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荒腔走板
2023-09-01徐迅
徐迅
一
我最早知道阮大鋮是因听闻了一则趣事:1915年,家乡的邻县怀宁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拒阮运动”。当地百名举子秀才经过考证,认为阮大铖是桐城人,说:“旧志云明季阮大铖自号百子山樵,辱此山矣。大铖实桐城人,今礼部题名碑及府学前进士坊可考也!”但桐城人听了却一百个不情愿,说百子山就坐落在怀宁,桐城自古乃诗书礼仪之邦,就像阮大铖的亲世钱澄之说的,桐城怎么会出这样一个“急权势、善矜伐,悻悻然小丈夫”?
这就是流传在家乡的关于阮大铖“桐城不要,怀宁不收”的典故。那时我就知道阮大铖是一个恶名上了历史“奸臣传”的人。他的作品,《明史》“削其诗不登艺文志”,明代朱彝尊的著作《明诗综》和清代的《四库全书》也“不屑录之”。在家乡还有一句“杀了阮大铖,安庆始得宁”的俗话。而他声名显赫的阮氏家族在编修《阮氏宗谱》时,也把他当成一个不肖子孙,不列其名,不收其诗。比他小四十多岁的同代诗人夏完淳在《续幸存录》里,就直接称呼他为“小人中之小人”。
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石巢、百子山樵,或称皖髯。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进士。擢户科给事中。天启时依附魏忠贤;崇祯时削职为民,寓住南京。清兵入关,与凤阳总督马士英拥立福王于南京,任弘光朝兵部侍郎。次年,擢兵部尚书。清兵渡江,南京城破,福王被擒,他逃至金华,为绅士所逐,转投方国安,旋即降清。后随清军攻福建时横死途中。其著作有《咏怀堂诗》《咏怀堂诗外集》等诗两千首,戏曲作品有《燕子笺》《春灯谜》《牟尼合》《双金榜》《狮子赚》《老门生》《赐恩环》《井中盟》《忠孝环》《桃花笑》十一种,现有四种存世,称《石巢传奇四种》。
简单搜寻阮大铖的人生屐痕,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物——据《阮氏宗谱》记载,阮氏家族原属陈留阮氏一支,唐末时南迁,是当地一大名门望族。其祖先可追溯到“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以及“竹林七贤”的阮籍与阮咸。明代文学家、万历戊戌科(1598年)进士,被称为“风流太守”的阮自华是他的叔祖父,其一生放荡不羁,有诗酒风流之誉。据说他的这位叔祖父好酒,一次御史巡视到他那里,他刚从酒席上下来,忍不住将肚中污物喷了御史一身,遭到了贬斥。他的曾祖父阮鹗字应荐,《明史》有传。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进士,官至都御史、浙闽巡抚,也是一位抗倭名将,在闽浙一带享有威名。祖父为嘉靖辛酉年(1561年)举人,生父叫阮以巽,廪生,人称柱麓翁,号园。因叔父阮以鼎没生儿子,父亲便把他过继了过去。住在怀宁的嗣父阮以鼎与叔祖父同为万历戊戌科进士。所以他从桐城到了怀宁。到了他这一代,他们一家有五名进士,一位举人。这在当地传为美谈。
在乡村,这样的家族自然是兴盛的。只是没想到,到了阮大铖这一代却凋零如花,留给阮氏家族无限的寂寥和一个深沉如墨的黑洞。
据说在未及第时,阮大铖屋里就挂有一副对联:“无字一身轻,有官万事足。”仿佛为了成全他的信条,他果然无子。但有一女(亦说二女)。道光庚寅年阮氏编纂的《阮氏宗谱》在卷二阮大铖的名下注云:“行传九,字集之,号圆海……娶吴氏,封安人。无嗣,女一,适曹台望。奉内院洪批,议将曹台望第三子柽继立为嗣孙。”这一女就是阮丽珍。阮丽珍相貌出众,很有才华,经常协助阮大铖训练家班,有著作《梦虎缘》《鸾帕血》等。只是人散曲尽,仅留存了她与父亲合撰的《燕子笺》。至于柴萼《梵天庐丛录》卷十六《阮大铖女》说,“阮圆海之《燕子笺》……不知实其女所作,圆海特润色之。女名丽珍,字杨龙友之幼子名作霖者,美容色,工词曲,阮降清,女为某亲王所得,甚宠爱之,后为福晋所嫉,鸩死。”有人考证说这是因为她家门遭遇不幸,所以人们对她生出红颜薄命、身世飘零之叹。
钱澄之在《皖髯纪略》里也说阮大铖无子。他俩是世戚关系,如无偏见,他的话应该可信。可是他与阮大铖政见不同,且又受到过阮大铖迫害,他说阮大铖绝后,就有人认为他是感情用事。有的学者根据阮大铖的诗句“远树平畴江上村,遥知稚子候柴门”(《舟行将抵家,赵裕子以诗赠别依韵赋答》),觉得阮大铖应该有儿子,其子就是《阮氏宗谱》所载的“一衲道人”,宗谱里对此列有《一衲公传》,曰:“阮濬,字季子,生长名族,幼宕逸不羁,不慕荣利,城溃(此城为安庆)后,益坚糜性,草筑龙山,读书纵酒,冬夏惟披一衲,因自号焉。工诗画,遗落世事……”《安庆历代名人》收录“阮濬”的词条,说阮濬是阮大铖的儿子,怕就是据此而来。
钱澄之说,弘光元年(1644年)五月,清兵南下,阮大铖出逃,南京的咏怀堂被抢掠一空,家人星散,在怀宁的旧居也变成了演武场。他晚年路过阮氏的遗址,“问其家,无遗种矣”(《田间文集》卷十八),无限唏嘘。
或许因为家道中落,又时值清军进犯故乡安庆之际,阮濬以与父亲阮大铖截然不同的态度表明自己的心志,也很有可能——痛恨父亲一生的恶行,使他看淡人生,虔心向佛,他不想让阮大铖的恶名玷污阮氏家风,同时也在用自己的生命做真诚地忏悔。
二
著名史学家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说,明万历十五年(1587年),是明朝甚至中国封建社会转折的一个十字路口。当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商品经济高速发展。同时朝野党争激烈,社会道德崩溃,纵情享乐的糜烂之风蔓延不止。就连阮大铖家乡的《怀宁县志》对那段历史也有记载:“嘉靖迄万历初,风气趋盛。等威辨,廉耻明。其缙绅崇礼学, 尚节义……昌、启以后,淫侈之俗日长。始于大家华丽相尚,绣服珠衫,食备珍错,纨绔子弟纵酒呼卢,俾夜作昼……闾阎山泽之民,转相仿效,家博人优,务淫巧而轻穑事,识者已知乱之将作。”
阮大铖在万历十五年的前一年降临人世。出生在这样一个书香门第、科举世家,他自然衣食无忧,生活优渥。他饱读诗书,少年风流,很快就成了一位辞章才子。任南京礼部侍郎的叶灿曾在《咏怀堂诗序》里说:“公少负磊落倜傥之才,饶经世大略,人人以公辅期之。居掖垣谔谔有声,热肠快口,不作寒蝉嗫嚅态……家世簪缨,多藏书,遍发读之。又性敏捷,目数行下,一过不忘……”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年仅十七岁的阮大铖考中了举人。嗣父去世,丁忧在家。他就在家乡百子山、浮山、天柱山以及湖北黄州一带,与同道们一起组建“和箫社”,饮酒唱和,读书吟诗,诗作后来结集为《和箫集》。因才华横溢,潇洒无拘,卓尔不凡,他在当时的科场和诗坛名噪一时,有“江南第一才子”之称。
到了三十岁那年,他考中了进士,真正进入了而立之年。
“怀宁阮大铖,初本清流。”明末遗老、也是文学家的归庄说。阮大铖初涉官场,专司捧节奉使,出使过凉州、福建。按归庄的说法,阮大铖在天启元年(1621年)之前,为人处事还是无可指摘的。从这年九月阮大铖的一封奏疏中也可以看出。奏疏说:“一操守宜核,谓‘贪廉两字,舜、跖大关,惟言清行浊、盗名欺世之流,残剥脂膏、广猎称誉,决不可取其虚气魄、伪声名,溷入清华……一衡量宜定,谓人品各有确然之位置,公论难逃几许之推敲,发访已审,即当速考注衔……”这奏疏就有注重操行和实事求是的观点。阮大铖希望朝廷讲究因时制宜,不可拘泥成宪。还说“采访宜精”“衡量宜定”,这也显出他在意外界的评价。另外他吁请朝廷严辨公论或中伤,也很有现实意义。
不仅如此,那时他还有为人仗义执言的举动。
一位名叫刘琛的穷生员十年寒窗苦读,参加万历四十年(1612年)壬子科乡试,书经答卷被当时的监试御史钱桓算、大主考官郭涓选为备卷,用以取代引发物议的原第二十五名沈德符,因此中举。但却被人告发他贿赂考官,约定在卷中写“因用其道而不以语人”等字相认,所以上榜。此案一拖十一年,天启三年(1623年),任吏科给事中的阮大铖和同僚蒲秉权两人看到,分别上奏朝廷呼请礼部速查,为刘琛申冤。那年二月,阮大铖从户科给事中升转为吏科右给事中,资历优于蒲秉权,但他邀请这位“臣同官”同为刘琛申冤,蒲秉权也为他的侠义心肠感动。
因为和左光斗同乡,他最初也以“清流自命”,视东林党人“为同志”。朱彝尊著《顾杲传》里说:“大铖在《东林点将录》,号‘没遮拦。”但到天启四年(1624年),一件事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泥淖——其时,吏科都给事中职位空缺,按朝中当时次序应该由他接替,左光斗也告诉了他。对此,《明史·阮大铖传》记载说:“(天启)四年春,吏科都给事中缺,大铖次当迁,光斗招之。而赵南星、高攀龙、杨涟等以察典近,大铖轻躁不可任,欲用魏大中。大铖至,使补工科。大铖心恨,阴结中珰寝推大中疏。吏部不得已,更上大铖名,即得请。大铖自是附魏忠贤。与霍维华、杨维垣、倪文焕为死友……”明明左光斗答应的事,却突然如煮熟的鸭子飞了,阮大铖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结交了霍维华、倪文焕等阉党成员,捏造魏大中罪名,迫使吏部重新用他。从此与阉党有染。但似乎他也清楚此举有亏,所以任职不到一个月,他就辞官回家。不久,魏大中顶了这个职位,阮大铖闻讯后,还悻悻地说:“我犹善归,看左某能如何善归?”
天启六年(1626年),东林党被阉党打压下去。阮大铖被征召为太常少卿。虽然接任了职务,但政治嗅觉异常敏锐的他预感好景不长,于是开始做“骑墙派”,既不想得罪东林党,又不想得罪阉党。连在魏忠贤手下为官,每次觐见,他都贿赂门卫,收回自己名刺。这样干了七十天左右,他又挂冠而去。崇祯即位时,他准备了两份奏疏,一份指责魏忠贤阉党,另一份指责东林党,并把两份奏疏交给了杨维垣,想让杨维垣根据朝中形势随机应对。结果未能如愿,杨维垣送上了那份指责东林党的奏疏。这使他在光禄卿任上不久即遭到弹劾,最终罢官归家。崇祯二年(1629年)他被钦定逆案,因依附阉党,被判永世不得为官。
这就是阮大铖官场磕磕绊绊的第一步。如果说,天启三年他在人生舞台上紧锣密鼓,还没有荒腔走板的话,那么到天启四年三月,他就彻底丢掉了自己道德的外衣,投向了不堪人生的深渊,沦落成一个“二丑”的角色——天启四年,由此成为他生命中一道泾渭分明的分水岭。
当然,这样的划分也许是没有道理的。人的一生就像流水。这水,便是中国传统文化汹涌澎湃的道德之水,气节之水。
孔孟之道就有“为政以德”“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之说。司马光也旗帜鲜明地指出:“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用人必须“德才兼备,以德为先”,才德不能两全,则“宁舍才而取德”。而文人更要“文如其人”。孔圣人认为学習六艺的人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就是有明一代,明末五子之一的屠隆也强调:“夫草木之华,必归之本根;文章之极,必要诸人品。”(《白榆集》)阮大铖一上场,显然就被这滔滔道德之水狠狠呛了一口。
为此,不少人替他惋惜,认为他走到这一步与他的家族有关——他的曾祖父阮鄂任巡抚期间,带兵抗倭,却失事下狱致死。祖父阮自仑、阮自华闻讯后为父亲泣血鸣冤,尽管得到平反,终被“诏复公爵,赐祭葬。浙祀名宦,皖祀乡贤”(《阮氏宗谱》)。但这个过程给他的成长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使他从小就体会到了人生的凉薄,对灾祸和权力有了天然的恐惧和向往。
三
由于品行不端,阮大铖一下子就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他的故事被人添油加醋地写进了小说和戏曲,如《樵史演义》《姑妄言》和《李姬传》等。半个世纪后,孔尚任根据《李姬传》创作的戏曲《桃花扇》,用插科打诨的讽刺手法,借用剧中人物之嘴骂他:“裤子裆(库司坊)中软(阮)。”作为明代有天造之才的一代剧作家,他恐怕连做梦也没想到,他从此成了一个“剧中人”,且是生净旦末丑中的一个“二丑”。
其实,从进士中榜进入官场,由东林党同志转而依附阉宦,到崇祯即位时被废贬,然后受阻于东林党和复社,他前后还有过十七年韬光晦迹、含羞忍垢的闲散生活。再到迎立南明弘光朝廷,依附权奸马士英,如愿以偿地重新迈进宦途,当上兵部尚书。又值清兵攻打金华时,又主动到钱塘江乞降,做贰臣。沉沉浮浮,起起落落……他实际为官的时间总共不过三四年。
在如此短短的时间里,就有了四起四落的跌宕人生,真是人间一大奇迹。
《桃花扇》写的就是他这样一个传奇。这部传奇虽然写的是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爱情,但他在其中却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作为阉宦魏党残余,他与东林、复社的文人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作为南明弘光朝重臣,他亲自参与迎立弘光帝,亲历整个弘光朝从建立到消亡的过程。他趋炎附势,处事圆滑,对时局却有清晰的认识;作为一个戏曲大家、一位诗人,他不仅驰骋在当时的剧坛,也有不少知音和粉丝……但终究,他是一个心机深重、肚量狭小、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小人。
在《桃花扇》里,孔尚任让他出场亮相就现出一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猥琐形象。在《哄丁》一出戏里,他看复社文人祭祀孔圣人,也想结交这些年轻人。于是就悄悄地混入其中,不料弄巧成拙,很快就被以吴应箕为首的一群复社的文人们发现,并被毫不客气地痛斥和驱赶,使他这个“阮大胡子”——“剩了俺枯林鸮鸟,人人唾骂,处处击攻。”
在第四出《侦戏》这段戏里,孔尚任还原了历史上东林、复社文人在鸡鸣棣上边喝酒边观看他的新戏《燕子笺》的故事:因为喜欢他的戏曲,他们特地邀请了他家的戏班子演戏。阮大铖一高兴,不仅叫家里的戏班子穿上最好的行头,还喊了一个仆役跟着听听反应。其时,他的好友杨文骢来到咏怀堂,原也想看戏。但见戏班子被叫走,只好与他一面喝酒聊天,一面听仆役的回话——“周郎扇底听新曲,米老船中访故人。”杨文骢算是他的知音。不一会儿,那让去听话的仆役回来告诉他,说那边看戏的人“点头听,击节赏,停杯看”,又说:“论文采,天仙吏,谪人间。好教执牛耳、主骚坛。”都是一些赞扬的话。他听了十分兴奋,说:“太过誉了,叫我难当,越往后看,还不知怎么样哩?”很快,仆役又传回了话,说那边看戏的人话锋突变,不停地臭骂他、耻笑他,说他是“呼亲父,称干儿子,厚颜无耻,也不过仗人势,狗一般”。他被气得恼羞成怒,自嘲道:“好好拜庙,受了五个秀才一顿狠打。好好借戏,又受三个公子一顿狠骂。”于是,就有了杨文骢为给他们撮合,让他代侯方域迎娶李香君准备妆奁的事。可巾帼不让须眉的李香君知道,当场拔簪脱衣,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让他彻底断了结交的心思。
第八出《闹榭》写的是端阳时节,吴应箕、陈贞慧、侯方域等复社文人又在一起饮酒作诗看灯船,举行文会的故事。那天夜深人静,阮大铖也带着他的戏班子夜游秦淮河。他不知道他们举办文会,心里还想着“只恐遇着轻薄厮闹,故此半夜才来”,但偏偏冤家路窄,他还是碰上了写有“复社文会,闲人免进”的船只水榭,吓得他“歇笙歌,灭灯火,急急撑船下”,赶紧灰溜溜地离开了。
崇祯十七年(1644年),甲申巨变,政权交错。他和凤阳督抚马士英趁此时机,迎立福王朱由崧,建立弘光朝……寻找朱由崧,夜访史可法,他事事亲为,可当万事俱备,他却发觉自己竟没有任何身份拜见新主。马士英让他充当赍表官,他竟毫不脸红地说:“你不要取笑我,日后挂在凌烟阁上,倒是有些神气哩!”活生生露出了争“拥戴之功”的投机者嘴脸。孔尚任在这一出戏,用“潜往江浦,寻着福王,连夜回来”等连串的动作,表现他急切难耐的心情和果敢的作风。等到迎回朱由崧,他得意扬扬地对马士英说:“除了史可法,我看满朝文武,哪个是有定见的。乘舆一到,只怕递职名的还挨挤不上哩。”与马士英上下勾连,朋比为奸,在明末士子们弥漫的不屈气息里,他剑走偏锋,自甘堕落。
第二十九出《逮社》这段戏,他已从昔日“胯下韩侯”升任兵部侍郎兼右副都御使。在仇恨的煎熬中,他小人得志,势焰熏天,满街搜拿东林、复社文人。等抓到复社吴应箕、陈贞慧、侯方域三人,他以公谋私泄私愤,穷凶极恶地说:“若是天道好还,死灰有复燃之日。我阮胡子呵!也顾不得名节,索性要倒行逆施了。”后来在弘光帝的朝堂里,他更是大言不惭,赤裸裸地利用朱由崧沉溺声色的毛病,献上自己的戏曲——使“圣心大悦,立刻传旨,命礼部采选宫人,要将《燕子笺》被之声歌,为中兴一代之乐”。
有意思的是,孔尚任在把他塑造成一个“二丑”形象的同时,对他的才华却给予了肯定。比如第三十一出《草檄》一戏,他借用在明代有“李龟年”之称的苏昆生之口,说出了对他对阮大铖戏曲的看法——为解救被陷害的侯方域,苏昆生远涉湖广求援宁南侯左良玉,但因“一住三日,无门可入”,苏昆生住在黄鹤楼畔的酒家,饮酒唱曲以解闷消乏。唱完一曲,借着酒意感叹,说:“这样好曲子,除了阮圆海却没人鉴赏。罢了罢了,宁可埋之浮沉,不可投诸匪类。”作为天下第一个唱曲的名手,苏昆生在此提起阮大铖,认为“除他之外,没人鉴赏”,可见当时人们对他深深的可惜和无奈之情,真可谓:“最可叹龙盘虎踞,尽消磨《燕子》《春灯》。”
阮大铖的种种行为,的确不少都构成一个觍颜偷生的“小人”因子。比如,他贿赂门卫收回门刺,准备两份奏疏和《牟尼合》的两个曲本,都表明了他深沉的心机和首鼠两端的阴暗心理。孔尚任在《桃花扇·凡例》中说自己创作遵循的是真实,云:“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实地,全无假借。”戏曲史家吴梅也说:“观其自述《本末》,及历记《考据》各条,语语可作信史,自有传奇以来,能细按年月确考时地者,实自东塘为始……”但若说《桃花扇》“语语可作信史”,也有些言过其实。比如《桃花扇》第四十出《入道》,给阮大铖安排的“山神、夜叉, 刺副净下,跌死”的死法就不很确切——只是对于阮大铖盖棺定论,戏曲的力量太强大了。
四
阮大铖有两部诗集遗世,一部《和箫集》,一部《咏怀堂诗集》。据学者胡金望先生考证,《和簫集》有王之朝题词,收录了阮大铖七十多首山水田园及应酬唱和之诗,是他青少年时代在故乡的文学活动与思想反映。王之朝题曰:“诗自歌行五七言近体,无不清雅奔放,名章俊语,拟诸古则长吉之怪,元稹之洁,李玉之豪,出入同异,各臻妙境;而为人复风流宕跌,鉴朗神澄,盖翩翩西晋间,非后世法中人物也。”阮大铖后来说自己“萧然无一事,惟日读书作诗,以此为生活耳。无刻不诗,无日不诗”。这倒好像是肺腑之言,诗歌创作确实贯穿了他的一生。
人称“阮步兵”的阮籍著有“咏怀诗”,为追怀先祖,阮大铖把书斋取名“咏怀堂”,诗集叫《咏怀堂诗集》《咏怀堂诗外集》。或感怀世事,或怀古寓今,或纵情山水,他的诗既有“萧萧彭泽门前柳,闲于邻翁话晚烟”的闲适,也有“男儿手不草平胡,便当散发归江湖”的豪迈,还有“儿家住在横塘曲,夜夜吴歈唱采莲”的轻欢。他不仅喜欢竹林七贤,还时时以阮步兵自许。在《咏怀堂诗·自序》中,他把阮籍与诗人屈原、陶渊明、王维相比较,认为他们的诗歌精神相通。无论早期的《和箫集》,还是后来的《咏怀堂诗集》,他的山水田园诗都写得十分出色,有着与陶渊明一样的恬淡清雅、王维一样的空灵脱俗。如:
尽日翠微中,山舍上古风。
槿为门户障,竹作水邮筒。
柳密鸟呼鸟,天晴峰叠峰。
女萝人不见,香雨散溟濛。
——《潜山道中》
坐听柴扉响,村童夜汲还。
为言溪上月,已照门前山。
暮气千峰领,清宵独树闲。
徘徊空影下,襟露已斑班。
——《秋村》
深林麋鹿共忘机,支远遥遥至翠微。
石路绕松长觉远,筇声蹈竹即如归。
高潭六月呜寒瀑,弹指孤峰下夕晖。
为约长于钟月夜,杖藜访菊啄秋扉。
——《酬契玄至灵谷见访》
读他的这些诗,真的让人感受到山水田园的恬静之美。无论是香雨中的鸟鸣,还是山月下的孤峰、静树、溪流,他沉湎于淡淡的“幽意”。在山间独行或独处,看山舍柴扉,或与良友品茗食粥,他追求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至于笔下的山中石路绕松、高潭鸣瀑、夕晖下孤峰,与麋鹿共忘饥、杖藜访菊等,也都浸淫着仙风道骨式的旷古高迈,也给人一种超凡脱俗之感。有一次,他激动地写了四首诗寄怀林茂之——林茂之是明亡后一位遗民,因胳膊上长年系有一枚万历钱,曾引起遗民界“咏一枚钱”的诗歌创作风潮,其清操独立的人格在明末士人中很有号召力。阮大铖山居想起林茂之,其中如“单视月何在,斯知心所归”“尘梦难干处,高峰独掩扉”“朝夕坐岩下,对之如古人”“百虑都捐际,闲观浩劫尘”“桃源烟已破,更欲访云岑”之句,就表达了他远避世事,做一个世外之人的意愿。
或自辩,或本真,他在给朋友的诗中,一有机会就流露出自己对无欲无求生活的羡慕。如崇祯元年(1628年),他写给家乡潜山知县李新的唱和诗:“疏狂礼法久相仇,农圃如今倘自繇。凿牖薄能通野月,濯缨时复耐寒流。掾曹忝窃征三语,居士宁惭号四休。天柱近传仙令尹,吟来笙鹤破穷秋。”意思是说,我虽被征召担任幕府之职,却羡慕你如鱼得水的日子。自由自在地欣赏野外月光,放浪形骸,临溪洗濯冠缨的生活多么美好!在诗里,他以宋代四休居士孙昉的“四休”(“粗茶淡饭饱即休,补破遮寒暖即休,三平二满过即休,不贪不妒老即休)”为念,说这样终老就知足了。
在弘光朝求得大官,潜山县令陈周政赋诗赠他。他以诗原韵作答:“天柱春云映道南,辛盘生菜与同甘。藜分太乙烟相织,花割河阳露并酣。鸡肋都忘三见已,鸥群未觉七难堪。剪灯细品千秋雪,稷下应无此夕谭。”说,我与你曾在春天的天柱山一起用生菜卷五辛盘迎春,结有“鸥盟”之约,至今我还记得那美味。我出任这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官职三次,原来相约退隐的朋友却并不觉得我违约,让我真的感到羞愧与难堪。现在灯下细细品味天柱雪景,我想,即便古代稷下的那些人也没有这样的雅致吧?
阮大铖致仕还乡,陈周政雪中到访,他还写了《雪中陈潜山蝶庵见枉赋答》,以诗答谢,表达自己脱俗的心迹。
“夫诗者,教所存以情治情之物也。情亦奚事治?盖身心与物触,诗生焉。”“夫诗不能志时,非诗也。”阮大铖对诗歌创作是有主张的。但他入世太深的心性使他终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田园诗人。钱钟书评价他:“欲作山水清音,而其诗格矜涩纤仄,望可知为深心密虑,非真闲适人,寄意于诗者。”又说:“圆海(大铖)况而愈下;听其言则淡泊宁静,得天机而造自然,观其态则挤眉弄眼,龋齿折腰,通身不安详自在。”钱钟书认为他的田园诗并非出自机杼,而是言不由衷。因为在人品与诗品之间发生了错位,所以他的诗只能淹留在历史的浊流里。
因为道德恶名,阮大铖的诗歌几没于世。但同光体诗重要诗人陈三立(散原)对他评价极高:“芳洁深微,妙绪纷披,具体储、韦,追踪陶、谢,不以人废言。吾当标为五百年作者。”陈寅恪晚年谈到他时也说:“圆海人品,史有定评,不待多论。往岁读咏怀堂集,颇喜之,以为可与严惟中之钤山,王修微之樾馆两集,同是有明一代诗什之佼佼者。”章太炎也为他打抱不平,说:“大铖五言古诗,以王孟意趣,而兼谢客之精练……潘岳、宋之问险诈不后于大铖,其诗至今尤存。君子不以人废言也。”对他的诗歌评价似乎也从弃之如敝屣,转变到毁誉参半。
五
“春光渐老,流莺不管人烦恼。细雨窗纱,深巷清晨卖杏花。眉峰双蹙,画中有个人如玉。小立檐前,待燕归来始下帘。”这就是阮大铖的传奇戏曲《燕子笺》“题笺”里的一首《减字木兰花》唱词,很多人认为这首词与北宋词人的气韵相谐。“细雨窗纱,深巷清晨卖杏花”由此也成为诗词名句,被士林传诵。
明朝的中叶至明末清初,在南曲戏文向传奇过渡中,戏曲传奇因注入人文精神,戏曲创作得以繁荣,其中以汤显祖“临川四梦”为标志的传奇达到高峰。同时大量戏曲作家和作品也在那时相继涌现,阮大铖便是其中佼佼者。他的《牟尼合》《双金榜》《春灯谜》被认为与汤显祖的《邯郸记》《南柯梦记》等有异曲同工之妙。与汤显祖明显地暴露官场黑暗不同,他的作品聚焦于普通人命運,演绎着人间的啼笑因缘。
阮大铖的戏曲因缘,或许与他的祖父阮自华有关。在他考中进士那年,阮自华辞官故里,在安庆天台里创办了家庭戏班。后来阮大铖南京戏班的部分演员,就是从那里挑选过去的。史载,他“流寓南京,治亭台园圃,蓄声伎以自娱”,“每夕与狎客饮,以三鼓为节,客倦罢去,阮挑灯作传奇,达旦不寐,以为常。”除了他的《春灯谜》是在故乡创作之外,他另外几种传奇,大约都是崇祯六年(1633年)至十五年(1642年)在南京附近姑熟(今安徽当涂)和南京城南牛首山的祖堂寺创作的。
《燕子笺》记述了唐代茂陵才子霍都梁与华行云、郦飞云的爱情故事。安史之乱时,霍都梁与同窗鲜于佶赴长安赶考,在下榻的客店与旧友——青楼女子华行云相遇,两人在青灯古佛前许下终生。但因为霍都梁为华行云所画《听莺扑蝶图》与郦飞云装裱的《水墨观音像》误取,又加上鲜于佶的陷害和各种误会,波折横生。如,霍都梁与郦飞云结了婚,华行云却对爱情始终如一。只是到最后霍都梁得状元,又娶了华行云,三人团圆。这部戏情节曲折,悬念丛生,特别是让青楼女子与宦门小姐地位平等,颠覆了当时戏曲才子佳人的套路。
较早创作的《春灯谜》一戏,他以湖湘乡学使宇文行简儿子宇文羲、字文彦与西川节度使韦初平的女儿韦影娘、韦惜惜的颠倒姻缘为线索,让男主人公为逃婚易容改装,女主人公为爱情变女为男, 从而引出系列误会。从头到尾,他设置了很多错讹,不停地制造戏剧冲突。及至洞房花烛,这才各自得以相认,始知前面的一切都是“错认”,所以该剧又称《十错认》。
《牟尼合》讲的是达摩交付梁武帝一对牟尼珠,传到梁武帝的孙子萧思远手中。但萧思远因打抱不平,遭奸人陷害,四处逃难。在经过一番曲折后,一对牟尼珠终于“团圆”,萧思远的冤屈也得以昭雪,被封为兰陵郡公。《双金榜》也是写一位洛阳秀才皇甫敦被误认为盗贼被人追捕,皇甫敦经过千辛万苦,身背的两案才终被昭雪,被授翰林院修撰,结果以家传碧玉蝴蝶为证,让一对离散的父子冰释前嫌,骨肉团圆。
他的这些戏曲传奇轰动一时,引得复社文人四君子方以智、冒襄、陈贞慧、侯方域等人也竞相观看。“一时应制诸名贵咸置酒高会,中秋夜觞,姬(董小宛)与(冒)辟疆于河亭演怀宁新戏《燕子笺》。”(金嗣芬《板桥杂记补》)《西陂类稿》说:“侯朝宗(方域)与贵池吴应箕、宜兴陈贞慧善……能歌所演剧号《燕子笺》者……会诸名士以试事集金陵,朝宗置酒高会……方度曲, 四座互称善……”陈贞慧曾参与过反对他的《留都防乱公揭》一文的起草,但对《燕子笺》却不吝赞誉:“诸乐府音调旖旎,情文婉转。”孔尚任写《桃花扇》“侦戏”的那一出戏,就是以这个故事为原型的。
阮大铖爱戏成癖,不仅自己写传奇,还会填词作曲。高兴时,就自己配曲自己鼓板顿足而唱。遇到有北人不懂南方曲调,他也能当场改北方曲调“弋阳腔”,亲自演唱。樊树志的《晚明史》记载了一件轶事:“阮大铖督师江上,居然全副戏子打扮,‘衣素蟒,围碧玉,令人瞠目结舌。”他在船舱里演戏,身穿戏服督师。“左右皆曼声美色,而倡优者皆锦绣。”(戴名世《孑遗录》)陈子龙说这是“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下”,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当时的文人学士对他的戏曲评价也很高。王思任在《春灯谜序》中称他“早慧早髯复早贵。肺肝锦洞,灵识犀通,奥简遍采,大书独括;曾以文魁发燥,表压会场。奉使极旗亭邮道之踪,补兖益山龙谷藻之美。著作建明,别有颠尾”。刘世珩跋《燕子笺》时说:“明末阮圆海所撰……曲文隽妙,尚存元人余韵。脍炙艺林,传播最广,观者不以人废言也。”公认为他是“临川派”代表性作家之一,是集编导演唱于一身的戏剧大家。
主张“人无癖不可与交”,也很有气节的散文家张岱曾说:“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詆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他这话的意思是说,阮大铖创作戏曲如他的诗歌,不仅展现了他个人的人生冷暖,也有向世人洗刷自己冤屈的嫌疑。更有人认为阮大铖是借助戏曲创作作为自己的进身之具。
当然,持与此相反意见的人也不少。如吴梅在《双金榜·跋》中就说《双金榜》“略见寄托,顾亦非诋毁东林也”。
有意思的还是张岱——他一面说着阮大铖“为士君子所唾弃”,一面却经常跑到他家里看戏,甚至在许多方面与他声气相投。在《陶庵梦忆》一书里,他说阮大铖的戏曲:“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笔笔勾勒,苦心尽出。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又说:“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纸札装束,无不尽情刻画, 故其出色也愈甚……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在《阮圆海祖堂留宿》一诗里,张岱就阮大铖为复社文人驱逐一事,说“无生释子话,孰杀郑人歌”,把阮大铖的被哄骂比作子产执政之初,不为郑人所理解而被诅咒。这个比拟有点大——但其中却包含了他对阮大铖的深刻同情。对同是定为逆案,也是戏曲家的朱云崃,张岱就毫不客气,骂他是“无知老贱”。相较而言,对阮大铖,他是留了情面的。至于他说的“恨居心勿静”之“恨”,好像也不是痛恨,而是一种惋惜。
这与阮大铖的家乡“桐城不要,怀宁不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颇堪玩味。
六
不能不说一下阮大铖之死。
关于阮大铖的死亡时间,史家一致公认是在南明隆武二年、清顺治三年(1646年),时年已交六十花甲。但奇怪的是,他的死法坊间有不少的猜测:有说他被士卒推挤落崖而死,有说他被雷縯祚击之坠马而死,有说他自己在金华督师朱大典宅那里搜得美女四人,宣淫纵欲,中风坠马而死……史书对此的记载也有三种:一曰他随清军从攻仙霞关,僵死五通岭石上(《明史》);二曰乱后不知所终(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三曰他因畏“龙杠之祸”,自投崖死,仍被戮尸(《明季南略》)……
这些说法都头头是道,有板有眼,但又莫衷一是。
他的世戚与一生的死对头钱澄之在《皖髯纪略》里取《明史》的说法,云:“……始至五通岭,为仙霞最高处,见大铖马抛路口,身踞石坐,喘息始定。呼之骑不应,马上以鞭掣其辫,亦不动,视之死矣。诸公乃下马聚哭极哀,急命置薪举火焚其尸,家僮固请全尸归葬先垄。诸公不能久待,舁以十二金命为殓具。仆下岭求棺数十里外无居人,三日后乃得门扉一扇,募土人往移之下,则已溃烂虫出矣。”
无论如何,他真实的生命下场是很凄惨的。
凄惨的还有清代扬州人焦循在《剧说》一书里说的一件事。他说,阮大铖死后,他的戏班散尽。但他家班伶人为表示对他的尊重,都拒绝再演他的戏曲,以免“每一演其剧,笑骂百端,使人懊恼竟日,不如辞以不能为善也”!
当然,至为凄惨的还是——由于不能承担嗣子之职,阮大铖的嗣父阮以鼎后来又从三房头那里要来阮大锜为嗣。这就等于把他退了回去。
因为生命的荒腔走板,他的人生这一回彻底没有团圆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