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爱”与“诗”的赞歌——评周慧、陈章华新编黄梅戏《一代义伶邢绣娘》

◆叶琼琼

继《我的乡村我的亲》之后，黄梅籍一级编剧周慧和黄梅籍作家陈章华再次联袂推出新编黄梅戏《一代义伶邢绣娘》，致敬先贤，献礼二十大。该剧锐意创新，既传承黄梅戏作为有浓郁本土特色的地方大戏特有的轻灵、活泼等形式，又根据时代发展的需求和作者对“剧诗”的追求，给自乡土采茶调发展而来的黄梅戏注入“诗”的质素，形成高雅清丽、婉约大气的特质。该剧受到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视，十一期间在湖北省黄梅县剧院首演，激起强烈的反响，得到与会专家和观众的激赏。后连演二十几场，均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本文试对该剧的“剧诗”特质进行分析和阐释。

一、诗的象征性：理性人格的二重性

《一代义伶邢绣娘》通过“禁戏”“告官”“拒爱”“嫁残”等片段塑造了一个性格鲜明、内心丰富、有格局有担当、情义双全的一代“义伶”邢绣娘的形象。该剧有非常浓郁的地方特色，邢绣娘这个人物形象具有非常典型的黄梅戏传统剧目中常见的“正面”人物性格特征，如杀伐果决、不畏强权、富有反抗性、心地善良、一片痴心、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等，与她的前辈“孟丽君”“七仙女”“女驸马”等一脉相承。当绣娘发现邢家班活路被堵，举步维艰，半年没有进账时，在众姐妹的一片反对声中毅然决定“解班决台”，解散凝聚自己全部心血与毕生追求的邢家班。但是当她听说邢家班之所以处境艰难原来是因为县令韩孝贤滥用职权、公报私仇，逼迫邢家班退出梨园行时，怒不可遏，不但毫不犹豫地决定邢家班不散，还要“上官府提起控告”“闯衙堂唱一曲击鼓骂曹”“民告官不惧权高”，替自己和采茶戏、采茶艺人讨一个公道。当她发现让自己暗自心动的韩公子原来是县令公子时，毅然斩断情思，让从家里逃出来的韩公子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她还拉着未结婚的洪五伢，告诉韩公子，这是自己的丈夫，让韩公子彻底断了念想。甚至哪怕韩公子后来退而求其次，只希望在邢家班“入伙”，“大抵做些下手活”，众姐妹感其诚，纷纷欢迎韩公子加入时，邢绣娘依然不为所动。她临事头脑之清晰，立场之坚定，行事之果决具有非常鲜明的突破女性性别角色的特征，深深征服了观众的心。

“义”是邢绣娘最动人的核心品质之一，也是本剧浓墨重彩的一笔。在风雨交加的逃难途中，眼见许多女婴被父母丢弃，水泡雨淋，绣娘与邢家班众人不顾自身的艰难，停下逃难的脚步，返回灾区，收救弃婴。为了养活众多弃婴，邢绣娘掏空家底，犯禁募捐，其“舍家纾难”的行为被乡人争相颂扬，赶到募捐现场观其真假的韩县令连连感叹：“大慈大悲，大德大善，自古黄梅多隐贤。”邢绣娘“救婴”这一举动在彼时自顾不暇的情境下很难写得真实可信，但是剧作者深耕细种，精编细织，从邢绣娘的童年失怙、触景生情落笔，让人物的行为具有深层的内在动因，又刻画众多弃婴水泡雨淋的惨状，又通过邢绣娘劝募时的台词“天为阳来地为阴，有阴有阳才平衡。人间男女阴阳分，哪能要儿丢女婴。人祸更比天灾甚，可怜毛女随处扔”说明邢绣娘是凭着一种朴素的本能在自觉地行天道，与“弃婴”这种人祸展开抗争。与传统曲目中的“七仙女”“织女”“冯素珍”等著名的女性相比，邢绣娘不局囿于个人的悲欢，而是由人及己，悲天悯人，心怀大爱，境界再上一层，“隐贤”“义伶”的“大义”形象跃然纸上！不惟黄梅戏有这样的“大义”之人，各种地方经典戏曲都十分推崇“大义”形象。如《赵氏孤儿》中的程婴、公孙杵臼，《汉宫秋》中的王昭君，《关云长义勇辞金》中的关云长等，都是民众喜闻乐见的牺牲“小我”“小利”，成全“大义”的典型。义，是民间性格与传统文化中的基因与精华，是地方民众乃至整个中华民族所赞扬和推崇的美德。对“义”的弘扬是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的途径之一。“民间文化是我们民族的精神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我们珍贵的历史记忆，对于一个民族的未来十分重要，我们必须留住民族的文化基因。失去它，我们的文化将失去凭依，也将失去产生文化的原动力气。”[1]

让邢绣娘这一人物形象更有层次性，更有可信度的则是在理性基础上的情义双全。她不接受韩公子深情的深层原因一是基于爱，不想毁了韩公子的远大前程，二是基于义，不欲令韩的父母和未婚妻伤心，三是基于担当，不想毁了邢家班的前程。她决定嫁给洪五伢更是基于爱：感念五哥对自己多年的一片痴心，洞房花烛夜那大段大段的回忆极其动人，同时也想用这一举动无声地劝韩公子结束漂泊，回归常态生活。邢绣娘处理感情的态度颇有现代女性情爱观的特点：她不是“七仙女”“织女”那样的恋爱脑，可以不管不顾地体验人间情感；她的身后是邢家班十几张要吃饭的嘴巴，她的眼前是发扬光大采茶戏的重任；“搞事业”，图生存，谋发展才是她眼下最需要关注的事情。作为底层人，她一旦行差踏错，很难有逆风翻盘的机会，手下十几号人的生计也跟着成了问题，这个责任她承担不起。她非常懂得权衡利弊，认得清形势，对韩公子固然有情愫，但是一旦知道他的身份是县令公子，便非常果断地切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她十分清楚“凤凰鸠鹊各安命”，她不能把整个班子的生计毁掉，而“诱引之罪”也是她一个伶人所承受不起的。邢绣娘果断，冷静，理智，符合现代社会“大女主”的特点。现代社会对女性的要求越来越高，社会的发展也给了女性更多更高的平台，传统文化给女性限定的“柔弱”“顺从”“恋爱至上”等女性形象被今天的有个性、有格局、有能力、有头脑的“大女主”“女强人”代替。从这里我们也能清晰地看到时代与传统戏曲的双向奔赴：一方面剧作者有意对传统戏曲中人物形象进行现代改造，另一方面，时代价值观和审美观对传统戏曲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不难发现，作者基于传统文化和现代理念，欲塑造一个既古典又现代的双重理想人格，其关键词是“成全”与“放下”。“放下”实质意味着“成全”，邢绣娘放下了萌动中的爱情，成全县令夫妇对儿子的期望，成全李媛媛对未婚夫的等待，成全并回应洪五伢对自己的深情，也成全自己一个现实安稳的人生。人间诸多悲剧皆由执念引起，“放下”不是放弃，而是看清事实真相之后的坦然自在，从而走向心灵的宁静与圆融。缘到而来，缘尽而去，心无挂碍，明心见性。

不惟绣娘，其他人亦如此。韩公子为了成全邢绣娘的“责任”与“事业”，默默放下了洪韩之争，并在洪邢大婚之日送来了凝聚自己心血的三十六大本，七十二小出。邢家班众女子为了成全“大义”，对绣娘“不自量力”的“救婴”行为没有过多质疑和抱怨，出钱出力，成为绣娘的后盾和底气。韩县令为了成全“大义”，放弃了“禁戏”，与绣娘和解。为他们心目中“对”的事情和人，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他们行事最根本的目的和动机都是——爱。这是一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坏人的世界，对剧中的每一个人，作者都基于“理解之同情”去塑造，即使有人做了“坏”事，“坏”得也情有可原：县令夫人私传禁令，断邢家班财路，手段狠辣且低劣，非常“有戏”，但是作者并不多做渲染，也不在文中作疾言厉色的批判，仅仅点到为止，在后续情节发展中通过对话轻轻点出县令夫人“五内郁结”“思儿成疾”，让读者对韩夫人多了一丝理解和同情。奸商们发难民财，作者的重头戏并不在他们如何偷奸耍滑，而是呈现他们如何悔过自新，并且最后给他们摘掉了“奸商”的帽子。至于韩公子的未婚妻李媛媛，世俗意义上邢绣娘的“情敌”，在传统戏曲中，最可能被设计成与邢绣娘斗得死去活来，不抢回韩公子誓不罢休，成为韩夫人“帮凶”的类型。然而，剧中的李媛媛却天真纯洁得像一个天使，她毫无机心地赞美绣娘，一片痴心地等待韩公子，她的一切都出自内心，真诚而无矫饰之处。很显然，作者的用意不仅在讲圆一个故事，不仅在通过激烈的矛盾冲突去展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更是着意凸显故事背后的文化品格和人物的成长。周慧和陈章华笔下的“黄梅”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宛如废名笔下诗一般的“桃花源”世界，这里生活着的是一群以成人之美为本能和生活准则的人，这样的群体代表两位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性，它闪烁着迷人的诗性光芒！《一代义伶》既塑造了一位光彩照人的黄梅戏宗师形象，也塑造了朴实真诚的人物群像，他们是作者心目中人性的“希腊小庙”。

二、诗的结构：似断还续，自由切换

《一代义伶》的结构精心布局，匠心独具，对该剧“剧诗”品质的的形成有重要作用。首先“九张机”的设置是一个广受专家赞誉的创举。贯穿全剧的“九张机”如一支主题曲让全剧笼罩在浓郁的诗意中。《九张机》是宋词词牌名，最早见《乐府雅词》中辑录的宋代无名氏的词。其词为联章体，共有两组：一组为九首（由九部分组成），一组为十一首（由十一首组成）。其中九首的那组词流传更广，这组具有浓郁民歌色彩的抒情小词描写了一个来自民间的织锦少女与心上人相识——相恋——分别——思念的过程。少女的形象非常鲜明，前三首写她对旖旎明媚的春光无比热爱，对美满幸福的生活执著追求，从采桑到织锦，形成一幅色彩缤纷、形象鲜明的生活画卷；从四张机开始与心上人别离之后则陷入幽怨凄婉的思绪中，丝丝含情，缕缕凝怨，充分抒写少女春愁春恨，离情别绪，给人以极大的审美享受。

本剧作者创作的“九张机”几乎看不到“民歌”的影子，具有非常明显的文人创作的特色：格调高雅，语言清丽，唱词婉约，给全剧定下了诗一般的基调。两位剧作者大胆将“九张机”嫁接到仍保持着乡土气息的黄梅戏中，并在结构上赋予一线串珠的重要作用。“一张机，吴头楚尾唱黄梅，百折千转叹合离。台上台下，戏里戏外，好叫人痴迷。”“二张机，凭栏望断云天际，檀郎一去无消息。吴蚕已老，燕衔新泥，恹恹暗颦眉。”“四张机，楼外烟雨鹧鸪啼，画眉深浅问郎意。君心缱绻，儿女情昵，弄妆悦知己。”“七张机，挥袂拂袖辞牵羁，却何欲笑泪先滴。云淡风轻，谈何容易，往事总依依。”……作者用“九张机”暗示故事情节的发展，暗喻人物情感与命运走向。突破黄梅戏“俗”的基调，给黄梅戏注入雅的元素，让黄梅戏雅俗共赏，这体现了传统戏曲强烈的创新意识，传统戏曲要想生存下去，一方面要传承，另一方面要积极革新。黄梅戏生存的环境变了，受众变了，生于农村长于农村，曾经在农村有广阔市场的黄梅戏随着进城务工人员的日益增多，农村市场的日益凋敝，要想发展和繁荣就要争取到更多的年轻观众。而农村新一代年轻人大都比他们的祖辈、父辈受过更多的教育，更早更深地接触互联网，他们的审美取向与祖辈和父辈相比较有了很大的变化，都市化程度更加明显，因此现代黄梅戏要主动吸收更多“雅”与“现代”的元素，这才能与时俱进，满足时代发展的需要。

《一代义伶》主要内容由禁戏、拒爱、救婴、嫁残等几个主要故事组成，每个故事之间关系松散，相互之间没有明显的严密的逻辑关系，形成比较自由的弹性较大的构架。全剧没有一条明确的贯穿首尾的线索，没有传统戏剧中常见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的结构，赖以组织全剧的，是作者的情感。作者以时间为序所写的四个故事，构成《一代义伶》的四大板块，但是这四大板块之间是相对独立的，就像是一道活泼泼的水，时间的水流逝到哪儿，就在哪儿自然地激起一朵晶莹的浪花。这种松散的跳跃性很大的结构正是诗歌结构的特点。诗歌不是“故事”，它不关心有没有告诉读者一个完整的故事，它不强调叙事性，它有自己独特的表情达意的方式，它的文体特征是通过特定结构、意境与意象来渲染气氛，抒发情感。因此诗歌的段落层次之间不是依靠逻辑推理、因果关系来连缀的，而是通过内在的情感与情绪来实现诗意的表达。本剧主要通过两种情感来连缀四个主要故事：一是对邢绣娘热烈的赞美。不管是不畏强权，勇敢告官，侠肝义胆，纾难救婴，还是痴情感恩，毅然嫁残，都构成了作者心目中的“完美人格”，对这诗一般品格的赞叹是连缀剧情的第一支粘合剂，禁戏、告官、救婴、嫁残等事件从不同侧面合起来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邢绣娘形象。其次，韩公子与邢绣娘的情感戏是第二支黏合剂。韩邢的情感戏在四个板块中都有所涉及，但是并不是救婴和嫁残的起因或结果，对故事情节也没有明显的推动作用。韩邢二人始于爱慕与心动，止于理性与现实，虽心有戚戚，但只能遥遥牵挂，两人的情感戏在剧中草蛇灰线，时隐时现，这“有距离”的爱营造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般的凄迷、绵渺的诗意，让全剧在慷慨正气中始终有一缕情丝不绝于缕，对四个独立的板块起到较强的“粘连”作用。

《一代义伶》的结构是典型的双重结构，表层结构下还有深层结构，它通过两个时空表现出来，物理时空下包含着心理时空。故事发生的空间，是外在空间，是物理空间；剧中人的内心世界，是内在空间和心理空间。心理空间可以“心游万仞，神游八极”，打破物理时空的局限，自由自在地驰骋在想象的世界里，具有强烈的自由和诗意。剧中心理空间主要用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来呈现。如“嫁残”部分，邢绣娘的回忆如诗如画，如泣如诉，再现了自己与洪五伢青梅竹马、共同成长的过往，尤其回忆了洪五伢对自己的“百依百顺谦让宽柔”。这段内心独白也表达了邢绣娘为何毅然“嫁残”的深层原因，她愿意将终生托付给已成植物人的洪五伢，并非是心血来潮，更不是单单为了逼韩公子现身，而是因为洪五伢早就嵌入自己生命的深处，他的一片痴心深深打动了她。她嫁给洪五伢，固然有“义”的成分，更因为“情”，这样一个有情有义、情义双全的“邢绣娘”显得尤为可亲可敬可信。深层结构深化了邢绣娘的性格，心理时空让邢绣娘有血有肉。

三、诗的意境美：高雅空灵深情蕴藉

《一代义伶》充满了诗歌的意境美。诗意的语言、剧情和诗意的灯光、舞美、道具等细节无一不体现了作者对“诗美”的追求。

《一代义伶》的语言十分晓畅优美，它呈现为三种形态：古典诗词，现代书面语以及现代口语。古典诗词的婉约清丽美主要通过贯穿全篇的《九张机》体现出来。“二张机，凭栏望断云天际，檀郎一去无消息。吴蚕已老，燕衔新泥，恹恹暗颦眉。”“四张机，楼外烟雨鹧鸪啼，画眉深浅问郎意。君心缱绻，儿女情昵，弄妆悦知己。”这九首仿作的词用传统诗词中常见的“烟雨”“鹧鸪”“凭栏”“颦眉”等精致的意象和场景，营造出一种深情、凄美、柔婉、绵渺的古典意境，将人物内心情感写得百转千回，纤毫毕现。在剧中，《九张机》的作者是韩县令的儿子韩家琪，韩家境优越，古文功底深厚，对邢绣娘一片痴心，他将自己对绣娘的一见钟情，刻骨相思，爱而不得全部写入到《九张机》中，同时导演别出心裁，让《九张机》在观众席的不同位置响起，更增添了真实性、趣味性和惆怅感。黄梅戏本是产于田间地头的民歌小调，“俗”是其主要特色之一，《九张机》的有机植入让《一代义伶》增添了几分古典丽人的精致典雅，传达出与传统黄梅戏不一样的韵味。

《一代义伶》现代书面语的“文”与“雅”的特征也十分突出。作者大量使用四字成语，如“解班决台”一场戏中，邢绣娘的那段唱词：“迫不得已，我是迫不得已，解班散伙，心血在滴。这一场，凄凄冷冷空无看客的决台戏，唱得我失魂落魄五内俱摧身如殛”……“去年重阳到这月底，半载未进分与厘，入不敷出难为继，坐吃山空心忧急。思来想去苦无计，不得已，偃旗息鼓关门大吉。”短短一段唱词，出现了“失魂落魄”“入不敷出”“难以为继”“五内伤摧”“偃旗息鼓”“关门大吉”“拒之千里”“避之不及”等成语，甚至洪五伢与韩家琪吵架，都文绉绉地说他“鲜衣怒马人俊秀是个银枪蜡样头”，而韩家琪则回骂他“瓦釜金瓯”。以至于有的专家评论“雅得像昆曲了”。包容性强，善于吸收其他戏曲的特点正是黄梅戏重要特征。

除了喜用成语，《一代义伶》的台词，尤其是唱词部分大量使用各种修辞手法增强语言的表现力。如“红破天，订单不断，从无空隙，火遍地观者如潮挤破头皮。谁曾想一夜之间落崖掉壁，出蹊跷，无人问津，烟糗火熄”这短短的四行台词包含了等比喻、夸张、对偶等手法，生动再现邢家班昔日的火爆和今时的窘迫。邢绣娘与洪五伢的新婚之夜，邢绣娘的唱词中作者大量运用诗歌里常见的“起兴”“暗喻”“对仗”“对偶”“排比”，如“银针挑，锦丝绣，针针线线记情由。哥绣鸳鸯未成偶，妹补一双交颈游”。这是起兴与暗喻。“忘不了你我砍柴后山岫，忘不了你我打草前塘沟”。这是对仗。“忘不了我做错事你揽咎，忘不了我吃白饭你喝粥，忘不了赖你背上懒走路，忘不了骑你肩头看耍猴”。这是排比。长达44行的回忆像一首长长的叙事诗，把观众带入到如诗如梦的意境中。

现代黄梅戏在“雅”的路上日益深入，但是“俗”作为其基本特色并未被放弃。《一代义伶》既有书面语和古诗词的典雅，也有口语的活泼跳脱，清新自然。比如洪五伢和韩家琪都喝醉了后，两人的“醉言醉语”听来十分接地气：

韩：来，再......喝！

洪：不跟你喝！

韩：不喝是狗！

洪：狗......也不跟你喝！

再如性情直爽的二姑，快言快语，如见其人：

“还有鬼的法子！你的一点家底子，早就掏空了……”

“绣姑，你这个范儿，起大了！”

“还不快逃，等着找死啊！”

观众听着这样的台词，顿觉一股清新的生活气息铺面而来。这雅中有俗的台词风格让该剧厚重中有轻灵，高雅中透出俏皮，黄梅戏雅俗共赏的特征跃然纸上。

除了有声语言，剧中无声的语言，如灯光、舞美等也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对剧情起到很好的烘云托月的作用。如第五部分，邢家班众女子穿梭在摇窝间，喂食换衣，哄慰哭闹，风歇雨住，云隙间倾泻出道道光霞。舞台背景是渐变中的瓦蓝色，黄晕的光打在小麦色的摇窝上，打在邢家班众女子雪白的衣服上，别具一份淡雅、温馨又空灵的美感。

再如剧中多次出现的“鸳鸯交颈红盖头”是非常有意味的一个设计。红盖头是洪五伢这个“男将”绣的挑花，象征着他对邢绣娘真挚的爱情，故洪五伢说邢绣娘可以骂他，可以打他，却不可以丢掉这个红盖头。绣娘将红盖头扔在地上，洪五伢急得哭起来。红盖头还没有绣完，洪五伢就成了植物人。邢绣娘在新婚之夜一针一线地接着绣红盖头，一边绣一边对着没有知觉的洪五伢倾吐衷肠。洪五伢绣红盖头是寄托他对绣娘的痴情，展望他和绣娘幸福的未来。绣娘绣红盖头既是回应洪五伢的深情，更是表示自己对洪五伢不离不弃的决心。小小红盖头，既巧妙宣传了黄梅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挑花，又是洪五伢和邢绣娘互动的媒介物，蕴含着两人的患难之情。红盖头物小而情深，虽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除了挑花与黄梅戏，作者还通过巧妙的设计，让黄梅另外两张国家级非遗名片——岳家功夫和禅宗文化分别亮相，洪五伢与韩家琪打斗时用的是岳家刀和岳家枪，韩家琪大彻大悟，口念“放下着”，渐行渐远，舞台上一片透亮的橙红色背景清晰地勾勒出五祖寺的山门的轮廓，门楣上书“放下着”三个大字，禅味十足。这一个个含蓄蕴藉的细节提升了《一代义伶》的文化意味，让其蕴含着禅诗一般的意境和韵味。

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黄梅戏同众多地方戏一样，历史悠久，魅力独特，是表现和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之一。戏曲在城市发展中具有独特的政治功能、经济功能和文化功能。戏曲的繁荣发展，对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丰富人民群众精神文化生活能够起到积极的作用。黄梅戏如今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专业人才流失，优秀演员老龄化，剧本缺少“精品”是制约其发展的诸多瓶颈。如何在时代的发展中克服上述问题，进行具有创新性的传承一直是一代代黄梅戏艺术家们所要面对的问题。前人作了许多有益的探索，如《秋千架》尝试与音乐剧相结合，《风雨丽人行》尝试诗化结构等等。本剧作者周慧、陈章华在他们的上一部戏剧《我的乡村我的亲》中就积极尝试将黄梅戏与音乐剧，与高科技手段相结合，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这一部戏，两位作者尝试将“剧”与“诗”相结合，让戏剧具有诗的内容、诗的结构、诗的叙事方式，诗的语言氛围，让以民俗化和地方化为特点的黄梅戏在保持原有地方特色的基础上增加高雅的“剧诗”特点。戏曲艺术的创新，不仅仅只局限在舞台表现形式的创新上，更是思想内容、文化内涵方面的创新。周慧和陈章华以及《一代义伶》剧组在黄梅戏的创新和发展之路上又迈出了可贵的一步。

注释：

[1]廖翊：《留住民族的文化基因——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冯骥才》，云南日报网，2007年4月9日，http://：paper.yunnan.cn/html/20070622/news_94_13462.ht 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