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赋构事,以仁为核,“章回”新用
——评何志汉的长篇小说《赋圣宋玉》
2023-09-01◆冯晖
◆冯 晖
古代文学史上,最早对宋玉做出记载和评价的是司马迁。后来,刘向、班固、王逸都对宋玉有介绍。两汉对宋玉的评论呈现出一个共同特点:批评家们都没有将宋玉作为一个独立的批评对象,而且都将宋玉的人品和文品置于屈原之下。到了南朝刘勰,他在《文心雕龙》中说:“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此论既出,影响后世。如明谢榛于《四溟诗话》卷二中就云:“屈宋为词赋之祖”;清程廷祚于《骚赋论》中亦云:“《骚》作于屈原矣,赋何始乎?曰:宋玉。”这些批评家几乎都是屈宋并提,且不分轩轾。而作为散文大家和诗人的欧阳修则从文学本体论角度提出了独特观点:“宋玉比屈原,时有出蓝之色”。结合宋玉独步一时的赋体来看,此论可谓中正之评。
宋玉著作甚丰,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九辨》。《九辨》不仅借秋抒怀,忧国忧民,而且道出了古代寒士报国无门的普遍哀叹:“贫士失职而志不平”。这样一位对中国古代文学有着根性影响的“赋家之圣”和“悲秋之祖”,长期以来,其人格其文品,不管是在古代文学史上还是现代文学史上,却一直被误读被扭曲被过度演绎。如五代两宋艳词在使用宋玉有关女性的典故时就忽视典故的本事本义,随意引申,任意演绎,主观附会。而在抗战时期影响甚大的历史剧《屈原》里,为了凸显屈原的刚正直谏,郭沫若甚至将宋玉塑造成为一个没有骨气的文人。艳诗艳词再加上历史剧对宋玉的合力污名化,宋玉之清誉被彻底玷污,普通读者也就没有渠道获知宋玉的真实形象了。
幸而,青史一卷卷,终有见天日。历史走到1990年代,文学史界开始重新认识宋玉这位楚赋的开拓者了。赵明主编的《先秦大文学史》对宋玉的文学贡献总结道:“他开创了中国文人的‘悲秋’情结,确立了‘云雨’意象,塑造了神女形象、开启了娱乐文学、创造了微词讽谏传统。”这可以说是站在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上还给宋玉恰如其分的文学史地位。但是,《先秦大文学史》以及类似的书本毕竟太学术化,普通读者既无缘也没有兴趣去阅读它们。所以,宋玉的文格,还只能存在于文学史里。
2017年,程本兴主编的《宋玉与宜城》予以出版,洋洋洒洒近七十余万字,可谓蔚为大观。可是,从其命名就可以看出,它毕竟首要是一部地域文化研究读本,其次乃为一部文史研究资料集成。这样,非专业读者不会对之产生浓厚的阅读兴趣,非宜城读者同样也不会对之产生浓厚的阅读兴趣。故此,宋玉的人品与文格仍然未能得到广泛宣扬。
在《对楚王问》中,宋玉高傲地宣称“曲高和寡”,这可以解读为宋玉并不需要获得普通读者的理解。但是,如果当下有部能还宋玉之清誉的作品,既具有阳春白雪之经典与高雅,显示出学术的严谨性,能够吸引专业研究者的兴趣;又具有下里巴人之通俗与有趣,显示出强烈的故事性,使得广大读者都要一睹为快,岂不妙哉!
何志汉于2018年出版的新章回体小说《赋圣宋玉》,就是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这两种特质于一体的作品。总体来看,《赋圣宋玉》一书之新颖独创之处,凡三。
一、以赋构事,事中建赋,赋事相生
一如前文所述,宋玉在古代文学史上被称为“赋家之圣”。据《汉书·艺文志》载,宋玉作赋共16篇。现今相传为他所作的,有《九辩》《招魂》《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等等。要写宋玉,当然必写宋玉之赋。但是,如果像文学史那样一篇一篇地罗列这些名赋,然后再逐字逐句加以注释,势必枯燥乏味。何志汉的高明之处在于浪漫地发挥了作家高超的想象能力,将一篇篇赋中所叙写的主要内容,或虚构为一个个故事,或变为其他故事发生的背景,从而结构成文字时而生动诗意时而慷慨激昂的、故事层出不穷、情节环环相扣的长篇小说《赋圣宋玉》,让读者一卷在手则爱不释手,必欲一气读完而后快。
如果说,《赋圣宋玉》一书以宋玉的人生经历为线,那么,宋玉在人生不同时期所创作的各种名赋就是这条线上的一颗颗明珠。宋玉大致的人生经历已史有定论,不可大变。因此,如何安排这些名赋的出场顺序,使之既能与宋玉的人生经历完美契合,又能显示出赋中所叙述的主要内容呢?正是在此,何志汉显示出了一位作家驾驭长篇小说的非凡能力。
全书的重点当然要从宋玉进入朝廷为楚襄王服务开始。作为一介寒士的宋玉在何种契机下才能见到至为尊贵的天子?何先生虚构了楚襄王需要民间新作为陈词滥调的宫廷音乐输入新鲜血液这一情节。于是,顺理成章,作为全书第一篇出现的便是《笛赋》。《笛赋》是中国文学史上迄今已发现的第一篇描写音乐的作品,作者安排宋玉凭借《笛赋》显示出超群绝伦的文学才华,从而得以成为楚王的文学侍臣。从此,宋玉事楚王;又因忠而见逐,终致“贫士失职”,宋玉离开朝廷而于村野安命教书。此构思不谓不妙,既符合通俗小说轻松又紧凑地讲述故事的方式,从而成功吸引大众读者的阅读兴趣;又能从咏物的《笛赋》始,继之适时地牵出有朝堂地域限定的诸赋,然后以述怀的《九辩》终结,寓宋玉的主要作品于情节发展中,“以赋构事”,事又建赋,赋事相生,还了宋玉作为“赋家之圣”的文学史地位。
二、以仁为核,“仁”成情圣、臣圣、赋圣
熟悉宋玉的文学史家或者爱好宋玉作品的读者都知道,《笛赋》并不是如小说所叙:楚襄王亲自“征文”,年轻的宋玉偶然为之,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得以敬献于楚襄王。史实应该是:《笛赋》作于宋玉晚年,证据是《笛赋》中有“宋意将送荆卿于易水之上,得其雌焉”的描述。公元前227年,荆轲刺秦王未果身亡,而宋玉殁于公元前222年。何先生作为《赋圣宋玉》的作者,必定会深研宋玉生平经历,对此不可不知。然何故如此?这就与《赋圣宋玉》的文体特点和作者的创作意图密切相关了。
首先,《赋圣宋玉》是小说,不是传记。小说是要讲故事的,所谓“好故事,说得妙”。好作家都有巧妙新奇地讲故事的才能,平铺直叙则会失去读者。所以,何先生间或打乱宋玉之赋的时代创作顺序,“失事求似”,虚构情节又不脱离宋玉之赋的具体内容,从而使得小说由于巧妙地录写了诸多宋玉之赋具有了文学史的意义,同时又具有作为小说文体的可读性。作者将《笛赋》的创作时间提前到宋玉的青年时期,也就合情合理,这在《赋圣宋玉》中已交代得相当明白,进宫献赋伊始,宋玉就说“文不厌改”,五十年后可能还会修改旧作,因为这改文章乃是“救文命、延文寿、美文质的事,大凡智者,皆愿为之”。数十年后,他真的又对《笛赋》进行了修改,这才加进了荆轲刺秦王之事。这不仅合了情理,还体现了作者对历史的质疑精神:宋玉为什么是到了荆轲刺秦王时他已老态龙钟行动不便了才去游衡山呢?海拔一千多米他爬得动吗?面临国将不国,他还有心情吗?他在《笛赋》中开篇就说他曾经到衡山游览,热爱山水的他,曾经在年轻时去游览怎么不行?作者还有理由质疑,师旷是荆轲刺秦王前三百多年的人,还是个盲人,他怎么能看见衡山的竹子好,又怎么可能此时到衡山砍取竹子做笛吹奏为荆轲壮行呢?宋玉之所以要这样写,就是他为了致敬英雄而创造性地运用了穿越的手法。师旷就能被宋玉信手拈来从300年前穿越到《笛赋》里,宋玉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将年轻时作品再修改补缀嵌进荆轲刺秦这一伟大壮举而使文章增色呢?完全可能。所以小说这样安排《笛赋》,既是故事需要,又无懈可击。进宫献赋只能献《笛赋》的初稿,其他作品皆带有明显的入仕后的印迹,是不能挪用的。
其次,《赋圣宋玉》的创作意图是:为被艳诗艳词再加上历史剧所污名化的宋玉“去污”,归还宋玉本有的阳春白雪式的人格与文品。那么,如何“去污”?如何“归还”?在小说里,何先生所采取的办法是:紧扣一个“仁”字来展开宋玉一生的活动,在读者面前清晰地、栩栩如生地展现出宋玉实乃“三圣”:情圣、臣圣、赋圣。
宋玉是古代四大美男之一,不仅容貌清秀,才情也极为出众。由于《登徒子好色赋》《高唐赋》《神女赋》等作品中有些文字描述了女性之美和两情相悦,后代一些诗词遂将这些文学性描写当作史实和传记,从而使得宋玉的真实形象被玷污。何以“去污”?何先生在《赋圣宋玉》中虚构了几位女性:高贵者如楚襄王的云妃与云梦夫人,美貌者如“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东家之子”紫叶姑娘,她们都爱上了宋玉。但是宋玉不为所动,一心只关注着他的同窗———虚心好学、朴实无华的春蕙。宋玉能保持爱情专一的核心乃是“仁”:权势不能屈服之,美貌不能诱惑之,唯心意相通乃正道也。春惠死后,宋玉再无他爱。“情圣”宋玉也!
郭沫若的《屈原》里,又将宋玉塑造成了一个没有骨气的文人。我们且看看作者如何归还宋玉本有的文人风采。宋玉入仕期间,正是楚襄王当政。楚襄王好大喜功又昏庸无道,连左徒屈原进谏都遭流放。一时间,朝廷上下,刚正者亦明哲保身,“衔枚无言”;阿谀者则鸡犬升天,飞黄腾达。宋玉虽深知自己乃一介寒士,人微言轻,但依然不顾自身安危,力学其师屈原,用赋进行“曲谏”:《风赋》里,宋玉提出“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将庶人的惨状一一描摹,以致楚襄王都无心再游兰台,提前回到郢都。“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宋玉的一颗心都放在“庶人”身上,仁哉宋玉!《钓赋》里,登徒子向楚襄王具体讲述如何钓鱼,宋玉则独具匠心地由钓鱼说到治国:“以贤圣为竿,道德为纶,仁义为钩,禄利为饵,四海为池,万民为鱼”,此六句,表示出宋玉即使畅谈钓鱼也不忘谏君治国的政治谋略。作为人臣的宋玉,时刻不忘谏君,时刻不忘百姓,究其本质,“仁”乃使然也!“仁者爱人”,宋玉忠君爱民,实乃“臣圣”也!
具有文学史常识的读者都会期待作者如何安排宋玉最重要的作品———《九辩》的出场。但是,全书终时,它才出现。而且,作者是直录《九辩》,并未设计情节,这不禁让读者奇而怪之。其实,全书从作者所设计的情节——宋玉求学村塾、尊重塾师张鹖开始,就一直伴随着《九辩》的身影。可以说,两千多字的《九辩》化身在全书的每一个角落。他是用几十年的生命在书写着他的代表作《九辩》,那一次次为民间疾苦的揪心,那一回回对奸佞小人的抨击,那一遍遍对楚王要励精图治的劝谏,那一篇篇应时而生的饱含忧国忧民之思的辞赋作品,都是《九辩》的初稿,而那篇在其艰难困顿、自身难保时不顾个人安危而呕心沥血撰写的被春蕙称之为惹火烧身的《恤民赋》,更是初稿中的重稿!《九辩》的核心是“仁”。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在《赋圣宋玉》全书里,宋玉“好恶”分明。宋玉所“好”者,是诲人不倦的塾师张鹖,是纯真朴实的同窗春蕙,是学富五车的大臣唐勒、景差,是一心为民的邑宰沈子元,是轻言细语的女佣陶妈,是每一个缺衣少食的楚国农夫……宋玉所“恶”者,是吹牛拍马只顾一己私利的奸佞之臣周石、顾祺、登徒子等人……而对于楚襄王,宋玉则“好恶”兼而有之。宋玉“好”楚襄王,因为他知道楚襄王是楚国之君,楚国的国运就握在他手中;宋玉又“恶”楚襄王,因为他对楚襄王沉迷女色不问国事愤怒之极!所以,宋玉在《九辩》里开篇就写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表达了悲秋的凄凉之情;接着又写道:“贫士失职而志不平”,表达了怀才不遇的呐喊;但在《九辩》的最后,他依然写道:“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衷心祝福楚襄王。因为宋玉知道,楚襄王好,楚国才好,楚国的老百姓才好。作者用一篇在全书里都能见到其身影的《九辩》,深刻地写出了宋玉之“仁”。所以,臣圣宋玉也是赋圣宋玉,赋圣宋玉亦是臣圣宋玉啊!
三、“章回”新用,文白杂糅,雅俗一体
宋玉实有其人,实有其赋,史亦论之,固不可生编硬造。然则,虽史亦论宋玉,却简之又简,实不能知其实况,倒是民间又以讹传讹扭曲宋玉。怎么办?既然当代学界已对宋玉正本清源,归还了宋玉应有的文学史地位,那么,对于民间对宋玉的扭曲,还是用民间所喜闻乐见的方式来扭转吧。故此,《赋圣宋玉》采用了明清以来通俗小说的结构方式:章回体。这可谓是一箭双雕:既能吸引广大读者的阅读兴趣,从而扭转民间对宋玉的误解,又在当下弘扬了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学形式。当然,何先生的章回体小说《赋圣宋玉》并不是照搬旧式章回体的形式,而是有所创新的。创新之处亦凡三:
1.“章回”与“现代”相融。全书以出生寒门的宋玉求学村塾、偶然入仕、作赋曲谏、失职退隐为线索,生动形象地讲述了宋玉的一生。这是符合传统章回体小说有头有尾地讲述故事的原则的。并且,全书共三十回,每回回目都用对联完成,这也是符合传统章回体小说的形式要求的。但是,《赋圣宋玉》既摒除了传统章回体习见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套话,又摒除了其中说书人的痕迹,而是以宋玉为中心人物形象统领全书,从而使得文本具有了现代小说的结构技巧。同时,《赋圣宋玉》不仅借鉴了传统章回体借助动作来描写人物的技巧,而且又融入了现代小说的表现技巧:把宋玉置身于各种错综复杂的环境之中来洞隐烛微地描写他的心理活动,从而让宋玉的形象真实立体起来,符合宋玉作为一位文人的气质:长于思考,善于反省,考虑周密,行事谨慎。
2.文白杂糅”。一如前文所说,《赋圣宋玉》是以赋构事,事中建赋,事赋一体,这样,自然会在文中穿插宋玉的各种赋文。但是,如果赋多事少则太学究气,会涉掉书袋之嫌,普通读者不爱看;如果赋少事多则太故事化,又失去了宋玉作为赋圣的风采。作者是这样处理这个矛盾的:对于“事”,采用大量的俗语、俚语、风趣之语完成;对于“赋”,则取其核心或照样实录,或适当译述。故此,全书文白杂糅———文者,赋也;白者,事也。不同层次的读者可以各取所需,各读所重,但最后都殊途同归:获得对宋玉高洁之人品与文格的认可。
3.“雅俗一体”。其实,上面所指出的“文白杂糅”,从语言这个角度来看,已是雅俗兼备了:文,雅也;白,俗也。此处主要是指人物形象的塑造。宋玉是全书的中心人物,用小说家福斯特的话来说,乃一圆型人物。从最初游历名山峻岭、闲云野鹤般的乡村青年,再到心系文府、拯救楚国典章的文学下大夫,再到心系民众、为民请愿、不顾自身安危去强秦借粮的文学上大夫,宋玉的性格一直在发展,变得愈来愈刚强、沉着、睿智。虽然其间宋玉也有“衔枚无言”的打算与举动,但是,其性格的忠君为民一面终究是彰显得愈发强烈。此乃作为全书主人公的宋玉之雅。此外,作为宋玉的塾师张鹖,以及宋玉在朝廷的同事景差唐勒,还有庄王后、章华大夫等等,也都是雅致之人。然而一部长篇小说,终究是要人来人往的,这样才有烟火气,也才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合情合理性。所以,作者也特意虚构设计了一系列的俗人,宋玉的同乡兼同窗周石,朝廷大臣顾祺登徒子乃至楚襄王的爱妾云妃等等,都属此类庸俗之人。这些人虽然身份地位不同,实则自始至终都是投机取巧、营私舞弊之辈,也是福斯特所谓的扁平人物。小说将宋玉置身于与这些宵小之人的周旋相处争锋相对之中,则愈见宋玉为人之雅,他们为人之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