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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文体的独特逻辑 *
——专栏导语

2023-09-03吴承学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文体学题记尚书

吴承学

《文心雕龙·序志》中说:“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这是传统文体学经典的研究方法。我曾经说,建设有现代意义的中国文体学,必须在方法上有所继承,有所超越。在继承传统文体学经典研究方法基础上,“鉴之以西学,助之以科技,考之以制度,证之以实物”,这些都是文体学研究的普遍方式。除此之外,我们还要注意到,每一种文体现象都有自己的独特逻辑。文体的逻辑,是解决文体学问题的基本和重要的基础。只有从文体的独特逻辑入手,才能真正把握文体的独特性。本期文体学研究专栏发表的四篇论文,研究对象各不相同,但都是从文献、文本出发,去发现文体现象的独特逻辑。从文体的逻辑出发,才能寻找到解决文体分类、文体形成与变化等问题的路径。

张德建教授多年前在翻阅别集时,就注意到别集编纂中文体编次混杂的现象,此后发现这种现象不断出现,所以一直在寻找对这一现象出现的合理解释。《文体差序格局与别集编纂》就是试图找到别集中发生“文体差序”的独特逻辑。他认为文集编次的惯例、常例是以“有关系”为编排标准,即以作家主要社会身份为主。作家身份有两个基本划分,即文化身份与社会身份。在别集编纂中,多采用二者混融的方式。这种方式之所以能够被大家广泛接受,与中国古代学术思想体系的建立有关,自宋以来的学术思想体系构成了道德、政事、文学的三分格局,故身份划分依此而行。因此,别集编纂中的文体顺序大体有三种:文人大体诗赋文居前,政治人物多以奏疏一类文体居前,思想家、学者则多以语录书信居首。那么,经、史、子、集四部为什么在别集纠结在一起而无法分开呢?主要原因是在文章学视域下经史子集都被视为文章,而文法即作为文章的共有要素,造成集部体系庞杂交叉,无法彻底划分清楚。文章学正是处在学术体系、知识体系的等级化的秩序之中,表现在别集编纂活动中,就是以学术和社会身份为标尺,形成别集文体编排的差序格局。论文借用社会学“差序”概念来解释,梳理其间的历时性和共时性变化,观察集部如何在刚性的学术体系中,以作者身份定位确立别集编纂的秩序。内容的复杂性与作者社会身份和文化身份的多样性,是形成别集文体编次混杂现象的主要成因,也是解释这一问题的逻辑。

赋是一种极富于中国民族特色的文体样式,它在文体形态上具有相当大的灵活性、包容性和开放性。赋序的出现也有独特的文体逻辑。作为与赋作正文相对的副文本,赋序的产生比赋要晚很多,而且有着与赋不同的文体源头。赋的渊源可以上溯至《诗经》、楚辞、纵横家辞和隐语等,而赋序则与“书册之序”和“篇章之序”都有关联,是赋家对此前子书之序、史书之序、《诗序》《书序》等写法的承袭与借鉴。赋序与赋正文文体生成的不同步性和不同源性,说明它们之间其实是“散文+韵文”式的组合关系,是赋发展到特定阶段后通过添加散文片断的方式来补足和强化自身的结果。它们的联结可能非常紧密,但更多情况下较为松散,赋序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相对独立性,能单独以“序文”的身份进入选本中。与赋正文相似,赋序自身的样貌与功能也灵活多样。它可以采用散体或骈体,篇幅也可长可短,短序仅寥寥数语,长序与赋正文相差无几。赋序原本仅用于交待创作背景,属于较为简单的叙事,后来部分赋序转向抒情或说理,也具备了文学批评功能。赋是否有序,不仅是创作方法的问题,更是语言形式或者文体形态的问题,它涉及到赋创作、传播、接受、批评等多个环节,也从侧面体现出赋发展流变的文体历程。张巍教授《赋序文体源流与功能论略——兼论赋序与赋首的差别》一文对繁纷复杂的文献材料予以梳理后去伪存真,探求文本的原初面貌,并进而确定其文体属性,对“究竟什么才算赋序”这样一个历来存在较多争议的问题加以探讨,追寻赋序的文体渊源并探求其在后世的发展变迁和功用价值,其研究方法对于揭示古代文体生成的逻辑具有较大的启发性。

秦汉时厚葬隆丧,中国传统最基本的丧葬仪俗得以确定,丧葬文体也得以充分发展。从遗令、招魂辞到谥、诔、哀、吊、祭、伤之辞,再到挽歌、墓碑、墓表、墓志、祠堂题记,以及遣册、告地书、买地券、镇墓文等“发往地下”的文书,相关文体在整个丧葬礼仪活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它们借助言语文字特有的表现力,“讲述”有关死亡的话题,也思考着生的意义。这些文体与相关仪式、建筑、随葬器物等,共同构成中国丧葬文化传统中独特的“死亡叙述”。汉代丧葬建筑中有地上祠堂和地下墓室祠堂,为亡灵接受亲人祭享的场所,也是开放或半开放空间,画像石刻丰富的图像和题记文字大都出于此。祠堂题记常以建造者口吻叙述祠主亡殁前后情形以及建造祠堂的缘由、始末,借此表达哀思,展示孝亲伦理,诫告参观者爱护祠堂,由此成为一种独立的丧葬文体形式。祠堂题记有程式化文本,或繁或简,但亦有一些“活泼”且自由的“私人化”表达。由于许多题记刻石出土时为孤石,原属建筑位置不明,加之存在学科壁垒,题记文本的文体归属存在一本“糊涂账”,仅在称谓上就有榜题、题榜、题铭、题字、明堂铭、墓记、碑记、墓志、镇墓文乃至赞体、诔文、哀辞等多种。郗文倩教授《汉代祠堂题记:一种独立的丧葬文体》继续推进礼俗文学与文体研究。它通过分析山东邹城文通祠堂题记等内容完整的代表性文本,从该文体功能性的逻辑出发,从其文本内容、言语选择及言说语境等入手,力图解决相关石刻文本文体归属混乱的状况,由此“倒推”出众多“孤石”题刻的文体属性、所属建筑构件,也提高了相关残缺文本释读的准确性。

魏晋时期出现一批新的儒家经典注释作品,以简明的文体受到文人学者的欢迎,并成为后世仅存的汉魏经典古注。此种文体的形成,除了一般认为的六朝文学风气及魏晋玄学影响以外,有无其他更为深层的因素?东晋梅颐所献《古文尚书》孔传训释简明平易,与汉代今、古文《尚书》繁复的训释文体形成鲜明对比。刘杰阳博士《试论晚出〈古文尚书〉的训释文体》通过考察《尚书》学史,认为这一训释文体的形成有其独特的逻辑,那就是古文《尚书》学的内在学术理路。汉代《尚书》经本问题极为复杂,东汉时期出现了围绕经本的经义纷争,不但今、古文《尚书》学者之间无法彼此认同,古文《尚书》学者之间对于经本也有争议。在此背景下,东晋出现的《古文尚书》以“隶古”字书写经文,显示其经本为孔壁“本经”,是未经改动的、孔子亲定的版本,在文字、篇目等方面,都优于汉代今、古文《尚书》传本。孔传的注解,便依据此“本经”文字,采用了一套独特的训释方法,以此避免卷入《尚书》学的纷争,使其更具包容性。孔传将《尚书》经义的评判标准统摄到权威的“本经”上来,以对经文文字的训诂来确定经文义理,抛弃了汉代复杂的经学理论。孔传简明平易的训释文体,就是这一学理逻辑的产物。此文从《尚书》学史的角度,通过勾稽汉魏时期《尚书》学发展资料,揭示晚出《古文尚书》以“隶古”书写经文的独特文本形态特点及其《尚书》学意义,并通过对比晚出《古文尚书》孔传与早期《尚书》注释之差异,对晚出《古文尚书》的训释风格成因进行分析,为我们深入理解汉晋时期经典训释文体的形成机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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