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之吻
2023-09-01傅菲
傅菲
撇角每次看到黑马的眼睛,就会想起那个钓客的话:“你的马,眼睛里盛下了记忆中的整个草原。”
它的故乡在北方草原。撇角想从马的眼睛里找出那片草原,可他找到的是马的孤独。孤独是马眼睛里纯洁的液体。它站在马厩里,或站在峡谷的某一处草坪上,不像一匹马,而更像那片樟湖。温柔,沉静,又热情澎湃。它健美的体形如湖中山影。它的眼睛明亮,眼睑优美,如湖一般深邃,深不见底。
撇角不忍看它的眼睛,却怎么看也看不厌。马的眼睛里藏着一种东西,一种哲学般神秘的东西。这种东西,深深地吸引着撇角。至于这种神秘的东西是什么,撇角也不知道。
他每次给马洗脸,都会托起马头,凝视马的眼睛。他看见蓝天,看见消失在远方的飞鹰,看见山野的四季。他看到马的心脏在怦怦跳动,看到马奔跑时摆动的臀肌。但他不知道马在想什么。他用棉布巾给它轻轻地擦眼睛,擦耳朵,然后给它刷脸。它呼呼地打着响鼻,熏热的气息烘着他。
有一次,马回到马厩,天色尚早,太阳尚在树梢打盹儿。撇角手头没事,就去马厩看马。
马听到了撇角的脚步声,咴咴咴咴地低嘶。马熟悉他的脚步声,熟悉他的说话声,熟悉他的口哨声。即使他不发出声音地走近,它也知道是他来了。它对他的气息敏感。它要么打响鼻,要么咴咴嘶鸣,要么踢蹄子。若是在野外,它会跑过来靠近他,昂起头,用嘴巴拱他的身子。
撇角坐在横栏上,马站在他身边,咴咴地叫。他在马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奇怪的东西。那个东西像星空。星空并没有繁星,只有一颗白金色泛着黄晕的星星,天幕则是纯黑的,发出乌铁般的光泽。星空如一个旋涡,飞速旋转,形成的巨大气流拖曳着他陷入其中。他被深深地吸了进去。
如果一个人爱你,请看那个人的眼神。那个人的眼神里有温爱,不是喷涌的,不是闪射的,而是植物生长的那种状态,默默的,贴紧的。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爱也是如此。
温爱是彼此之间的默契与信任。马知道撇角想看自己的眼睛,于是它扬起脸。马嗅他的手掌,他的手掌空空如也,它舔进去的,是他手掌的温热。温热,让它感受到他的绵绵血气。
马的秘密藏在深不可测的眼睛里,但撇角不知道马有什么秘密。马的秘密也变得深不可测。马无法说出自己的秘密。它扬起头,张开眼睑,露出整个眼睛,像心扉袒露。
村子距公路远,一条五米宽的水泥机耕道用于出行。村里有人陆陆续续往镇上迁徙,买地建房。爱英和撇角也商量去镇上买地。
在镇上当然好,可买地建房得花一大笔钱。
“上哪儿去筹钱呢?”撇角说。
“把马卖了吧,养着是好,可我们不能养它一辈子。”爱英说。
“我舍不得,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我不会卖马。要不,我们把这栋房子卖了。房子卖了,我们还可以建,马卖了,就回不来了。”撇角说。
“卖马不影响生活,卖了房子,过渡用房不好找,东西搬来搬去,损耗也大。”爱英说。
撇角执意卖房,留着马。撇角找村里人问了问,没人想买房。是啊,谁还在会偏僻的山间买房,大家都想卖掉自己的房子。
撇角放了很多线出去,要卖房子。可没有一条线有回音。他便牵着马去卖。他拉着缰绳,往机耕道走。马兀自立在那儿,不挪步。马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他用手掌抚摸着马的脸,说:“你怎么不迈开步子走走呢?我是没办法了才卖你,又不是让你去下油锅。”
马的眼睛一下子涌出了泪水,迈开步子走。撇角又用手掌绷紧它的脸,说:“你怎么这么笨,我是卖你,你还要迈开步子走,你笨死了。”马的眼中滚圆滚圆的泪珠一直滴落着。撇角托起它的嘴巴,说:“你去峡谷吃草吧,我不想看到你了。”
马站着不动,怔怔地看着他。撇角骑上摩托车,收货去了。
镇里人都知道撇角养了一匹好马,有人知道撇角想卖马,骑车来到村里,找撇角谈价钱。可价钱一直谈不拢。撇角说:“既然是好马,就得是好马的价钱,它又不是驮货的命,不能当作贱马卖了。”
买马的人说:“马都是驮货的,驮货的马没有贵贱之分。”
买马人的说法撇角接受不了。他质问买马人:“马为什么一定要拉去驮货呢?你看看我的马,那一身毛色,站在那儿的气概,跑起来的精气神儿,多贵重啊,为什么买去就要让它驮货呢?”
买马的人用鼻子哼哼,说:“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用你的脚后跟想想,买马不为了驮货,那买它干什么?如果买马只是为了看看摸摸,那还不如买一幅画挂在墙上。”撇角站起来,憋红了脸,说:“你这样说我的马,是侮辱我的马,也是侮辱我。”
买马人讪讪地说:“算我说错了,你留着马自己天天看,我不买了。”
来了五个买马人,没一个谈成的。
暑假了,两个读初中的孩子嚷嚷着要去旅游。撇角说:“多见见世面太应该了,老爸当领队,我们去广东玩玩。”
在珠三角游玩了一圈,他和孩子很尽兴。
撇角回到家,发现马不见了。他问爱英:“马去哪里了?”
“卖了。”爱英说。
“你卖马,也不和我商量一声。”撇角说。
“我们商量好了卖马,你卖不出去,我来卖啊。”爱英说。
“卖给谁了?”撇角问。
“价钱卖得不低,谁买都一样,我也不知道买马的人是谁。”爱英说。
“你卖马,我没什么意见,但你得告诉我是谁买了。”撇角说。
爱英知道自己的老公是个很较真儿的人,说:“李宅桥的喇叭牯买走了。”
第二天早上,撇角骑上摩托车去了李宅桥。他找喇叭牯,村里人说喇叭牯去荞麦湾驮货了。撇角又去荞麦湾,见马正驮着两袋水泥在山道上走。马挺着腰脊,步子很稳健地走着,被水泥袋子一颠一颠地压着。喇叭牯手上缠着一根麻绳。马咴咴咴咴,低沉地嘶鸣了几声,快步冲过小片荒地,返身往下跑,向撇角奔了过来。喇叭牯被马突然奔下山的勇猛样子惊呆了,他甩着麻绳,骂:“该死的马,不抽死就是有鬼。”
撇角张开双手,嘘嘘嘘地吹口哨。马在离他十米的地方站住了。它看着撇角。撇角走向它,它后退。它的尾巴下垂着晃。它的腿部和背部裹着泥垢。它的鬃毛粘着灰灰的水泥粉尘。马咴咴咴,嘶鸣声低沉,显得那么无助和悲伤。
马又被撇角原价买了回来。与其说是买回来的,还不如说是抢回来的。喇叭牯不肯卖,撇角把钱往桌上一扔,吹了吹口哨,马跑了过来。撇角骑上马,马不停蹄地回家了。
撇角抚摸着马,对爱英说:“我看到马驮货被虐待的样子,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在驮货,我受不了。”
爱英抬眼望望自己的男人,低声叹气,有些无奈地说:“其实,再好的马也只是畜生,你爱养就养吧。”
“我们的马不应该去驮货。马累死累活地驮货,得到了什么?驮货的马被鞭子抽打,被主人呵斥,一年到头也饱食不了几餐。我们的马即使饿死,也不要去驮货。”撇角说。
冬日到来,雪覆盖了原野。山中多胜雪。冬天,草料不够,撇角抱出自己切的番薯藤,喂马。吃了食,马去湖边溜达。马踏着雪,雪噗噗地脆响。炭一样黑的马,像裹着浓浓的夜色。它黑得耀眼。马拱开雪,啃食残存的枯涩草叶。撇角骑着马,在雪地上奔跑起来。
黑马之美,在某种特殊情境之下,美得让人心醉。有一次,是月圆之夜,撇角睡不着。他骑着马,在峡谷里悠然慢走。月色如银,峡谷白亮又朦胧。山色青青,月色如湖水般漫溢。马静静地站在山谷,他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寂静的美丽如忍冬花一样盛开。撇角第一次觉得,马天生是孤独的。马长久的沉默变得无边无际,像山野一样深邃。马袒露的部分供人理解,而更多的部分深藏着,如头顶上灿然的星空。星星空无之处,是恒久的谜团。人也是这样。肉身是一座庙,心是一尊佛,佛供奉在哪里,谁又知道呢?
撇角坐在马背上,眺望着远山,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天空。他也长久地沉默。他无法言说,马也无法言说。远山如谜,天空如谜,他和马也如谜。流水哗哗。这个峡谷,是撇角走了千百次的,但今天,他感到陌生了。或者说,他是骑马而来的陌生客。陌生客就是过客。
他下了马,来到溪边掬水洗脸。在溪水中,他看到马的身影。马黑得如一尾乌鱼。马背上的月亮在摇晃。黑马闪亮,泛着银灰色的光泽。他掬着水,又松开了手。他回头看了一眼马。马兀自昂着头,望着月亮。撇角突然觉得很悲伤。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填满他的胸膛。他抱着马头,马歪过头嗅他的脸。
在很多时候,人是脆弱的。他的脆弱被马看到了。马的眼神柔和且充满仁慈。马踢了踢蹄子,咴咴咴咴地嘶鸣。花楸树的叶子轻轻抖落,溪水不紧不慢地流着。撇角抚摸着马嘴。他跨上马背,跑向峡谷更深处的山谷。月光洗涤着树林,洗涤着空山。撇角哼唱起童年的歌谣,马踏出飞溅的水花。马黑色的鬃毛如黑夜一样疯狂、张扬。它肆意地奔跑,似乎只有奔跑才能追逐渐渐西去的月亮。
其实,撇角是一个很开朗的人。当他骑上马,他更无忧了。他买了一顶牛仔帽,骑马必戴。他逗爱英,说:“正眼瞧瞧我,我像佐罗吧。”他打一个响指,吹一声口哨,骑马去了。
以前,他觉得生活特别无聊,上午收货下午打牌,孩子在寄宿学校读书,也不用他花精力多管。生活虽然充满了热望,但大多数时候让他垂头丧气。自从养了马,他觉得每一天都有意思。生活有意思,日子就过得快,像水流进樟湖一样。日子过着过着,湖水就满了。满眼的澄碧,满眼的狂野。
(层林染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灵兽之语》一书,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