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
2023-09-01熊君红
算起来,桔梗算是白老爷的义子。
行医的白老爷没事就喜欢写写画画。
那天见无人买药,白老爷摊开纸墨练书法。
突然发现干净的纸面上多了个脏兮兮的小手印——这这!这是咋回事儿?
然后便看到一个脏兮兮黑黝黝小男孩儿正拉着自己宝贝女儿的手——哪里来的小毛贼!白老爷几乎要喊出声了。抢过女儿抱怀里,就喊:“轰出去!”
白芷挣脱哭:“我要哥哥。娘,娘!”听到女儿喊娘,白老爷两眼潮湿,挥手让奶娘带小黑孩下去。白老爷听不得女儿喊娘。夫人过世早,是他自己都难治愈的一块心病。
“老爷。”一个稚嫩童音抬起白老爷的眼皮。
眼前,一位白白净净小男孩,白牙一闪算是微笑。
“嗯,是个灵光孩子。”白老爷点头道,“那就留下吧,取名桔梗。”
白芷拉过桔梗的手往后院跑。
“且慢,既入我家,家有家规,即日起,跟我学制药。”
白老爷吩咐奶娘,着人请私塾先生来家。小姐该上学堂了,桔梗也跟着认识一下字。
白老爷看着自己幼小的女儿,不禁一声长叹,又挥笔写道——
廉洁行医两袖清风昭后世,贪图钱财一朝失足愧今生。
想想不对,自己并非贪财之人,这不骂自己吗?于是团掉重新再写——
但愿人常健,何妨我独贫。
嗯,有点儿味儿了。不过还不好,再来——
清如秋菊何妨瘦,廉如梅花不畏寒。
这气质,这笔法!白老爷终于有点儿自得了。
然后再看一边的桔梗,人家也有模学样写到——
无德者不能为医,有品者方能济世。
——这估计是学堂上从教书先生学的。
啧啧,这小子倒是学得快,不过这字儿——还差自己八百里远呢——想到这儿,白老爷的自得又涨了一番。
有一回,桔梗蒸药,多蒸了半炷香功夫。白老爷抬手掀起蒸笼抛地上。有一坨药飞向作坊门外,门外“啊”了一声。桔梗抬脚又止,眼神痛楚。
转眼十年过去。这年农历四月初,白老爷接江西老药户来信,说送药材的伙计病倒,一时半刻请不到人替换。可这边库房见空。
“咳,咳……”白老爷心一急,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
“老爷,您歇歇!”桔梗把细麻线捆扎好的药包递给来人,倒上一盏茶水递过来。白老爷眼睛一亮,面前的桔梗像一尊铁塔,浓眉大眼。十年过去,切、研、捣、蒸、晒,这些鼓捣药材的手法,就连奶娘看了都不由得直“嘖啧”。
桔梗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说:“请老爷吩咐,桔梗定将全力以赴,不负养育之恩!”
白老爷嘱咐一番,给足盘缠。桔梗当日启程。
桔梗走后,白老爷撇着指头盘算归期。人坐柜台内,耳朵朝屋外耸立,一有马蹄声,抬腿奔大门口张望。
夏至已到,仍不见桔梗踪影。四乡突起一种怪病,三五天时间,“积善堂”药铺门口坐坐躺躺好些病人。白老爷想不起爷爷的爷爷有没有叮嘱过,反正没听到爷爷讲“积善堂”遇到这种病。白老爷把脉把得指尖发麻。一时间药材吃紧。账房的钱都去了江西。白老爷急急卖田卖地,着人四处寻得救命药。日夜熬煮药汤分发病人服下,吩咐不得收钱。有异乡人专寻“积善堂”来看病。这是后话。
奶娘说:“桔梗该不会自立门户了吧?这一马背的药材!”
白芷听了暗自落泪。打从省城学校回来过端午,她整日惴惴不安,难以成眠。到后来,连说话都没劲儿。
转眼小暑到,白芷的病总不见好。白老爷配了三七二十一服药,奶娘熬了六七四十二灌药汤,冰糖燕窝隔天一盏子,可白芷还是一幅病恹恹画中人。
这天,忽闻来了桔梗音信,白芷从藤躺椅上一跃而起。
“白老爷,江西老表盛传一位郎中救治红军伤员义举。”来人说郎中名叫桔梗。押送药材行至九江,遇一场激战,两军伤亡惨重。桔梗就地架锅熬煮药汤。不分对错,只要是伤者都医治,不分是不是红军。仗打好,桔梗婉谢红军挽留,渡江赶路。端午这天,江水大浪,过江时,驼药材的马受惊从船上跃向江面。郎中跳江捞药救马,被江水冲跑。
“小姐,小姐,老爷!”
白老爷几步绕过花梨屏风。白芷已昏迷在奶娘怀里。
大暑,与“积善堂”遥遥相望的山坡上耸立一座如牛卧马驰的新坟,立墓碑曰:良医白桔梗之墓。白老爷率家人披麻戴孝,望墓高歌:“点香,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上香,跪拜、再跪拜……”
转年端午,郁郁葱葱的山坡上,白芷正和奶娘采收药材,恍惚间一转身,看到一个黑影健步如飞就到了眼前,还没瞅清楚脸呢,便看到白牙一闪一闪地带着笑意……
“桔梗哥哥——”
白芷颤着音喊,奶娘撩起衣襟就蓄满了泪。
【作者简介】熊君红,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作品散见《小说选刊》《长江丛刊》《传奇·传记文学选刊》《金山》《辽河》《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月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