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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相

2023-09-01孟庆瑞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4期
关键词:修鞋建军小城

孟庆瑞

拾荒者

大地还处在沉睡之时,小城和我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吵醒。

尽管经我观察一番后,确认声响的发生地距我还隔着一条马路。但是在这静谧的夜晚,浓浓的夜色所形成的屏障,很难阻隔一种声响对梦的惊扰。最令人难以抗拒的是,夜晚的静,会更加助长我对这种声响的倾听。无论我怎样怅然若失,每天早上四五点钟,这声响都会如约而至,从未间断。

你也许想不到,将我和小城一起从睡梦中摇醒的,是几个拾荒者。

在我所住房子的马路对面,是一排垃圾桶。垃圾桶是小區落成后新添的配套设施,只是为了清运方便才选择放在马路边。垃圾桶大小一致,一字排开,用绿色和队列式宣誓守护碧水蓝天。就是这一排垃圾桶,成为我醒与梦的分界点。这里在随时接纳着人们倾倒废物的同时,也接纳着好几个拾荒者的索求。

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众生相之一的拾荒者。他们也许只是这个小城中游离的尘埃。我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因为我并不比他们高贵。与他们相比,我只不过还未丢弃有限的虚荣,用稍微光鲜的衣着掩盖着在世间行走的艰难。不像他们,衣着朴素,不修边幅。有的还衣衫褴褛,胡子邋遢。在世人面前,索性宣示着自己粗野的个性、淡然的生活、失意的人生。他们不再在意掩饰,不再刻意伪装,不再寻求以高贵示人。他们人生的长度似乎停滞了,时光定格在几处聊以度日的垃圾桶旁;有的甚至模糊了家的边界,将家圈定为一个城,在小城内居无定所、肆意行走。一间荒废的破屋,一个拱形的桥洞,一个安静的墙角,都可能成为他们的安身之所、容身之地。

我常常看到,他们大多表情平静,或许,生活早已尘封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与世无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在乎任何人投来的异样目光,也不在乎垃圾桶堆放处污水横流、浊气熏天,只顾在垃圾桶里搜寻着生活。废品花样繁多,垃圾桶成为拾荒者眼中另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他们的目光不断在废物间游离,偶尔会有小小的惊喜从脸上一闪而过,从小区流落出来的废弃之物,成为这些人如获至宝的可贵之物。

在上班的路上,我常遇见一个拾荒者。他总是行走在大路的边上,尽最大可能保持着与来往车流和人流的距离。他极少正视马路上的人和车,一手拿着编织袋,谨小慎微,目不斜视,顺着路边一路向前,前面那七八个垃圾桶是他的目的地。此时的我,正裹挟在与他反向而行的人流中。我的目的地,是一里之外的某个地方。我们都在赶往拾取生活的路上,不同的是,我在拾取生活的同时,也试图拾取他背后的秘密。

在浮华涌动中,这个拾荒者特立独行,不为所动。一边是内心出奇的静,一边是路上无休的动,两相交汇,在我心中碰撞成一幅深沉的画。我想,这个拾荒者,不知道是不是小区对面马路上垃圾桶旁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但不论是与不是,毋庸争辩的事实是,这个小城,每天最初的晨光是他们相邀而来的。那几位拾荒者,在翻遍十几个垃圾桶后,天色也从漆黑迎来黎明,随后,那几个身影便不知所踪。此时,整个小城已喧闹起来。小城一天的帷幕由此拉开。

有一段时间,我把拾荒者和乞讨者混淆,尽管都是为了生计,但是城市和农村鲜明的地域,又让我感知到二者泾渭分明。

对于乞讨者,我是熟悉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沿村乞讨者常有。他们往往身背琵琶巷中走,声声低吟人影瘦;抑或孤儿寡女沿街讨,一高一低黄昏后。猎猎寒风中,他们单薄的身影朝着村庄走来,见到你时,总是带着一副乞怜的神情。在喜忧参半或者忐忑不安中,逐家登门,不断接纳着善良、怜悯和施舍。而后,留下一个长长的影子,悄然离去。

拾荒者则与之大相径庭,他们捡拾弃物,虽然衣衫褴褛,但是志气仍存,以劳动所获,不献媚讨好。有的拾荒者是这个小城的土著居民,轻车熟路地游走在各垃圾站点。也有一些人是无意间流浪到小城,就像一粒种子,因生活的风、命运的风飘落到这里,一旦附着于这片土地 ,种子就会发芽,生命的根须就会伸展到小城的大街小巷。小城毫不吝啬地给他们一个天地。

无论从喧嚣归于平静,还是从辉煌坠至尘土,每一个拾荒者背后都隐匿着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只是故事波澜起伏,悲欢离合,有几人能懂?

拾荒,是人在世间行走的一种方式,无奈也罢,逃避也罢,随性也罢,荣辱浮沉已融在他们的生命里。在茫茫人海,他们坚守着自己孤独的灵魂,不再为功名利禄而随波逐流,只是一心淡然地拾取着生活,拾取着岁月刻在脸上的皱纹。

修鞋者

我要说的另一类人便是修鞋者。与拾荒者截然不同,修鞋者是靠手艺吃饭的,尽管这手艺浅显易懂,毫无技术含量可言。但仅此而已,就可让他们不必在小城辛苦奔走。只要一个固定的摊位,几把简陋的工具,外加一种淡然处之、长期固守的执念,就能支撑起生活。

在我住的小城,有三个固定的修鞋摊位。一个在主街的中心位置,一个在县城北兴隆街,另一个在县城南湖滨路。我想,他们在从业之初,就已经对县城进行了心照不宣的分割。当然,这种分割也不是绝对的,谁多一个小区或一条街道,没那么清晰明了。大家都在同一个小城谋生,他们懂得惺惺相惜,一人一片区域,互不影响,互不干涉。各自修补着鞋子,也修补着自己的生活。

就这样,几十年如一日。时光磨亮了他们手中的剪子、锤子,岁月也折弯了他们的腰身。他们在经营,也是在修行,把自己修行成一个图标,一个全小城家喻户晓的符号。他们仿佛三颗永不生锈的钉子,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始终牢牢地钉在小城的版图上。

之所以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我曾问过好几个熟悉他们的人。他们有的二十几岁就开始干,到现在六七十岁,少说也有近四十年了。要知道,几十年里,小城一直在脱胎换骨。大片平房被拆迁,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沿街商铺气派华丽。小城像运动健儿,一路往前狂奔。最昭然可见的是,原先和修鞋者视为一体的街道,丢掉了黯淡和逼仄的束缚,变得宽阔、明亮起来。马路一再拓宽,他们的摊位也一再向路边挪移。有时,看着平坦的马路上被那套老旧的工具所占据的摊位,就像一条洁白哈达上的污渍,令他们自惭形秽。他们有过另谋生路的想法,也有过“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自我逃离,但终因不舍,直到现在仍日复一日地经营着。只是,现在脚上穿的鞋子能寿终正寝的越来越少了,那些曾经为之心动的鞋子,买了之后,往往穿着穿着就被人遗忘在鞋柜,沦落为尘埃的戏弄对象或潮流的牺牲品。他们的生意越来越少,收入越来越捉襟见肘,不得已,修鞋者另辟蹊径,增加了配钥匙、修电动车等广开门路的服务。

以前,因生活拮据,我经常光顾他们的摊位。要么是一双开了胶的皮鞋,要么是一只断开底的球鞋。我不会轻易丢弃那些试图罢工的鞋子,纵然它们以开胶或断底来抗拒我的脚臭,抗拒我使用的残酷,囊中羞涩的窘迫会让我不假思索地将它们送到修鞋者面前。修鞋师傅拿着它们,略一端详,心中便有了把握,紧接着,饺皮、穿针、引线,那双粗糙的大手上下翻飞,借助缝鞋机,修鞋师傅很快又让它们回归了我的生活。

我不知道小城中去修鞋的人,是不是和我一样窘迫,但不容置疑的是,一个人在世间行走,靠的就是一双結实合脚的鞋子。要不然,怎么去顶天立地?怎么在世间立足?小学四年级,我第一次有了一双新凉鞋。我兴高采烈地穿着它去参加六一儿童节,谁知天降大雨,村东是雨和黄土纠缠的地方,当泥巴一层层不断在鞋底增厚时,凉鞋的鞋面终于不敌泥巴的重量而断开。不得已,我脱下凉鞋,将我的无奈、失落和坏了的鞋子一同提在手上。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光着脚,步履艰难地向家走去。当时,如果有修鞋者,我想他一定会让凉鞋重新回到我的脚上,而我也不用担心被训斥。今天我才明白,修鞋者可以修补一个人的胆怯。

在小城的大多数街道上,都同时开着理发店、超市、饭店、衣服店、美容店、手机店等各色门面,但唯独没有修鞋店。这绝不是因为“三足鼎立”的修鞋摊位三分天下,将小城修鞋的业务全部占有,而是因为修鞋维系起来的利益和尊严,不足以支撑起一个门面。如若不然,他们完全可以租一个店铺,避开风吹日晒。但事实是,比起烈日寒风施加的砝码,远没有生活的重压令他们刻骨铭心,难以接受。

修鞋者正面临着微不足道与不可缺少的双向抉择。他们心里很清楚,微不足道终结了许多从业者的身影,走村串巷的货郎、铁匠等都淹没在时代的潮水中。幸运的是,即使时至今日,修鞋者仍在百姓平凡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似乎占据着不可缺少的分量。

我想,之所以不可缺少,原因小城知道,修鞋者也知道。他们修补的仅仅是鞋子吗?不是,修补的是这个小城中的脆弱,修补的是生活中的叹息,修补的是平凡者脚踏实地的信心和勇气。

两栖者

村西口,非常清晰的方位,这里曾有一座破旧的老宅。

同样还是村西口,方位依旧那么清晰明了,现在却矗立着一座宽敞明亮、干净整洁的院落。

我所说的村西口,对我们这里的人来说,是个人尽皆知的地方,因为那是我们村西第一家。对于一个平凡的村庄而言,这是一个无需强调却仍昭然若现的地理标记,所以村西口极早地占据着我幼年时的心灵。不但如此,这里是我少年时的灯塔,曾一度燃烧着我的希望和梦想。即便现在,这里仍如一座圣殿,供奉着我对人生的朝拜和感悟。

而这一切,与一个叫建军的人有关。

建军比我年长几岁,是村西口我二叔家的孩子。他是我童年时的玩伴,我们曾朝夕相处,一起享受着无忧无虑的时光。

作为农村的孩子,即使是童年也常被大人们有意识无意识灌输着鲤鱼跳龙门的故事,耳边不时充斥着如何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的话。既然命运的种子播撒在农村,那么我就无法抗拒这股世俗的洪流。我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作为桅杆,试图从童年时便扬起前行的风帆。

这种在我看来遥不可及的征程,不久在建军身上实现了。在我上三年级时,建军的父亲转为正式工作人员,单位分房后,建军就举家搬迁到县城。后来建军的成长顺风顺水,考学、就业,生命的根须在县城伸展,蔓延。

就在建军从村里搬走后,那处方位在我脑海中更加鲜明起来,那处院落更是充斥着我对未来的向往。我每次路过,都会不由自主地往里窥探。这处院落极为普通,三间石砌的堂屋,砌墙的石头来自北面的大山,房顶是麦秸苫盖。这是鲁西南就地取材的盖屋方式,虽不乏劳作之苦,但是易于成行,弥补了经济上的拮据。右边搭建了一间简陋的配房。院内有几棵随意而生的家槐、梧桐树。堂屋前有一片栽种的冬青,无论春夏秋冬,都试图用一袭翠绿留住曾经的喧闹。只是人已去,房已空,院子里早已铺满了宁静,安然数度着洒在地上的斑驳阳光。我想从窥探中找到打开命运之门的钥匙,探寻到一些令人奋进的秘密。

空寂的院落,在人们的谈论中,显得愈加魅力无限,似乎闪耀着不可逾越的光芒,这光芒闪耀在村里每一个人心里,也影响着我。我就在这种幻化但又真实的力量中,拉近着和县城的距离,疏远着熟悉的村庄,直到我也定居到县城,彻底脱离村庄的怀抱。

本以为离开村庄的怀抱,就可以安然拥抱另一种生活。但是事实并非如此,离开村庄愈久,心中对故土的依恋愈重。以至于,我不得不频繁回到村庄,去找寻以前遗失的岁月。马尔克斯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童年时的天真无邪,我少年时的欢歌笑语,都深藏在村庄的褶皱里,藏在老屋里,藏在田间地头、小河桥边。

我无数次在县城和村庄之间往复,我的精神和肉体出现了割裂,我只有借助县城和村庄之间的融合,才能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个体。我知道,我恰如水陆两栖动物一样,成为一个游走在县城和村庄的两栖者。一边是烟火,一边是人生,而我的心和身就在城市和村庄之间栖居。那处路过的院落,清晰地记录着我往复的身影。

一处宅院,离开人的缠绵和伴随,无论院墙多么坚硬,竟是那么容易衰败。建军家的宅院,先是院子里呈现出颓废的迹象,地面被日积月累飘落的树叶层层覆盖,悄悄掩藏着人迹罕至的过往,接着屋顶不断坍塌。没有了屋顶,四周的墙壁如同一个张开的巨口,它在对天空诉说什么呢?是在怀念昔日的烟火,还是留恋于往日的欢歌?天空日复一日安抚着老宅。直到有一天,坚硬的石房和院落被时光冲刷殆尽。后来,建军和我一样,因心中对故土的情结与日俱增,为了回老家有个落脚点,他把这处老宅翻盖一新。于是,在今天的村西口,一座宽阔气派的新院落落成。

早上,晨光熹微,打工者,从四面八方的村庄争相涌向县城,路上逐渐汇成人流。他们背负着生活的责任,将一天的时光抛向县城,然后如天女散花般散落到县城的各个角落,用劳动奏响生活的乐章。临近傍晚,他们拖着疲倦的身体,犹如燕雀归巢般再回归到村庄。只要农闲,日子便如此往复。白天和黑夜,县城和村庄,如影随形般分割着平淡的日子。对于移居县城的人,村庄是心想回却身不能回的梦境之地;对于居住在村庄的人,县城是心想留身却无法留下的感伤之所。

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走方式。在世间,便是一处独一无二的风景。生活包罗万象,我们用生命燃烧着岁月,又用酸甜苦辣渲染着生命历程,走着走着,便走出了不一样的人生,过着过着,就点亮了人间的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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