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孩子王
2023-09-01张郎郎
张郎郎
黄永玉
黄永玉自画像
整整70年前,1953年,黄永玉搬进了中央美术学院大雅宝胡同宿舍。那时他才29岁,和同院的各位老教授相比,他实在太年轻了,很自然就成了孩子王。
他这个孩子王非常尽职,可谓花样百出、魅力无穷。他和梅溪阿姨拉着酒红色的手风琴,给我们唱“西班牙有个山谷叫亚拉玛……”;他带我们去远郊露营,为了我们的安全,深夜里端着双筒猎枪转几圈;他和我们在昆明湖的龙王庙那边游泳,在星光下一起戏水。
黄叔叔和我们斗蛐蛐,所用的家伙什儿都是顶级的。其实他并不是老北京,怎么会玩得这么专业呢?我琢磨,没准儿他是从老玩主王世襄那儿趸来的。每到春节,他组织院里的孩子耍狮子,用的是湘西土家族的蓝色狮子,在北京谁见过这景儿?总而言之,孩子王他当得特别认真,无论玩什么一定比其他人高出几个层次。
他带我们一起办壁报,指定我画一张彩色报头。那时候,我刚加入少先队,就画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队旗下敬礼。他要我们每个人都投稿,都画画。怪不得大雅宝走出了那么多小小画家:李燕、李小可、董沙贝、袁骢、李庚、张寥寥、黄黑蛮、黄黑妮、祝重华,也包括我,数不胜数。
黄叔叔是孩子们心中的传奇英雄。70年来,无论风和日丽,还是黑云压城,他始终是那副模样——戴着巴黎帽,叼着烟斗,满面笑容,身后跟着一群猫狗。他喜欢养动物,刺猬、乌龟等,都不在话下,甚至从大兴安岭带回来两只梅花鹿。本来他还想带回一只小黑熊,可惜没被批准。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只半人高、被当成模特的猫头鹰,黄叔叔是从哪儿弄回来的。
我们院儿的孩子他全认识,还都给起了外号,甚至预测我们每个人各自未来的去向。虽然听着半信半疑,但在我们心中,他就是谪仙大神人。
我上中央美术学院的时候,黄叔叔家搬到北京站旁边的罐儿胡同。那时候,我是美院壁报《蒲剑》的编辑,听说黄叔叔在写寓言集《诺亚方舟》,我就去他家约稿。他回说:“现在还不打算发表,以后再说吧。”我就和他聊天,还放了一张黑胶唱片。屋子虽然局促,可是喝着茶,听着音乐,心中无限敞亮。
没想到,后来那本寓言集给他带来了大麻烦,而那些黑胶唱片也在那场暴风骤雨中被敲碎,成了垃圾。可是,黄叔叔没有因此趴下,他幽默依然,坚信风雨总有尽头。因此,大雅宝依然回响着他爽朗的笑声,孩子们也相信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果然,阳光透出云层,我回到美院做教师,黄叔叔成了版画系的资深教授,被学生热情拥戴。他还另辟蹊径,画出巨幅的彩墨绘画,创造出与众不同的笔墨与色彩,让世人惊叹。可在我心里,他依然是我那个大孩子般的黄叔叔。
后来,黄叔叔去了香港,大雅宝的孩子也走向四面八方。我正好去了香港,常常去他家蹭饭。他办画展时,我和黑蛮、黑妮、万青屴等幼时伙伴都成了画展的工作人员。那段时间,大家天天在一起喝酒、吃饭、聊天,好像回到了几十年前。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在万荷堂作画期间,他几乎每年都举办大雅宝孩子的聚会。这些孩子开始白发丛生了,在社会上似乎也都混得人模狗样,但黄叔叔还是个老顽童,我们也就变回孩子王手下的小喽啰。搬到东方太阳城以后,黄叔叔又要画画,又要写自传体小说,时光荏苒,寸金难买。
认识黄叔叔时,我将近10岁;如今与他告别时,我已年近80岁。回首往事,一页页翻过去,丰富多彩、目不暇接,凡是有黄叔叔的页面,就会金光闪闪。
黄叔叔挥手告别了舞台,和那些比他还老的老头儿们重逢去了。
夜深人静,我仿佛可以听到他们在天堂里的笑声。
(墨 轩摘自《财新周刊》2023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