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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祠堂题记:一种独立的丧葬文体 *

2023-09-03郗文倩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画像石题记祠堂

郗文倩

汉画像石是汉代地下墓室、墓地祠堂、墓(庙)阙等建筑上雕刻画像的建筑构石,从西汉晚期到东汉末年,伴随着厚葬之风,汉画像石流行了近三个世纪之久,已成为一种独特的丧葬艺术,其内容包括鸟兽祥瑞、历史人物故事、神话传说、宴饮百戏、车马出行等各类图画以及信息丰富的文字。这些文字短则一、二字,多则为几十乃至五六百字,自出土之日起就一直是学界释读、讨论的热点。根据它们与画像的关系,这些文字大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与画像密切配合的说明性文字,内容相对简单,由于很多题刻于图像旁预留的方框(即“榜”)内,学界一般称之为榜题,而从文体角度看,这些可归入古代“赞”类文体①如武梁祠堂画像第十三幅老莱子故事。莱子父母下各题“莱子父”“莱子母”。图右上方四言韵文介绍图像主题:“事亲至孝,衣服斑连。婴儿之态,令亲有欢。君子嘉之,孝莫大焉。”汉代赞体有文赞、史赞、画像赞、婚物赞等,都是说明性文字。参看拙文《汉代图画人物风尚与赞体的生成流变》(《文史哲》2007年第3期)、《赞体的“正”与“变”——兼谈〈文心雕龙〉“赞”体源流论中存在的问题》(《文艺研究》2014年第8期)。。第二类则多与画像无紧密关联,是相对独立的篇章,且多长篇,如山东邹城文通祠堂题记600 余字、嘉祥宋山安国祠堂题记460 余字、东阿芗他君祠堂石柱题记430 余字、苍山元嘉元年题记320 余字、山东永和四年祠堂题记290 余字、河南南阳许阿瞿画像题记136 余字等。这些文本大都以祠堂或墓室建造者口吻叙述祠主亡殁前后家人照护情况、祠堂建造过程、花费,有些还对祠堂画像内容加以描述,借此表达孝亲伦理等,内容非常丰富。文本形式也有散体、四言或成相体韵文等。但学界对这些文本的称谓、文体归属以及文体功能等都有较大争议。如称谓上就有榜题、题榜、题记、题铭、题字、明堂铭、墓记、碑记等。至于其文体归属,除了少数文中有明确信息表明为祠堂题记外,大量文本的文体归属都充满争议。如南阳许阿瞿画像题记,就有墓志、镇墓文、“赞体风格写成的诔文”甚至哀辞等多种说法①参见南阳市博物馆《南阳发现东汉许阿瞿墓志画像石》(《文物》1974年第8期)、黄景春《许阿瞿画像石题记性质再认识——兼谈镇墓文与墓志铭的区别》(《中原文化研究》2018 年第1 期)、巫鸿《“私爱”与“公义”——汉代画像中的儿童图像》(《礼仪中的美术:巫鸿中国古代美术史文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26页)、刘文元《南阳许阿瞿画像石题记文体及其价值》(《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等。。墓志、诔文、哀辞、镇墓文、赞体等是功能差异很大的文类,各有适用场合,显然这里面有本“糊涂账”。“糊涂”的原因笔者认为有二:一是许多画像石出土时是孤石,难以了解其原属位置,文体性质判断难度大;二是学科壁垒导致的专业隔膜。目前画像石研究多在考古、历史、美术史等领域,学者对文体学研究关注较少,故判定文体归属时就可能存在误区。

中国古代文体实用性强,有鲜明的功能性特征,为什么写、在什么语境下使用、写给谁看、念给谁听等决定了“怎么写”“写什么”,相关文体要素如文本内容、言语形式等与文体功能、语境有密切依存关系。因此,确立相关文本的文体属性非常重要。汉画像石图像文字大都出于地上祠堂和地下墓室的中室或前室,后者也具有祠堂性质。这两个“堂”,对于墓主来说,都是燕居以外各种活动不可缺少的场所,因此,两个祠“堂”画像题材内容以及配置规律,都有着更多一致性②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322—323页。。同样,相关文字文本在叙述主体、叙述目的、文本内容等方面也具有相似性。特别是,无论地上还是地下,这两个“堂”都具有程度不同的开放性特征,开放意味着被“观看”,这也决定了文体的修辞选择,使得祠堂题记成为一种独特的丧葬文体形式。确立相关石刻文字的文体归属既有助于文字释读,了解文本所反映的思想观念、信仰情感等,同时还可借此“反推”一些“孤石”的文体属性,进而判定其所属建筑构件,如此,很多以往鉴于客观条件难以明了的问题或可得到较大推进。

一、地上祠堂和地下祠堂:可以“观看”的空间

祠堂,又称享堂、食堂,是亡者接受后代子孙祭享的空间建筑,因常取石为材,又称石堂、石祠或石室。祠堂始于汉代,《论衡·四晦》云:“古礼庙祭,今俗墓祠。”③王充著,张宗祥校注:《论衡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6页。汉代皇家将宗庙祭祀之礼移至墓地,有“上陵之礼”,官民遂有“墓祀之俗”,西汉中晚期以后,公卿世族大家就已在墓地营建祠堂,东汉时墓地建祠以祭祀更成风气,上自天子,下至臣民,皆上先人之冢祠祀,由此,墓地建筑得到迅速发展,祠堂即为代表。

秦汉讲究厚葬隆丧,丧礼的排场、墓地的规模既是丧者的荣耀,也是子孙孝行和实力的体现。因此,汉代公卿大族多建祠堂于墓所,刻意经营墓地,亦在此会宗亲、故人、父老、宾客,置酒作乐,留饮连日④李如森:《汉代丧葬礼俗》,沈阳:沈阳出版社,2003年,第59—65页。,墓地遂由原先凄凉沉寂的死者世界一变而为熙熙攘攘的社会活动中心。墓地的社交功能使得人们在墓室棺椁、随葬器物、墓地建筑等物质文化方面都呈现出攀比心理,“富者绣墙题凑。中者梓棺椒梗……富者积土成山,列树成林,台榭连阁,集观增楼。中者祠堂屏阁,垣阙罘恩”⑤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53页。。“良田造茔,黄壤致藏,多埋珍宝偶人车马,造起大冢,广种松柏,庐舍祠堂,崇侈上僭。宠臣贵戚,州郡世家,每有丧葬,都官属县,各当遣吏赍奉,车马帷帐,贷假待客之具,竞为华观。”⑥王符著,汪继培笺,彭铎校正:《潜夫论笺校正》,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7页。建造祠堂耗财费力,非一般家庭所能承担,庶民百姓和低级官吏祠堂大约只能满足祭奠功能,而有财力者则在祠堂建筑、雕刻、绘画、铭文等方面投入甚多,存流后世者,其刻画雕镂,令观者感叹。如《水经注·济水》描述李刚墓:“有石阙、祠堂、石室三间,椽架高丈余,镂石作椽瓦屋,施平天造,方井侧荷梁柱, 四壁隐起,雕刻为君臣、官属,龟龙、麟凤之文,飞禽、走兽之象,作制工丽,不甚伤毁。”又记汉司隶校尉鲁峻墓:“冢前有石祠、石庙,四壁皆青石隐起,自书契以来,忠臣、孝子、贞妇、孔子及弟子七十二人形像,像边皆刻石记之,文字分明。”①郦道元撰,陈桥驿点校:《水经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73—174页。汉代墓地祠堂规模从目前所见山东武梁祠、孝堂山祠等精美画像石刻中尚能见出一二。

汉代墓地祠堂跟近代家祠作用接近,大约当时常年有祭奉,如山东宋山安国画像祠堂题记云:“朝莫祭祠,甘珍㘂味嗛设,随时进纳,省定若生时。”②济宁地区文物组、嘉祥县文管所:《山东嘉祥宋山1980年出土的汉画像石》,《文物》1982年第5期。因此,墓地祠堂是开放性的,墓主活动的画面配置在醒目处,便于拜祭者瞻仰。家族也乐于将祠堂建筑以及内里显示的祖宗的丰功伟绩、孝廉等美德向所有人展示③黄佩贤:《汉代墓室壁画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286页。。山东东阿铁头山出土的芗他君祠堂题记有:“负土成墓,列植松柏,起立石祠堂。冀二亲魂零,有所依止……唯观者诸君,愿勿败伤,寿得万年,家富昌。”④陈直:《汉芗他君石祠堂题字通考》,《西北大学学报》1979年第4期。建造者希望祠堂“被观看”、孝德“被赞叹”,这一愿望在当时乃至后世确实实现了,济南孝堂山祠堂就是典型代表。该祠堂约建于东汉章帝时(或更早至明帝),是目前所见唯一一座内部图像布局完整有序、外部建筑保存完好的汉代画像石祠堂。祠堂没留下祠主姓名,但这似乎更增加了其传奇性,反倒激发了人们观看的兴趣,后世瞻仰者为祠堂建造人的孝行所感,在墙壁、隔梁等处留下题刻,表达“感斯人”“念美名”的仰慕之情,文字可识读者有145 条之多,时间则从东汉顺帝永建四年(129)到清高宗乾隆二十二年(1757),如:

平原阴湿邵善君以永建四年四月二十四日来过此堂,叩头谢贤明。

泰山高永康元年(167)七月廿一日故来观记之,示后生。

景元四年(263)三月廿一日故来吊山,观此堂。

申上龙以(后燕)永康元年(396)二月二日来此堂,感斯人孝至……

延昌二年(513)五月十八日营州建德郡韩仪祺故过石堂,念美名而咏之。⑤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蒋英炬等:《孝堂山石祠》,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 年,第99—105页。

北齐武平元年(570),陇东王胡长仁出任齐州刺史,路过该祠,甚至还在西外整面墙题刻长文《陇东王感孝颂》。因文中提到汉代孝子郭巨:“郭巨之墓,马鬣交阡;孝子之堂,鸟翅衔阜。”故此后该无名墓祠即被讹传为郭巨墓祠⑥杨爱国:《故事是如何生成的——以山东长清孝堂山郭氏墓石祠为例》,《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9期。。

因此,作为开放式建筑,墓地祠堂成为一个特殊的“公共空间”,不仅孝子孝孙、亲友宗族定时聚集、祭祀供养,路人以及后世慕名而来的“观众”亦来瞻仰,这无疑也满足了当年建造者借祠堂展示孝行且流芳的潜在意愿。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墓地祠堂这一地上之“堂”外,还有地下祠堂即墓室祠堂的存在,也具有一定的开放性。

地下墓室祠堂也称为“明堂”,《后汉书·赵咨传》载赵咨遗训安排身后事:“气绝便敛……其明堂之奠,干饭寒水,饮食之物,勿有所下。”注云:“‘送死者曰明衣,器曰明器。’郑玄注云:‘明者,神明之也。’此言明堂,亦神明之堂,谓圹中也。”⑦范晔:《后汉书》卷81,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690页。此说为考古挖掘所证实。如江苏邳州燕子埠缪纡墓有前后室,后室容棺,前室较高敞,设有置神主的石床,当即“明堂”所在。墓中题刻文字中亦有“明堂之辛”“□神之旌荐,子孙永奉”等内容。此“圹中”明堂,即地下魂灵居所,也是子孙祭享亡灵之处,可以说是墓室祠堂。

信立祥曾对地上地下两种“堂”进行过专门讨论。他认为,墓地祠堂同宗庙中的庙一样,是祖先灵魂接受祭祀的地方,模仿生前所居。生前所居宫室前有朝(又称堂)以接待宾客,后有寝,为生活起居之处。因此,墓地祠堂与地下墓室的关系就是“堂”与“寝”的关系。一般官吏和庶民的墓室结构单纯,这种关系显而易见。而帝王陵墓和高级贵族墓地为多室墓,墓室又分前堂和后寝两部分:陈放棺柩的后室,是墓主魂灵日常起居处,相当于寝;后室之前的中室和前室,是魂灵接待宾客的地方,即为“朝”或“堂”。如山东苍山元嘉元年画像石墓的石刻铭文中,就将前室称为“堂”①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2000年,第322—323,322—323页。。山东曲阜徐家村延熹元年画像石墓前室后壁题记亦称“作此食堂”云云。因此,汉代大型画像石墓一般都有地上地下两个堂,是墓主燕居以外各种活动不可缺少的场所②蒋英炬:《汉代的小祠堂——嘉祥宋山汉画像石建筑复原》,《考古》1983年第8期。。此建筑空间也是画像石刻最丰富的地方。

当然,与地上祠堂“全开放”状态不同,地下墓室祠堂的祭祀和开放有一定时间限制,即大都在墓门封闭前,哀悼者进入墓室与死者诀别,也得以参观内景。而有些汉墓是夫妻合葬墓,其中一位殁后入藏,墓室并不完全关闭,直待另一位去世合葬后才彻底关闭,故在这段或长或短的时间中,墓室祠堂还有可能再次被人们瞻仰观看。如《后汉书》载赵宣“葬亲而不闭埏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余年,乡邑称孝,州郡数礼请之”,注云:埏隧,今人墓道也③范晔:《后汉书》卷66,第2159—2160,2124页。。赵宣为进入墓室侍亲 ,数年不封闭墓道,此“孝”行当时广受赞扬。由此可见,地下祠堂并非丧礼结束后立刻封闭,而是在较长一段时间内对公众开放。也正因此,墓室题刻中常有专门叮嘱“观者”的文字。如陕西旬邑县东汉1号墓墓门外东、西两壁刻有“□王力士”像,力士外侧就有朱书“诸观皆解履乃得入”“诸欲观者皆当解履乃入观此”④尹申平:《陕西旬邑发现东汉壁画墓》,《考古与文物》2002年第3期。。

此外,也有亡者生前即为身后做充分准备,包括营建墓室。如东汉赵歧“年九十余,建安六年卒,先自为寿藏,图季札、子产、晏婴、叔向四像居宾位,又自画其像居主位,皆为赞颂”。李贤注:“寿藏,谓冢圹也。称寿者,取其久远之意也。犹如寿宫、寿器之类。”⑤范晔:《后汉书》卷66,第2159—2160,2124页。因此,有些墓主生前会对自己墓室的营建、画像石刻的内容和完成情况进行检查验收,这也是一种视角独特的“观看”。

从以上情况看,汉代无论是地上还是地下祠堂,都具有较大程度的开放性,其隐含的“观者”(包括生者和亡灵)对建筑艺术以及相关文字的内容和配置都产生重要影响。研究者注意到,地上地下两个祠堂画像在题材内容和配置规律上都有一致性,即都在建筑最高位置天井上配置表现诸神天界内容的画像,在门柱以及左右侧壁上部配置表现墓主升仙愿望的画像,而历史故事类画像则配置在其他壁面部分。此外,二者都将表现祭祀墓主生活场面的画像——如庖厨宴饮、车马出行、乐舞百戏等——作为核心内容配置在最醒目的位置,即地下祠堂一般配置在四壁、横梁或门额上,而地上祠堂则配置在后壁⑥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2000年,第322—323,322—323页。,这样的方位安排目的显然也是为了“观者”的便利。

祠堂本为祭享亡灵,寄托了建造者的缅怀之情,而祠堂的开放或半开放性特征则增加了其世俗性特征。建造者相信,借助“不朽”的石头,自己或家族为亡故亲人所做的一切不仅亡灵可以感知,世人乃至后代子孙也能看到,由此,子孙孝行及家族荣耀亦得以传扬。因此,在这个特殊的建筑空间内,建造者用石刻文字郑重记载祠堂(或墓室)建造过程,表明自己的情感寄托,这就是祠堂题记产生的契机。

二、祠堂题记的功能和写作要素

作为一种文体,祠堂题记在汉代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相关文本或简或繁,也并无特别稳定的固定样态,这在文体形成过程中都是常见的现象。以下分析三则内容完整的代表性文本,即山东邹城文通祠堂题记、嘉祥县许安国祠堂题记(或称宋山画像石题记)及东阿铁头山芗他君祠堂题记,这三则题记中都有“石堂”“食堂”“石庙堂”等明确标明其性质和空间位置的字眼,可明确为祠堂题记文字,借此可探究该类文体的基本写作要素。

山东邹城文通祠堂题记600余字,记于东汉汉安元年,是目前所见最长的一篇完整题记①以下文本及释读参考邹城市文物局《山东邹城峄山北龙河宋金墓发掘简报》(《文物》2017年第1期)、胡新立《邹城新发现汉安元年文通祠堂题记及图像释读》(《文物》2017年第1期)。,为便于分析,按文义大略分为四部分。首段说明祠堂归属:

鲁国驺亭掾、主簿掾、文通食堂。

“鲁国驺”,西汉初改故秦薛郡为鲁国,下辖鲁、卞、汶阳、蕃、驺、薛六县②班固:《汉书》卷28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1637页。,东汉因之。“文通”当为祠主的字,“亭掾、主簿掾”都是最基层的官职,题记以官职称之,当是避父讳。“食堂”即祠堂,即下文所称“石庙堂”。该祠堂为祠主少子季起筹建,故全文以其口吻叙述:

掾少小读《严氏春秋》,经召县掾、功曹、府文学、簿曹、掾县三老。掾年八十六以永和六年十月八日己未以寿终。母年八十四以永和五年五月八日丁卯以寿终。掾有子男女八人,大女蒨侯,字惠迈,适戊父。其大男宗,字伯宗,年五十病终;有子男久卿,久卿弟宝公。伯宗弟般,字孟卿,年卅病终;有子男如,字伯商。孟卿弟寅,字仲玉,年五十病终;有子男憙,弟阿奴。仲玉弟识,字元玉,有子男方,弟扶、弟羡、弟愿。元玉弟竟,字仲忽,有子男吉,弟福。仲忽弟强,字季卿,有子男高,弟宝、弟时、弟少贵。季卿弟兴,字季起,有子男伯张。季起兄弟八人,诸兄薄命蚤终。季起秉掾、母奉终,得备衣冠印绶。长姊虽无,忠孝之心,尤识子道,反(返)□恩,躬率诸孙,举家竭欢,奉进甘珍。

开篇简述父亲从学和为官经历以及父母亡殁时间。夫妇二人享年均八十余岁,可谓寿终正寝。接下来则记载子孙情况:有子男女八人,均亡殁。长子53 岁、次子30 岁、三子50 岁病终,其余三子虽成婚有子嗣,大约亦青壮年而亡,故文中称“诸兄薄命蚤终”。因此,祠主少子(名兴,字季起)不得不独自侍奉父母并送终。文中表达拳拳孝心:“长姊虽无,忠孝之心,尤识子道,反(返)□恩,躬率诸孙,举家竭欢,奉进甘珍。”接下来,叙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伤以及兄姊皆亡的孤苦,引出建造“食堂”供养亡灵、借以缅怀的初衷:

子孙念无堂,各欲尽□,制□曰愁。□欲兄姊不使,少子欲养亲不往(在),掩(暗)忽□(欲)供养,悲痛达心丧魂魄。岁(遂)置自造(这)归幽冥,孤子肠断,维五感常□(永)悲伤。掾、母命终,何其垂念之,悲结(切)忉怛无穷,其子无随没之寿,王无附死之臣。

文中称自己欲跟随而去,惜未达寿限,故悲伤至极。接下来则以“发愿”的口吻进一步强调建造祠堂的精神寄托,愿亡者魂神得以享祭,英名得以传颂;愿孝心得以寄托;愿子孙后代得以福佑等:

唯愿有石显阙③“显阙”,即祠堂前所立高大显豁的石阙,为墓地大门标志,这里指代祠堂及附属建筑。,以奉四时,供祭魂神,以□世禄,永享其道。愿敕霜护其子孙。今□重□季起与伯张、高、宝等作成石庙堂,以俟魂神往来休息,孝之然也。所以置食堂,虽鄙陋,万世墓表,颂之皆昌,逆之者亡。后子孙免崩落□子。愿毋绝缘,常受吉福,永永无极,万岁无央。

末段则补叙祠主各儿媳名字及亡殁情况:

伯宗妻□□□,字惠卿,年六十终。 有子女褞之□□。 孟卿妻高平孔叔阳女,四十八终。仲玉妻徐忠□女,字淑,有子、女、孙、女等□之。元玉妻瞿伯春,字睦信,有子女潼去。仲忽妻安天□小卿女,字敬郎,有子女□。季卿妻资稚侯女,字敬淑,有子女□。季起妻徐季文女,字义亲,有子女。年十五构(遭)命夭折祔葬(此),谒(竭)家痛切,治此食堂,以汉安元年六月七日甲寅,毕成。石工高平□、高平□□、直(值)五万。此中人马皆食大(太)仓。

“祔葬”,研究者推测大约是在建立祠堂之前,季起完成了对以上六兄弟及妻子的迁葬,祔葬在父母墓的周围,形成家族墓地①胡新立:《邹城新发现的汉安元年文通祠堂题记及图像释读》,《文物》2017年第1期。。文末说明“食堂”的建成时间以及石工名姓和工程花费。末句“此中人马皆食大仓”为画像石题记中常用祝辞吉语②如曲阜徐家村画像题记“龙蛇马牛皆食大仓”;安丘县王封画像题记“此上人马皆上食于天仓”;肥城县北大留画像题记“此人马食大山仓”;泗水县南陈村画像题记“人马虎大鱼皆食大仓,长生久寿不复老”。参见赖非《山东汉代画像石榜题》(《美术研究》1994 年第2 期)。又临沂五里堡画像题记云:“人马禽兽百鸟皆食太仓饮于河梁之下。”参见临沂市博物馆《临沂汉画像石》,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2年,第45页。,大仓,即太仓,汉萧何时所建国家粮库,这里为泛指,象征食禄不尽。“此中人马”当包括墓主、随葬人俑动物俑,也包括画像所绘人马等,这些都是墓主在地下世界的陪伴。

此篇题记虽长,也记录祠主里籍官职、子女世系等内容,但核心还是以祠堂建造者的口吻叙述建造目的和缘起,诉说自己在建造食堂过程中物质、情感、精力的投入,以此表达对至亲的缅怀,也意在向世人展示曾经的努力以及孝亲之心,因此有特定的书写目的。

对于上述文本的文体性质,有学者认为“是汉代诔碑记事文佳作……是汉代题记向墓志碑文的过渡文体”③胡新立:《邹城新发现的汉安元年文通祠堂题记及图像释读》,《文物》2017年第1期。,这一说法非常含混,颇值得商榷。汉代丧葬文体功能明确,各有其文体职责和适用领域:诔以定谥,故累列生时行迹并述德,刘勰谓“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④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42页。;碑以志墓,述传铭德,立于墓地坟前;墓志晚出,是禁碑的副产品,因埋入地下,碑文中述传以“颂德”的内容大大消解,核心功能是“志墓”。此题记虽“述”祠主经历,但非常简略。特别是文中甚至没有提及墓主姓名,仅提及讳字,因此,从“述行”“颂德”以及“志墓”角度看,都是“不合格”的,故此文本是墓地祠堂题记而非其他。

许安国祠堂题记出土于山东嘉祥县螨洞乡宋山村,又称宋山画像石题记。该题记包括两方刻石,共460余字⑤关于此题记前人研究可参看济宁地区文物组,嘉祥县文管所《山东嘉祥宋山1980 年出土的汉画像石》(《文物》1982年第5期)、赵超《山东嘉祥出土东汉永寿三年画像石题记补考》(《文物》1990年第9期)、刘道广《山东嘉祥宋山汉永寿三年石刻题记注释》(《艺术百家》2009年第2期),笔者对文本句读略作调整。。其一铭16字:“阳遂富贵,此中人马,皆食大仓,饮其江海。”为祠堂常用祝辞吉语。另一石刻题记正文,根据前述文通祠堂题记推断,16 字吉语当亦可作正文附于文末。正文开篇简笔介绍墓主亡故时间、年龄以及人品德行、亡故原因等:

永寿三年十二月戊寅朔廿六日癸巳,惟许卒史安国礼性方直,廉言敦笃,慈仁多恩,注所不可,禀寿卅四年,遭□泰山有剧贼,军士被病,徊气来西。上正月上旬,被病在床,卜问医药,不为知闻,暗忽离世,下归黄泉,古圣所不勉,寿命不可争。乌呼哀哉!蚤离父母三弟。

祠主许安国为“卒史”,是汉军中低级军吏,题记说他有诸多美德,不能一一列数。他于永寿三年遭逢乱世,十二月染疫,次年正月亡故,享年三十四岁。亲人们先是殚精竭虑,卜问医药,尽力救治,但终究没能挽回生命。文中表达内心的痛悼:“乌呼哀哉!蚤离父母三弟。”亡故后,亲人负土成坟,朝暮祭祠守护,“悲哀惨怛”“悲哀思慕”。同时也“竭孝行,殊义笃”,尽力按照“君子熹(喜)之”即社会所推崇的标准去做:

其弟婴、弟东、弟强与父母并力奉遗,悲哀惨怛,竭孝行,殊义笃,君子喜之。内修家事亲顺敕,兄弟和同相事。悲哀思慕,不离冢侧,草卢宔容,负土成坟,□养凌柏,朝暮祭祠,甘珍滋味,嗛设随时,进纳省定若生时。

此后又竭思尽力,请名工多人,采石南山,修建祠堂祭享亡灵:

以其余财,造立此堂。募使名工,高平王叔、王坚、江胡、栾石、连车,采石县西南小山阳山,琢砺磨治,规矩施张。

文中描摹石堂画像雕镂之丰富精美,讲述钱物精力的消耗:

褰帷反月,各有文章,雕文刻画,交龙委蛇,猛虎延视,玄猿登高,狮熊嗥戏,众禽群聚,万狩云布。台阁参差,大兴舆驾。上有云气与仙人,下有孝□(子)贤仁。尊者俨然,从者肃侍,煌煌濡濡,其色若㑾。作治连月,功扶(夫)无极,贾钱二万七千,父母三弟慕(莫)不竭思。

文中所述画像都是汉代画像石中的常见图案,涉及各种祥瑞、成仙愿望以及孝子贤仁等教化内容,此段应当是对该石堂壁画的文字说明,惜出土刻石为建筑残件,原石堂已毁损,无法进行图文对读。接着题记则进一步表达对墓主盛年而殁的悲戚:

天命有终,不可复追。憔悴形伤,去留有分,子无随没寿,王无扶死之臣。恩情未反,迫禋有制,财币雾(无)隐藏,魂灵悲痛夫何,涕泣双并。

此题记文字刻于该石左侧,右侧则有文字一行:“国子男,字伯孝,年这(迄)六岁,在东道边。孝有小弟,字闰得,夭年俱去,皆随国。” 可见,安国两幼子也在其后夭亡。故上文“子无随没寿,王无扶死之臣”,大意是其子不该夭亡,随父而去,使得为安国扶丧车的子辈都没有。参照前述文通祠堂题记中补叙祠主各儿媳名字等内容,这一部分也当属于题记内容,可附在文末。盛年而亡,无以报父母养育恩情,后嗣亦绝,只能由在世的父母兄弟祭吊,颇多无奈和遗憾。不过,虽无后人,父母兄弟顾念亲情,仍尽力奉祭,“迫禋有制,财币雾(无)隐藏”,大意是依礼数祭奉,财币花销绝无缩减,以此告慰亡灵。最后再次表达内心的悲伤:“魂灵悲痛□何,涕泣双并。”

题记末尾,口气转换,传语后来人:

传告后生,勉修孝义,无辱生生。唯诸观者,深加哀怜,寿如金石,子孙万年。牧马牛羊诸僮,皆良家子,来入堂宅,但观耳,无得琢画,令人寿。无为贼祸,乱及孙子。明语贤仁四海士,唯省此书无忽矣。易以永寿三年十二月十六日,太岁□在□酉成。

“后来人”当指瞻仰观看该祠堂者,请他们务必勤慎自修,贯彻孝义。“无辱生生”语意不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约是怜惜亡者盛年而殁,子嗣亦绝,终究“孝义”有憾。同时,文中还希望“观者”能有深深的哀怜之心,尤其是“牧马牛羊诸僮”,万勿随意刻画、破坏。文中带着讨好的语气:你们皆“良家子”,不乱刻画,可保佑健康长寿;亦有戒告咒诅:“无为贼祸,乱及孙子。”文末“明语贤仁四海士,唯省此书,无忽矣”,贤仁四海士,是对观者的敬称,请他们务必恭谨阅看,不要举止随意,扰了亡魂。建造者希望这些“规劝”“诫告”之语能尽力规避未来可能出现的“骚扰”破坏者。

建造者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蒋英炬曾利用画像石残件复原了一些“小祠堂”,发现其形制规模不大,面宽约1.9米,总高约1.7米,构造较简单,在地面上很容易破坏,几个人一齐动手就可以拆掉,故很难长期保存。遇战乱或改朝换代,后人就拆用这种小祠堂画像石作为造墓的石材,这种情况已被考古发现所证实①蒋英炬:《汉代的小祠堂——嘉祥宋山汉画像石建筑复原》,《考古》1983年第8期。。

这篇题记与前述文通祠堂题记文字的表述虽不同,但核心同样为叙述祠主亡殁过程、祠堂修建始末缘由等,叙述内容和叙述主体也是一致的。有研究者曾认为该“文体与墓志、墓碑非常接近”②赵超:《中国古代石刻概论》,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第61页。,显然也是不妥的。因为题记明确提及祠堂建于东汉“永寿三年”(157年),此时墓碑文已发展成熟,述传立德是其核心内容。而墓志晚出,以“志墓”为核心,对比之下,该文本虽有一定“志墓”作用但非核心目的,更不具备墓碑的基本要素。

山东东阿铁头山永兴二年(54)芗他君石祠堂石柱题记,为400余字长篇。该柱上有“东郡厥县东阿西芗堂吉里芗他君石祠堂”17字题额,故可明确为祠堂题记③相关研究参看罗福颐《芗他君石祠堂题字解释》(《故宫博物院院刊》,北京:文物出版社,1960 年)、陈直《汉芗他君石祠堂题字通考》(《西北大学学报》1979年第4期)、许国平《汉芗他君祠堂石柱》(《紫禁城》2002年第1期)。。该祠堂为芗无患及弟共同为双亲芗他君夫妇修建,开头言“顿首”为汉代文书习语,似乎是对“观者”娓娓讲述祠堂兴建缘由始末:

永兴二年七月戊辰朔廿七日甲午,孤子芗无患、弟奉宗顿首:家父主吏,年九十,岁时加寅。五月中卒得病,饭食衰少,遂至掩忽不起。母年八十六,岁移在卯,九月十九日被病,卜问奏解,不为有差,其月廿一日况忽不愈。旬年二亲,蚤去明世,弃离子孙,往而不返。帝王有终,不可追还,内外子孙,且至百人,抱持啼呼,不可奈何。

文中说,双亲高龄,在不到两年内相继病故,其间儿孙求医问药、抱持啼呼终无力回天。随后追忆其父一生简历:少失父母,后修身仕宦,历任县市椽、主簿等职,也曾历“元二”之灾、经中年丧子之痛等。接下来讲述修建祠堂过程:为报父母之恩,兄弟二人“不避晨夏,负土成丘,列植松柏”,侍候工匠画师,辛苦异常,用时两年,费钱两万五千,终建成石祠堂,由此魂灵有所依止。最后希望“观者诸君”勿伤毁败,如此可“寿得万年,家富昌。”末尾以“此中人马皆食大仓”套语收尾。

通观以上三篇祠堂题记,大略有固定的写法:

其一,多以建造者(即祠主亲人)口吻讲述,他们是祠堂出资人,也实际参与祠堂建造过程。

其二,叙述祠堂的来由始末,即:祠主不幸亡殁,亲人努力照顾也无力回天,悲伤难抑,遂竭财尽力建造石堂以供养亡灵,借此表达哀思,亦尽孝亲伦理之道。

其三,希望世人和子孙后代能看到自己在时间、金钱、精力等方面的付出,并爱护祠堂。文末多有“皆食大仓”之类吉语。

值得注意的是,题记中祠主的名姓、生平、德行等都不是核心要素,常常模糊表达,或粗略带过。因此,祠堂题记与墓碑、墓志、诔文、哀辞等其他丧葬文体有质的差异。

除了上述长文外,目前出土石刻文本中明确为祠堂题记的还有其他短篇,内容虽简,但也大略包含这几个核心要素。如山东永和四年昆弟四人食堂题记:

永和二年大岁在卯,九月二日,[第]乡广里泱□昆弟男女四人,少□□□,复失父母,年年(缺)时经有钱[刀](?)自足,思念父母,弟兄悲哀,乃治冢作小食堂,传孙子。石工邢□□□□[财]弗直万(缺)①刘昭瑞:《汉魏石刻文字系年》,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1年,第36,36页。

文中称昆弟男女四人为纪念父母,表达哀思,出资 “治冢作小食堂”,工匠某某,用钱若干等。其他如山东永和六年恒孨食堂画像题记②刘昭瑞:《汉魏石刻文字系年》,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1年,第36,36页。、山东曲阜阳三老祠堂题记③毛远明:《汉魏六朝碑刻校注》第1册,北京:线装书局,2008,第79页。、山东滕州姜屯赵寅祠堂画像石题记④杨爱国:《幽明两界:纪年汉代画像石研究》,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第58,52页。、山东鱼台文叔阳食堂题记⑤杨爱国:《幽明两界:纪年汉代画像石研究》,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第58,52页。等均类似。上述长篇和短篇题记,大约代表了当时祠堂题记的一般文体样式,其文本或简或丰,修辞雅俗亦有差异,但都叙造祠堂缘由始末,表达修祠者的心愿,展示孝行,不离“得体”二字。

目前没有任何信息说明这些题记的写作者是谁,但推测当有类似文体模本,或有熟悉相关写作的“代拟者”,但也不排除由亡者亲人自己写定。无论怎样,作为一种公开半公开展示的文本,其叙述口吻却还是私人化的,文中所表达的情感亦恻坦真诚,这与许多丧葬文体的程式化表达有些不同。这种带有“私人化”的叙述方式也给祠堂题记提供更多撰写自由,一些特立独行、不太“中规中矩”的文本遂脱颖而出,也曾迷惑了研究者。

三、三则特殊的祠堂题记刻石

分析了汉代祠堂题记的文体功能以及基本写作要素后,我们大约可有较充足的信心考察其他“疑似”文本,即出土位置不明、内容较为独特且文体归属存在较大争议的石刻文字。若能对其文体归属作更准确的推定,我们甚至可由此“倒推”其当初的建筑位置,如此或可为大量零散刻石文找到“娘家”。这里重点讨论三则石刻文字。

一是河南南阳东汉建宁三年许阿瞿画像题记。该画像石出土于南阳一座年代较晚的墓葬中(约公元4世纪),被作为墓顶石再次利用,故其原初位置不明。画像石绘有许阿瞿生前观赏乐舞百戏的场面,画像左侧为四言韵文题记:

惟汉建宁,号政三年,三月戊午,甲寅中旬,痛哉可哀,许阿瞿。年甫五岁,去离世荣。遂就长夜,不见日星,神灵独处,下归窈冥。永与家绝,岂复望。谒见先祖,念子营营,三增仗人,皆往吊亲。瞿不识之,啼泣东西,久乃随逐(逝),当时复迁。父之与母,感□□□,蔇□(于)五月,不□肥甘。羸劣瘦□,役财连(联)篇(翩),冀子长哉,□□□□。□□□此,□□土尘,立起□埽,以快往人。①相关研究参看南阳市博物馆《南阳发现东汉许阿瞿墓志画像石》(《文物》1974 年第8 期)、高文《汉碑集释》(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55页)、王建中,闪修山《南阳两汉画像石》(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图版282—284)、王建中主编《中国画像石全集》(6)(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2000年,第70、165页)、王子今《许阿瞿墓志补释》(《湖南省博物馆馆刊》第12辑)、巫鸿《礼仪中的美术》(第226页)。

全文大约分三层,起首介绍许阿瞿亡故和下葬时间。“三月戊午,甲寅中旬”,高文释:“《二十史朔闰表》,三月丁酉朔,戊午是三月二十二日。”“甲寅为三月十八日,此盖许阿瞿夭逝之日。中旬,谓每月十一日至二十日也。十八日,适在中旬之内。”王子今据此判断“三月戊午”是刻石安葬之日,“甲寅中旬”是“夭逝之日”。文中先说安葬,后说夭逝,大约是出于声调谐和的考虑。

末尾两句文字缺失较多,但从残字看,语气发生变化,由哀呼悲戚转而冷静清醒:“□□土尘,立起□埽”,大约是说要对墓室仔细照看拂扫,勿使落尘。“以快往人”谓用舞乐百戏以娱乐逝者,这当与右侧画面相辅助。画面中许阿瞿扎总角、着长襦端坐榻上,旁有侍女,前有几案杯盘。前方空地有三名男孩儿穿肚兜,或放鸟,或牵鸠车,行奔戏耍,画面描绘家僮做游戏供小主人取乐的情形。下栏绘乐舞百戏图。

该文本以父母口吻述说墓主亡殁前后所做的各种努力,卜医求药,修建祠堂,请人铭刻壁画,极尽财力人力,不辞辛苦,希望为其精心打造的“生活空间”能获得照拂,亡灵得享安宁快乐,亲人亦得以慰藉。因此,其虽为韵文,文体功能以及内容核心却与前述题记相近,亦当属祠堂题记。由此可进一步推定这块有名的刻石即为地下墓室祠堂构件。

许阿瞿画像题记因文本独特备受关注,但对其文体性质则有诸多说法。早期研究者多将其看作墓志②参见南阳市博物馆《南阳发现东汉许阿瞿墓志画像石》(《文物》1974 年第8 期)。文中称,志文记述了五岁许阿瞿死亡情况及其家人对死者的悼词,虽然未写明墓志,实际上是一方墓铭,这是继东汉《贾武仲妻马姜墓记》后(晚六十四年)又一次少见的发现。此后,熊基权《墓志起源新说》(《文物春秋》1994年第1期)、吴炜《墓志铭起源初探》(《东南文化》1999年第3期)等文也都将此看作墓志。,现在看显然不妥。因为若为志墓,亡殁时间不会用表意模糊的语言,乃至需研究者仔细推算才能确定,且夭逝和安葬时间也不会颠倒叙述。事实上,许多与墓葬文体如墓碑文等都有“志墓”功能,但并非为墓志。赵超就曾提醒人们要将“墓志”和“志墓”习俗区分开③赵超:《中国古代石刻概论》,第34页。。至于该刻石原本的空间位置,有研究者推断“不排除地上祠堂建筑物的可能性。”④王建中:《汉代画像石通论》,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第202页。或有肯定其“原为一祠堂构件”者,但判定文本性质时却认为是“汉代赞体风格写成的诔文。”①巫鸿:《“私爱”与“公义”——汉代画像中的儿童图像》,《礼仪中的美术》,第226页。还有研究者称其为哀辞,即专为幼儿夭亡而作的文体。②刘文元:《南阳许阿瞿画像石题记文体及其价值》,《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这些显然是文体混乱的说法。诔和哀辞都发生于亡殁后、埋葬前的丧仪中,并不用于墓地。诔以定谥,多针对成年人,述行迹、论德行、定谥号、致哀思;哀辞针对夭亡者,其人生“未完成”,难以述行评定,遂致“痛惜哀悼”之情,故挚虞称:“哀辞者,诔之流也。”③严可均:《全晋文》卷77,《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第1906页。许阿瞿未成年,不施诔辞,而题记虽言哀痛惋惜,但叙亡殁经过,特别是“□□土尘,立起□埽,以快往人”之类的语言,亦与哀辞不相干。

此外还有学者认定为镇墓文,除了有过度释读的问题外④黄景春将“立起□扫”释为“立起□妇”,认为此“为许阿瞿配冥妇之意甚明”,图中“许阿瞿身后作执扇服侍状的女子,或许就是他的冥妇。”由此图画体现了题记中“以快往人”的用意,以此方式达到镇墓功能。(《许阿瞿画像石题记性质再认识——兼谈镇墓文与墓志铭的区别》,《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1期。)这种释读显然有过度阐释之嫌。,大约也是对镇墓文的文体认识模糊以及将镇墓文与镇墓习俗混淆而谈的,因为广义而言,一切墓葬仪式以及物质文化形式都具有“镇墓”性质,意在保持阴阳两界的平衡⑤参看拙作《中国古代文体功能研究——汉代文体为中心》第十章《发往地下的文书》,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298—342页。。

目前只有学者黄展岳认为其与山东宋山安国石祠题记、苍山元嘉元年石祠题记以及微山两城等地出土的石祠题记“风格相同”⑥黄展岳:《早期墓志的一些问题》,《先秦两汉考古与文化》,台湾:允晨文化实业有限公司,1999年,第441页。故判定为祠堂题记,“风格相同”即具有相同的文体特质。惜点到即止,没有展开说明。

第二则较为特殊的祠堂题记为山东苍山元嘉元年画像石题记。该刻石所处的地下墓室为摹仿地面建筑“前堂后室”结构而来的墓葬形制,题记刻于耳室门洞中央和右边的立柱上,正是地下之“堂”的位置,故可判定为地下墓室祠堂题记。题记约320 余字,对该墓葬建筑和画像进行了系统的解释,文字内容与墓中十块石刻画像大都相对应,文本以及对应的图像石刻如下⑦相关研究和释文参看山东省博物馆、苍山县文化馆《山东苍山元嘉元年画象石墓》(《考古》1975年第2期)、方鹏钧,张勋燎《山东苍山元嘉元年画象石题记的时代和有关问题的讨论》(《考古》1980 年第3 期)、李发林《苍山元嘉元年墓画像石的年代问题》(《山东大学文科论文集刊》1979年第1期)、李发林《山东苍山元嘉元年画像石墓题记试释》(《中原文物》1985年第1期)、刘继才《〈苍山元嘉元年汉画像石墓考〉读后浅见》(《四川文物》1994年第6期)、巫鸿《礼仪中的美术》(第205—224页)。:

元嘉元年八月廿四日,立郭(椁)毕成,以送贵亲。魂零有知,哀怜子孙,治生兴政,寿皆万年。薄疎(疏)郭(椁)中画观:

中直柱(即后室入口处立柱),双结龙,主守中霤辟邪殃。

……

堂盖(前室顶)恣(姿)好,中瓜叶□□包,未有盱(鱼)。

其当饮食就夫(太)仓,饮江海,学者高迁宜印绶,治生日进钱万倍,长就幽冥则决绝,闭旷之后不复发。

题记分三个部分,起首云:元嘉元年八月廿四日,石室全部修建完成,以送“贵亲”。若魂灵有知,当怜哀子孙,保佑子孙生计仕途顺利、长寿万年。“薄疎(疏)郭(椁)中画观”,意思大约是“墓室画像说明如下”。

接下来题记用大量篇幅对画像内容加以说明,约有十则。文中提到的画面中仅有两幅在墓中没有找到对应画像,即“室上(即后室顶)……乎梩(狐狸)冤厨(鹓鶵)”等奇禽异兽以及“堂盖(前室顶)……中瓜叶□□包”的瓜叶图案。研究者推测这两幅画像原计划装饰在墓室顶部,后来可能急于完工就省略了,这种推测是有道理的。当时工匠手里或许有墓室祠堂文字、绘画的模本,文字文本完整刻出,而图画中不那么“重要”的装饰性元素就有可能“偷工减料”,上述奇禽异兽和瓜叶图案大约就属此类。

该题记语言形式与诸多祠堂题记皆不同,用的是汉代极为流行的民间歌谣形式——成相体,此体主要为三三七言形式,在汉代不仅用于各种即兴的歌谣唱诵,也常用在吉祥语和一些实用性的文本中①参见拙文《成相:文体界定、文本辑录与文学分析》,《文学遗产》2015年第4期。。不过,虽然此题记在文辞上有些“特立独行”,究其实质,仍保留与其他祠堂题记相似的内容。比如题记开头简要表明石堂完工时间以及不舍之情,此后则突出叙述亲人为亡灵所做的各种努力。当然,这里主要通过重点描绘其内部刻石之丰富来体现的,如描绘亲友郑重送别的仪式场面、墓主地下生活的尊贵富有、宁静满足等。换句话说,其他祠堂题记中对亲人为亡者所做各种努力的文字描述在这里表现在图像上,故只需对图像加以说明,让“观者”可以看懂其用心即可。当然,对照前述宋山安国祠堂题记看,对石堂画像进行描述本也是祠堂题记的组成部分。此外,文章最后的吉祥祝辞和带有安抚性的语言也是祠堂题记里常见的格套。

因此,此题记亦当属地下墓室祠堂题记。此外,题记对死者笼统称为“贵亲”“家亲”,大约属于某种通行的题记“母本”,与画像紧密联系,构成一个图文系列。大概当时不少丧家对画像内容并无特定主张,只求得体,随俗成礼即可②邢义田:《汉碑汉画与石工的关系》,《画为心声:画像石、画像砖与壁画》,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5页。。该题记也可看作是画像石题记发展成熟且已普遍使用的一个表征。

第三则为秦君墓刻石,又称“乌还哺母”石刻③相关研究参见北京市文物工作队《北京西郊发现汉代石阙清理简报》(《文物》1964 年第11 期)、陈直《关于汉幽州书佐秦君石柱题字的补充意见》(《文物》1965年第4期)、邵茗生《汉幽州书佐秦君石阙释文》(《文物》1964年第11期)、刘昭瑞《汉魏石刻文字系年》(第24页)。,为孤石,石柱正面刻文曰:

永元十七年四月,卯(板)令改为元兴元年,其十月,鲁工石巨宜造。

石柱左侧上端刻“乌还哺母”四字,下隶书正文:

维乌维乌,尚怀反报,回况于人,号治四灵。君臣父子,顺孙弟弟,二亲薨没,孤悲恻怳(恍),呜号正月,□(旦)□(夕)思慕,□□长□五内,力□天命,年寿□(非)永,百身莫□(赎),欲厚显祖,□无余日。□焉匪爱,力则迴(迫?)于制度,盖欲章明孔子孟(葬?)母四□之贤行,上□比奉□圣□□,以后昭示,日永为德(俭),人日记人□□承仙,敢述情徽,足斯石,示有表仪,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子孙奉祠,欣肃填(慎)焉。

该篇以“乌吐哺”的典故开端,大意是:乌鸦尚知反哺报恩,何况人号称四灵,有君臣父子人伦之道。今父母亡故,遗孤悲号思慕,长痛五内。唯恨天命不佑,百身莫赎。想光显祖考,尚无余日。迫于制度,不得不遵守筑坟“士四尺”的规定,并非爱惜财力④陈直解释,秦君任幽州书佐,在当时立双石阙,已为僭越。故对于筑坟,不能不遵守相关规定,因此在石柱文中表明实迫于制度之不得已也。陈直:《关于汉幽州书佐秦君石柱题字的补充意见》,《文物》1965年第4期。。欲彰明孔子葬母的美德,垂示后人,故刻石为文,以为仪表,孝悌至情,通于神明,“子孙奉祠,欣肃填(慎)焉”。因此,从叙述口吻和内容看,此文也当属于祠堂题记。只不过,此篇精心结撰,用比喻的手法开端,颇具巧思,显示出当时祠堂题记写作的不拘一格。

结 语

综上,祠堂题记常以建造者口吻叙述祠主(墓主)亡殁前后情形以及建造祠堂的缘由、始末,其间亦寄托哀思,展示孝亲伦理,故称之为“题记”是比较妥当的,“记者,记事之文也”①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45页。,所以备不忘也。祠堂题记有程式化的文本,或繁或简,当时工匠手里当有一些固定模板。但亦有一些“活泼”且自由的“私人化”表达,这种“私人化”与叙述者身份有关,也和“祠堂”性质有关,因为祠堂本就是家族“私域”场所,是亲人与亡灵交流的地方,地下祠堂更是如此。古代文体的确立本就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其间不仅包括成熟的“定本”“范本”,更包括文体确立之前诸多言语形态各异的文本,它们都可看作是参与者为达到特定语境下特定修辞目的而进行的文体试验。换句话说,撰写者知道在什么场合下用,需要和应当表达什么,由此选择了相应“得体”的言辞。此“体”是礼仪之“体”、情感之“体”、修辞之“体”,最终外化为文体之“体”。

“记”体之名始于《礼记·学记》诸篇,后扬雄有《蜀记》(佚),而《文选》未列其类,刘勰《文心雕龙》亦不著此体(其《书记》之“记”实为奏记、奏笺之类公文),由此,学者多认为汉魏以前,记体尚少,其体盛自唐。从目前传世文献看,唐代以后,各种“记”文多有,其中记叙亭台楼阁等建筑修建营造缘起、过程、意义等内容的“楼台记”更多。汉代祠堂题记不仅数量多,有特定的文体功能,亦形成明确的文体特征,显然是此类文体的先声,只是因其服务于特殊的建筑和目的,而呈现出独特的修辞特点。

此外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汉代处在古代文体发展的兴盛期,加之有厚葬习俗,丧葬文体种类多,适用场合不同,功能各异。亡殁前,有先令文和招魂辞②先令即遗嘱,内容多涉及对生死理解以及身后安排,是将亡者意识最为直接的体现,亲人尤其是子孙多坚决照此执行。招魂辞,是祈求(将)亡者“魂兮归来”,若招而不回(复),丧葬仪式才正式开始。故可看作是对亡者的“最后一次抢救”,这两类可归入丧葬文体一并考虑。;亡殁后的祭送仪式中,则有诔文、哀辞、吊辞、伤辞、挽歌等;埋葬后,地上则有墓碑文,墓地祠堂题记;地下则有墓室祠堂题记以及遣策、告地书、买地券、镇墓文等“发往地下的文书”。汉末禁碑后,又有墓志兴起。这些文体,结合画像以及复杂的丧葬仪式、随葬器物等,共同构成中国传统中复杂而独特的“死亡叙述”,这也是传统丧葬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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