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甲热透视身体的尚“微”审美传统*
2023-09-03朱琳琳顾陆颍
朱琳琳 杨 丽 顾陆颍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 225000)
当代社会刮起的美甲热潮,使很多女性都会因装饰自己的指甲而花上不少心思,经常个把月就会换个美甲样式。无论是彩绘美甲、水晶美甲、纯色美甲、贴纸美甲,还是圆点的、月牙形的、爱心的图案,都在吸引着她们沉浸在五彩的美甲世界里。常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那美丽的指甲于手正如迷人的眼睛如脸,往往会直接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指甲作为身体细微部位,本应是不起眼的,但是人们通过美甲工艺,以丰富的色彩与多样的图案样式对指甲加以装饰,使原本单调的指甲大放光彩,牢牢抓住人们的眼球。那么在美甲热的审美现象背后,有怎样的审美思想和审美意识?
美国学者理查德·舒斯特曼于20世纪90年代提出身体美学理论,将审美聚焦于身体。其实中国有丰富的身体美学资源,比如魏晋时期人物品藻盛行,刘义庆《世说新语》记录了当时的名士风流,刘劭有《人物志》,中国传统对人的审美重视征神见貌,从声音容貌上知人识人,带有浓厚的伦理政教色彩。再如明中期阳明心学兴起,王艮创立的泰州学派别开生面地以“身”为本,这里的“身”是肉体之身,主张“尊身”即“尊道”,尊重每一个肉体之身的生命需求,使得传统身体美学萌生出现代性的新芽。身体的“微”审美与“巨”“大”相对,一是与群体之身的宏大相对,“微”是从具体而微的个体之身上看到美;二是与整体之身相对,“微”是从身体局部看到美;三是与大人物的美相对,“微”是从普通人的肉身上看到美。这些思想散见于传统美学资源,接下来试作梳理:
一、见“微”知著的儒家修身美学
儒学给予了“身”很大的关注。《论语》中有18处写“身”,大致可分为“省身”“致身”“加身”“正身”“辱身”“洁身”,还有代表自身、强调实践的“躬”。《孟子》有53处提到“身”,通过梳理可总结出“利身”“轻身”“安身”“正身”“诚身”“守身”“失身”“洁身”“爱身”“空乏其身”“殉身”“修身”等词。“爱身”“正身”“守身”“修身”等词正面反映了儒家中的身体的重视与爱护,而“失身”“殉身”等对身体有害的词则是从反面突出对身体的关注。在其他的儒学著作中亦可见到“身”之踪影,这些均展现出儒家对于“身”的重视,自然形成了先秦儒家的“修身”思想,并且这一思想也在不断地被阐释着、扩充着、丰富着。
值得注意的是,先秦儒家思想中的“身”往往具有双重维度,“身”既是物质外在的肉体之身,也是精神内在的德性之身。先秦儒家“修身”思想以肉体之身为基础,并向德行精神之身进行偏移。这一趋向恰与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思想相一致。中国人虽然高度重视身体,以身体为万物之本原,但是由于中国传统文化蕴含着中和的思想、包容的态度、流动的活力以及对和谐统一的追求,故身心合二为一,相融而不可分割。儒家的“修身”思想体现出身体与意识紧密相连的关系,身心合一,重视身体状态的同时也需要注重个人的道德修养,从内而外地给予身体最大的关注、向往最完满的身体状态。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此句选自《孟子·离娄上》,强调自身道德修养的重要性,只有从自身的“我”出发,才会有美好的家、国、天下,四层递进关系精准揭示了“身”的最基础性与前提性。《大学》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同样阐释了儒家的“修身”思想,身体是万物的本原,“修身”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础。这也彰显出中国传统“修身”思想中心怀天下的大局意识与高远追求,跳出了肉体之躯,以创造更大的价值。渺小之“身”却包含宇宙之雄壮气魄,尽显中华民族之宏大格局。
至于秦汉,儒家依旧十分重视身体。秦汉之际的儒学经典《孝经》提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观点,若要尽孝就要保持自己肉体之身的完整性,不得使其受到伤害。董仲舒在其《春秋繁露》一书中阐明了身体与天数、天理的重要联系,揭示了肉体之身的重要性。而魏晋时期则是道家思想对身体观念有着深刻的影响,儒家这一时期的身体观念体现得并不明显。唐代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继承并创新了“修束”的身体观。至宋代儒学,如程朱理学,则是将身体高度规范化与伦理化,具有一定的身体禁锢意义。
而明代的儒学思想给予了“身”更大更自由的关注,由前代儒学“修身”思想中更偏向于精神德行的一面转向对肉体之身的高度重视。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尊身尊道”“明哲保身”等思想将“身”放置到万物本位,最大化地强调了“身”的本体地位,认为“身”的安全是进行其他一切活动的前提与基础。他肯定“身”对于家国天下的重要意义,如提出“身是天下国家之本”“以身为本”“修身立本”等论说。在保持肉体之身的安全上再满足精神之“身”,即“道”。尊身又尊道[1],这又与中国传统思想中的“身心合一”观念一脉相承。
儒学在重视“修身”之外,也将一部分的视野放在了世间万物的细微之处,进而蕴含着尚“微”的传统。在儒家的思想长河里,尚“微”是“以小见大”,由人对身体末端部位的关注可观其对其全身的重视程度,亦可从微末细小之事见出个人的性格态度以及道德修养境界,由微小之处可体悟到其更高层次的意境、博大的情怀与宏大的格局。尚“微”也是“微言大义、言简意赅、言简义丰、言近旨远”[2],以有限的微小简短话语阐释宏大深厚的意蕴内涵,与儒家经典的“春秋笔法”有着共同的思想渊源与文化传统,即着眼于“微”处,挖掘表面的“微”之下的幽深精妙之理,正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另外,尚“微”也是量变与质变哲学辩证思想的具象体现,尚“微”的观念有意放大了细微之处,着眼于日常生活稀松细小之处,启示人们从小处入手,从小事做起,通过积累实现质变,作出大的工夫。比如“修身”就要从细处微处落实,“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慢慢修养德性,拥有大智慧与深刻的思想智慧,以期达到圣人之境界。
作为儒门圣典、六经之首的《周易》也萌发出“微”的意识,是“微”审美的来源之一。《周易》中常提到的“元”,一者意为万物之始,二者意为大。书中说道“大道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指明万物是由天地创生化育而成的,要经历一个以“元”为始,由“元”到“亨”再到“利贞”的过程。初始的“元”不断进化,创生万物而到达一个成熟的世界状态,实现由元之始到大元的质变,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从微而始、由微及元(大)的形而上哲学思想,体现了微具有孕育出“元”“大”“宏”“博”的无限可能性,进而具备了一定的美学意义。
儒家中的尚“微”思想由辩证的对立转化中体现出来,小与大、近与远、简与丰、浅与深、微与宏等对立的概念由于转化而实现和谐的统一,在量变与质变的哲学思想中给予人们重视微小的启示。这一尚“微”思想也推动着“微”美学意义的萌发与丰富,识微通元,由微及大,由微感情,由微知鸿鹄之志,由微见无穷意蕴,这些由“微”隐含的知情意行共同促进着“微”审美意识的产生与发展。
二、“无身”胜“有身”的道家贵身美学
道家学派以其“道生万物”的道统思想而得名,在其身体观中也体现着“有生于无”的朴素辩证法思想。正因为“道”是有无相统一的逻辑,所以,身体的形态也应是“有身”与“无身”的相生相成,老子的“贵身”思想记载于《道德经·第十三章》:“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对于这句话,诸家解释不一,但无论是焦竑的“贵身”论,还是司马光的“爱身”论,又或者是范应元的“修身”论[3],都体现了老子对身体的物质性的强调,也就是肯定了身体的“有身”维度,即生理上的身体。
此外,针对道家的“身”,庄子则是站在与老子对立的“无身”的维度上,即精神上的身体。“无身”并不意味着不重视身体,反而是对无形之身的重视。《逍遥游》中:“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用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无何用之乡”“广莫之野”即为庄子所要探究的“有生于无”的“无”。换而言之,庄子是在找寻灵魂深处的无形的身,是在享受不受世俗约束的身。
但无论是老子的“贵身”还是庄子探寻的“无”的境界,都是在“道”为本原的基础上发展、变化的,同样也是道家对“身体”的极大关注。汉朝时期,道家将“身体”与天体融入“天人合一”观,在这一体系中,人是天道所生,天人一体,形成人道和天道相合的观念,对身体的理解基本上都是形神合一的存在,但仍偏重炼神。魏晋时期,“身体”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自我的身体”逐渐觉醒,对身体的关注也不是仅仅局限在精神层面,更多的是对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关注,崇尚美好姿容与外在形体。而唐宋时期,道教将“性命双修”作为用来区分佛教禅宗仅修性而不修命的观念。到了明清,道教的“三教合一”成为思想发展的主要趋势,道教吸取儒佛部分思想,逐渐走向更为注重内在心性修养的义理时期。
道家在重视“身”的同时,也给世间万物的微末之处给予了关注,因此道家学派也有许多关于“微”的美学认识。王弼注《道德经》第一章“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为“妙者,微之极也。”在有关《老子》的古注中,“妙”一般训为“微眇”,《庄子·德充符》有“眇乎小哉”,故此“妙”即为“细小”“微小”。《道德经》第十五章中也有借“微”来解释“道”:“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体现了道教推崇自然的、非人为的美学观念。而老子所谓的“大音”“大象”之类,仅仅是“道”的一种存在形态,只能诉诸具体的声音与语言文字来加以言说。《老子》第十四章老子从细微之处讲解何为“道”:“视之而弗见,名之曰微。听之而弗闻,名之曰希。捪之而弗得,名之曰夷。”老子为了叙述“道”的存在形态,使用了大量诸如“阴”“阳”“眇”“微”“希”“夷”等“意象”符号,因其具有一定的超语言性,极大地作用于美学。又因“道”“隐”于“无名”,既存在于万物之间,但又具有不可言说性,显得神秘而又深远,抽象又具象,对传统尚“微”审美意识形态的形成也有一定的影响[4]。
三、“微尘中见大千”的佛禅身苦美学
我们常听佛门中人说“人身不过一副臭皮囊”。佛教是排斥身体的,认为“有身则苦生,无身则苦灭。”佛教认为,人生充满了老、病、死等诸般痛苦,而五蕴(色、受、想、行、识)和合的人身,是众苦之本,烦恼之源。甚至说,即便是具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的庄严法相,也不值得贪住执着。佛终会舍弃肉身而涅槃。这正是佛教的最高理想——断烦恼,证菩提,了生死,入涅槃。也即意味着超越肉体的拘碍,世间的烦恼,获得解脱。
从美学角度看佛对“微”的重视与道教的身体观念有些不谋而合。“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我们耳熟能详的禅诗即是佐证。就拿将佛教本土化的禅宗来说,禅宗之“禅”意为冥想,即一心一意、排除外界烦冗干扰的冥想方式,了解佛教妙谛,即所谓“微尘中见大千”,从“微”中顿悟生命与世界的奥妙。如禅家常用“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芳踪”,“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就是对微小的叶、花、月等自然景观的态度变化来而比喻参透禅境的三种境界。
在艺术领域,比如被评为“画禅”的董其昌,其代表作《八景图册》描绘了城郊幽静的景色,用从“微”处着墨的山水、枝叶、房屋表现自己的观察感受,有境界而自成高格,画面空灵澄澈,自然而然流露出禅心和禅意。董其昌用微小的细节去诠释这个大千世界,用空观的心灵去审视这个纷繁世界。
这种尚“微”的审美取向不止在艺术审美领域体现,对世俗世界的审美追求也有深刻的影响,有学者曾就三寸金莲的审美渊源做过探讨,认为佛教“凡所履处,皆生莲花”、鹿女莲足等传说,都影响了三寸金莲的审美观。[5]再从佛陀造型看佛教世俗审美,“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丈六金身、满月之面、顶有肉髻……就是这些身体微末的不凡之状,构成了佛庄严法相,从某种程度来看不也是佛教对身体这一束缚的审美理想,而这一审美理想正是由无数个微末细节构成。我们或可认为,哪怕是主张“色即是空”的佛教,也蕴含着对“微”的身体审美观。
结语
中国传统美学资源中蕴含的身体尚“微”美学思想,既有儒家的伦理道德意味,也有道家的审美自由意味,还有佛禅的去苦离身的超脱意味,在当下仍然具有生命力和活力,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体认美甲热现象。
首先,对身体细微之处的关注一方面展现出身体意识的深度觉醒,体会到人们对精神层面满足的高度重视与自由追求;另一方面则引起人们对于“微”之处的细节关注,与整体之身相对,从局部体悟美。
其次,儒、释、道三教的身体美学内涵与“微”审美意识不仅丰富了人们对于身体美学与“微”审美的认识,而且突出了我国传统思想文化中所蕴含的丰富美学资源与独特审美意义,进而使更多人关注到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展现中国古典美学风采,增强文化自信。
最后,身体美学尚“微”传统为理解当下审美现象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推动中国身体美学领域的发展,促进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复兴,为当代美学界的丰富与多彩添砖加瓦。
在大力推崇中国式现代化,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大潮流下,研究身体美学尚“微”传统,一是旨在增进身体美学与尚“微”审美的美学认识,展现传统美学思想的中国特色,提升国人的文化自信;二是借此机会来拓展中国美学界研究视角,丰富传统美学领域的认识视野,在一定程度上为中国美学话语体系建设献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