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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作品在日本的翻译出版与接受研究

2023-09-01丹,余

关键词:阎连科译者文学

宋 丹,余 凯

(湖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 长沙,410082;深圳大学 附属实验中学 深圳,518101)

中国当代文学在日本文学出版市场上整体居边缘位置(科幻文学除外),但阎连科作品是例外。《受活》于2014年9月初版,次年3月第3次印刷,并获2014年日本Twitter(推特)文学奖海外作品第一名,这是由读者投票选出的文学奖项。2016年日本出版了《我与父辈》《年月日》《炸裂志》3部作品的译本,堪称罕见。《年月日》于2016年11月初版,次年1月重印,且取得白水社2017年度翻译文学销量第一的成绩,2022年又由同社再版;《我与父辈》《坚硬如水》《年月日》《四书》均有Kindle版发售。该现象已引起国内部分研究者的关注。已有研究主要包括个案与整体研究两类:个案研究的文本集中在《受活》,如卢冬丽、李红研究了该作日译本的副文本及色彩词的翻译[1];整体研究如王晓梅、李哲考察了阎连科作品在日本的译介与接受情况,涉及题材、译者、出版社、读者评价、馆藏、研究、交流等各方面的初步信息[2]。本文在已有研究基础上,深入考察阎连科作品在日本的翻译出版与评价接受,探究阎连科作品在日本成功传播的原因。

一、阎连科作品在日本的翻译出版历程

日本翻译阎连科作品始于2004年,至今已翻译出版27部(含篇)作品。含独著单行本11部(见表1)、短篇小说4篇、散文5篇、演讲5篇、访谈1篇、对谈1篇。根据阎连科作品在日本翻译出版与传播的具体情况和特征,我们将自2004年迄今共十九年的翻译出版史分为萌芽期、上升期、鼎盛期、平缓期四个阶段进行考察。

表1 日本翻译出版的阎连科作品单行本一览表(2006—2023年)

(一)萌芽期(2004—2007年)

日本翻译阎连科作品始于2004年,以在中国文学专业期刊《螺旋》《火锅子》上刊发《黑猪毛,白猪毛》《为人民服务》的译文为先声。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界在首次介绍中国当代作家时,一般以在专业期刊上刊载该作家的短篇小说译文为肇始,莫言、铁凝、王安忆等均是如此,阎连科亦不例外。而他们开始关注阎连科的契机有两点:一是2004年,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受活》单行本,在中国文艺界引发广泛关注。2005年,该作获第三届老舍文学奖和第二届“二十一世纪鼎钧双年文学奖”;二是2005、2006年,《为人民服务》《丁庄梦》相继出现“特殊情况”,其在国外的关注度随之骤升。日本大型文艺出版社文艺春秋社①和河出书房新社②以“问题小说”为卖点,分别于2006、2007年翻译出版了这两部作品,译者均为谷川毅。

在萌芽期,相较文学性,日本出版界更加关注阎连科作品的话题性与争议性,且亦步亦趋追随法国。法国最早翻译出版的阎连科作品是比基埃出版社于2006、2007年先后出版的《为人民服务》《丁庄梦》,在时间与作品上,日本与此完全一致。阎连科曾提到法国毕基埃出版社中国文学策划者陈丰及该出版社“在几乎一年一本出版我的作品时,先出什么,后出什么,哪一部作品长一点,哪一部作品短一点,哪一部轻松欢快些,哪一部悲伤压抑些,他们都会考量和调整。因此法国的这个考量,自然也就影响到了英语和其他语种的翻译和出版”[3]36[4]42-43。其实,非独阎连科作品如此,日本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出版基本以欧美的出版动向作为风向标。这种情形,就连在日本红极一时的《三体》也概莫能外。

萌芽期的主要日译者是名古屋经济大学教授谷川毅。他专攻阎连科文学研究与翻译,经旅日中国诗人田原引荐给阎连科,至今独立翻译了阎连科6部长篇与多篇文章,并合译了1部长篇,是目前日本翻译阎连科作品最多的译者。他称在阎连科的作品里能读到以马尔克斯为代表的拉丁文学的想象力与故事性,“想象的奇拔自不待言,将想象融入起伏多变的故事的才能令人致敬”[5]452。

(二)上升期(2007—2014年)

萌芽期后,阎连科积极与日本知识界和读者交流,影响逐渐突破中国语言文学研究圈的狭窄范围。2012年,中日关系一度紧张。同年9月28日,《朝日新闻》刊发村上春树寄稿「魂の行き来する道筋」(灵魂往来之路),阎连科撰写了《中国作家致村上春树的回信》,于10月15日在朝日新闻出版旗下的《AERA》杂志发表,英译版同时在InternationalHeraldTribune(现在的TheJapanTimes/InternationalNewYorkTimes)上发表,引发日本各界关注,来自日本乃至英语圈的报社、电视台等媒体的采访邀约不断。以此为契机,2013年12月,阎连科首次访日并出席了早稻田大学举办的国际论坛“东亚文化圈与村上春树——越境的文学,危机的可能性”,日本NHK电视台BS1频道报道了阎连科此次访日及对他的专访[6]464-465。阎连科后又多次赴日,并发表演讲,接受访谈,出席论坛、读者交流会等,在日本知名度逐渐提升。

2009年,《年月日》《受活》法译本相继出版,法国各大主流媒体均有书评报道,且分别获得2009、2010年法国“阿梅代·皮乔”文学翻译奖。2012年出版的《四书》法译本亦入围同年法国文学大奖“菲米娜文学奖”[7]。2014年5月,阎连科获弗朗茨·卡夫卡文学奖,成为首位获该奖项的中国作家,也是村上春树之后获该奖项的第二位亚洲作家,这意味着阎连科的写作获得了国际认可。在系列利好条件下,2014年,河出书房新社出版了谷川毅翻译的《受活》日译本。法译本最早将《受活》的书名译为“Bons Baisers De Lenine”(列宁之吻),英译本紧随其后将书名译为“Lenin’s Kisses”,日译本的正书名是「愉楽」,副书名则沿袭英译本,直接采用了“Lenin’s Kisses”。

(三)鼎盛期(2014—2018年)

阎连科获弗朗茨·卡夫卡文学奖后,《早稻田文学》和《亚洲时报》先后刊载了阎连科的获奖演说《上天和生活选定那个感受黑暗的人》的译文。2015年,《受活》又获日本Twitter文学奖,这是普通读者投票选出来的奖项,意味着阎连科作品在日本已经走出了专业圈子,走进了普通读者群体。此二奖对日本翻译出版阎连科作品而言,无疑是一剂强心针,日本出版阎连科作品的态度变积极,速度加快。2016年,日本出版了《我与父辈》(饭塚容译)、《年月日》(谷川毅译)、《炸裂志》(泉京鹿译)3部作品的译本,这于中国当代文学而言绝无仅有,这一年堪称阎连科作品在日本出版的巅峰之年。2017年,《坚硬如水》日译本出版。《炸裂志》《我与父辈》《坚硬如水》由河出书房新社出版,《年月日》由白水社③出版。2014—2017年,《早稻田文学》④先后有10期刊登了阎连科作品的日译文,分别是卡夫卡奖获奖演说(2014年第9期,泉京鹿译),《炸裂志》译文连载(2014年第8、9期,2015年第10-13期,2016年第14、16期,泉京鹿译),以及《炸裂志》刊行寄语《反映时代混沌的故事》(2017年第18期,中岛京子、泉京鹿译)。《炸裂志》《坚硬如水》的书腰宣传语称阎连科是距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作家、诺贝尔文学奖最重要的候选作家等,与2011年中央公论新社对莫言《蛙》的日译本的宣传手法如出一辙。这既是宣传手段,亦透露了出版社对阎连科获奖寄予的厚望。在鼎盛期,日本出版界接连出版阎连科作品的主要动力已从萌芽期的争议性转移至文学性。而《我与父辈》《年月日》两部作品也让日本读者看到了阎连科作品中有别于批判与讽刺的温厚与慈悲。

谷川毅的持续努力和饭塚容、泉京鹿两位实力译者的加入是成就这段鼎盛期的关键力量。日本中央大学教授饭塚容是知名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者、翻译家,翻译出版过铁凝的《大浴女》、王安忆的《富萍》、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苏童的《碧奴》《河岸》、毕飞宇的《推拿》等多位中国当代知名作家的代表作。其翻译业绩获中国政府高度评价,且于2011年获第五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他首次翻译的阎连科作品即《我与父辈》,他认为该作的“魅力在于能感受阎连科的温情与严肃两面”:“既是阎连科个人的精神史,同时也是中国农民的生活史。对于理解作家阎连科与中国社会,都具有重要意义。”[8]221泉京鹿于1994年到北京大学留学,在北京生活工作16年,2010年返回日本专职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翻译工作,翻译了余华的《兄弟》、郭敬明的《悲伤逆流成河》、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王跃文的《大清相国》、周国平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等,是一位对中国当代文学有独到判断的译者。她称与阎连科初见即被对方“质朴温情的谈吐、坦率友好的人品所吸引。其作品与其人给人的实际印象之间存在难以言表、乃至令人困惑的差异,但越听其言,越觉得能写出这种作品的,非这个作家不可,不知不觉间为其倾倒”[6]462。

(四)平缓期(2018年至今)

经历鼎盛后,2018年至今,日本翻译出版阎连科作品进入平缓期。此时的阎连科在日本已成为能代表中国当代文坛的知名作家。2018年,饭塚容主编、中央公论社出版的《作家眼中愚拙可爱的中国——为何他们要向世界发声?》收录了阎连科的访谈、对谈、演讲各一篇;演讲《我书架上的日本小说》是阎连科在中日青年作家对话会上的发言,他对日本名著与代表作家做了如数家珍般的点评,让日本读者备感亲切。同年,庆应义塾大学文学部主编的《三田文学》⑤刊载了《把一条胳膊忘记了》的日译文(饭塚容译)。2020年3月,新冠疫情肆虐全球,阎连科接连发表《经此疫劫,让我们成为有记性的人》与《疫劫之下,无力、无助和无奈的文学》两文,日本的Newsweek、《文艺》杂志第一时间翻译刊发,阎连科直面现实的勇气、清醒与洞察让日本文艺界深感敬佩。此时的日本,居家隔离带来了文学阅读量的增长,疫病文学一度流行。读者阅读阎连科作品的心理也从当年优越感下对猎奇的寻求转化为恐慌下对心灵抚慰与激励的追求,《丁庄梦》时隔十三年由河出书房新社再版。2022年,《年月日》由白水社再版并收录进该社的品牌丛书系列“白水U books”。在疫情期间的在线荐书活动上,日本当代作家多和田叶子推荐读者阅读《丁庄梦》,平野启一郎则推荐阅读《年月日》,侧面推进了两部作品的再版。这两位作家均获过芥川龙之介奖、读卖文学奖等权威文学奖项,在日本有较高知名度,他们能欣赏并推介阎连科作品,意味着阎连科作品获得了异国同行的关注与认可。《心经》(饭塚容译)、《日熄》(泉京鹿、谷川毅合译)、《四书》(桑島道夫译)于2021、2022、2023年相继出版,该阶段阎连科作品的再版、重印与长篇的接连出版意味着其在日本并非昙花一现,而是已在异域的土壤里落地扎根、稳步生长。

二、阎连科作品在日本的评价

(一)学术研究与专业书评

日本刊发的研究阎连科作品的学术论文数量有限,这与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界偏重古典研究有关;也与其作品的日译史较短有关。值得一提的是谷川毅的《阎连科的物语世界——通向〈丁庄梦〉的历程》一文。这是日本学者较早撰写的研究阎连科作品的学术论文。该文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分析了阎连科对声音、气味、光的刻画及其饶舌的文风,指出了阎连科作品中蕴含的乌托邦精神:“《丁庄梦》是从乌托邦的崩溃到重建的故事,《受活》则是从乌托邦的丧失到回归的故事。阎连科试图描绘乌托邦的脆弱,从而更鲜明地刻画现实的严峻。”[9]72

此外,译本后记也体现了译者对阎连科及其作品的深入理解。谷川毅评价《受活》与魔幻现实主义紧密关连的是作品中形形色色的颠倒,首先是季节的颠倒,其次是故事结构的颠倒,使用农历而非西历纪年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颠倒,最大的颠倒则是健全人与残疾人的位置关系。[5]452-453他认为阎连科所有的作品都和《年月日》有所连接,该作“聚集了阎连科文学的精华。诸如充满寓意的设定,声音与颜色的通感,日光因强弱而变换重量等的独特描写,与老鼠的激烈战斗,与狼群的紧张对峙,跌宕起伏的情节展开,暗示了对未来微小希望的结局等。最关键的是坚不可撼的爱与尊严”[10]151-152。

虽然学术论文不多,但自2014年《受活》日译本出版以来,日本主流媒体刊发了大量有关阎连科作品的书评。日本四大报纸《朝日新闻》《每日新闻》《读卖新闻》《日本经济新闻》均刊登过阎连科作品的书评。书评撰写者是活跃在日本文艺界或学界一线的作家、学者、文艺评论家等,如中岛京子、青山七恵、いとうせいこう、藤井省三、沼野充义、张竞、福嶋亮大、丰崎由美、鸿巢友季子等。其中,以《受活》《炸裂志》的书评居多。

以鲁迅研究知名的东京大学名誉教授藤井省三聚焦阎连科作品反映的当代中国人与政治和经济的关系,沿用鲁迅将中国史一分为二的做法,称阎连科“将现代史分为被逼做政治奴隶的时代和甘愿当经济奴隶的时代,他的绝望比鲁迅更深”[11]。直木三十五奖获奖作家中岛京子称在阅读《受活》的过程中,“仿佛被作家带进现代中国存在的问题的深渊,这种问题不仅存在于中国,而是整个现代社会,其揭示的人类本性的丑恶明明近乎令人生厌,读罢却残留莫名的温暖”[12]。作家、演员いとうせいこう赞美阎连科的“创作有深挖人类这片大地的强力,和把想象的炮弹扔到无限遥远的巨力。幽默引发的笑声之大,哭泣震动的范围之广,无一不是超出常规”[13];他欣赏阎连科运用语言的能力:“叙述口吻时而平白、时而文言。故事变化之规律无所寻迹,宛如自在遨游宇宙的巨龙,逆行于年月,时而夸张、时而细腻的比喻浑然龙身于一体。”[13]德间佳信认为《受活》“是一部离奇的小说。其离奇体现在故事、方法、寓意等方面,无不展现得淋漓尽致”[14]32。“从解放到‘文革’期间不容分说的政治隶属状态,与正在发生的改革开放下作茧自缚的金钱隶属状态,在作品中合二为一,上演了一部现代中国的连环画”[14]33,“在主题上是‘反思文学’,在方法上则批判性继承了‘寻根文学’”[14]34。《受活》日译本的腰封上印有著名诗人谷川俊太郎的诗意评语:“读着读着,越来越有趣,越来越恐惧,充满深邃的魅力。大脑懂不了的中国,身体懂得了。”

《朝日新闻》中文网的创始人兼前总编野嶋刚肯定了《炸裂志》敏锐的问题意识和文学沉淀是思考改革开放的绝好文本,阎连科在自己的小说中登场,显示了其对“权利”和“艺术”的紧密关系具有强烈意识,足见其老练的作家气概。通过与阎连科对谈,他称其温暖与成熟令人感受到了中国文人的传统。关于神实主义,他给出的评价是:“在难以挖掘事实的社会,通过追求超越事实的真实,宛如驱散遮挡视线的烟雾,反而能清晰映照事实。”[15]芥川龙之介奖获奖作家青山七恵则注意到《炸裂志》所描写的社会经济高速发展下的人类欲望的膨胀和丑恶的现实:“经济发展被奉为共同体的至高目标,人们东奔西走在金钱力量肆无忌惮的社会,其姿态何其悲惨,又何其可笑,但笑声与悲鸣一纸之隔。散布全篇的超自然的暗喻,不由分说地让我们直视那些避而不见的丑恶”[16],“现实和虚幻交织,如让人兴奋又眩晕的毒药一般,瞬间把人压倒、击垮”[16]。明治大学教授张竞称赞《炸裂志》中精彩的语言:“阎连科的每部作品都会以独创的手法与大胆的语言实验震惊读者,这部小说同样以出人意外的故事构造与梦幻般的叙述口吻,编织出奇妙的作品世界。”[17]

除《受活》与《炸裂志》外,《年月日》《我与父辈》的书评也显示出评者对阎连科作品的独到理解。如藤井省三称《年月日》“以民间传说的口吻开场,渐次凄惨,后又展开至希望的结尾,先爷如《老人与海》里的桑提亚哥般勇敢,又较渔夫更慈悲。本书还使人联想到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是感人的成人童话”[18]。张竞称《我与父辈》“既是父兄的故事,又是数千年来过着同样生活的农民的故事。如此一来,一个贫寒村庄的日常化作时代缩影,折射出连绵不绝的黄色大地的历史,父亲的背影极致浓缩了亿万农民的生活史”[19]。

简而言之,在评论家看来,刻画中国社会的现实问题是阎连科作品的灵魂,而阎连科非凡的语言表现力与故事驾驭力则极大地提高了作品的魅力。

(二)普通读者的评价

我们统计了日本最大读书交流网「読書メーター」上有关阎连科9部单行本(《为人民服务》《丁庄梦》《受活》《我与父辈》《年月日》《炸裂志》《坚硬如水》《黑猪毛,白猪毛》《心经》)的读者登录人数总计2 044人次,读者评价总计424条。在中国当代纯文学作家中,该数据仅次于莫言;而日本普通读者对阎连科作品关注度最高的是《受活》,其次是《年月日》《炸裂志》《丁庄梦》(2021年10月3日检索)。

图1是利用Python统计读者评价的词频后制作的词云图,表2则是对评价里的高频词的分类统计。由此可总结出读者评价的六点特征:第一,高频词排在前五位的依次是「村」「中国」「人」「作品」「物語」。阎连科作品的大部分创作素材源自中国农村,且故事性强,这一词频体现了其创作的基本特征;同时也显示出日本读者借由阎连科作品了解当代中国的阅读诉求。「人」出现176次。如人的本性、罪孽、愚蠢、贪婪、丑陋、滑稽、浅薄、顽强、尊严等。文学是人学,阅读阎连科的作品能引起读者对人性方方面面的思考。第二,获奖与遭禁是出版社用来宣传和推介作品的方式,该方式也确实吸引了部分读者的关注。第三,读者较普遍地认识到了阎连科作品的特质,如魔幻现实主义,具有批判性、讽刺性,好用寓言、通感等表现形式及善用乡土题材、想象力过人等。第四,直观感受中与力道相关的词语频现,可见阎连科以强劲的笔力带给读者强烈的震撼感。而有趣、愉快的多次出现则说明读者的阅读感觉良好,实现了阅读期待。第五,情感体验词中喜怒哀乐等皆具,可见阎连科作品带给日本读者复杂多样的情感体验,而最大的感受是悲哀。第六,从世界文学相关的评价来看,日本读者会拿马尔克斯比拟阎连科,拿《百年孤独》比拟《炸裂志》;拿《老人与海》《黄雨》比拟《年月日》。一方面体现了文学修养的良好;另一方面也可知阎连科作品蕴含的世界性。有读者就如此评论:“每逢触碰这位作家的作品,就会无数次思考这就是阅读世界文学的理由。”

图1 日本读者评价阎连科作品的词云图

表2 日本读者评价阎连科作品的高频词分类统计表

三、阎连科作品在日本成功传播的原因

(一)外因

2010年,中国GDP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邻国日本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以描述现实中国见长的阎连科作品在日本成功传播,离不开这一大的时代背景。互联网、多媒体发达的当下,日本要了解当代中国,材料丰富、渠道多元,当代文学并非唯一选择,更非首选。但若要深入理解现当代中国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及在这种变化下生存的中国人的心灵世界,文学仍是不可或缺的窗口。以河出书房新社为代表的日本主流文艺出版社能接连出版阎连科作品,日本高等学府两大权威文艺期刊能刊载阎连科作品,本身反映出日本知识界通过以现实关怀见长的阎连科作品来观照现实中国的诉求。“中国”在读者评价高频词里居第二位即是此种诉求的佐证。

而能让阎连科作品深入打动日本普通读者心灵的推力,则非翻译莫属。阎连科作品在日本成功传播,译者功不可没。谷川毅专事阎连科作品的研究与翻译,对阎连科其人其作都有深入独到理解。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在日本销量有限,译者收入微薄,但谷川毅能坚持翻译阎连科作品近20年,而且译笔高明,得到读者认可。后又有泉京鹿、饭塚容等优秀译者加入。一流作家遇到一流译者,可谓幸运。

阎连科作品在亚洲的译者,均是由其本人介绍给出版社的。[4]36截至目前,有10位日本译者翻译过阎连科作品,这些译者基本是专业人士,翻译质量值得信赖。总体看来,日译本的内容与结构均忠实原著,而且译文通达流畅,译者也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以书名翻译为例:谷川毅译《受活》书名为「愉楽」,应是从中上健次的连续短篇集《千年愉乐》(『千年の愉楽』,河出书房新社1982年版)受到了启发。两部作品的写作手法与故事背景有相通之处。若松孝二据该作改编的同名电影于2013年上映,同年在威尼斯电影节展映,在日本备受关注,此时正值谷川毅翻译《受活》之时。《我与父辈》的书名被饭塚容译为「父を想う」(想念父亲),与日本近代诗人八木重吉代表诗作「母をおもう」构成互文关系(想う的日文读音即おもう)。

阎连科的写作语言是对中文创造性之极限的挑战与实验,其作品中比比皆是的、打破中文句法常规与惯习的语言最为考验译者。对此,三位主要译者的译文均呈现回归常规日语的规范化与明晰化特征。如《受活》开篇的“时光有病啦”[20],谷川毅译为「時間の順序はあべこべじゃし」[21](时间顺序错乱)。《我与父辈》开篇里的 “……原来都是为了活着和活着中的柴米与油盐、生老与病死”[22]。饭塚容译为「すべて生きるため、生きる種を得るため、そして年老いて死ぬためにあったのだ」[23](都是为了活着、为了糊口、为了年老死去)。《炸裂志》里的“太阳黄爽朗朗,悬在头顶上”[24],泉京鹿译为「太陽が明るくすがすがしく頭上にあり」[25](太阳明媚清爽地挂在头上)。这种翻译既不是亦步亦趋的直译,也不是无拘无束的意译。类似纽马克(Newmark)所称的语义翻译,即译者试图在目的语语法与语义的限制下,重现与原作相同的语境意义[26]。阎连科突破常规中文的语言表达给中国读者带来的奇险诡谲之感,在日本读者处是有所减轻的。这体现了文学的可译与不可译之间的矛盾,也是翻译文学在异域文化与语言中难以回避的宿命。

从读者评价数据统计中可知:「翻訳」出现21次,「訳者」出现17次,「訳者あとがき」(译者后记)出现8次,「読みやす」(易读)出现19次。可见,有不少读者意识到了翻译和译者的存在,译者后记也引起了读者注意,且译文简明易懂,翻译和译者对作品的接受起到了良好的促进作用。

(二)内因

如果说翻译出版均是外因的话,内因自然是阎连科作品本身的魅力。这种魅力的特质是有别于日本本土文学的。阎连科曾用“苦咖啡文学”形容卡佛、门罗、乔纳森·弗兰岑、村上春树等作家的作品,“它们和苦咖啡一样,温暖中带一点寒冷,甜美中有丝丝苦涩”[27],“只是关注一个微小人群中的小伤感、小温暖、小挫伤、小确幸”[27],“读者只能看到一个人群在某一种情况下生存境遇中的小困难、小波折,看不到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或者人类面临的生存困境”[27],“作家如果不给读者提供本民族人群和个人最艰难的生存境遇,那么他的伟大是值得怀疑的”[27]。阎连科所称的“苦咖啡文学”的确在当今日本文坛盛行,也契合日本人的审美。“小确幸”一词即是在村上春树的随笔集《朗格汉岛的午后》中出现,后风靡至我国。与我国“文以载道”的传统不同的是,相较文学的社会价值,日本文学传统向来更为注重审美价值。在不同的价值评判维度与审美追求下,我们对“苦咖啡文学”的价值,不做过多评判。但阎连科的作品的确能从内容到形式让日本读者耳目一新,给他们带去浓厚、狂热、壮观、强烈的冲击。就像一位读者所言,阅读阎连科的作品使他“重新认识到感觉舒适的未必就是杰作,我被作品里苦痛相随的故事、人的压倒性能量与幽默所折服,含笑而泣”,“这才是小说的醍醐三味”,“这样的小说在日本是看不到的”。

阎连科作品继承了中国文人心忧天下的传统,不乏对残障、底层、贫困人士等弱势群体的生存状态的关注与描绘,而且他笔下的这些人物又有着震撼人心的生命力,残忍与绝望中又给人以微小的温暖与希望。作家浓厚、强烈的笔致下流露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引发了读者的共情。对弱势群体的关注自然伴随对社会差距的思考。工业发展加速了社会分层与贫富差距,对金钱、权力的追求、崇拜、盲从与贪得无厌的欲望导致信仰的迷失、愚妄的言行、人性的堕落与各类荒诞剧、悲剧的诞生。阎连科的《受活》《炸裂志》对这些社会问题均有独到而深刻的描写、强烈的愤怒、辛辣的讽刺,这引发了日本读者的共鸣与思考。

受佛教四谛思想浸润的日本文化,存在一种肯定「諦め」(放弃)的倾向。涌现了诸如《放弃的价值》(『諦めの価値』,森博嗣著,朝日新闻出版社2021年版)之类的畅销书。而阎连科作品中的人物,无论是对金钱、权力,还是对生存的追求,都表现出极大的忍耐力与极致的韧性,简而言之是不放弃。这也给日本读者带来新鲜的阅读体验与精神上的激励。

此外,农村题材也给读者带来了新鲜感。“村”一字在读者评价中高居首位,多位日本读者提到从阎连科的作品里嗅到了“土地的气味”。都市文学是日本当代文学主流,这点从日本纯文学领域最高奖芥川龙之介奖获奖作品的题材以都市为主即可窥出端倪。即便是日本近代文学,都市题材也占据多数。互通有无本就是各国文学交流、传播的内在诉求与驱动力。农村题材给日本读者带来的新鲜体验应是莫言、阎连科等中国乡土作家的作品在日本颇受好评的共因之一。

接受美学理论提倡读者是文学创作过程的能动主体,读者需要的是满足自身期待视野的作品,该期待视野包括定向期待和创新期待。“定向期待指找到作品与自身视野的共同点或连接点,然后把经过选择的作品的意象、意义纳入自己的视野结构,加以‘同化’。创新期待与定向期待对立,指不断打破习惯方式,调整自身结构,以开放的姿态接受作品中与原有视界不一的、没有的、甚至相反的东西。”[28]阎连科的作品有助于读者了解当代中国社会的变迁与中国人的心灵世界,既能使读者产生共鸣,又能给读者带去有别于本土文学的阅读体验,可谓同时满足了读者的定向期待与创新期待。

四、结语

在引进中国当代文学上,日本并非急先锋,大多时候是欧美的追随者。因此获奖、遭遇、交流等引起的话题性是阎连科作品走近日本学界与出版界的重要契机。阎连科作品走进日语,则与谷川毅、饭塚容、泉京鹿等优秀译者息息相关,是他们持之以恒的努力产生了在日语语言文化环境里可读、可接受的译本。而这些译本要真正走入日本读者内心、打动读者,则取决于作品文学性之特质与魅力。可见,阎连科作品成功走近日本、走进日语、走入日本读者心中,离不开内、外因的相互作用。外因是条件,内因是根据,二者相辅相成。

阎连科在《炸裂志》日译本后所附的致读者信中写道:“我知道文学的脆弱,也知道现实的严寒。唯有理解这种严寒,方能相信中日两国知识分子与作家共有的力量,相信文学的纯粹,相信读者超越可怕之偏见与国家之功利的阅读的力量。”[29]在日本,阎连科的知名度不断提升,所获评价也越来越高。《年月日》初版腰封上写着“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那时的阎连科在日本,还需要借日本人熟知的鲁迅来介绍;而2022年该书再版的腰封上写的是“中国文学巨匠描写的‘现代神话’”。东京大学名誉教授、著名文艺评论家沼野充义评价阎连科是“中国能笑傲全世界的作家”[30]。

注释:

①文艺春秋社是成立于1923年的大型文艺出版社,是日本最知名的两大文艺奖项芥川龙之介奖与直木三十五奖的组织方。

②河出书房新社是成立于1957年的大型文艺出版社,设立了文学奖项文艺奖,培育了大量优秀作家,如芥川龙之介奖获得者青山千惠、绵矢りさ等。近藤直子翻译的残雪的作品大部分在该社出版。

③白水社是成立于1915年的专业出版社,以出版外语学习和翻译书籍为主,翻译出版过《莎士比亚全集》等名著。

④《早稻田文学》于1891年由开创日本近代文学先声的坪内逍遥创刊,是拥有百年以上历史的权威文艺杂志,较少刊载中国当代文学作品。

⑤《三田文学》于1910年以文豪永井荷风等为主力创刊,是与《早稻田文学》相媲美的权威文艺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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