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疆海情(中篇小说)

2023-09-01象小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4期
关键词:大疆

象小强

左下 右下

记忆是件奇妙的事情。

大疆仰着头,大张着嘴。一张清俊的脸俯下来,也就一巴掌的距离,牙医在大疆耳边说:“因为左下智齿的缘故,前面那颗大磨牙有些松动了。”他递给大疆一面镜子,大疆果然看到,那颗大磨牙在年轻牙医的摆弄下,微微晃动着。

可是,大疆明明记得,那颗智齿早在七八年前就拔掉了。甚至连拔牙的细节都历历在目——虽然打了麻药,但那个孔武有力的男医生,就像一个水电工,拿着钳子、锤子、钢锯、电钻之类的东西,一通狠敲猛打,震得他脑仁都要裂开,他都被砸出了眼泪……终于,当一切归于安静,那颗长歪了的智齿“咣”的一声落入一个白色搪瓷盘,血淋淋的。直到此时,大疆才明白自己嘴里黏糊糊热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大疆把这事告诉有着一张清俊的脸的牙医,牙医再次认真检查了一番,说:“确实没拔,难不成还是我给你种了一颗?”

“怎么会?”

牙医继续在他的嘴里摆弄着,说:“你拔掉的是右下智齿。”

铁证如山,由不得大疆不信。这颗未被拔掉的智齿,让大疆怀疑起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记忆力了。

大疆拨通了伊海的电话。响了好几声,就在大疆准备挂的时候,手机里传来伊海熟悉的声音。

一声“谁啊”让大疆瞬间惊呆了。他换过手机,却从未换过手机号。大疆恨不得立刻挂断电话,伊海却哈哈笑了起来,说:“大疆,怎么不说话?大疆?是你吗?喂?再不说我就挂了啊。”

“伊海,篝火晚会上,校长唱的歌你还记得吗?”

“哈哈哈!”又是一连串熟悉的笑声,“没事儿吧你?”

“没事儿,就是想求证一下。”

那是毕业前的篝火晚会。

校长和学员们围坐一圈,一改往日威严的样子,笑得比学员们更发自内心,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四十岁,只有肩上那颗将星在篝火的映照下更加晃眼。

大疆被安排在校长身边,他不认为这是一种荣幸,反而让他今晚过于拘谨,脸颊涨得红红的。

军校四年,这是大疆第二次与校长如此近距离接触。第一次是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他留校没有回家,成天泡在图书馆里。那天他正在书架间找一本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过道窄得很,一个人快步走过来,他习惯性地侧身贴住书架,余光却被将星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立正,挺胸收腹,目視前方,右手取捷径迅速抬起,肘关节生生地撞在书架上,疼得他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校长放慢了脚步,从容地举手还礼,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就走过去了。大疆顿时龇牙咧嘴一番,才把右臂慢慢地挪下来,左手捂住右肘,转向书架。《日瓦格医生》,他一眼就看见了。

大疆知道,校长绝不会因为这件小事记住他。

晚会开始,校长站起来讲话,他手里没有稿子,甚至面前连个麦克风都没有,大疆向上瞅了瞅,就看到了空中那个被电视台工作人员高高举着的挑杆话筒,灰色的绒毛像波浪一样翻滚着。

“孩子们,再有几天你们就要毕业了,你们将成为一名共和国军官,光荣而骄傲的共和国军官!这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不仅仅是在你们个人的人生中,而且是在我们的校史上!我不可能记住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是每一批学员的名字,将会一直被学校记住!你们在未来的岗位上,为国家、为军队建立的每一寸功勋,也都将永远被学校记住……”

校长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篝火哔哔剥剥欢快地伴奏着。

“四年了,你们记住的人、记住的事也一定很多。我管你们管得很严,不让你们抽烟,不让你们喝酒,不让你们吃零食,不让你们谈恋爱,你们不会恨我吧?”

校长顿了片刻,篝火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毕业以后,不抽烟、不喝酒、不吃零食,我劝你们还是坚持下去,但恋爱是一定要谈的。歌德有句诗,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说句掏心窝的话,禁止你们谈恋爱,我也是情非得已。”

学员中突然发出一阵轻轻的唏嘘声,立刻又归于安静。

大疆的目光再次跃过火堆,伊海圆圆的鸭蛋脸在蒸腾的氤氲中有了魔幻的味道。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校长,或者,她就是一直盯着大疆也说不定。

“但是孩子们啊,你们不是地方大学生,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你们是军校大学生,第一身份是军人,军校毕业,你们将听从军队的召唤,奔赴祖国的四面八方。从心里讲,我希望你们都能够去北大城市,或者回到家乡,守在父母身边尽孝。但是,如果没有戍边军人,你们在大城市,在家乡,能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吗?”

伊海的爷爷是随一野和平解放新疆的战士,后来就留在了大西北,娶妻生子。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伊海的姑妈有机会到首都参加总部组织的培训,北京的繁华让姑妈本来就很大的眼睛又大了一圈儿。每天培训一结束,她连自助餐也顾不得吃,拉着几个姐妹就上了街。她们坐地铁,从东头坐到西头,再从西头坐到东头,然后又找到窍门,跑到第一节车厢,挤在那扇狭窄的玻璃窗前看列车在隧道里疾驰。她们不管别人是不是冲她们翻白眼,她们就是没来过大城市的土包子,这个城市只有这一周时间属于她们。最后一个整天是自由活动,她们沿着长安街,从八王坟走到王府井,再从王府井走到天安门、中南海、西单、世纪坛、公主坟。她们追赶着太阳,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玩,走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到长椅上……

每次说到北京,姑妈就会对伊海和她表哥说,北京的马路上,到处都是长椅,干干净净的,坐上去一点儿也不冰屁股。看咱这儿,连一个长椅都没有。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口内的大学,走累了,你就可以坐在长椅上,要多美有多美。

姑妈没有讲,坐在北京的长椅上,绿树成荫,花团锦簇,鳞次栉比,车水马龙……这些美妙的词一个个闪过她的脑海,突然间,她抱住姐妹的头就哭了,姐妹们都哭了。

伊海对大疆说:“表哥没考上大学,姑妈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我身上了,姑妈不让我回新疆,可是,连我这个新疆人都不回去,还有谁肯去呢?”

大疆曾经想过,也许他能够让她留下。毕竟,父亲是某王牌师的师长,如果父亲肯说话,她一定可以……但是,他不能说。母亲再三叮嘱他,在军校绝不能动感情,现在的女孩子都太功利,你怎么知道她看上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家庭?母亲也暗示过他,他不用为自己的分配发愁。

热烈的掌声打断了大疆的思绪。

校长说:“此时此刻,我为大家唱一支歌吧,算是为今天的晚会开个头。”

多年后一次同学聚会上,偶尔聊起这晚,一位同学说校长唱的是《驼铃》,大疆说,你记错了,校长唱的是《革命人永远是年轻》,那位同学斩钉截铁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其他同学也附和说是“送战友,踏征程”。大疆没有坚持,大家都喝得五迷三道了,何必为这么一件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呢?

但现在,这关系到他的记忆力,甚至关系到他的自信心,关系到他的历史和未来。

伊海想了想,说:“《北国之春》吧?校长是学日语的,我记得他用汉语唱完,又用日语唱。”

“《北国之春》?校长唱过,不过是在学校的新年晚会上,应该是咱们大二那年的元旦。”

“我只记得他唱过《北国之春》,他的嗓音其实不太适合唱这首歌。这有什么关系呢?”

大疆怎么对她说那颗“拔错”的智齿呢?

“好吧,这不重要,那你一定记得,我们毕业那天——”

向西 向西

开往西北的列车是晚上发车,整整一节硬座车厢挤满了胸戴大红花的毕业生。

站台上的低年级学员把锣鼓敲得震天响,他们的虎口早就震得生疼,仍旧拼尽最后的力气,向学长们致敬,也向明年的自己致敬。

队长、教导员、区队长,还有分配到其他方向的同学们站在车窗外,把手努力伸进来,不管认识不认识,紧紧地握着不肯松开。

大疆被这热烈的气氛鼓舞着,一下子涌出泪来,幸亏没人注意,或者是看到了,却并不在意,车上车下已经哭成了一片,但不是悲怆,而是雄壮!

大疆在绿军装和大红花间寻找着,找到了伊海。做出这个决定,是沉重的,也是正确的。军人的爱,就是义无反顾,别说是新疆,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闖!

大疆在志愿书上签下名字后,一直没跟家里说,但母亲还是知道了。生气是免不了的,但气归气,却并没当回事,以为儿子只是做个姿态,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在志愿书上签字的是绝大多数。

队领导逐个与去往边疆的学员谈话,却迟迟没有找大疆。大疆等不及,径直去了队部。

“什么?你要去新疆?”

“别人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队长笑了笑,说:“好样的!思想工作还是让教导员来做吧。”

教导员让大疆坐下,说:“学员的最终分配去向,是学校决定的。我和队长的主要任务,就是让每一名学员都能心情愉快地服从分配。当然,工作的难点主要在分配到新疆、西藏、东北等边远艰苦地区的学员,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们把宣传教育的重点都放在了这上面。但是,你想过没有,咱们的国家这么大,海陆空天都需要守卫,走现代化的强军之路,各军兵种、各军区都需要大批的军事人才。学校的使命就是为全军各个部队源源不断地输送新鲜血液,学校制定分配方案,就是尽可能把每一名学员都放到最适合的地方去,这既是军队事业发展的需要,也是军人个人成长的需要。你外语好,技术也好,爱钻研,自学能力强,非常适合部队科研工作。”

队长插话说:“教导员说得好,但我只强调一点,作为军人,你要牢牢记住,无论去哪里,都是革命需要,都要坚决服从。一切行动听指挥。明白吗?”

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大疆一句也没说出来。

校长一边唱,一边走到圈子中央,绕着篝火走了一圈,目光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停留了一小会儿。大家也跟着这熟悉的旋律轻轻哼唱着——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好比大松树冬夏长青

他不怕风吹雨打

他不怕天寒地冻

他不摇也不动

永远挺立在山顶

慢慢的,校长的独唱变成了集体大合唱。

怎么可能记错呢?

校长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向大家敬礼,这个军礼如同每次阅兵时一样庄重,而不像在图书馆过道里那样随意。

校长回到座位前,掌声变成了整齐的拍手,校长再次向大家敬礼,大声说:“来一支圆舞曲吧!咱们手拉手,跳起来!”

校长的手一把就拉住了大疆拍得通红的手,那只手掌很大,很粗糙,也很厚实有力,像父亲的手,而上一次和父亲手拉手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手能够像父亲的手,像校长的手一样,给别人带来温暖和力量啊!

所有学员都手拉着手站起来,火堆那边,伊海的舞步是最轻盈最欢快的,她甚至顽皮地把脖子有节奏地左右摆动着,不愧是新疆姑娘。如果再配上一条玉波甫能卡那提古丽(维吾尔族土产丝绸,意为“布谷鸟翅膀的花”)制成的如彩云飘飘的连衣裙……

大疆的步子明显乱了,他的胳膊被校长使劲拽了一把,他下意识地望向校长,校长也正对着他笑,他更加慌乱和尴尬了。

他突然鼓起勇气,大声说:“校长,我想去新疆!”

校长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说:“为了心爱的姑娘!”

列车开动了,震天的锣鼓声顿时远去,硬座车厢也渐渐安静下来。大红花被从胸前摘了下来,胡乱地塞在行李架上。

大疆走到伊海身边,对旁边那个同学说:“咱俩换个座儿!”

伊海瞪了他一眼,一把拉住同学:“不跟他换!”

同学看看大疆,看看伊海,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有些尴尬。

大疆说:“没看出来吗?她是我女朋友。”

同学一愣,马上说:“真没看出来,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

军校里谈恋爱,是违反纪律的事。军人令行禁止,容不得半点含糊,但大疆想明白了:纪律禁止的是行为,而不是精神,不是思想,不是感情。而更为严峻的是,与大多数军事院校清一色男生不同,大疆所在的军事科技情报大学因为性质特殊,有大约四分之一的女学员。三比一的男女比例,让女生理所当然处于优势地位,如果不知收敛地秀恩爱,很容易就犯了众怒,这比违反纪律更可怕。

恋爱只能秘密进行。好在专业课里有侦察与反侦察,大疆和伊海便有了学以致用、躬身实践的机会。他们不在同一个系,杜绝一切公开的接触,就算走个头碰头,也装作视而不见,擦身而过。每周五晚上他们相约见面,天黑为号,分头前往学校西南方向的那片荒地。校园很大,荒地一直没有开发,长满了灌木和杂草,还有不少建筑垃圾。

大疆最喜欢冬天,因为天黑得早,虽然冷,他们俩却可以依偎着说上几小时的话,心里热乎着呢。而恼人的夏天,天迟迟不肯黑,就算黑了,乘涼散步的人一点儿也不见少。

虽然天天盼周五,到了周五盼天黑,但学员不一定有自由支配的时间。终于熬到周五下午四节课上完,集合排队去食堂,队长一声令下:“晚上七点练习大合唱。”当然,也可能是“和某队打场篮球友谊赛”或者“去某处出趟公差勤务”。任何一项临时任务,都可能使其中一个人在荒地里难挨地等待。

信息必须快速准确传递,他们活学活用,建立了一条“情报链”:操场西边某棵法国梧桐不起眼的树洞里塞一颗红豆,操场北边卫星“大锅”外的栅栏上系几根头绳,不同位置和不同颜色代表不同意思……

大疆和伊海越来越相信,只要分寸掌握得好,这份爱情就绝对安全。

但大疆和伊海的内心多么渴望今天这一刻!

“现在不用保密了!同学们,大家静静,我隆重宣布,伊海是我女朋友!”

车厢内顿时炸了锅,这个消息,无疑让这群西出阳关的军人兴奋不已,早有人将已经摘掉的大红花重新披挂到两人胸前,同学们起着哄,推推搡搡地要他们现在就把天地拜了。他们也许是这四年仅存的爱情硕果了。

车厢里本来就很热,这么一闹,伊海的脸涨得通红,低声埋怨道:“都怪你,也不挑个时候。”

大疆跳上座位,扯着嗓子喊:“大家都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同学们的心情我和伊海都理解,但是,结婚是终身大事,绝不能草草了事,要办就得大操大办,我和伊海都在乌鲁木齐,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今天在座的都要去,一个也不能少!”

人群中有人跟着喊道:“咱们每个人都得包个大大的红包!”

大疆接着说:“婚礼不现实,但是,你们想不想看我女朋友跳舞啊?正宗的新疆舞赛乃姆!”

早就习惯了拉歌的军人立刻齐刷刷地喊:“伊海,来一个!伊海,来一个!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很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很着急!”

大疆向大家摆摆手:“也不能光让伊海跳,我来领唱,大家跟我一起唱,好不好?”

大疆问电话那头的伊海:“还记得吗?那天我唱的是?”

伊海乐呵呵地说:“还说呢,你让我跳赛乃姆,却非要唱那支歌,让我都找不到点!”

南疆 北疆

车票是学校统一订的。大疆本打算去补两张卧铺,但这么一折腾,就算补到卧铺,同学们岂能罢休?就凑合一下吧,反正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再怎么苦都是幸福。

车厢的灯光调暗了。为了躺平,同学们使出了看家的本领。一排十个人重新分配了座位,几个人在座位下铺几张报纸钻进去,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大通铺”。剩下的几个人各占两个座位,基本能容得下上半身,腿可以伸向上方。

伊海也想钻“大通铺”,被大疆一把拉住,她说:“每次回家我都这样。”大疆说:“以后不准了。”他俩占了三个座位,大疆让伊海枕着他的大腿,轻轻地揽着她的头,她的头发摸上去硬硬的,油黑发亮……

那夜,他根本无法入睡,他多想等着她的辫子长长,给她梳一头维吾尔族姑娘的小辫儿啊!

等他到了南疆,他真的向维吾尔族姑娘请教了梳辫子的方法,学会了用掺着“伊力木”(沙枣树果胶)的水涂到头发上,一根一根把小辫儿梳起来,等辫子干了,又黑又亮,一周都不会变形。

可惜的是,直到今天,他还没有机会跟她露一手。

列车咣咣走了一夜,夏天天亮得很晚,窗外已经没有绿色,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黄。大疆静静地看着怀中熟睡的姑娘,腿已经没有了知觉,但他一动也不敢动,他想让心爱的人再多睡会儿。今天之前,他从没有真正想过“边远艰苦地区”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恍惚觉得灵魂飞上了天空,他们的列车就像一条毛毛虫在失去色彩的土地上缓慢地蠕动着……

后来,大疆会越来越怀念这趟列车,他庆幸它是如此之慢,又觉得它还不够慢,如果它就这样一直蠕动下去,蠕动一辈子,他和她就可以厮守一辈子了。

有同学在半路下了车,去各自的部队报到。下车前,他们和每一个同学拥抱。伊海总是热情地张开手臂,这让大疆心生醋意,却又说不出口。他总是在他们抱过伊海之后,给他们一个熊抱,在他们的背上猛捶几拳,他们也会在他的背上留下几拳,说:“结婚时,一定通知到我!”

大疆的小腿肿了,一按一个坑儿。他按按伊海的小腿,还好,没有坑儿。

车窗外的黄色又变成了灰白色,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戈壁、连绵不断的雪山……列车就这么咣咣走了一天,又咣咣走了一夜。

终于,终点站到了!车厢里的绿军装并不见少,熟悉的不熟悉的,现在都熟悉了,不管在不在一个部队,他们都是最亲的人了。

大疆和伊海坐上了不同的大巴。他们不在同一个部队,但能够在同一座城已经很幸运了。

临上车,伊海张开手臂,抱住大疆,在他耳边说:“小气鬼!”一边说,一边使劲在他背上捶了几拳。大疆在她的脸上蹭蹭:“一点儿也不疼。”伊海推开大疆:“咱们的事儿,先别张扬,观察观察情况再说。”大疆眼睛直直地盯着伊海,点点头,又问:“瞧这满大街的漂亮姑娘,你不怕她们勾了我的魂儿?”伊海朝大疆胸口就是一拳:“你敢!”大疆眨眨眼:“从今往后,每天都是星期五!”

分配到边远艰苦地区的学员免了一年继续戴红牌牌的实习期,直接授中尉军衔。隆重的授衔仪式后,就转入一个月的专业集训。虽然有休息日,但两个部队总是阴差阳错地不在同一天。好在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打电话或写信了,好在集训只有一个月,熬一熬就过去了。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等待。

万万没想到,集训结束,部队进行二次分配,大多数新来的军官都要去更偏远的基层部队。大疆去的是喀什地区的叶城县,离这儿一千五百多公里。听老同志讲,前几年喀什还没通火车,要坐三天三夜的长途汽车,一路下来能把屁股颠成百八十瓣儿。一千五百公里差不多就是北京到长沙,大疆这才明白新疆之大。

临出发,大疆请了一天假,終于见到了伊海。伊海拉着大疆的手,去了二道桥的国际大巴扎,大疆看上了一条海蓝色纱巾,伊海不让他买,说天天穿军装,根本戴不着,不如去尝尝地道的新疆美食,烤肉、手抓饭、大盘鸡。大疆笑了笑,说:“美食必须吃,纱巾也必须买。”伊海说:“去那边好好干,咱们还年轻,最多两年,就能调回来了。”大疆的脸沉了下来,什么都没说。

伊海说:“喀什我去过,很古老很优美的城市,就是历史上经常提到的疏勒,张骞出使西域的必经之地,古丝绸之路上的一颗明珠,东方文明和西亚文明交融,那里的民族风情、建筑、艺术,都是原汁原味的。你不是喜欢看维吾尔舞蹈吗?到那里,你可就有福了,大街小巷,随处都能见到穿着民族服装翩翩起舞的姑娘。”

大疆瓮声瓮气地说:“能见到你跳的舞吗?”

伊海笑了笑:“我也二次分配了。”

“你?也去喀什?”大疆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瞬间又熄灭了。

“新疆可不只有一个喀什,我去塔城石河子。”伊海从不用这么轻的声音说话。

“石河子?在哪儿?”大疆对新疆还不熟悉。

“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南边。离这儿不远,一百五十多公里吧。”

大疆低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道这就是命运的捉弄?难道这就是学校不让学员谈恋爱的真实原因?

哪年哪月才是星期五啊?

伊海紧紧攥住大疆的手,轻轻哼唱着,一首雄壮的歌变得如此甜美——

他不怕风吹雨打

他不怕天寒地冻

他不摇也不动

永远挺立在山顶

叶城比想象中更远,大疆坐在硬卧下铺,失神地靠着车窗。列车奔向雪山,开始向上爬,随着高度越来越高,越过了雪线,窗外的颜色也越来越单一。大疆觉得头脑发昏,对面的人问他是不是第一次翻越天山,大疆才知道这就是高原反应了。等到了山巅,蓝天之下,雪山之上,牛羊成群,自由自在,空气新鲜,大疆感觉反倒稍稍好些。列车继续在雪山上蜿蜒前行,大疆就这样一直静静地靠着车窗。直到翻过天山,进入南疆,到达焉耆、库尔勒,大疆才觉得有点儿饿,泡了盒红烧牛肉面,只吃了一半,便倒头睡了。

一觉醒来,枕头、被子、褥子、窗沿,到处都是黄黄的细沙,嘴里、头发里都是。地上却很少,原来是列车员刚刚扫过。大疆去洗了把脸,可是嘴里的沙子怎么漱都漱不净。

喀什站——中国最西的火车站——到了。

出了站,大疆立刻被一股浓烈的味道熏翻了,刺鼻的香水,混杂了大大小小饭馆里飘出的拉条子、大盘鸡、手抓饭的独特风味。嘈杂的叫卖声,大疆一句都听不懂,也分不清,只知道可能是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的维吾尔语、哈萨克语、柯尔克孜语、乌兹别克语,也可能是印欧语系伊朗语族和波斯语相近的塔吉克语。

大疆昏头涨脑地找到长途汽车站。还有二百六十多公里,疏勒、岳普湖、麦盖提、莎车、泽普……一路很难见到村镇,路况越来越不好,沙尘越来越大,车尾巴拖着一条长长的黄龙。偶尔能见到密密的白杨林、大片大片的棉花地、孤零零的几处民宅……除此之外,一直是无边无际的沙漠……

叶城也比想象中更美,喀喇昆仑山脉主峰——世界第二高峰的乔戈里峰高高耸立在南边。大疆想,伊海也守着一座雪山呢!很久以后,他专门去过一次塔城,他觉得,喀喇昆仑就是男人,天山就是女人。

东面紧临的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面积世界第十,却是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就在一个月前,大疆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和“世界第二”产生什么瓜葛。

大疆无数次幻想,有一天,他徒步进入沙漠腹地,赤日炎炎,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巨大的各式沙丘像座座巍峨的高山,又如条条盘踞的巨龙。万顷银沙蒸腾起热浪,远方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清凉的湖水,波光粼粼,树影婆娑,心爱的姑娘跳着赛乃姆……

人类总有着强烈的征服欲。近一百年,数不清有多少支探险队,中国的、外国的,都想穿越这片“死亡之海”,但鲜有成功者。在维吾尔语中,塔克拉玛干的意思是“进去出不来的地方”,倒是名副其实。

进去,出不来的地方。

不会一语成谶吧?

一年 一生

新闻联播里报道,北京遭遇了沙尘暴。大疆说,咱们这儿啊,天天都该上新闻联播。

入乡随俗,大疆不说“沙尘暴”,说“下土”。冬去春来,南疆就进入了下土期。

晴朗的午后,天空如洗般宁静,乔戈里峰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肃穆,周遭的一切都被晒得暖融融的。

吃过午饭,大疆从容地把晒了一上午的被子抱进宿舍,关上窗户,又细细检查一遍,确保不留一道缝隙,他不会再被表面的平静蒙蔽了。

春天最重要的节目即将上演。

去报房的路上,他朝天边看了一眼,那里果然出现了一道黄色的墙,像一座高耸的山。若是初来乍到,一定会以为它本来就在那儿。盯着看上片刻,就不难发现,它越来越高,越来越近。突然,它加快脚步,飞奔着向营房推移过来,黄色的风沙墙以排山倒海之势侵吞着蓝色的天空。刹那间,狂风已至,沙砾,甚至石头,豪横地拍打着营房的砖墙。室外遮天蔽日,一片混沌,门窗紧闭的报房里,弥漫着一股沙土味道。

对这一切,大疆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一边戴着耳机搜寻可疑信号,一边轻声哼着“他不怕风吹雨打”,他真盼着能下场雨呢!可是,盼了一年,只盼来了砸在玻璃上的几个泥点儿。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人的适应力。

大疆给伊海的信中写道:“原来我以为自己好比是大松树冬夏长青,现在我觉得自己更像一棵胡杨。”

那时候还没有电子邮件,他们除了打电话,就是写信。比起打电话,他们更喜欢写信。长途电话费太贵,通话质量也不好,说话要扯着嗓子喊。话筒里经常传出刺刺啦啦的杂音,有时候还会串线,说着说着突然冒出另外两人的对话,甚至说的可能是维吾尔语或者哈萨克语,根本不适合谈情说爱。更要命的是,电话一挂,什么都没有了,心里空落落的。信虽然慢,但收到了,就会一直在那儿,什么时候想她(他)了,都可以拿出来,读读上面的话,闻闻信纸的味道,想象着她(他)写信时的样子。而且,写信本身就是一件乐事,把相思掰开揉碎,融进字里行间。

“别臭美了!还敢自诩胡杨?”读着信,大疆脑子闪现出她顽皮骄横的样子。

工作满一年,就可以休探亲假了,大疆和伊海商量,要带她回家看看。

伊海迟疑了几秒,答应了。电话费贵,而且后面的人排队等着呢,容不得在那里磨叽。

伊海觉得大疆草率,大疆却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像世间所有妈妈一样,母亲开始催婚,而且比别的妈妈更急迫。毕竟,儿子不在身边,就够牵肠挂肚的,还是在那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孤苦伶仃一个人。母亲不断寄来女孩子的照片,她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关系,经过自己的严格筛选,再介绍给儿子。大疆反复说已经有了女朋友,并且把他俩的合影寄给她,但母亲非但没有停止,反倒催得更紧了。

大疆相信,等母亲见到伊海,一定会喜欢她的。当然,大疆还有另外的心思。只要母亲首肯了伊海,她就一定会千方百计磨着父亲想办法把他俩调回去。这岂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

大疆提前一天回到乌鲁木齐,买好飞机票,就去了大巴扎。他买了一堆大枣、葡萄干、开心果、风干牛肉、奶疙瘩,每种都是十几斤,父母、亲戚、朋友、同学,买多少都不够分。还买了一大块羊毛地毯,两顶皮草帽子,用上用不上,就说是伊海的心意。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双手根本拿不了,只能先存在商店,又去买了一个超大的拉杆箱,还是塞不下。

伊海准备的礼物就用心多了,是自己手工做的羊毛玩偶,一只虎,一只兔,这是大疆父母的生肖。大疆爱不释手,问:“你咋不给我做一个?”

伊海白了他一眼,说:“做了,一想到是你的属相,就舍不得给你。”

“那你就做一个你的属相给我,让我天天都能攥着你。”

“想得美!咱俩不是一个属相啊?”

大疆摸摸自己硬硬的头发茬,呵呵乐了。

母亲一把抱住儿子就掉了泪,心疼地说:“瞧瞧瞧瞧,这都晒成啥样了?瘦了好几圈。唉!都怪你爸。”

伊海站在一旁偷偷直乐,大疆羞得都要找地缝钻了,他轻轻推开母亲,说:“她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儿媳妇,伊海。”

母亲这才想起还有旁人,忙抹了抹眼泪说:“失态了,失态了。”

伊海甜甜地笑着说:“阿姨好,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失态的呢?我和大疆一年没见,见了面也是抱头痛哭,可惜您没看见。要不,我俩给您情景重现一下?”

母亲破涕为笑,说:“这姑娘真会说话。哭什么哭,高兴还来不及呢!”

大疆说:“爸什么时候回来?我都饿了。”

“不管他,妈都准备好了,全是你最爱吃的,咱们先吃!”

“阿姨,我洗洗手,咱们一起摆桌。”

“妈,没给伊海找双拖鞋啊?”

“换什么鞋啊?咱们家这地板是复合的,不怕踩,吃完饭,咱们就送伊海去招待所,你爸都打好招呼了。”

“招待所?咱家四室一厅,一人一间都够住,平时你总说空巢寂寞,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不热闹热闹!”

“住是住得下,可床单被褥呢?枕巾枕套呢?什么都得预备不是?我就是怕人家姑娘嫌不干净。”

伊海忙说:“阿姨费心了,我就住招待所,又干净,离得又近。”

“那我也住招待所去!”

母親被儿子的话噎到,没搭理他。

“你去住招待所吧,我住家里陪阿姨说话。”

伊海一句话,母亲的气顿时消了大半,对眼前这个姑娘生出一分好感。可很快,这一分好感就转化成了九分埋怨——这样伶牙俐齿的姑娘,怪不得把憨儿子拐到了天边!

母亲非要一起把伊海送到招待所。她检查了房间的空调是否制冷,床单是否干净,枕头软硬是否适度,接着把烧开的第一壶水,均匀地浇在马桶圈上,一边说:“这样做,一举两得。”

大疆和伊海无奈地看着她忙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折腾一天了,姑娘赶紧洗洗睡吧。”说着,她朝大疆使了个眼色。

大疆没有走的意思。

母亲说:“还愣着干吗?”

伊海推了大疆一把,说:“你也赶紧回家吧。我真的累了。”

大疆只想抱抱伊海,可母親就站在那里。他扯了扯伊海的袖口,不舍地说:“明天早上我叫你吃饭。”

母亲补充说:“看我这记性,招待所有早餐,十点前都可以去吃,姑娘可以睡个懒觉。”

招待所楼下是几个篮球场。大疆说:“妈,我想打会儿球。”

母亲说:“你也不累?”

大疆说:“就是想打球了。部队院里有个篮球场,可惜人太少,只能打半场。也不能太剧烈,海拔近两千米。”

母亲说:“这怪谁呢?回家好好跟你爸说说,这一年多,该吃的苦也吃了,该受的罪也受了,我们眼见着一天天老了,你爸再有两三年就退了,人走茶凉,到那时,你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妈,那伊海呢?”

“儿啊,伊海,伊海,伊海,一口一个伊海,我承认,她是个好姑娘,但你们现实吗?她也是独生女,她爸妈的身边也需要有人照顾,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新疆姑娘,能够分配到家门口,已经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我们也只有你一个儿子。”

“伊海可以来咱这儿。”

“问题就在这儿,她可以来我们这样的大城市,正是她渴望的吧!现在的姑娘啊,为了实现理想,无所不用其极……”

“妈,伊海不是你想的那样,直到来咱家之前,我从没透露过咱家的情况,更没说过我爸是师长。再者说,你也不看我是谁的儿子,还不相信你儿子的魅力?”

“我当然相信你的魅力,所以,你回来,还愁没有更好的女孩儿吗?想找什么样的没有啊?你说你没有透露过咱家的情况,可是,她起码知道你是哪里人吧?你大手大脚惯了,只要不傻,都看得出你家里条件不错吧?更何况,你们学校是科技情报大学,培养出来的都是情报高手,这点儿还能看不出来?她又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早把你的情况摸个底儿掉了。”

“你想多了,妈。你还不了解她,我带她回来,就是想让你们多了解了解,可是你呢,让她去住招待所!”

“住招待所有什么不好吗?你们在外边怎么样我们不管,也管不了,但是在家,不行!”

“你想哪儿去了?咱家有那么多空房间……”

“有空房间也不行!就算你们分房睡,可是邻居们会怎么说?这是部队大院,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们可禁不住别人嚼舌头!”

“妈,反正我是认定她了,她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母亲突然就抬手打了大疆一巴掌,不重,但很脆,球场上打球的人都停下来朝这边看。

大疆冲他们嚷道:“打你们的球,看什么看!”

篮球没打成,娘儿俩一前一后回了家。

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接电话,大疆轻轻叫了声“爸”。

父亲捂住话筒,问了声:“回来了?”

大疆“嗯”一声,换了拖鞋,进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父亲进了大疆的房间,大疆赶紧从床上下来。

父亲在床边坐下,手拍拍床,示意儿子坐下。

“怪爸吗?”

大疆苦笑了一下,说:“怎么会怪您呢?我自己选的。”

“你心里怪呢!”

“不怪,真不怪。”

“不怪就好。你说,是自己选的,那就再说说,为什么要选新疆?”

“为什么?为了保家卫国啊!”

“这小子!你忘了吗?当初你跟校长怎么说的?为了心爱的姑娘!我没记错吧?”

大疆早就应该想到,他在学校的一切都是瞒不住父亲的。

“志愿去边疆,你一点儿错都没有,错就错在这个动机上。你妈让我拦着你,我之所以没有,是因为我知道拦是拦不住的。”

“所以,您就利用您手中的职权,让我和伊海生离死别?”

父亲哈哈大笑,拍拍儿子的后背,多么温暖厚实的大手啊!“你说得对,也说得不对。对的是,我确实给军区的老战友打了个电话,说我儿子军校毕业了,志愿去新疆,好事啊,我支持,但既然去了新疆,就要去最艰苦的地方,要不,就白去新疆了。不对的是,我没有让你和你心爱的姑娘生离死别。她有没有二次分配,分配到了哪儿,我不知道,也不能过问,没有理由过问啊,她又不是我儿媳妇,我怎么问?”

“她去了塔城。”

“嗯,一个南疆,一个北疆。这就是生离死别了?泰戈尔的诗怎么说的,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一个南疆,一个北疆,不是也没把你们分开吗?当然,现在刚过了一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是,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你妈想让你调回来,我做得到,但我要征求你的意见,你是愿意回来,还是愿意继续留在南疆?”

“爸,从小到大,我都没见您为亲人谋过什么,今后,我也不相信您会为儿子破例。其实,我一直很骄傲,有您这样的父亲,我也一直很自负,有这样的父亲却从来不等、不靠、不要。我这次回来,却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您能……”

“能把你们两个都调回来,对吧?”

“毕竟,您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受罪。”

“受罪?大疆,你认为你是在受罪吗?”

“不是吗?看看我都晒成啥样了,皮肤粗糙干燥,嘴唇裂着大口子,半月舍不得洗一回澡……”

“还有吗?”

“有,多着呢!守着戈壁沙漠,望着喀喇昆仑,嚼着一嘴沙子……”

“是,自然环境恶劣,生活条件艰苦,可是,你并没有消沉,却激发了劲头,把全部精力投入事业上,研判侦获了很多极有价值的情报,还发挥特长,利用业余时间搞科技创新,虽然不成熟,军区却很重视,你们报上去的项目,很快就会批准!你的这些事,你从来不说,都是别人告诉我的。听到这些,你能想象一个父亲的心情吗?都说望子成龙、望子成龙,我就是想啊,我的儿子,得比他爹强。你刚才讲,为有我这样的父亲骄傲,我也为有你这样的儿子自豪啊!”

父亲从不夸奖自己,就算得知自己被军校录取时,他也只是一句“嗯,不错”。今天这么讲,大疆反倒不適应了。“爸,工作上的事,不是我不告诉您,是因为保密纪律。”

“现在你妈不在,咱们不算泄密。你妈的想法,我特别能理解,谁不盼着孩子生活安逸呢?但是,安逸的生活往往滋生懒惰。”

“爸,吃苦我不怕,但是……”

“但是忍受不了分离?”

绿洲 鹭岛

伊海认真地说:“你错了,阿姨做得对。”又脑袋一歪,俏皮地看着低头不语的大疆,笑了起来,“这种感觉特别对劲。”

大疆问:“对劲?”

“是啊,婆婆和儿媳妇就是天敌,谁叫儿媳妇把儿子的心夺走了呢?所以,她心里是把我当儿媳妇了呢!”

“起码爸不反对咱们。”

大疆拉着伊海进入一家哈根达斯店,伊海被惊呆了,她哪里见过这么漂亮的冰淇淋!

“来两支雪芙肉肉。”

伊海一把抓住大疆的手,对服务生说:“太贵了,不买,不买了,我们看看就够了。”

大疆说:“贵,也就是一个冰淇淋。等你回塔城,想吃了,还得打着飞的来。”

伊海也就放了手。

“真好看,我是真舍不得吃。”伊海从没有觉着自己馋到流口水。

“好看是好看,就是名字有点儿俗,我觉得应该叫沙漠绿洲更好。”

“你那支叫沙漠绿洲,我这支叫天山雪莲。”

唉,注定天各一方了吗?

“大疆,直到上了飞机,你才告诉我你家里的情况,如果早知道你爸是师长,打死我,我也不会上飞机。你这是绑架了我,知道吗?叔叔阿姨会怎么看我,我能想象到。我很后悔没有事先叮嘱你,但就算我说了,你能听得进去吗?”

“他们怎么看你,都不重要。”

“这几天,我很开心,也很纠结。分配时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主动申请到新疆的,但这次我才明白,你家里条件那么好,爸爸是王牌师师长,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我很感动,但我不想你为了我,放弃大好前程,就算是现在,你也随时能调回来,或者去更大的城市……”

“海,不会的,我不会抛下你。”

“大疆,我知道,但正因为此,我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为这份遥不可及的爱情,你的付出让我很愧疚。”

“海,不要说了,眼下的分别只是暂时的,你不是说过吗?两年,两年就能调回乌鲁木齐了。已经过去一年,还有一年,很快的,就是再下几场土的事。快吃吧,你的天山雪莲要化了。”

“雪莲要化,绿洲也要化。是我连累了你,我们……我们分手吧!”

伊海的声音很轻很轻,却犹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大疆的头“嗡”一声,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脑袋沉得要命。

“不,我不同意!”

天山雪莲很甜,伊海却吃不出什么味道。

沙漠绿洲也很甜,大疆也吃不出什么味道。

伊海是坐火车走的,票是她自己到火车站买的。

走前,她去前台结账。服务员说不用结,招待所对军人是免费的,只要登记军官证就好。但伊海坚持要结,服务员无奈地收了她的钱。她向服务员要了一个信封,把一张写好的字条装进去,没有封口,请服务员转交给大疆。

大疆立刻改签了机票,他要去乌鲁木齐拦住她。探亲假还剩几天,他要和她把这几天都过成星期五,不但如此,他还要她带他去她家,他要向她的父母提亲,她的父母一定会认可他的。可惜的是,没来得及准备合适的礼物。

大疆打车赶到机场,从军人通道迅速过了安检,前续航班已经抵达,马上就要登机,却突然间雷雨大作。夏天的雷阵雨往往是在傍晚,没想到早上也会下。登机口广播,登机时间推迟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了,雨压根儿没有停的意思,又推迟一小时,再推迟……然后等来了免费的午餐盒饭!大疆要去改签,但所有的航班都显示红色的延误。

大疆急得牙疼,这些日子大鱼大肉吃多了,上火。下午,雨终于停了,但机场耽误的不只这一架飞机。一直等到天擦黑,终于登机了。大疆算算时间,还能赶在火车前面,可偏偏有两名乘客迟迟不来,机上广播、机场广播催促了好多遍,只得从托运行李中把他们的挑出来卸下去。舱门关闭,可雷雨又起。大疆和一飞机乘客无辜地枯坐两个多小时后,再次被请下飞机。大疆没有随他们去宾馆住宿,他改签了最近的飞兰州的航班,再从兰州转机……

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大疆举目无亲,他无数次地想象奇迹会发生,为什么一直没有问过她家的地址,哪怕只是一个大概位置,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在一个有着三百多万人的城市撞大运!

大疆左手举一个馕,右手攥十个串,坐在马路牙子上,看人来人往,心想,怪,这么大的城市,建得这么好,咋就没有几个长椅呢?

腮帮子肿得高高的,大疆去了军区总医院,医生说是智齿闹的,得把它拔了。

大疆清楚地记得,拔掉的是左下智齿,可是,七八年后,事实雄辩地证明:他记错了!“咣”的一声留在乌鲁木齐的,是右下那颗。

大疆甚至想去一趟石河子,但是,如果去了,归队就要逾期,对于军人来说,时间意味着战争的胜败,他不可能去石河子打一次“穿插”。

他多么怀念军校时的每一个星期五,他多么怀念茫茫戈壁上蠕动的火车!

回到叶城,大疆甚至没有给战友们带家乡的特产,这让大家非常诧异,大疆不是个小气鬼。谁都不在乎那点儿吃的,只是想尝尝雪山戈壁沙漠外面的味道。

好在大疆带回个好消息,他们搞的那个科技创新项目,得到了军区首长的肯定,已经正式立项,资金、设备等问题全部迎刃而解,过些日子,军区还会派专家过来指导。营区里洋溢着初战告捷的喜悦,唯独带回好消息的大疆闷闷不乐。

伊海也一定按时归队了,但她却彻底失联,不接电话,更不可能回信。

但大疆并没有放弃写信,起码,他的信没有被退回。

信中,他只字不提假期中发生的任何一个细节,就像压根儿没有休过这个探亲假,压根儿没有回过内地,压根儿没有吃过哈根达斯。

工作当然也是不能说的,那就讲讲营区里的生活,讲讲和叶城县的各民族群众鱼水情深,如何像石榴籽一样团结友爱,讲讲他学会了梳小辫儿,学会了制作“伊力木”,讲他爱上了南疆,爱上了乔戈里峰的雪线,爱上了没有一点儿水分的空气,爱上了沙土的味道……他说,过去说“献身边疆”是人云亦云,现在他却愿意像胡杨一样,就在这里扎下根。

他向她报喜,利用业余时间主持的科技创新项目取得阶段性成功,最近他会在西藏阿里和叶城之间往返。他给她寄去照片,照片里的他神采奕奕,虽然更黑更瘦,却越来越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南疆人。如洗般沉静的天空,洁白轻盈的云朵,色彩斑斓的青稞田,随风摇曳的五彩经幡……戈壁、沙漠,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喜马拉雅山,充满热带风情的孔雀河谷,美丽蜿蜒的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

他对她讲,这四条河,你可能不熟悉,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恒河、印度河、萨特累季河和雅鲁藏布江,这四条河分别是它们的源头。他对她讲它们的传说,四条河是神山冈仁波齐的四个子女,冈仁波齐为测试孩子们的法力,让他们自行前往印度洋与自己会合,看看谁先到达。最强壮的雅鲁藏布江历经千难万险来到工布地区,受雀鹰欺骗,误以为其他三兄妹已先期抵达,于是从南迦巴瓦峰掉头南奔,劈山开路,造就雄奇伟绝的雅鲁藏布大峡谷。而狮泉河是身体最差的一个,众神都不看好他,他却一路颠簸,凭着最坚强的意志,第一个见到了父亲冈仁波齐……

他问她,你愿意我是雅鲁藏布江还是狮泉河呢?

伊海每一次都想拒收,让信件原路返回,但她实在忍不住,每一次都拆开看了,而且不只看了一遍,看过之后,她照旧按顺序把最新的信与原来的信放在一起,码得整整齐齐。

她几乎清楚地记着每一封信的内容,她读出了他信中的潜台词:他铁了心留在这片土地上,不管她与他怎样!

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折磨自己呢?

她迫不及待地回了信:“雅鲁藏布江和狮泉河都是英雄,但我更愿你是胡杨,属于我的胡杨!随信寄去一部手机,方便今后电话联系,已经选好了号码,和我的号码只差一位,不准更换!”

大疆一个人跑到大漠边上,对着大漠深处高唱:“永远挺立在山顶!在山顶!”

夕阳把大疆的影子抻得长长的,投射到荒漠深处……

转眼又到了下土期,大疆和伊海很快就要回乌鲁木齐了,可大疆又增添了新的烦恼。科技创新项目进入了瓶颈期,行百里者半九十,大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项目是带不走的,它专门应用于高海拔,从两千米的喀什到五千米的阿里,所有的实验数据,都必须在这样的高度采集。伊海不在身边的两年,它就是大疆的另一个爱人。大疆给它取了个名字——“绿洲”,大家都觉得不新鲜,大疆说,姑且这么叫着吧,谁有了更好的主意,咱们再更名。

难得的好天气,大疆接到了伊海的电话。

“我要去厦门!”

“好啊,厦门好啊,鼓浪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疆顺口说出一句海子的诗,他没有见过大海,对于大海的想象只有这句诗了。“厦门,真是够远的,我这里是离海最远的地方了。真想和你一起去看看,能带我去吗?”

“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可这次是临时借调,手机里不能多说。”

“去多久啊?”

“不知道,顺利的话,两三个月吧。”

下土 台风

“鹭岛”,正式成为项目的名字。大疆一提出这个主意,大家便都拍手叫绝。

中學时,厦门只是在政治课本和地理课本中一个必背必考的知识点,四个经济特区之一。而现在,尽可能多地了解它,成为大疆生活的一部分。鹭,是厦门的简称,白鹭,是厦门的市鸟,相传远古时,厦门是白鹭栖息之地,故称“鹭岛”……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西塞山在浙江湖州还是在湖北黄石并不重要,对于大疆来说,凡是能够想象到的江南景色都应该在鹭岛找到。他没有见过白鹭,或者在动物园见过却不曾留意,他多想问问伊海,白鹭飞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云水谣,土楼,南普陀,曾厝垵,厦门大学……他对厦门越来越熟悉,他想亲眼去看看。

又到了休假季节,休完探亲假,他就可以正式调回乌鲁木齐了。但他还想再等等,“鹭岛”项目已经进入最后的攻坚阶段,他向领导说了自己的想法。再说,伊海还没有回来,不但没有回来,而且,失联了。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时,他一遍遍安慰自己:她执行的是保密任务,不准使用手机是非常正常的事。但是,他又说服不了自己,一天两天,甚至十天半月,都说得过去,如今两个多月了,一点儿音讯都没有。手机不能用,信也不能写吗?短信也不能发吗?电子邮件呢?当年在学校都可以畅通无阻地传递信息,现在怎么就不行呢?除非——各种不好的念头钻进他的脑子:她遭遇了不测?不可抗力?台风、海啸?绑架、拐卖?甚至是……牺牲?和平的国度,也有牺牲,更何况是军人!

在所有所有的不祥预感中,最好最好的就是——她只是不再爱自己了!

虽然他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但却希望果真如此。只要她好好的!

不管怎样,大疆都要利用这个假期,去一趟厦门。

自以为对厦门足够熟悉,但真正置身处处都是花园的城市,大疆还是被眼前的美景震惊了。

七个多小时的航程,五千多公里,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他去书店买了一张最大比例尺的厦门地图,直接摊在地上,研究起来。

这里的地面,纤尘不染。

这张民用政区图,大疆足足看了半个小时,除了一所部队医院,没有找到其他任何军事单位,这完全在预料之中。但是,大疆还是圈出了一些地方。部队驻防,就像排兵布阵,是有规律可循的,而且,只要有部队驻扎,周边总有一些蛛丝马迹,怎么瞒得过大疆的眼睛?

大疆在地图上画出的“圈儿”,一个接一个跑下来,十之七八都是部队大院。部队大院长大的大疆,并不怵这里的戒备森严,加上军官证护体,两天时间,他走遍了厦门的大街小巷,一无所获。

傍晚,狂风裹胁着暴雨袭击了这座城市。

大疆被拦在了某部队门口,正碰上连长巡视查岗。连长同情地看着这个来自西北大漠的军人,说:“屋里坐坐吧。出门也不听听天气预报?夜里台风登陆,还敢到处乱跑。”

见惯了下土的大疆,何曾想过台风的模样?他头脑中马上浮想联翩:台风、山体滑坡、泥石流、抢险救灾、壮烈牺牲……

“这就是台风?”雨,已经不能用倾盆大雨这个词来形容了,就好像天上有个湖,突然被捅漏了底,一湖的水就那么直直地砸下来。

连长抬头望望天,说:“这只是台风的先遣部队。你随身也不带把伞?”

大疆说:“带伞,管用吗?”

“你住哪儿?咋回去啊?雨只会更大。”连长想了想,说,“我给招待所打个电话问问,看有空床没?”

连长从食堂打了几个菜,拎了一瓶西凤,来了招待所。

连长姓马,西安人,在鹭岛,大西北来的大疆就是地地道道的家乡人。

一杯西凤下肚,大疆也不怕丢人,把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

马连长立刻打了一圈电话,把这支部队的情况弄了个大概。

“离这兒少说也有几十公里。要我说,你这趟是白跑了,不可能见到她。”

“怎么会白跑呢?现在咱都知道了它的方向,不就几十公里吗?”

“这支部队太特殊了,保密性极强,你女朋友不跟你联系,很正常。你想,她连个电话都打不出来,你还能进去?再者说,没人知道它的准确位置。”

大疆举起酒杯,说:“马哥,来,敬你一个!”

外面的风雨更大了,玻璃窗嘎嘎直晃,整幢楼房就像要被连根拔起似的。

“不白跑!咋会白跑哩?交下你这个朋友,就不白跑。还有,见识了台风。你知道吗?我们叶城的风,可不比这差。过去总听说台风、台风,我就以为,台风就是风哩,哪里想得到,还有这大的雨。咋能是白跑呢?见识了台风,你还给打听下这么重要的消息,知道她好好的,我就踏实了。等你回西安,一定去叶城找我,我陪你,看看叶城的风,下土!”

窗外的风呼啸着,闭上眼睛,雨点就像沙砾石块那样重重地拍打着屋顶和外墙!

和叶城简直一样一样的。只有空气湿漉漉的……

马连长说:“这几天,你怕是哪儿也去不了。厦门,好玩的地方多着呢!等台风过了,我陪你好好逛逛。”

“厦门太干净了!真美啊!一点儿土都没有!前几天,我差不多都走遍了。既然见不到我女朋友,明天我就走了。”

“兄弟,明天你可走不了。”马连长指指窗外,“起码得两三天。”

大疆尴尬地笑了笑:“去年回乌鲁木齐,就赶上雷雨,在机场耗了整整一天。”

“贵人出行多风雨!兄弟,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安心在这儿待几天,吃喝不用愁,也享受几天慢生活。说实在话,你想过没,你愿意你的女人在厦门过活,还是在你们那儿?”

“哥,这还用问!”

是啊,这还用问!大疆的心里一紧。

“唉!这么好的地儿,是想让她留就能留的吗?走的时候,她说两三个月就能回,是临时借调。”

“部队的情况你还不清楚?调动是实战,借调就是演习,只要借调期间不出问题,正式调动就是顺理成章的。更何况,这样的保密部队,一定经过了层层选拔,业务优中选优,还要经过严格的政审,过五关斩六将,怎么可能就只用你两三个月?”

“那她,还能回新疆吗?”

“大疆同志,换作是你,你还回新疆吗?”

流沙 胡杨

“鹭岛”项目获得了全军科技成果一等奖,获奖证书辗转月余,寄到大疆手中。大家决定好好庆贺一番。喝酒聚餐太俗,有人提议进沙漠栽种一片梭梭树。

“年年春天都种梭梭树,没啥新鲜的,不如种片胡杨林?”大疆说。

说干就干,大疆开车去买树苗,两千块钱奖金,他自己又添了两千,买下一百株三年生的胡杨苗。看看两米半高、不到一寸粗的树苗,大疆笑了,想自己来叶城也是三年,竟敢狂妄地自比胡杨,却原来只是这么细、这么矮的胡杨苗……

军人的风格,就是整齐划一。中午时分,所有的树苗都已经种下,一个整整齐齐的胡杨树“方块队”便列队完毕。

大家心满意足地看着劳动成果,说:“是比梭梭树顺溜多了!”

“以后,咱们每年都种上一个方块队。”大疆拍拍手上的沙子,眯缝着眼睛,看着远处刺眼的沙垄。

“以后?每年?你不走了?”

“以后!每年!不走了!”大疆淡淡地说,把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跟胡杨比比!

“你说不走就不走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我想申请‘鹭岛二号。”

伊海留在了厦门。

接到伊海的电话时,大疆正在阿里地区狮泉河镇附近的小山上,信号非常不好。

大疆冷冷地说:“我们分手吧!”

手机里突然没有了动静。过了好半天,伊海挂断了电话。

这个决定他早就做出了,就在那个台风的夜晚,酒精没有让他失去理智,反而让他更清醒。校长的话就回荡在他的耳边:“你们是军校大学生,第一身份是军人,军校毕业,你们将听从军队的召唤,奔赴祖国的四面八方……”

直到厦门那晚,大疆才对“四面八方”这个词有了如此透彻的理解。

说完这句话,甚至不能确定伊海是否已经听到,她是否像他一样,身体里的四梁八柱瞬间垮塌,整个人从内到外地被掏空。

他甚至希望她没有听到,或者没有听清。

伊海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显然,她快速调整好了情绪,略带蛮横地说:“生气了吧?我原谅你。你生气,是因为你想我。你想我,是因为你爱我、关心我。如果你失踪四五个月,我也会生气,也会闹分手。所以,我不跟你计较,但我没办法在电话里向你解释。这一百三十多天,我比你更急。”

大疆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如果说,分手是为了让她留在厦门,那等于什么都没说,甚至等于在向她表白,他有多么爱她!

尽管早就适应了阿里的高海拔,但也只是适应而已,缺氧让脑子总是混混沌沌的。

大疆心一横:“你想多了。我们,过去,只是一种,习惯,那时候,很无助,空虚,没事干,找个寄托,而已。人们说,一种习惯,只要坚持,二十一天,就可以形成,所以,我已经习惯,不再想你。你也应该,有个新习惯。”他浑身不停地抖着,牙齿也在打架。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大疆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看,还在通话中。他为什么要伤害她!

“好吧!太好了!新习惯,然后是新生活!我正要告诉你,我有可能留在厦门。不知道你今年的探亲假休了没有,我想请你来厦门玩几天,我也是今天才真正见到厦门。这里的香蕉比新疆的哈密瓜还甜。”

伊海的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什么叫“今天才真正见到厦门”?他为她高兴,他的决定,值!

“不去了。这里也是一座岛,一座被戈壁和沙漠包圍着的绿岛。你在你的鹭岛,我在我的绿岛,挺好。”

“是啊,是啊,挺好!”

电话断了,伊海再也撑不下去了,她不想他听到她的哭声。

人,真的会变吗?

这样也好,伊海想,他来不了厦门,但可以早一天离开叶城,离开新疆。

大疆失神地望着远方静静流淌的狮泉河,突然发现,手心的汗把手机都浸湿了。

沙漠边缘,一年一个“方块队”,后来,军区增拨了防沙固沙专项经费,一年就可以种好几个“方块队”。大疆他们几个还在营区附近选了块肥沃疏松的沙壤地,办起了苗圃。七八月果穗变黄,蒴果露出白絮,这些小伙子们便采集下最好的果穗,晾干脱种。条播、浇水、松土、除草、追肥、间苗、防治锈病……

年轻的革命人啊,身上永远保持着无穷无尽的活力,他们把无处发泄的宝贵精力,毫无保留地倾注在没有硝烟的情报战场,倾注在“鹭岛”系列科技创新项目,同样倾注在沙漠边缘的“方块队”!

昔日白皙的军校学生,成长为如今的坚毅军人,皮肤跟胡杨一样粗糙,身板也跟胡杨一样挺拔。

父母不远万里,来叶城看儿子。

母亲想着抱孙子,天天在信里催,在电话里催:“赶紧结婚,早点儿生孩子,趁着我们现在还有精力帮你带。你爸刚退休,很不适应,过去忙惯了,猛地闲下来,得给他找点儿事干……”

逼急了,大疆就说:“我的情人,我的孩子,都在沙漠里呢!”

老两口真就大老远地折腾来看沙漠,看雪山,看胡杨林。

革命了一辈子的父亲,在整齐排列的一个个郁郁葱葱的“方块队”前站定,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就像在检阅自己的部队。

父亲说:“反正也退休了,我就留在这儿,别的干不了,种树还行。”

大疆紧紧抱住了父亲——从上小学起,自己就再没有投入过这个怀抱了。父亲老了,干瘦干瘦的,早已不是自己的天了。

父亲推开他:“别信不过我,咱俩掰手腕比比。”

记忆中,父亲的手宽厚温暖有力,而现在,虽然还有一股子力量,却是嶙峋的。大疆没怎么用力,却装作使出吃奶的力气。父亲开心地赢了,又说要换只手,三局两胜。

大疆说:“爸,今天晚上全营官兵给您送行,您总得表示表示吧?”

父亲问:“怎么表示?”

“唱首歌吧!”

“好,一辈子只会唱军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团结就是力量》。选一个吧。”

“爸,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我陪着您唱。下午,咱们练练。”

“好,让你妈也唱一支,她嗓子好,当年差点儿进了文工团。”

“好,好,我就唱那首歌,你帮我找找歌词,记不全了。”母亲一边说,一边哼起欢快的小调——

喀喇昆仑冰雪封

哨卡设在云雾中

山当书案月当灯

盖着蓝天铺着地

哎——

未来 已来

“鹭岛”项目已升级为全军的重点科技创新项目,军区年年派专家来叶城现场指导。

作为“鹭岛”项目负责人,上尉副营长大疆同志每次都要驱车二百多公里,专程到喀什火车站去迎接专家。如今的喀什和叶城已经通了高速,过去七八个小时的路程,如今只要三个多小时,一天就可以打个来回。

车外是漫漫戈壁沙漠,CD里播放着轻快的旋律,车头是私人订制的摆件——一只戏水的白鹭和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鹭——从大疆的视角看过去,一对白鹭恰似在万顷黄沙之上嬉戏。

去年那位专家就说:“为啥是白鹭?换成鸵鸟不是更协调吗?”

大疆笑笑说:“你觉得不协调,我可是觉得协调得很呢!还不让我们存点儿幻想吗?大漠外面的世界那么大!”

喀什火车站,还是那股浓烈的味道,还是那样嘈杂的叫卖,可在大疆眼里,这是一座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建筑,它连通着大漠外面的世界。

大疆买了份拉条子,坐在正对出站口的花池边沿上吃起来。

出站的人如潮般涌出来,人流之中,大疆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忘记了咀嚼,油乎乎的手背揉了揉眼睛,正午的阳光照在金色建筑上,格外晃眼,而那个绿军装,更加晃眼!

海市蜃楼,大疆见过,可那是在沙漠深处,或者是梦里!而此时此地——

大疆站起身,端着吃了一半的拉条子,呆呆地朝绿军装走去。

“喂喂喂,傻样!什么形象啊这是?真给军人丢人!”她乐起来的声音一点儿没变。

大疆回过神来,可那半碗拉条子,扔也没法扔,藏也没地儿藏。“你咋来了?”

“我咋不能来?”

一位穿军装的文职军官走出站来。“这是大疆同志吧!你们接上头了?”他习惯性地伸出手,见大疆一手端着拉条子,一手拿着筷子,又赶紧收了回去。

“大疆同志,何专家到了,怎么还傻愣着?要不,我们等你一会儿,你继续把拉条子吃完?”

何专家说:“伊海同志,不要拿边疆的同志取笑。大疆同志,你辛苦了,不着急,慢慢吃。”

“何专家,伊——伊海专家,你们是一伙的啊?你们才辛苦,坐这么久的火车。”大疆终于反应过来。

“什么叫一伙的?这么难听!你会不会说话啊?”

何专家说:“我们不辛苦,火车条件很好,一路景色美得很!大疆同志,别见怪,伊海这个丫头,伶牙俐齿,嘴上不饶人。”

大疆憨憨地笑了:“习惯了,习惯了。”

“习惯了?”何专家莫名其妙。

伊海却说:“你不是有新习惯了吗?”

大疆说:“好的习惯,就要坚持嘛!两位专家同志,咱们出发,我知道有家地道的烤肉馆,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海陆空都吃上哩,再配上皮辣红,吃饱了咱再上路。路上还要三个多小时哩。”

伊海把脸一板,说:“那——你这拉条子呢?可不准浪费粮食!”

那对白鹭摆件,一下子就吸引了伊海的目光。

“这是从哪儿买的?”伊海问。

“大巴扎。”大疆没说是自己创意,私人订制的。

“大巴扎?哪个大巴扎?回头也给我买一对。”

“你要是喜欢,送你就是了。”

“你舍得?”

何专家插嘴说:“伊海同志可真是自来熟。我看这东西不是新疆产的。伊海同志,你是大城市来的,见多识广,还稀罕这玩意?”

大疆说:“专家同志,我和伊海是真熟。我们是——大学同学,一批的,我在情报系,她在信息工程系。我学的虽然是外语和情报整编,但一直对科技、信息、自动化、人工智能、机器翻译感兴趣,经常去旁听他们的专业课,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伊海说:“大疆同学可是个好同学,求知欲极强。我那时还以为他看上我们队的哪个女学员了呢!”

大疆说:“你没猜错,是看上了一位。”

“哦!我就说呢。那透露一下呗,她是谁啊?追到手没?还有,是先看上她,才去旁听我们的专业课,还是先喜欢上我们的专业课,才认识她看上她的?”

何专家说:“我觉得你很八卦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与其搞清楚这个问题,不如搞清楚另外一个问题,既简单,又省事,还准确。”

伊海转过头,向坐在后排的何专家请教:“什么问题啊?”

“你要問他现在有没有夫人?夫人是谁?简单明了。”

“对啊,你现在有没有夫人?嫂子是谁?”

“你不是也修过我们情报课吗?你闻闻,我这车里有女人味吗?”

“有!可这能说明什么?”

“你能闻到她的味道,就能说明一切。讲讲你吧,听说你去了厦门。”

从厦门高崎国际机场下了飞机,接站的同志请伊海上了一辆越野吉普,车窗自动窗帘无声地升上去。那位同志非常礼貌地请她将手机关机并上交,然后竟递过一个眼罩,请她戴上好好休息。伊海迟疑了一下,便戴上了。车子行驶了约莫一个小时,停了下来。直到有人打开车门,让她摘下眼罩,她才缓缓地摘下来,眼睛又闭了好一会儿,适应外面的光线……

四个多月的封闭工作,严格细致的保密教育和层层考察,直到被确定成为这支部队的正式一员,伊海才获得与外界联系的机会。

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她应该放弃,一旦放弃,她就会被提前送出这支秘密部队,戴上眼罩,坐一个小时的车,送回岛上的机场——她无数次地这么想。但是,即使早知如此,她也未必真能放弃。军人的职责,不允许她有任何私心杂念。

“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样?一边全身心地工作,一边报考了在职研究生,导师是现成的,就在我们部队,顶尖的专家,也是默默无闻一辈子。”

“后来呢?”

“后来,我接触到了‘鹭岛项目,所有的实验数据都采集自喀什到阿里间的高海拔地区,项目应用也是针对高海拔地区,我就申请过来实地看一看。还有,你讲过的四条河的故事,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孔雀河,你走过的那些路,我应该来看一看。还有,看看我的胡杨……”

“感觉怎么样?”

“这片胡杨林,真是挺不错的!”

“未来呢?”

“未来?”伊海从兜里掏出一条海蓝色玉波甫能卡那提古丽纱巾——大疆在二道河国际大巴扎送给她的那条——轻轻地系在脖子上:“我不是来了吗?这里风沙大,纱巾用得上。”

“可是,这里没有长椅。”

“没有长椅,但是有胡杨啊。胡杨林都能种出来的地方,还愁没有长椅吗?”

……

“今天星期五。”

“嗯,星期五,以后天天都是星期五。”

……

“唱支歌吧,想听你唱歌了。”

“想听哪首?”

“就那首吧,篝火晚会上,校长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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