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礼野史
2023-09-02阮夕清
阮夕清
送别聚餐进行到一半,杯盘狼藉,他们带来的一瓶绿汤沟三瓶黄酒已经喝光。赵军摇摇黄酒瓶子,说,这最后的发财酒给师父。他往老陆的纸杯中断断续续倒完一线,手悬停半空,直到最后的几滴掉进纸杯才放下酒瓶,老板,再拿两瓶黄酒过来!他很久没有如此大声说话,像是另外一个人说的,自己也为之一怔。
等酒上桌后,徐伟倒满,拍拍赵军的肩,示意和他一起举杯,我们南长商业服务公司的老兄弟们敬老陆,希望他退休后多跳跳广场舞,多交女朋友。
老陆喝完坐下,挨赵军坐的大块头往老陆搪瓷茶缸添点水,别再说下乡的事情了,你下乡再苦,他们又没经历过,还是说单位里的事,听徐伟提起过,是九〇年的事吧,有个大学生赖着不走。
徐伟把烟圈吐向头顶的昏黄灯泡,光线涣散,声音也有陷入回忆的飘渺,小年夜啊,一世人生才几次,小年夜值班,碰到这么个家伙。
你说错了,是小年夜前一天。老陆先纠正徐伟,又对赵军讲,那天我是在的,那个大学生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浴室小年夜关门早,晚上七点关门,六点三刻我去放水,他还泡在池子里,头低在水面打呼,我喊他,他没反应,推推他,他醒过来,盯住我看,眼睛里面是放空的,他问我,用的标准普通话,《新闻联播》里的那种普通话:师傅,我在哪里?我说你看看身边的水,还要说吗?你在太平洋,你坐的“林肯号”航空母舰翻掉了。他说航空母舰怎么会翻掉的,我说被哪吒掀翻掉的。
赵军很快得出结论:这家伙脑子不正常吧。
你说对了,我担心他有毛病,不敢再跟他开玩笑,告诉他,你在浴室。他再问,哪里的浴室。无锡南长街,大众浴室。他说,无锡啊,浙江好地方,钱宾四先生就是无锡的,七房桥离这里远吗?我上午慢车到的。他伸个懒腰,慢慢醒过来,开始拧毛巾,看来基本弄清东南西北了。无锡不是浙江的,无锡是江苏的,我也不晓得什么七房桥八房桥,宾四先生宾五先生,我催他起来,再甩两块热毛巾给他揩身体,他慢慢揩,一个脸揩了五分钟,揩完额头再揩下巴,手脚太慢,徐伟没给他好脸色看。
徐伟敲敲桌子,抬高了嗓门,我凭什么给他好脸色看,差点让我一脚踢出去,跟我们说晚上想住在浴室里,老陆跟他解释了旅馆业务早就停了,不可以住,他还不停啰嗦,各种理由,什么外面找不到空间,还空间,他是鸟啊,还不想再动了,那应该去冰箱速冻室才对。
赵军拎起转盘上的水壶,给老陆续水,又给其他几人加上,烟熏得他眼睛疼,他过去拉门,拉开小半,用靠背凳抵住,后来你们让他住了吗?室内涌出的烟气融入夜色,出门刹那,仿佛一面凭空出现的窗帘。赵军站在门口,回望屋内的老陆他们。桌旁烟消云散,随着他们脸面的清晰,神情的确定,某种像素调高的感觉油然而生。
老陆把还没吸完的烟焰灭,继续回忆,后来还是让他住了,他拿出五十块当过夜费,九〇年的五十块啊,我们也不会让他吃亏,徐伟回去端了两个菜,弄了瓶分金亭,我们陪他在浴室里吃夜宵。
徐伟“呸呸”吐出茶叶渣,什么两个菜,明明是三个菜,我们是看小眼镜可怜,按他的说法,他是北京的大学生,嫌工作安排得不好,跟家里闹得不开心,不回去过年。真没有规矩,过年都不回家。
大块头始终听得认真,若有所思,继而恍然大悟一拍桌子,哎呀,你们两个家伙上当了!这个家伙可能是逃犯,第一,上到大学都是知识分子,都懂道理,怎么会不回家过年?第二,五十块可以住旅馆了,为啥不住,因为他不敢亮身份证!
我敢保证,肯定是大学生。我第二天早上七点到的,幸亏我来得早,浴室大门敞开,小眼镜已经走了。留下一包书和一张纸条,说是要赶长途车,身上带三只包太重,寄存一包书下次来拿。
大块头乐了,黄色书吧?
老陆说,你就知道黄色书,中国字外国字的看不懂,你说说看,要不是大学生,谁出门带一包书。
大块头的开心让赵军为之欣然,又感到羡慕,这种随时开心的能力是他目前还不具备的,不过,他对书后面的命运比较感兴趣,他来拿书了吗?
徐伟指着赵军说,你太单纯了,怎么可能过来拿,这包东西又不值钱,我看他是拎得吃力,故意扔的。
几人也起身穿外套,前后出门,寒意逼得他们缩起脖子,路灯杆发着微茫白光,仿佛灯泡嘴里呵出来的热气。
徐伟看了眼很远的月牙,不无羡慕地遥想,老陆你福气啊,下个礼拜的现在,你就在北京抱外孙啦。
老陆搓搓手,你们也快了,徐伟还有五年,大块头算上之前在社区的工龄,还有九年,要不是带外孙,我可不想去北京,北京哪有无锡好,老朋友多才热闹!
一行人在空荡荡的街上前后走着,枯枝黑影交叉脚下,如破开的天窗,赵军就觉得地底在往裤脚管里透风,他一路踩那些横七竖八的树影,也有些微小的乐趣。老陆故意放慢脚步,等赵军靠近,他搭住赵军的肩,往他手中塞了样东西,师父给你只红包,你手脚别大,慢慢用。
赵军胸口微颤几下,陡生感动,人情的温暖大于拿到实惠的得意,几近幸福。按着不薄,不好意思当场取出看,这种时候他应该凝视老陆,并诚挚感谢。他就这么做了。老陆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你先别谢我,有本事讨回来才是你的。
赵军不明白老陆什么意思,再按几下,又不像红包,硬硬的一张纸,心头疑云密布。等各自散开,他迫不及待掏出,凑近路灯光看,是红河的香烟壳子。他愣了会儿,翻开另一面,果然有字。一张一千两百块的欠条—出借人陆跃进;借款人金根生;年息百分之十;落款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他算一算,再算一算,这笔账要是个孩子,也快到小升初了。
第二天,刚过午饭,赵军去麻将室找宋建中。时间还早,麻将室里只开了一桌,四面有窗,强烈的日光射进来,四面发光,照得此处亮如教堂,竟然有难以言表的神圣之感。桌椅庄重,麻将牌也如圣礼的道具,他们不是在打麻将,而是在进行某种用双手祈福的仪式。墙顶空调“呜呜”鸣响,空间太大,等吹到打牌的人身上,反而变成一股一股的冷风。
宋建中看见赵军进来,招呼他,来得正好,帮我换换手气,你替我摸一张。赵军摸到红中,桌面已有一张红中,宋建中敲着桌子斟酌,犹豫要不要换。终于下定决心,扔出手底下压热的牌,是张六条。上家朗声推牌,到了,夹六条,门清,四花!宋建中掏出筹码,甩给上家,拍拍他爷爷的肩,你替我抓两把。他拿上打火机和烟,站起伸个懒腰,拍拍赵军后背,他们一起往门口走,赵军从小就喜欢宋建中拍人的习惯,也模仿过,但模仿得不像,显得生硬,不像宋建中那么自然亲昵。
街上没几个人,福寿白事店门口几架花圈,被风一吹,挽联高高飘起,几十朵红黄锡纸花朵齐齐闪烁,色彩斑斓如孔雀开屏,成了整条街上唯一鲜艳的事物。宋建中听赵军说清楚事情原委,又接过那张借条察看,没有马上说话,甚至没理会赵军,他弯腰逗路过的一只小黑狗,小黑狗和他熟,松开叼的鸡骨,趴下,露出肚皮让他摸。赵军注意到宋建中脚边窨井盖的编号是128,为什么是128,他猜测正好安装到这边是第128 块,所以编号128,可这个编号是蚀刻进盖身的,不可能仅仅为了一个编号,每浇筑一块,就重新换一个模具,如果其他窨井盖也刻着128 号,这个128 就不是根据序列来的了,所以他特别想走到前面去看看,那边的窨井盖的编号是多少。他终于沉不住气,到底行不行?
摸了半天狗肚皮,仿佛终于从中找到答案,宋建中回过神来,你跟金根生也认识,为什么自己不去要?
他住我前面,我不好意思开口啊,要回来也有你的一份,你四百,我八百,借条百分百是真的。
这个不用你说,借条肯定是真的。宋建中轻踢一脚,小黑狗“呜呜”跑远,阳光中的小黑狗,黑得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赵军被他的故弄玄虚惹得不开心了,不行算了,你继续打牌吧,我先回去了。
老同学,你是离开得太久了,先别急,你先跟我来,宋建中将赵军半推半拉,再次拽进麻将室。
宋建中爷爷刚抓好一副牌,没等宋建中弯腰去看,他将牌往前面一推,恼羞成怒地让大家评理,你们看看,这叫什么烂牌,东南西北风都来找我了,我要让它们在群众眼里曝曝光。桌上另外三人见怪不怪,趁他重新整牌,有点烟的,有倒水的,上家拿出手机,回之前没来得及回的消息。宋建中忍不住说他爷爷,你这个脾气,跟麻将牌吵架,麻将一生气,你肯定输钱啊,打完这一副赶紧让我。
宋建中没让赵军狐疑多久,他问上家,阿四,金根生上次借你钞票还了吗?还个卵,五十块,借了两年了。
卫民,你呢?对家打出一张牌,别提了,讲给你们听不相信,他只问我借过两次,一次三十,一次二十,快十年了,天天看见,他好意思,我不好意思。
老强,你呢?
下家扁脸中年人对他哈哈一笑,你问这个做啥?我比你们得少,这句话一说前年了,肉摊头上买肉,他说没带钞票,问我借了十块。
宋建中爷爷忽然愤怒,你们算个屁,我八三年借给他七块钱,你们算算,当时七块折现在多少,再加上二十几年的利息,建中,我跟你讲啊,不管他承诺什么,千万不能再上当了,我可以说,界泾桥弄没有一个不是他的债主。
现在你明白了吧?宋建中回头对赵军说,这个钱是要不回来的,你知道他欠我多少!别天真了,要是能要回来,老陆也不会把借条给你,老陆是多精明的一个人啊,这是人民币又不是橘子皮,赵军,就算你出去六年,也回来在浴室上班半年了,怎么街上的事一点都搞不清楚。
桌上几个人明白怎么回事了,揶揄地看着赵军,不乏把玩之意,赵军此刻有种难以解释的冲动,很想给宋建中脸上迎面来上一拳,他的确在想像中打了他两拳,然后回过神来,摇头苦笑,算了算了,不去要了。他掏出烟,大方地扔给桌上每人一支,再去拿打火机,忽然他笑容敛住,下巴指引宋建中看地上。宋建中爷爷裤管边一滩水迹正在放大,水由屁股渗出,从凳面迅速坠落,滴滴答答的,随着热汽袅袅,一股尿骚味也明确起来。宋建中爷爷却浑然不觉,麻利地抓牌出牌。
傍晚飘下碎雪,天空因此古老而深情,房屋慈眉善目,树木的黑色线条也多了弹性,世界忽然客气起来。几只野猫从檐下和碎瓦中伸出脑袋,从容地打量这些细小的白色。
菜场两个卖汤团馅的摊位前排起长队,赵军前面还站着六人,在菜场排队,这真是久违的体验了,以前有过排队买电影票,排队等公共汽车,排队玩游戏机,不管为什么排队,都有因参与而产生的存在感,但在菜场排队还是最亲切的。雪从干枯的梧桐树枝间落下,铺在简易棚顶,也有几片落在前面人的头顶和衣领上,偶而绕过他胸前,步伐温柔。
金根生从肉摊那边走来,他的右腿残疾多年,走路的动作保持在一个别扭的姿势,左肩往前拱,右肩跟随,以至于像在以左肩发力,其余的手脚都处在垂荡状态。很多年了,赵军始终奇怪,他为什么不用拐杖呢?界泾桥弄有很多接近谜的事情,没有答案,它们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让你们去猜它们为什么存在,残疾多年的金根生从不用拐杖,只是其中之一。
赵军克制住对他展示借条的冲动,目送他挤进人堆,又挤出人堆,在空气中留下浓重的酒气。金根生手上拎着一袋盐,客气地问很多人吃晚饭了没有,很多人回答他,还没呢。他也说,我也没呢,烧菜没盐了,出来买盐。
老板娘阿朱拎勺“叭叭”敲打塑料盆,将粘在盆边的馅料敲进盆底,你要什么馅的?三种馅,猪油芝麻,猪油青菜,猪油赤豆。
赵军心不在焉,指着芝麻馅的盆,来半斤芝麻的,再来半斤青菜的;这些雪落在馅上,像一些糖粉,会更好吃吗?
宋建中说小时候金根生请打街机的事,其实,金根生也请过他打街机,不止一次。五月还是六月,金根生站在校门口的枫杨树影中,神色如常,说明还没开始喝酒。他喊住赵军,玲玲放了吗?赵军说,在后面呢。金根生对他招招手,你过来,你帮我一个忙,等会儿我请你打游戏机。条件诱人,赵军走近,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酒气,想起父亲的话,判断酒鬼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哪怕不喝酒,身上也有酒味。接近于酒鬼的金根生对赵军笑,双眼青肿,露出黑牙,他缓慢地从工作服上衣口袋掏出一块雪山牌奶油巧克力,你帮我给玲玲。说完还从裤袋掏出一粒寸金糖给赵军,慎重地交待,这是给你的。赵军把糖放进嘴里,踅回学校去找玲玲。操场单双杠区,她和两个女生围着体育老师说话,体育老师点点她的额头,目光宠溺,凑耳关照些什么。赵军特地跑到他们面前,扬起巧克力,金玲玲,你老头子给你的巧克力。他故意说得大声。她掉过头,愤怒地盯着他,像是要从眼中射出两道红光烧他,她抢过巧克力,狠狠扔在地上,用脚辗扁,如生气的交警指挥一个乱闯马路的人,回去!
这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让他心疼了很久,要知道玲玲这么讨厌父亲,自己先掰掉一半。她为什么讨厌父亲?就算大人离婚,她跟母亲生活,也不至于和父亲变成仇人吧?他从来没有一次成功送出过巧克力,也没正式送出过面包和口香糖,他把那些东西往金玲玲面前一放,就跑开了,有时放在作业本上,有时放在她的蝴蝶结上。作为感谢,金根生请他打过两次街机。
身后有人拍他,你买好了没有,怎么僵在那里不动?快付钱啊。阿朱对赵军笑道,小赵,我有那么好看,你赖着不走?晚了,我儿子都八岁了。
赵军不好意思地笑,老板大雕听到,从柜台后探出脑袋,赵军,这个老婆我送给你。
你乱说话,当心你老婆撕你嘴,你躲在柜台下干吗呢?赵军拎过馅料,好奇地绕过去。大雕蹲在地上检查儿子作业,儿子不知跑哪里去了,风贴地一吹,作业本沙沙作响。电线杆下的塑料袋无声而转,雪集中往这里飘洒,语文数学课本落了些雪粉。
乐惠烟酒店门口有人吵架,店内灯光往街道铺出一摊亮黄色,形成一个舞台。徐伟站在门口,他托托怀里的狗,拎起狗爪和他打招呼,狗挣扎着试图从他臂弯中脱身,他拍拍它脑袋上的雪,别动,再不听话就不要你了。狗不敢再动。徐伟指着对面,你看看,马上冬至了,还来这一出戏。金根生坐在门槛上,低头垂肩,手搭柜台借力,使那条坏腿可以尽量伸展。身侧的柜台玻璃粘着几条透明胶,像是被人踢破的。
烟酒店秦老板左手夹烟,右手指着金根生,骂你是我不对,可我活了也有七十岁了,不管新社会旧社会,有欠钞票、欠米、欠盐、欠学费的,对吧?可从来没听说过欠老酒的,再说了,我已经赊给你十瓶分金亭了,你要再欠,可以,先把前账结掉。
看来冲突已过,此刻双方进入了冷静期,金根生回答的语气放轻,头又低着,像是说给自己的腿听,我也不好意思,晚点家里有客人来我才借的,你再借我一瓶,这个月低保到了肯定还。
以前的老帐不算,上个月麻将账就欠了两百多吧,欠惠亮五十,欠红兵七十,你当我不知道,钢铁桥洗头房还欠着一百块敲背费,太湖馄饨店混吃四顿没付了,你去年喝醉差点在城中公园长凳上冻死,阿敏扶你去医院挂盐水,看病钱也有两三百吧,也欠着呢,你那几百块低保够还个屁,你拿什么还?拿屁股给我踢啊?!
老秦,你话不要说得太难听,我以前也没少照顾你生意。
秦老板不愿再多啰嗦了,他扔掉烟屁股,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大家也说说吧,碰到这样的人,换了你们,你们怎么办?借还是不借,人民群众不要只看不说,人民群众发发言。
人民群众此时就是徐伟和赵军,赵军站着,对金根生居高临下,感觉优越,同时觉得自己的优越很可怜。徐伟理理狗毛,语带训斥:老酒少吃吃吧,人家都吃没了,还要再吃。
金根生急迫地解释,我有朋友来吃饭,请朋友的。
秦老板气得笑起来:你也有朋友?你有卵个朋友!
我请浴室的大块头吃饭。
你吹牛也不打草稿,人家大块头拿工资的,要你请?
浴室原名大众浴室,转制后改名海蓝云天浴场,老板是赵军堂舅,担任过南长商业服务公司办公室副主任。赵军年初从北京的广告公司辞职,回到无锡,街头巷尾晃荡了两个月,应聘去两个房产策划公司做文案,一个公司不签合同,按件计价,另一个公司文案需同时兼售楼员。他听从家里安排先到海蓝云天帮忙。整个浴室除了老陆,国营单位身份的员工都分流了,老陆带了他三个月,他按老式的规矩称老陆为师父,现在老陆也退休了。赵军负责收费带班,管三个做小活的,再加一个烧锅炉的,大块头和徐伟不用上班,拿份最低工资,在家等退休。
堂舅另有生意,很少过问浴场,赵军乐得自在,他下午会让烧锅炉的老三替他收费,他泡一会儿澡,直到昏沉,再去软铺上躺着。阵年往事的气味围裹他,有线广播的评弹声中,老人们讨论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年人打电话谈几千万上亿的生意,敲背声节奏轻快,打呼声此起彼伏,他喜欢在这些零碎的声音中神游,这些声音提醒,他深陷界泾桥弄之中,也深陷世界之中。
名字换了,硬件设施没变,这里价格定在中低档,生意不死不活。赵军堂舅重新装修时,木头店招牌换成塑钢写真架子,亮起“海蓝云天浴场”六个发光字,在浴池的一整面墙上,花两百元,请广告公司做了幅巨型喷绘。
明蓝海水,淡青天空,几点奶白色海鸥飞翔云间,沙滩呈放射状漫延,几棵椰树轻轻摇曳,五六泳装男女躺卧阳伞下,手持各色饮料,或在亲昵,或在遐想,边角还有一块置满美食水果红酒瓶的野餐布。美食计有两只铺满草莓的奶油蛋糕、牛角面包、三角面包、法式长棍、巧克力面包、牛排、各种香肠、鲜红的片状肉食和切成三角形的干酪。
“天浴场”三个字没几天就坏了,晚上只剩“海蓝云”三个字在亮,蓝光铺到三间门面上,往天空漫溢流烟,颇具科幻意味,与现实日常无关,像是一个通向异空间的入口,同时也是异空间通向街道的出口。
浴池没有开灯,近七米高的天窗泄下淡黄光束,印在水面摇晃,光柱周围水汽蒸腾,泡有几个人影,飘忽不定的,仿佛是从身体内泡出的灵魂的形状。赵军撩下水,不算太烫。他站进池中,双膝温热,随着由身体最深处打出的一个冷颤,他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他缓缓沉进池水中,沉到脖子处,水无微不至,熨帖着他。沉入了水中,他复活了在母体中的记忆,手脚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浴水加了蓝矾,他能看到下半身飘在透明的蓝色中。墙面上,海水的蓝色接近浴水的蓝色,他背靠浴池一边,看那些泳装男女们,他伸开手脚,准备从这里游过去,一直游到浴水变成海水。
石头材质的穹顶,蓄满密密麻麻的水珠,不时砸入池面,绽开一朵又一朵小蓝花。他搓下的灰泥掉进蓝水,消失不见,他心知肚明,这池蓝色里,还有李洋婆指间的粉笔灰、宋建中后脑勺的水泥灰、大块头的脚皮、老杨满身的油烟、大雕的肉屑、徐伟颈根的狗毛、宋建忠爷爷的尿渍……那些灰都沉在脚底下,积淀几代,踩上去薄薄一层,趾间滑腻,仿佛踩着河底的淤泥,有点恶心,但想到自己搓下的灰也在其间,平衡了些。他准备忘掉金根生的借条,这个顺水人情,简直可以算做恶作剧,老陆此刻在北京了吧,抱外孙女享天伦之乐。这个老东西!他决定表明一下立场,明天就把借条邮寄给他。
一个大胖子,看不清楚年龄,盘腿坐在搓背长凳上,肩膀搭着毛巾,身体红润,冒着热气,神态怔怔的,似乎又充满智慧。今天来了不少生客,烫脚架板上坐着一个小老头,以前也没见过。他拿毛巾的一端拧成长条,夹在两趾间来回扯动,扯得舒服了,他皱着眉头,满脸惬意。池沿上坐着另一个老头,以前也没见过,几撮白发贴在前额,头耷拉着,一脸听天由命的神情,像等着刀落下。他脖子处有一条刀疤,由脖子往下,干瘪的胸口和小腹也各有两条刀疤,五条刀疤如五条拉链,缝起瘦小的身子。赵军看着这些刀疤,浮想连连。他想,这老头身上怎么会有这些刀疤呢?上过战场?混过帮派?看着不像动手术留下的,疤上没有针脚。
小老头享受着烫脚,不时探头,对刀疤老头说什么,赵军打起精神听,离他也就两米,刚才听不明白,现在他集中注意力,就听清楚来龙去脉了。
我告诉你啊,伯渎河自明朝以来,出过两件大事,再远的事肯定也有,但书上没有记载。一次是嘉靖年间,河里氽出一条死鱼,多长呢?五丈,大概合到现在十六米的样子,如峰停水面,意思是像山一样,坐在河里不动。大概是鲸鱼,为什么说大概呢,体型接近了,可书里面说到,这鱼披鳞,鳞片若掌大,鲸鱼没甲啊,不知是什么变种。鱼太大,把河道堵住了,其他船过不去。你说,要是通海的河吧,比如天津南通连云港那里的内河,海鱼游进来还好理解,这古运河通哪,通京杭大运河,要么就是太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怪鱼?搞不懂。不过是好事啊,附近的村民报到县衙门,县太爷领了上百号人过来,有懂的人说是《山海经》里的鱼,又说是《庄子》里的鱼,我管你哪里的鱼,能吃就行。在边上搭好塔吊,派了水性好的给大鱼绑上绳子,最后发动了上千人一起拉,才吊出来。全县的屠夫都来了,割了三天才割完,城里城外,家家户户都分到了鱼肉,吃个痛快,那几天无锡人放屁都带腥气。鱼鳞可做镜子,两米长的鱼鞭让县太爷吃了,鱼眼珠子会发光,挂在堂内,晚上抵得上十根牛油烛,当贡品送上了北京,谁知到宫里眼珠就不发光了,县太爷因此得了个欺君之罪名。
赵军小吃一惊,鱼也有鞭?
小老头拧了把毛巾,抹抹脸,身子往下沉沉,让浴水淹没肩膀,怎么没有?人有人鞭,狗有狗鞭,鱼当然也有鞭,我还见过老鹰鞭,难道只允许你有?你可以有,披毛带甲湿生卵化也可以有。
刀疤老头不置可否,你这把年纪,比我还大两岁,整天瞎七搭八,照你这么说,苍蝇有苍蝇鞭,蜘蛛有蜘蛛鞭,难不成连细菌也有鞭!
一层紧贴浴水的白汽不时沉浮,再往更高处,气雾形成一片缓移的云海,两个老头,身体如峥嵘偶现的海外仙岛,赵军目不转睛,怕一不留神就失去了方向。刀疤老头沉默了会儿,让我猜一猜,你要说的第二件大事是钢铁厂和卷风机厂武斗吧,清名桥堍下,红樱枪对古巴刀。
不是不是,第二次也是在明朝,崇祯时,国家气数快尽了,江南这边还好,没开始饿,路上有饿死的也是山东安徽逃荒过来的。逃荒的太多,县里和义庄管不了,街头巷尾,偷抢窃杀,渐有乱象,要知道李自成那时还在陕西当个驿卒,张献忠还在卖红枣,你说崇祯脑子好好的,怎么就对袁崇焕下手呢?
你别说远了,古运河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我在这里过了六十年,也没见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是你活得短,你活五百年不就都见到了?古运河一晚上全干了,河床露底了,一夜之间,变成了一条大泥沟。
你这个牛皮有不通的地方,古运河通大运河,水和水都连着,怎么会干掉?除非大运河和太湖的水也干了。
这我搞不清楚,我又不是科学家,地方志上记的,《梁溪漫志》,你自己去翻,从南吊桥到梅村,古运河的水,一夜之间全没了,把两岸的人高兴死了。两千多年的河啊,就是座大墓,里面藏了多少宝贝,猜猜看,河床上最多的是什么?你能猜到,今天浴资我来出,再请你擦个背。
刀疤老头抓起肥皂,狠擦几下肚子,我凭什么猜,我又不是没钱付浴资。
池子里还有一对父子,父亲三十左右,正在帮两三岁的儿子洗头,看来没经验,有肥皂沫弄进孩子眼里,小孩“哇哇”地哭出来,声如洪钟。父亲用手勺水,一下一下地,替孩子洗眼睛。大胖子说,你这样不行的,到淋浴那边去,用莲蓬头的水冲。赵军本想过去帮忙,可他凭什么帮呢?这么简单的事,那个父亲应该能完成的,他就原地不动了。他的身体泡塌泡松,像快散开的饼干,瘫软在池中,近乎弥留。不知什么时候,小老头和刀疤老头已经离去。
就快漂到穿紫色泳装的女郎身边了,她手持椰子,他独自接近了她,准备枕着她的肩睡一会儿,手放她的胸上。像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制止,混乱杂沓的脚步声大作,还响起各种气势十足的脏话,当然,这种气势十足更多是因为浴池的回声所致,他缓缓睁开眼,往浴池入口处看,正发生的事让他清醒过来,他猛地站起,其势之坚决,让人以为是他一把推开了身边的女郎,从画壁中抽身而出。
水汽朦胧,一大群衣服严实的人大呼小叫冲了进来,气势像古惑仔寻仇砍人,赵军紧张地站起,原地不动。在浴池里泡着的人也纷纷站起,警惕地看着闯进的这群人。白雾从他们身上散开后,原来也只是三四个人,只是门洞小,看上去像一大群人。每一个人赵军都认得,宋建中、秦老板,还有大块头,秦老板和大块头架着的竟然是金根生,每一个人都在瑟瑟发抖,秦老板一边帮金根生脱衣服,一边用力扇他头皮。金根生不吭声,也不还手。
他们几个胡乱脱完衣服,直接跳进池水中,金根生腿脚不便,他坐在池边慢慢挪,宋建中和大块头猛推一把,他扑通滑进池中,溅起水浪,扑了赵军满脸,此举让赵军错愕不已,他茫然地望向宋建中。还泡在池中的几个人快步挪到边角,腾出浴池中间的大片区域。你们手脚轻点,当心他的腿,秦老板喊道,是要教训他,但过一会儿,等他回回魂再说。
四个人都深深沉进水中,仅露脑袋,像只剩下脑袋,脸色乌白,嘴唇发紫。宋建中索性一头闷进水中。赵军朝他们“喂”了几声,前后没有人搭理,各自闭了眼睛。过了许久,宋建中头伸出水面,眉毛上挂着蓝色水滴,他的脸,和金根生秦老板的脸同样,渐渐恢复了血色,活人的生机往外溢出。宋建中看赵军愣着,泼水过去,别发呆啊,去给我们拿几条毛巾,还有肥皂,我身上臭死了。赵军问,怎么回事?宋建中却没马上回答,另几个也不说话,秦老板双目紧闭,鼻息粗重,长吁一声,睁开眼睛。赵军不情愿地趟出池子,去给他们拿毛巾。他们甩下的衣裤胡乱摊在地上,像是几具蜕下的躯壳,原先他们假装是人,而此时现出了原形,赵军踩过,脚底湿冷,压出“叭叭”的水声。他想起《封神演义》里常说的那句话,此时不现原形,更待何时!
他拿了毛巾,一块块甩给他们,金根生和大块头没接,毛巾落在他们头顶,像日军军帽的两片垂布。宋建中接过肥皂,往脸脖上下涂抹,大块头嗅嗅手掌,搓洗几下,再嗅嗅,问赵军,还有没有了,给我也弄一块肥皂。宋建中说,你急什么,等我擦完。大块头说,不行,实在太臭了。
赵军再趟进池中,在宋建中身边蹲下,到底怎么了,你们掉到茅坑里了?
我们去桥对面斗地主,碰到他跳河自杀,这个自杀太精彩了,他自己跨不上去,让大块头扶他坐到桥沿头的。
大块头帮他自杀?赵军看一眼大块头,大块头可能感觉到了赵军的恼怒,以及恼怒生出的距离感,解释道,我脑子没坏掉,怎么可能帮他自杀?再说了,他真要自杀,根本不需要我帮,自己也可以跳,他又不是瘫痪,又不是跨不上去,对吧?跳河又不是一定要站到桥沿头,让所有人都看到,身体往前一纵就可以嘛!他前两天请我吃饭说这个事,我以为是为了不还我钱,故意恐吓我的,我就扶他一把,让所有人看到,看他怎么收场,谁知道他妈的他真跳下去了,我也只好跳下去了。
宋建中大声说,我们能怎么办?只好跳进去捞他,他妈的运河里的水又臭又冷,冻死我了。
赵军朝金根生看,他正在搓耳朵,极为认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今天就是专门来洗澡的。他自杀啊,为啥自杀啊?宋建中说,我怎么知道,这鸟人想下去捞鱼吧。
众人围聚过来,秦老板和大块头的额头也渗出了汗珠,可他们还继续喊冷,大块头说,小赵啊,你让锅炉房水再烧热点。
秦老板抢过肥皂,往头发上擦,开始数落金根生和大块头害人,要是捞不上来,死了,多晦气啊,谁也过不好年。
金根生表情尴尬,对所有目光接触到的人陪笑,对赵军也点头示好,弯腰低头,不停地说,对不起大家,真的对不起大家,是我没出息,脑子坏了,脑子坏了。赵军闻到他脸上的河泥味,往后面让让。秦老板扳起手指头,根生啊,我跟你算算新账,运河水比阴沟水还臭,衣服就算晒干也不能穿了,你一定要赔。
宋建中板着脸数落,根生,你这条命虽然不值钱,但起码值十顿馄饨吧,我不管,下个星期你要请我,万一我冻出肺炎来,你也要承担所有的医药费。他手搭住赵军的肩,请客时你也要喊上赵军,今天泡浴室的钱你就不用付了。
赵军说,没关系的,今天我请客。
大块头拿毛巾来回扯腋下,极富节奏,根生,我是第一个跳下去捞你的,你真是存心害我。你死了,我弄不好还要吃官司,我便宜点儿,你只要现在帮我擦个背就可以了。
等我有了钞票一定请,建中,不瞒你说,刚才,刚才,我冻得,冻得卵也缩掉了。可能还没完全回暖,金根生说话带点儿结巴。宋建中和秦老板起了好奇之心,让我们看看。
金根生站起来,赵军也好奇地往前看,为了清晰,还掸了掸眼前渺渺的水汽。宋建中脸色一沉,咦,没事啊,挺好的啊,你又骗我们。
没骗你们,刚才真的缩了,现在好了,热水里一焐,才一会儿,又长出来了。天窗黯淡下来,赵军起身,跨出池子,凑近门洞喊,外面的师傅开下灯。浴池里的灯亮起,灯泡光射在水面,衬得高处的天色更暗,像很久以前的冬夜的天色。外面的声音被墙壁隔绝,他们在热水中浮沉,说着惊天动地的脏话,回声久滞,如在空谷。赵军看着他们,雾气欲散未散,给他们蒙上一层说不清的庄重感,可因为裸体,每个人又都有一种婴儿才有的喜感,仿佛经历着集体的洗礼,懵懂与不明所以的欣悦同在。现出原形的他们的确与平时不同,现在他们的生命形式中好像加入了液态和气态,所以,池中的他们身体变大了些,各个部位都变大了些,他为此愣了好久,在他们质疑的催促声中,重新趟进池中,挨近他们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