现了宏大叙事与微观叙事的相互映衬、艺术表现与思想表达的有机统一。
一、精神世界的陌生:疏离与修复
影片开篇就呈现出农耕文明精神世界的陌生,这种陌生随剧情发展而渐次推进,由内而外,由近及远。主人公在曾经熟悉却又日渐陌生的生活场景与精神空间中,遭遇亲人乡邻的疏离,却不屈不挠地修复裂痕。
有铁和桂英恪守着农耕文明的道德要求,换得的却是被疏离。有铁节俭、勤劳、厚道、仗义,并沉默寡言。他住着昏暗小屋,吃着粗茶淡饭,穿着老旧衣裳,却不曾怨言。他为兄长家干活、替张永福献血、为村民们要回地租,却不求回报。桂英善良、忍让、热情,也少言寡语。她曾长年住在不蔽风雨的窝棚里,忍饥挨饿,逆来顺受。她怜悯饥饿的疯子,帮小孩捡拾石子,为乡邻递上热茶。可是,他们小心翼翼维系着生长于斯的乡土关系,却得不到回应。有铜夫妇住着明窗净几的宽敞屋子,穿着整洁合体的新衣,却不舍一间破屋、一件新衣。精明的有铜驴样地使唤有铁,仍然指桑骂槐嫌他多吃,怒斥他动作太慢;霸占有铁分得的特困房,还要他到现场掩人耳目。村民们为了收回地租,逼迫有铁献血。他们嘲笑桂英病残,讥讽有铁护妻,像躲瘟疫一样避开他们。曾经温情脉脉的乡土关系,现在却充斥着算计、贪欲、冷漠与无情!
面对农耕文明的精神变异,有铁和桂英以朴素的智慧,去感念乡土中仍存的温情,去理解、去宽容亲人和乡邻的疏离。兄嫂曾收留他们、促成他们的婚事、送给他们剩菜,都或多或少包含着兄长之情。乡邻赊给他们种子化肥,借给他们鸡蛋,送给他们拆房的旧木料,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着桑梓之谊。在中元节,大家聚集在村口为逝者烧钱化纸,问安祈福。这恰恰表明,他们与有铁桂英一样,同根同源,同是这片黄土地结出的果实。只是,麦子有千磨万击的命,驴子有听人使唤的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命。
在工业化与城市化狂飙猛进的岁月时,留守在农村的主要是老人。这些疏离有铁桂英的村民,在陌生的现代化面前,何尝又不是一个个有铁桂英!他们何尝又不被现代化催生的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所屏蔽,被它们所型塑的年轻群体所疏离!现代化就像村口奔涌的河流,毫不停歇地一路向前;它又像水底的食人鱼,在存在与虚无之间,未知,甚至可怖。惶惑与恐惧在村民们心底形成巨大的黑洞,就像现代化的恶劣寄生品,悄无声息地吞噬着农耕文明的朴实和善意。与其说他们对有铁桂英的执意疏离,毋宁说是对过去文明的逃避,对未知文明的忧惧。他们害怕回到原初的农耕文明,再度掉进有铁桂英的物质贫乏里。
有铁和桂英不仅理解疏离,而且在贫乏里创造丰盈,努力修复现代化带给农耕文明的种种裂痕。他们从一所老房子搬到另一所老房子,眼见着曾经依赖的过去,一点一点化作滚滚烟尘,萌生了重建家园的决心。他们打土成砖,新建房屋;耕种土地,收获粮食;怜惜燕雀,善待畜禽。即便是桂英病残的双手,也能用枝条编出结实的框子。他们的勤劳和善良获得丰厚的回馈,茁壮的庄稼,满仓的粮食,复归的家燕,欢腾的畜禽,甚至还有跳跃的肥鱼。他们享用劳动换来的香甜饭食,品尝大自然赠予的人间美味。他们用麦粒按压的花朵,传递着生死相依的深情;用简短地的话语,交换着对彼此认同的生命思索。寄生于现代化的一切虚妄和惶然,都在他们知天乐命的人生智慧面前,弃甲而逃。
二、物质世界的角逐:进攻与抵御
纵然农耕文明的智慧能够应对现代化寄生的浮光幻影,却不得不直面现代化本身的强大攻势。影片将农耕文明遭受的排挤与掠夺曲折地展现出来,用鲜活的人物形象演绎了抽象资本的运行逻辑。
现代化表征的工业化与城市化就像一对双生子,接踵而至,排挤着农耕文明。在有铁和桂英所生活的偏远农村,工业化的步伐已经迈进。如果说村民们开着拖拉机耕种收获,还只是它的粗陋展现。那么,永福家疾驰的宝马车与村口马路上划过夜色的一束束车灯,则在明暗交替间耀武扬威地宣示着它的长驱直入与所向披靡。伴随工业化推进的是城市化的威压,它一度借助城市偏好的行政干预,与工业化联手实现对农耕文明的排挤。回乡拆房的马成万代表着农村大量流失的青壮年,他们本是农村中最有活力的群体,却被城市化的浪潮席卷而去。即便不再回到农村,他们仍然要从日渐贫瘠的土地上取走最后一杯羹食。
作为工业文明衍生品的农业资本,与其他资本相与为谋,毫不手软地攫取着农耕文明有限的财富。在大多数农村地区,农业资本从农耕文明里生长出来。它在偶然的商品交换中捕捉到工业文明的秘密,继而经由数年点滴的累积壮大自身,获得脱离母体的机会。它一旦离开母体,就远远地甩开她的精神束缚,无止境地追逐利润。但是,在现有的条件下,它本身弱小又无外援支持,因此一而再地返身向母体索取。这是乡村农业资本的运行逻辑,也是它自身难以克服的内在张力。张永福就像农业资本隐而不现的抽象内涵,他的儿子则是农业资本的具体表现,或者说是人化表达。他们要保住宝马车的威风和二层小洋楼的体面,就必须不遗余力地为赚取利润而使尽手腕、四处奔突。为获得有铁的熊猫血,永福儿子以支付土地租金为由头拉拢村民逼迫有铁,又以给桂英买下两件大衣为由头打动有铁。血液与利润二者本是一体两面。有铁的血液,何尝不是黄土地的有限财富,永福家赚取的利润何尝不使土地贫瘠!
面对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逼,有铁和桂英用以抵御的武器,仍然是也只能是农耕文明。或者他们从来不曾抵御,只是安睡在农耕文明的襁褓里,任凭风雨。他们用畜力耕种运输,固然是因为无钱购买拖拉机,或者无技术去操作。可他们又何尝不是更依恋他们心爱的毛驴和板车,更享受驾着驴拉车畅行的豪迈与自由!他们拒绝搬进城里的特困房,固然是因为他们无力负担城市生活的费用,或者因为有铜存心挪作自用。可他们又何尝舍得下那欢腾的畜禽、那翻飞的燕雀!他们又何尝不是更享受蜗居在亲手搭建的泥屋里的安适自在,更享受聆听那屋檐雨槽上的瓶瓶哨哨的风雨欢歌!
可是,面对农业资本的攫取,有铁和桂英却无可回避,只能以各自的方式忍受或者被动防御。有铁念及村民的难处,念及永福儿子可能的善意,答应为永福献血。他献血而不计回报,执意支付大衣的花费,默认粮贩克扣的尾款,这些都是硬汉的防御。这种防御是对农耕文明良善道德的传承,对农耕文明处事原则的捍卫,也是对自己尊严的维护。他以农耕文明的有情,蔑视和抵御农业资本的无情。有铁的血液一次次被大剂量抽走,桂英无助地哀求。她的声音那般孱弱,犹如缴械之时的嘟囔。这是弱者的呐喊,是强力威压下的躲闪。
那么,硬汉防御与弱者躲闪,是否有效呢?
三、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断裂:琥珀玲珑
现代化的洪流滚滚而来,它不遗余力地拆解着农耕文明温暖的物质外壳,又毫不留情地撕裂着她坚韧的精神内核,直至残忍地毁弃了有铁与桂英的身体与灵魂。影片以偶然性的叙事方式,表达了必然性的故事结局;以两个生命的倏然逝去,预示着农耕文明遭遇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断裂。
桂英走了,由于一场意外。她的逝去,源于物质与精神世界的双重危机。长年的疾病、劳累,甚或曾经的饥饿,是造成她逝去的自然原因,现实的无助感与未来的恐惧感则是她逝去的精神因素。她虽然尽心竭力,但因为身体残疾而无法像正常劳动力一样进行农耕生产。因此,桂英身体的病弱导致心里的无能感日益强烈。有铁的呵斥与推搡,加速了她的精神死亡。她跌倒在地,病残身体渗出的尿液在衣裤上渐渐地扩散开来,正如她心底的无助与绝望,一点,一点,一点地滋生蔓延。村口的河流是致使她病残身体消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导致精神死亡的现代化的漫无边际。无论对于村里的老汉婆子们,还是对于桂英和有铁,现代化都一样是充满了未知并无法驾驭。桂英也曾好奇地向现代化造就的新世界张望,却瞅见一辆跑车换一首歌的物欲横流与精神空虚。那样陌生的世界,何以安放她的残病之躯,又何以宽慰她不安的心灵!
有铁走了,由于自我放弃。他的逝去,同样源于物质与精神世界的双重危机,与桂英相似又相异,相关又无关。有铁正当壮年,精于农耕生产的一切劳作,与桂英共同编织了丰衣足食的童话世界。但是,在世俗的眼中,相形于奔跑的拖拉机,有铁的生产何其低效;相形于永福家宝马与小洋楼的威风与体面,有铁家板车与草房何其渺小和卑微。即便有铁以通透的人生智慧,勇敢地抵御一切虚妄与盲从。但是缺乏现代化世界生存技能的危机感,仍然在他心底无尽地滋生蔓延。这种威压使他偶尔暴怒,并在不经意间指向无助的桂英。有铁的善良让自己瞬间后悔,并倾尽全力安慰和保护桂英。桂英的意外逝去,有铁的精神世界随之轰然崩坍。村口的老汉功利化的安慰与永福儿子世俗的设想,于有铁都毫无意义。他要的不是一口多余的饭食,不是城里的舒坦日子。更何况,即便是有铜良心发现,将房子还与有铁,或者邀他同住,那不过是昔日生活的再一次循环,有铁仍然难以摆脱被疏离、被抽取与被掠夺的时代符咒。于他而言,现代化塑造的新世界,犹如荒原上的漫漫黄沙,茫茫无边。在通向现代化世界的苍茫空白里,有铁需要不是死生契阔的誓言,不是耳鬓厮磨的缠绵,而与是桂英在农耕世界的心灵相通与同频共振。
有铁和桂英的偶然相遇,是上天赐给他们彼此的最后礼物。他们的结合,不是强者的相与为谋,而是弱者的生死与共。他们的生产生活,演绎了农耕文明的动人传说,成就了农耕样本的化石复活。
千万年前,松柏掉落的,一滴眼泪,包裹了农耕文明的欢愉与伤悲。它们化作一颗琥珀,玲珑剔透,温润如肌,又寒冰彻骨。它让我们拒绝关于农耕文明白月光的庸俗遥想,促使我们剥离平俗生活的重重迷障,去品味逝去的伤痛,去思索当下的惶惑,去探索未来的救赎。
时代的洪流以不可阻挡之势,滚滚而来。它席卷一切、吞噬一切,将那曾经或辉煌的或落寞文明以及它们或高尚或卑微的附生品,统统推进历史的博物馆。有铁和桂英生命的终止,寓意着农耕时代的告别。哺育了人们数千万年的农耕文明,终于抵挡不住工业文明的悍然入侵,黯然隐入尘烟。而在他日,气势如虹的工业文明,是否又会被新的文明替代?或者,就在当下,已然在场的信息文明,是否早已取而代之?那么,人类的心灵正在承受、还要承受多少伤痛!
结束语:新文明登场的万里尘烟
在漫长的历史演化过程中,人类创造了文明。它一经产生,就首先以整体性意象而存在,并在自己特定的运行逻辑中,与人类个体渐相梳理。在基于物质生产方式的大尺度文明体系里,农耕文明越过游牧文明、工业文明越过农业文明、信息文明越过工业文明,抑或臆想的星际文明越过地球文明等等,无限的延展的文明河流,将一代又一代人裹挟其中,又弃之如弊履。人类会妥协吗?
曾经,人类以基于族群或地域的小尺度文明体系与之抗衡,力图停止、延缓或加速大尺度文明的步伐,却给自己套上新的枷锁。小尺度文明一经产生,也会有自己特定的运行逻辑。它们分割大尺度文明,并在大尺度文明的广阔腹地纵横驰骋。它们往往囿于自己地域或族群利益,或者因为意欲不同的前进方向,而相互对峙、追逐、猎杀,造成新的人类悲剧。置身于小尺度文明的人类个体,在时代的洪流中奋力挣扎,不遗余力地向更先进的大尺度文明靠近,却又常常囿于小尺度文明的束缚,成为它的同盟而加剧内心的苦难。人类会放弃吗?
摩西走出埃及,玄奘西向而行,人类从未停止探索的脚步。
人类的智慧终将驾驭脱缰的文明。美美与共,天下大美,致力于修复小尺度文明间的裂痕。新文明形态的提出,必将致力于克服大尺度文明间、大尺度文明与小尺度文明、大尺度文明与人类个体、小尺度文明与人类个体等多重张力。
新文明的曙光已然跃出海面。我们的探索之旅,刚刚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