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唱街
2023-09-02肖德林
肖德林
1
大毛特地去了一趟苏唱街。
唉,怎么说呢,确如同事鸿达所说,“苏唱街萧条得令人心疼。”
上个月,大学老师罗雷说要到扬州来,点名要去一个地方—苏唱街。一个莽苍汉子,点名去这个地方,大毛很意外。因为许多扬州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这座城市已把它忘记了。“苏唱街就是唱出来的,没有歌唱,就没有这条街。”鸿达半开玩笑地说,当然这个唱,是唱戏,唱昆曲。街在南河下,靠着运河码头。罗雷要去苏唱街,大毛心里不太愿意,他为这条街的破败脸红。扬州好地方多呢,偏偏……
鸿达说:“你可别小看这条街,乾隆、嘉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官方戏曲是昆曲,昆曲盛行于苏州,故称苏昆,而喜欢附庸风雅的扬州盐商特别喜欢昆曲,戏班子都住在这条街上,这街就叫了苏唱街。徽班进京前,就是在此处碰头然后去为乾隆皇帝祝寿的。没有这条街,也许就没有京剧。”
鸿达口挂白沫,强调这条街几乎诞生了京剧。鸿达是个老扬州,对老城的巷子了如指掌,他说他心里爱的就是这些老东西。当然,鸿达说的这些大毛都知道,但他没有打断他,他愿意微笑着再听鸿达说一遍。这条街收藏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如这座城市曾经辉煌的过去一样,都已经被遗忘,这么说,罗雷奔苏唱街而来似乎有了理由,他也许希望在城市的缝隙里寻古探幽。
鸿达转而颓丧地说:“现在,这里除了一座残破的戏台,更多的是荒草和铁锈、颓败,让人心疼。”
大毛心有戚戚。
“我和罗雷老师的友谊,是一种缘分,”停了一会儿,大毛转换了话题。罗雷没有正式给大毛上过课,是校报的编辑。刚上大学不久,经过一定程序,大毛成了校报的一名记者,校报给他发了一本学生记者证,绿皮的,拿在手里翠翠绿绿,大毛非常喜欢,有了这个本子,就显得与别的学生不一样了。
历届毕业的校报记者团成员有一个惯例,每几年要聚一次,大家踊跃争办。此前大毛并不知道,大毛和校报记者团的同学早就没有了联系,甚至忘记了自己曾是这个群体的一员。他感到承担不起这样的名号,大学毕业以后调了几次单位,境遇一次比一次差,自己混得不好,羞于向同学、老师展示自己的处境。接到罗雷的电话,大毛很意外,他本能上是想回绝的,“怎么回绝呢?”他问鸿达。但是,接到罗雷的电话他也是兴奋的,二十多年没见老师了,这个电话仿佛是从岁月里抽出的一根丝线,过去的情景一下子被牵到了眼前。
大毛工作的地方,就在大运河边上一个叫茱萸湾的小岛上,单位不景气,可聊以自慰的是,事情也不多。他更愿意带老师到运河堤上走一走,现在运河治理得不错,两岸新砌了驳岸,垂柳生烟,舟楫往来如梭,织出运河上的人间烟火气息。他有信心,一定不会让老师失望。
罗雷到的时候,扬州正在下雨。
春雨是喜雨,大毛特别喜欢。这座城市似乎也特别适合下雨,下了雨,整个城市都轻盈起来,街道、房子、行色匆匆的路人都浮起来,跟雨雾中穿行的燕子一样,有了腾云驾雾的本事。
“贵人出门逢喜雨。”大毛笑着说,从罗雷的手上抢过包,背在身上。大毛立即闻到了罗雷那座城市的气息,带着点土腥、风沙的味道,这是母校所在的那座城市特有的气息,他二十多年前熟悉并且喜欢这个味道。他贪婪地吸了几口,似乎闻到了自己青春的气息。
罗雷也嗅嗅鼻子说:“这雨下得好,闻起来,清气。”
“洗肺的。”大毛又吸了一口包上的气息,半拥着罗雷往火车站外走。罗雷的两鬓白了,人显得瘦削,看着有点憔悴,跟记忆里的虚胖不一样,好在这都被罗雷的笑容遮蔽了。罗雷是高兴的,笑意隐藏在他的声音里。
“天气有点冷,再晚点也许更好,五一或者十一,那时候,天会暖和一些。”
“不,现在正好,我不喜欢长假出行,人太多,看不了什么景点,全是肩膀。”
“老师,您没有什么变化,我想说的是,您看上去还这么年轻。”为了让罗雷高兴,大毛有点违心地奉承。
罗雷哈哈一笑,也不点破,只是说:“老了。”
几滴雨打在脸上,他对着天打了个喷嚏,惊天动地,几个路人看了他一眼。
罗雷说:“到了扬州,打喷嚏都要小点声?”
大毛笑了一下,正待回答,出租车来了。
2
上了出租车,罗雷关上门,雨立即模糊了窗子。“雨越下越大了,”大毛歉意地说,好像这雨是他私养的。
罗雷笑笑:“我喜欢雨,今年春天真干。”
大毛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罗雷转头问:“还没有买上辆车?”
大毛扭过身,冲罗雷点点头:“买上了,买上了,今天不巧,车发脾气了,在修理厂躺着,羞于见人呢。”
罗雷笑了一下。
其实大毛根本没有车。他多想有辆好车载着老师,像鱼一样在春天的城市里游走。他本来是可以买一辆好车的,但是他把钱投进了股市。股市刚开始给了他一点回报,激发了他的雄心,大毛把家里所有的钢镚都投进了股市。谁知后来股市雪崩似的,逃也逃不掉,他越跌越买,最后跌进了地狱。
罗雷一直戴厚镜片的眼镜,锐利的眼睛隐藏在眼镜后面,跟他上学时一样。
“是不是我们来你很意外?”
大毛笑了一下,有点羞愧地说:“您还记得我……我……”
大毛想,也许罗雷老师就是想到扬州来一趟,恰好,他就在扬州而已,至于他是谁,并不重要。
刚开始,大毛在记者团的表现一般,写的稿子经常被罗雷枪毙。毙得多了,就有点不服气,甚至有了怨气,觉得罗雷偏心。罗雷喜欢的是激情洋溢的文字,他说,你得让你的文字站起来,站成一个阵势,不能让它们躺着,越躺越懒。
大毛写不来。写不来,就面临退出这个团体,那将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情。罗雷想了半天对大毛说:“你可以当校对。别看我们只是一个校报,可读者是大学生,是教授,他们都是挑剔的人,哪怕一个逗号,他们都会和我计较半天,校报不能有错。”
大毛皱着眉头,半天不说话,那是他第一次向罗雷皱眉头。
罗雷吞了一口茶水,一片茶叶在他嘴唇上黏住了,他又舔回去,在嘴里嚼,嚼了一会儿,终于吐掉,说:“校对需要功底,我看你古文功底还不错,其他同学没有这个功力,你要留在这个群体里,总得有个特长。”
大毛瞪着大眼,看看罗雷,就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那我不干了,我不干还不行吗?”大毛的脸很涨,感觉像在发烧。
在他转头离开的瞬间,心想自己再也踏不进这间办公室了。
大毛还记得,来找他的人,是瘦高的福荣。福荣爱好摄影,脖子上经常挂架相机在校园内游走,大毛知道他很有才,写的小说经常登在校报上,后来还听他唱京剧,蔫蔫的嗓子,唱起几句词来,很有穿透力,“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边唱边跺地,皮鞋钉了铁掌,声声锉心。
福荣说:“在记者团锻炼,对我们学生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学本事呢,什么本事都得学,校对也是本事。”
大毛不屑地撇撇嘴,心想,你就是说成一朵花,我也不当校对。
福荣从黄色书包里掏出两张大白纸:“罗老师说,这是新一期报纸的清样,我俩比赛,如果谁的校样少于三个差错,他请吃饺子。”
大毛没有动。
福荣接着说:“这罗老师也气人,他说,我们一个都吃不上他的饺子,你说,他这是不是门缝里看人?”
大毛未置可否,梗着的脖子松了点,目光重重地落在版样上,一版密密麻麻的字。
福荣说:“校对是个十分蹊跷的活儿,有时候如有神助。没有人能做到把一个版的错误全部消灭,老师说他自己也做不到。我不服气,我和他说,我不信这个邪。”
大毛也不信这个邪。
这次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福荣。他觉得福荣应该来,两人曾经关系很不错。
出租车拐了个弯,罗雷看着街景说:“南方城市到底精致一些,看上去跟雕刻的一样,像工艺品。”大毛很喜欢罗雷夸奖自己的城市,谦虚地说:“扬州城市小,走来走去,就是几条巷子。”
罗雷说:“你可别小瞧了,这城市曾经是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
大毛笑起来,这话在扬州城的典籍里躺着,听起来令人生疑。
大毛曾经有希望留在西北,就在学校校报工作,底气就是他的校对水平,后来,连学校的学术期刊也经常来借他,罗雷也初步做出承诺。
罗雷没有提苏唱街。大毛倒有点不安,是不是上次通话时自己迟滞的语气里泄露的不太情愿,伤害了罗雷?大毛知道,自己对事物的态度都会暴露在声音里,从来藏不住。
后来,出租车上了运河大堤,罗雷突然兴奋起来,说:“这运河终于从书本上,流进我的眼睛了。”大毛也高兴,骄傲地说:“有时间我一定陪您到运河边走一走,我单位就在附近的岛上,我天天走,每个犄角都熟悉,像手掌的纹路一样。”罗雷哈哈大笑,大毛听出了他作为老师的自豪。
大毛是爱那一河水的。他的具体工作是守护运河上那座灯塔,做一些水文数据。他也爱茱萸湾,它的名字好像长在一首古诗里,只是这句诗他总想不起来。他觉得岛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水边的芦苇,他看着它们从一棵绛红的牙尖,长成一棵摇曳的芦苇,直至变成随波逐流的枯苇。还有那些花花草草,那些茱萸,有一棵老的已经八百岁。这几天涨潮了,河水正在漫溢,没有人比他更早感知潮水的来临,枯水期冻在河面上的黑压压的货船,已经一条一条地解缆前行,他默默目送每一条船离去。
3
大毛把罗雷引到一家连锁宾馆,有点破旧,大堂也显得比较阴暗,大毛对罗雷说:“宾馆条件差点,本来想换一家的。”
罗雷笑着站住了,说:“没事没事,我看看你就满足了,哪在乎住什么宾馆呢?”
来了二十多个团友,他们沿着不同的路径,先后扑进了扬州。有不少人在大厅里等着老师,大毛看到他们,精神一振,似乎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其实这次来的记者团的同学,他都不认识,是他下面几届的。现在,大毛感觉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或者正在完成一件大事。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被需要过,喊他名字的人此起彼伏。在弥漫着霉味的房间里,罗雷悄悄问大毛:“这次大家的接待费用,不会是你自掏腰包吧?你告诉老师,我补你。”
罗雷看他的眼神,像一只温柔的母猫。
大毛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向罗雷意味深长地一笑。罗雷说:“我懂了,这次,老师和同学们是沾了你的光。”
大毛环顾了一下四周,皱皱鼻子说:“快别说了,我混得没名堂,让老师同学受委屈了,这次是有友好单位赞助。”
他们相视笑起来,罗雷脸上放光,大毛感到脸上敷了一层热乎乎的膜,很烫。
这样暗淡的宾馆,如果没有李莉帮忙,也住不进来。
两个星期前,鸿达认真地说:“这样的接待必须要有赞助,你自己掏钱没有面子,你不能让老师和同学看到你的……窘境,你有多少年没见老师同学了?”大毛一下子难住了,轻声说:“二十多年了。”鸿达“嘿”了一声,“就是说嘛。”
他那几天愁得吃不下饭,鸿达说得有道理,最起码的虚荣自己还是有的,但把有可能提供赞助的人在脑子里细细筛了十遍,没有一个人能帮他。他已经跟不上岛外的世界,觉得那是一列已经开走的列车。岸上人说的许多话,他越来越听不懂。他觉得面对岛外的世界时,他就是一个软体动物。鸿达曾笑他说,小岛已经让你变成了一个半傻的人,你离开了岛就是离水的王八,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鸿达犹豫着对他说:“我来想办法解决。”
但是大毛想了两天,还是拒绝了,他觉得和鸿达的交情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鸿达说:“你不要我帮忙我懂,其实你还可以找李莉,她是企业家。”
李莉是他前妻,还单着。他总觉得这和自己有某种联系,或许还有复合的希望。他也想让罗雷见见她,他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离婚,没有了家。罗雷当年曾开玩笑说,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这样他可以安心待在西北,但是他想都没有想,生硬地拒绝了,因为那个初夏,他认识了李莉。
他终于掏出电话拨号码。罗雷老师的到来,给了他一个拨通李莉电话的理由。
是李莉的声音:“喂,您好,请讲。”大毛耳朵发胀,吭哧着开不了口。“您不说话,我就挂了。”
“别,别。”
“是你呀,你还记得我号码啊?”
“是我,你这么多年号码都没有换,我以为……”
“说,啥事?”李莉说话的语气,还是他熟悉的干脆利落。
大毛又断电了般:“我大学老师来扬州了,那个老师我跟你说过的,我想……”
“嗯,说。”
“你……能不能帮助接待一下?不少人呢,有二十多个。”
“哦……嗯,行,没问题,你把老师的行程发过来,我叫公司的人和你联系,其他的你就别管了。”
“我,我,我……”
李莉说:“别磨叽了,你的性格我太清楚,哪些要花钱的你说一下,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们有些人这辈子也许只会来扬州一次。”
大毛说不出话了,他多想和李莉再说几句话,通话时间能更长一些,他似乎还想从这个电话里得到什么。
“别忘了把他们的行程发给我。还有事吗?”
“嗯,我老师点名要去苏唱街。”
“苏唱街?可以呀。”
大毛最终鼓起勇气说:“你能不能……见见我老师?”
李莉沉吟了半天说:“到时候看吧。”
挂了电话,大毛心还怦怦跳,抓手机的地方全是汗印。他久久沉浸在过去,那时候刚结婚,李莉在服装厂上夜班,他每天骑自行车在厂门口接她,怕她那些促狭的同事嘲笑他,他在昏暗的灯光下,装作是个读橱窗报纸的行人。有人嘲笑李莉,你家大毛眼睛真好,过去有人囊萤夜读,现在你家大毛黑灯读报。大毛听了一笑,其实大毛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每天深夜载着李莉回家,大毛很满足,他感觉整个城市只有他和李莉……
4
罗雷被问候声淹没,他不停说着话。吃饭的时候,一个同学提起了吃饺子的事,罗雷请过所有的人吃饺子。那时候学生清苦,吃一顿酸汤羊肉饺子,是一件享受的事。在校报期间,罗雷给大家最大的奖赏,就是吃一顿饺子。
他和福荣那次赢了罗雷的饺子,遗憾的是,最终还是被罗雷捉害虫一样捉出了两个别字。罗雷重重地圈出这两个别字,像面对战俘似的,看了他俩一眼,咧开嘴,哈哈大笑。那次,在吃饺子的时候,大毛吃出了一枚硬币,罗雷说,“最幸运的人才能吃到这枚包着银光闪闪硬币的饺子,校报学生记者团一定是你最幸运的地方。”罗雷说得很认真,大毛终于放弃了要离开的念头。
校报那时候承载了多少隐秘的快乐呀,大毛看着一桌子快乐摆动的脑袋想。此时,他们像一架架时光记忆器,把只属于他们的快乐一一释放出来。
罗雷不断竖着食指点名,对每个人都能说一段尴尬事,引得全桌爆笑。当然,也有罗雷引以为豪的事,比如自动售报摊。
那时,大毛已经离开了学校,但是他从他们热烈的对话中,拼凑起了事情的大概。
校报印得多,把学校里所有信箱塞满后,还有一堆报纸发不出去,不知谁说,支个报摊,卖给学生,一元钱一份,大家轮流值班,当报童。当然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是笑嘻嘻地站在路边,举着报纸,胸前挂个书包,一边向同学兜售,一边收钱。但是,总有人翘班,特别是考试的时候,不能准时出摊,罗雷很郁闷,不管怎么说,报纸能够卖出去,证明这报办得还有点价值,他们甚至游说同学给家长订一份,这样省了父母没完没了的问询。不少同学乐得报纸一订,当甩手掌柜。
这时候有人提议,搞无人售报。这是瞌睡人得了个大枕头,每次说到这个地方,罗雷都会两眼放光。
这盘棋不仅活了,罗雷以他新闻记者的眼光一下子发现了大新闻。小小无人售报摊,是考验大学生素质的试金石,更是教育大学生的好讲坛。每次收摊,他们都发现,收到的钱要多于售出的报纸,有时候,还远远多于。“这真的让人感动,”罗雷说,“说明我们的学生素质高,是一条很有价值的新闻。”罗雷亲自出手,写出长长的报道,一下子登在省报上,甚至引来了全国媒体的关注。说到这里,罗雷他们都激动得忘了搛菜,仿佛他们这次到扬州来,不是为了几年一次的约定,倒是为了共同再回忆一下这件波澜壮阔的往事似的。大毛傻笑着,发现自己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为自己当年没能参与此事感到遗憾。
罗雷不喝酒,但是红光满面,思路清晰。大毛记得,那时候罗雷是能喝点酒的,但是现在他滴酒不沾了。
罗雷微笑着吃了一口菜,发现大毛好长时间没有讲话,歉意地说:“我们把今天的主角冷落了。”
大毛笑笑,说:“没有没有,我听你们讲,有意思得很。”
大毛习惯于这种冷落,他没有当过主角。
罗雷突然话锋一转,目光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张脸:“你们有谁能回忆起这主意是谁提出来的?”
大家停下筷子,面面相觑,终于有人试探着说:“苏老师,是苏老师吧?”
“对,是苏福荣,”罗雷瞄了一眼大毛,继续说,“他很聪明。”随即突然想到了什么,没有再向下说。
从罗雷嘴里听来,苏福荣的名字显得有点陌生。
“他这次怎么没有来?”大毛转过头来,轻声地问罗雷。罗雷脸沉了沉,寒风刮过水面般,大毛噤了口,恨不得刚才说出的话长出尾巴再被拖回嘴里。
罗雷环顾了一下桌上的团友,轻声说:“我没有通知到他。”说完,低头吃菜,情绪低落了不少。
上厕所的时候,有位团友耳语他,摆摊卖报主意确实是苏老师苏福荣出的,但是因为他和罗雷关系不好,几乎所有同学都听过他们的争吵,所以大家都不在罗雷面前提福荣。
大毛想不到,福荣和雷老师的关系会不好,因为如果没有罗雷的四处活动,就不会有福荣留校。福荣在那个暑假,很神气地从学校领来了崭新的办公桌,与罗雷的办公桌对面拼。他成了一个充满前途的大学老师,再也不用回风沙漫天的塞北。后来,福荣很快从青年老师中脱颖而出,对罗雷看得命一样重的版面、稿子,渐渐没有了兴趣。一张校报,能做出什么花来呢?作为大学机关的青年员工,他需要的是“跑步前进”。
从饭店出了门,街道上路灯昏暗,有的院子只是一个巨大的黑影,罗雷站一会儿,看得很细,好像要在脑子里镌刻下黑影里的每一个细节。
大毛张了几次口,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这就是苏唱街,古代青衣女子放声歌唱的地方。当时听了大毛的话,李莉在苏唱街附近订下了这个宾馆,其实苏唱街附近也只有这家宾馆还行。他一直没有说,怕这里的颓败会像尖刺刺破罗雷心中对苏唱街的幻想,破坏了扬州之行的美好。他不想让老师失望。
雨丝散发一种特殊的腥味,似乎企图覆盖小街上弥漫的古朽气息,街边有一块石牌,罗雷打开手机电筒凑近看,惊叫起来:“这条小街,就是苏唱街?”随后改口说,“是了,这一定是苏唱街,我似乎隐隐听到锣鼓声了……”罗雷的声音颓废地低下来。
所有人都打开了手机的电筒,二十几条光柱在晃荡,彼此交叉,交头接耳,对抗某种颓败似的。
罗雷侧耳细听,缓缓抬起头来,对大毛说:“苏福荣和你还有联系吗?”
“毕业以后,从来没有联系过,”大毛遗憾地说,“想起来,那时候他帮了我不少忙。”
罗雷嘟囔起来:“他爱人把他的笔记本捧给我,他写了一篇关于苏唱街的小说,他写到苏唱街,一定想到了你……”
大毛想起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因为福荣喜欢京剧,他讲过让人骄傲的苏唱街。
罗雷说:“在他的小说里,苏唱街旁有一座深宅大院,住着盐商家的一位小姐,她是个瘫子,总是被各种美妙的声音吸引,父亲不允许她出门,她自己轻易也出不了门,但美妙的声音让她无法摆脱诱惑。终于有一天,她爬上了街,当她到达的时候,两手是血,她才发现,它只是一条萧条的破街,街上污秽横流……”
大毛心中一惊,这个故事是他自己编的,然后吹牛说给福荣听的。
罗雷背着手佝偻着腰,在暗影里移动。大毛趋身向前,对着他的背影歉意地说:“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一个名字。”接着,他们看到了一群塑料人,站在一座行将倒塌的戏台上,个个晶莹闪光。他们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在作揖,有的在耳语,不知疲倦地保持着一个姿态,像一场宴会正在欢乐进行。罗雷指着一个头戴王帽、白面无须,身穿黄袍长着翅膀的塑料人对大家说:“这是戏剧的神—老狼神,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没有人能回答出来。“他是唐明皇,他荒唐的时候,经常把自己藏匿在戏台上,终于成了神。人都是戏台上的一个角色……”罗雷缓缓地说。
大毛把罗雷送回房间,转身准备带上门离去的时候,罗雷扽了扽他的衣角说:“咱俩再谝谝。”
罗雷在椅子上落座,大毛在床边上占了一个角。
“刚才人多,我没有讲。有件陈年往事,我想了好长时间,还是应该告诉你。”
大毛浑身一冷,感觉汗毛竖起来了。
“那年如果不是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也许留校的应该是你,后来我才知道,那封信是福荣写的……”
罗雷又笑了笑:“不说了,写的什么,我想你也没有必要知道,现在没有意义了,我应该代他给你道个歉,你们都曾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他这次怎么没有来?”大毛又问到这个问题,快速不安地看了一眼罗雷。
“他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曾有几次,我遇到他,看到他的表情,似乎是要和我说什么,但是,我选择无视。作为老师,我不应该残忍地拒绝他,也许我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纪检部门正在找他,他负案而逃了。我这次来,也想看看他是否会来扬州,哪怕能寻到一丝信息,他喜欢苏唱街,我也来看看。”
其实,大毛已经了解了一些福荣的情况,福荣后来调离学校,官运亨通,但是树敌太多,在周边人的冷漠里,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那封信,我当年放进了你的档案。我这么多年没有和你联系,不是我不想你,而是……”
大毛听清楚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他看罗雷又张了张口,没有再吐一个字。
5
深夜,大毛在床上“翻烧饼”,一时难以入眠。他想知道福荣那封信写了什么,它像一只黑暗中的巨手,主宰了他的前半生。
他又转念一想:我真在乎那张纸?自己太多与床为伴的日子,真与这张纸有关系吗?想到这里,大毛虚汗淋漓,不过心里倒痛快,感觉像密密麻麻的校报大样纸上,删掉了一个隐秘而狡猾的错别字。大毛心中倏然一惊,自己是不是也是罗雷眼中的一个错别字呢?
苏唱街的老狼神正低头寻找什么,已经满头白发,脸长成丝瓜络,他抬起迷茫的眼睛问大毛:我的光阴呢,我的光阴怎么不见了,我一辈子都在寻找它……他盯着大毛,大毛突然发现这张老脸竟然是自己。大毛悲恸起来,明明是福荣失踪了,我什么时候也把自己丢在苏唱街上了……
手机振铃声惊醒了梦中的大毛。他有点气恼,但是不便发作。鸿达有点张皇地告诉他:“单位决定对茱萸湾的灯塔全部进行遥控,再不需要人工守塔,不需要人工记录水文了。”这就意味着,茱萸湾,大毛呆不成了。
他愣了一下,这事虽然早有预感,但心还是掉进了地狱,他最终稳住自己的情绪,讷讷地对鸿达说:“离岛的日子,终于来了……今天李莉答应要来见罗老师,这对我很重要……其他的事,再说吧。”
大毛突然想起那句总忘记的写茱萸湾的诗:鲜花逐流水,共到茱萸湾。心里感叹,还是早晨脑袋好使,装了弹簧一样。多年来,茱萸湾像一只茧一样包裹着他,他感到温暖、习惯、知足,甚至是麻木,罗雷的到来,撕开了这层茧,他感觉世界宽亮起来,他漠视它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