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叶虫
2023-09-01白旻
白 旻
1
图书馆三楼的借阅室有两三个人走动,偶尔传出窸窸窣窣翻动书页的声音。我坐在工作台后,一张二十厘米高的隔板掩埋了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张脸和上半身。工作台面上摊开一本书,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翻开在第一页,我根本看不进去,陈新说得对,看闲书除了增加更多的烦闷与无趣外,别无他用。我不时看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盼着下班,特别是今天。
今天是王怡住院的第三天。中午吃完饭,我一如既往去图书馆后院一角,给“胖墩儿”带了两根火腿肠和一瓶矿泉水,水是从水龙头下接的自来水。喂饱它后,我跟王怡微信电话,知道她比前两天情况好多了,她还亲自用微信给撞伤她的外卖骑手小韩转了一千块钱,但是很遗憾小韩没有收。我略微吃惊提高了音量,声音又尖又细,像埋怨,更像是谴责,今天小韩来了吗?一千块对于一向节省的王怡来说够大方的了,她穿的衣服还从来没超过三百。她迟疑一下,今天还没来,我想,他会来看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但我还能感觉到她一向的自信与开朗。放下电话前她又问了我一句,你来吗?我知道她最希望见到的是我。
我艰难吐出一个“嗯”字。
怎么说呢,今天晚上对我很重要,陈新要我跟他一道去参加他老师的一个酒席。这个酒席有几重含意,既是老师的祝寿宴,又是预祝疫情结束,关键的是,我第一次以陈新女朋友的身份正式亮相,等于他向大家宣布对我的“主权”。我期待这一刻,既兴奋,又恐怖。一周来我都为此做准备,无非是穿衣打扮,敬酒时说哪些得体的话,要知道,陈新的老师和所交的朋友都是些艺术家,眼光肯定特别又挑剔。
说去医院看王怡,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借口。一是我对自己与陈新的关系并不那么自信,二来他身上始终有种捉摸不透的东西令我迷惑。到现在我还不敢说那两个字,虽说那两个字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打转,我还没得把握,就像前额上那粒绿豆大小的痘痘,比昨天肿大了不少,开始有了明显的刺痛感,但还不至于把它挤破。他的前女友刘洋,也是我的前闺蜜,我可没哪点比得上她,至于为啥陈新最终选择跟我谈朋友,他说跟我交往起来不那么费事,这对他很重要。我怎么不费事?就是我比较省心,但我妈并不这么认为。
我拿起手机,打开相册,找出刘洋的照片,在照片里她站在一棵硕大的石榴树前,笑得跟一朵石榴花似的。这张照片一直在我的手机里,就连陈新都不知道,刘洋更不知道,即使她已把我从她的朋友圈踢出来,在QQ 上拉黑了我,扇过我耳光,跟我形同路人,我也会保存这张照片。刘洋身后的石榴树被我划开、放大,这棵树我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它有几根树枝、多少朵花,花的位置,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关掉手机相册,我又打开微信,发一条短信给陈新:亲爱的,对不起。我今晚不能陪你。王姨没有别的亲人,我必须去医院看她。为了强调,我还加了三个满面流泪的表情符号。
我确实没想到自己对王怡来说那么重要。王怡前天被人送到医院时,曾一度神志不清,医院只能从她手机里找到仅存的三五个电话依次打,最终打通的只有我。馆里虽传言王怡是一个独身老女人,我一直不大相信,按理说,她看起来不会是一个在她那个年代把自己剩下的女人。她长得还算周正,并且性格开朗大方,即使现在,她的心态和精神面貌都相当年轻,从未见她人前人后口出不满和抱怨过啥,对人耐心、友善。接到医院电话的瞬间我先是吓了一大跳,接着又无比感动,胃里比大快朵颐地吃一顿火锅还暖和、熨帖,可见我在她心中的分量不轻。
我把翻开的书合上,站起身朝窗外张望。街对面“三叶虫”茶馆的霓虹灯招牌中的“三”字竟成了“一”字, 少了两横,又刚好是下面两橫,好比人少了应有的精神气质,一副歪腰斜胯的样子。这不奇怪,疫情期生意清淡,估计老板娘也懒心无肠,就当是“一叶虫” “二叶虫”也无所谓,管他呢。说实话,我蛮喜欢这个茶馆,要说它的烟火气,绝对胜过死气沉沉的图书馆。
一排排书看起来乏味得很,就像天天面对一碗碗清汤寡水的挂面,怎么能让人有好胃口。对于一个不喜欢看书、不喜欢在电脑上打游戏杀时间的人,在图书馆的每一天让我简直是度日如年。但这份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以大张旗鼓地无所事事的职业也让有些人垂涎三尺,比如说,我邻居,也是我高中同学胡德伟,他说我是一个活在天堂里的女人。胡德伟花光了他家里一套房子的银子,高中毕业到了英国留学,从英国回来后,在普华永道上了两个月的班便辞职了,现在找了一份在南立交桥下一家“老书虫”上班。与书沾上边的胡德伟每天骑辆破自行车兴高采烈去上班,把他爸老胡气得一副吐血样,以他现在的个头,老胡又打不过他,只得忍气吞声地看胡德伟每天欢天喜地的背影,盼他幡然醒悟的那一天。
这些话都是肖嬢讲给我妈听的。肖嬢是胡德伟的妈,作为多年邻居,跟我妈的关系时好时坏,但她们都无原则袒护自己的娃,觉得娃是自己生的,自己批评教育可以,一旦别人说自己娃的不是,她们说翻脸就翻脸,翻脸跟翻书一样快,找出种种理由为自己的娃辩解。肖嬢说,咱家小伟以前好乖,好听话,都是老胡瓜(傻)的,把小伟送到国外去读书,说是跟世界接轨,弯道超车。哦嗬!超个铲铲,回来跟我们中国都接不了轨。言下之意,自己的小伟都是被人家带坏了的,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如果我妈顺到她的话说,幸好,我们没送小丽去国外念书。肖嬢不乐意了,估计在心里鄙视我妈,以你家的条件送得起留学吗?留学又不是去超市买打折的鸡蛋。但她嘴上说,小伟的英语好得很哦,你家小丽会跟外国人视屏聊天吗?我妈就不开腔了。
我懂得我妈跟我说那些话的意思,她是让我想办法如何反击肖嬢。其实我有一狠招没出,如果我打小报告,把胡德伟最近想追“三叶虫”老板娘的事说出来的话,绝对会传到老胡那里,估计老胡真的会吐血。但我黄丽不是那种人,再说,胡德伟是好人,像王怡一样喜欢读那些奇奇怪怪书的人,打死我不会出卖他,虽然我不喜欢那些书。
同样是留过学的人,胡德伟的变化太大了,不晓得他在外国受到哪种刺激。近段时间,我跟胡德伟接触多点,他常告诫我“天堂应该是图书馆模样”,要我珍惜图书馆这份好职业,就差语重心长了。据我目前所知,除了说这话的博尔赫斯会支持他以外,估计同意他的还有王怡。我说,如果让我有选择职业的权利,我只想当一名宠物店店员,那些伸手可触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触摸才能给我动力,让我温暖。唉,你真是生在福里不知福。他重重地叹口气,转而又跟说起“三叶虫”老板娘,他最喜欢的话题。我要是当个老板娘也不赖。你当不了,他当即否定我的想法。
2
我在图书馆里走了几步,站在南窗下,隔街抱臂眺望“三叶虫”茶馆的二楼,室内空荡荡的,大概跟图书馆一样,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以往这个时间段,那里会有人喝茶、聊天,还有人在包间里斗地主、打麻将,风姿绰约的老板娘有时会跟一两个熟客打情骂俏。那个胡德伟喜欢什么人不好,偏偏喜欢老板娘,真是怪事。其实也不怪,他是男人,男人对老板娘是无法抗拒的。人不调情当然也没啥,但调调情也没啥,只是把心里晕乎乎的一团东西说出口来。对我来说,要我像老板娘一样跟别人调情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光要自己产生化学反应,还要调动对方一起产生化学反应,而我在喜欢的人面前不是面红耳赤,就是紧张得瞠目结舌,连个眼风都不会使,可见,我还是当不了茶馆老板娘。
“三叶虫”老板娘的穿衣打扮是很讲究的,一周来绝不重样。就连大冬天,她都爱穿旗袍,仿佛只有一袭旗袍才能将她纤柔的身材勾勒了出来。像她这种女人一般是让人猜不透她年龄的,并且在这方面她的口风一向很紧。确实,穿上旗袍的她,使她在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别样的风情,有时我觉得她比我还小,有时又觉得大我很多,反正,视她为二十到四十多岁任何一个年龄段都可以。
馆里有那么一两个同事,在网上打完游戏后,为放松自己的神经,便低声嚼闲话,她们说老板娘身上有股很浓的风尘味。我装作不知道,你们眼尖,我咋没看出来?她们一听,更有劲头,便有模有样地学她说话的腔调,虽说有点夸张,我仔细一想,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茶楼生意如何呢?男女一路来的,通常是男的问这一句话。旁边女的哪怕多看老板娘两眼,心里面早就酸得不行了,恨不得扯起男的耳根,但又不能当面发作,只得悻悻地把眼睛冷冷转向另一边。我这个同事一边说,一边惟妙惟肖学起来,学得还很像。
其实我也知道的,但我想从别人那里证实自己的猜想。我想是因为胡德伟,他只来过一次茶馆,见过她一次,眼睛珠子就发亮,对我说他自己很崇拜老板娘,弄得我真想像他爸老胡一样把他打醒,这比他在“老书虫”当临时工更离谱。但转眼一想,可能自己心里也是酸得不得了。
不晓得咋的,生意秋得很哦。老板娘噘起红唇,挑起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斜乜一眼问话的人,估计在心里掂量此人是真搭讪,还是假打。即便茶馆里雇了十几个帮工小妹,是个人都看得出茶馆生意好得很,她还会用同一句话打发人家。关键是她摆出的表情不一,如果遇到中意的人,她的脸上便漾起另一种笑,这种笑很奇怪,只有当事人懂得它的真正含义,也不管男人身边的女人摆出一副秋风黑脸的样子,因为局外人根本捉不住,即便看见它从燃起到熄灭的瞬息,也无法确定它是一个笑。
有次,当老板娘又摆出很有深意的笑时,我跟刘洋正巧坐在一旁,刘洋双手抱臂,浑身作打抖状,并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腰,哎呦!受不了了,听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由此可见,她身体能很快产生化学反应,不像我比较迟钝,像很多人一样,听见也不把它当回事,这话的确不像是埋怨,倒像是撒娇,特别是后半句,生意…秋得…很…哦,抑扬顿挫,千回百转,弄得我怀疑这个老板娘是唱川剧出身的。
还不到下午四点,楼下已晃动着几个“饿了么”或“美团”外卖员的身影,他们从“三叶虫”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疫情期,“三叶虫”老板娘也放低了身架,开始做起了外卖生意,中午连我们馆里的人都点她家的外卖。大家都是街坊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照应也是应该的。老板娘让我们馆里的人签单,按月结算,还给我们九折优惠。光从这点说,我还真佩服那个老板娘,她所负担的房租、人工、水电等开支肯定不是一笔小数,估计现在她连撒娇的心思都飞到九霄云外了,再不敢把“生意秋得很”挂在口头上,它当真成了货真价实的咒语,不再是装腔作势的假打。
那些忙出忙进的“饿了么”或“美团”骑手,让我联想到撞伤王怡的小伙子小韩,前天他在王怡病床前无助地抽泣,绝不像演戏来博取王怡的同情。我知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乡下,他们年轻、莽撞,来城里讨生活,诸多的不易,都是我们难以想象的。遇到心急的客户催促,外卖员难免心慌意乱,忙中出错是可以理解的,撞到谁,都只能自认倒霉。
外卖骑手小韩当然应负全责的,是他突然从非机动车道蹿上人行道,撞伤好好走路的王怡。王怡心肠好,不计较医疗费就算了,但给小韩转钱,怎么都说不通。难怪邻床陪护女人说王怡的脑子摔坏了,可脑CT 已检查过,只是轻微脑震荡,不至于坏成这样吧。给撞伤她的人转钱,就好像她犯了错,是她自己一头撞上外卖摩托车,耽误了送外卖的,给别人添了麻烦似的。
其实,王怡住院的第二天,我也去看过她。王怡恢复得不错,除消炎、止痛常规治疗外,还吊一些营养液,也可坐起身吃流食了。王姨,我还给哪个打电话呢?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她,通知她的重要亲戚或家属。王怡一听,急得想摇头摆手,才发觉被困在病床上,只得作罢。她嘟哝着,不用,不用,不麻烦了。那我给单位说说。也不用,有小韩。小韩,我才想起了撞伤王怡的外卖员,还算他有良心。小韩来过了?来过了,这是他送的水果。我瞥了一眼,床头柜上放着一塑料袋暗淡无光的青黄橘子。正好你来了,给我剥一个吃。王怡显得很高兴,她一只眼喜滋滋地望着橘子,像一个吝啬的老妇紧盯着金贵的东西,舍不得把眼光挪开。橘子旁边是我昨天买的十多块钱一斤的苹果,她却看都没看上两眼。我发觉邻床的陪护撇了一下嘴,不知是对王怡的轻视,还是因王怡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之外对自己的轻视。
对面二楼终于有人气了。一个身影若隐若现,看不太真切,直到从倒数第二张桌冒出来,我仔细辨认,才看清楚是身穿黑色羽绒服的老板娘在擦桌子。胡德伟居然对她动了真情,不知道他追上手没得?他说老板娘叫徐曼丽,有一个五岁的女儿,三年前离婚了。胡德伟还说她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徐曼丽喜欢哲学,还读过萨特的书。前段时间,胡德伟以家教的身份潜入徐曼丽家,一周两次教徐曼丽女儿英语。他近距离获得的信息显然比我们臆想的可靠得多。以前我只听她动过嘴,还从来没见她干过活,她擦起桌子来简直跟绣花一样慢条斯理,我看着都有些心累。不过,我倒愿意她把那张桌擦得仔细点,那是我常坐的位置,最搞笑的一次是我曾坐在那里跟人相过一次亲。
小姐,同志,一阵嗡里嗡气的声音瞬间把我的思绪从“三叶虫”拽回到图书馆。我转过身,知道是在叫我。一个花白头发的人站在靠门口最近的一台智能机器前,他一手抱了两本书,另一手迟疑地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我走到他身边,解释道,大爷,还书不需要身份证,借书才需要。按照智能机器屏幕窗口提示,我给大爷动手示范,放上图书、扫描图书编码,整个过程三秒钟不到。工作流程简单到令人发指,闭着眼我都能做到。
大爷仍站在原地,敬畏地盯着机器转不动眼珠,要不是戴着口罩,肯定可以看到他张大嘴,拉长下巴,一副困惑不解的表情。每天我都会遇到类似的老人,他们被隔离在智能电子产品以外,看我在机器上戳来戳去简直就像耍魔术。我提醒他说,大爷,这就完成了。完了,完了,他嗫嚅道,像个复读机跟我重复一遍,然后步履迟缓走出门。我瞥了一眼,浅绿色的厚羽绒后背上有一块浅色的污渍,与挂在耳朵上两根细白色的带子同样格外刺眼。我想,那口罩对他来说可不是一次性,而是戴了无数次了。我把他还的《胡雪岩》和《曾国藩》两本书从机器上拿开,顺手丢进旁边的书筐,不幸的是,手指被不锈钢边狠狠硌了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
手指还在钻心地疼,回想起前天王怡被撞的惨状,不晓得那该有多疼。至于把王怡撞倒的送外卖小韩,我得出一个跟王怡相反的结论,那个小韩从此不会再出现了,他被王怡的反常操作吓坏了。莫说人,连狗被撞了都晓得记仇,我一直忘不了陈新讲过的那只极有个性的狗,仿佛那狗和陈新对我来说是个谜一样的存在。
3
有一天,在刘洋与我的再三要求下,刚认识不久的陈新带我们去一个在郊区的工作室。路上车辆稀少时,陈新边开车边跟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工作室,他也称之为作坊,他说是他一位老师所租的一个农家院落,老师很少去,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归他用,他说他喜欢那里。
你在那里做啥?我问。
看过《我在故宫修文物》吗?陈新反问道。我没开腔,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当天晚上回来,我还是在网上找到那部纪录片,补上这一课。我想跟他拥有一些共同的话题,但奇怪的是,他再也没跟我提起过《我在故宫修文物》,大概他认为我很幼稚,不值得与他讨论严肃的事,哪怕后来我成了他女朋友,他也很少跟我提起他的工作。
我和刘洋都喜欢听陈新说话,他是西安人,在成都上大学,后来留在我们这里做室内设计。陈新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比起我们卷着舌头说川普好听多了。这么说吧,他有一副中央电视台播音员的嗓子,迷死人的男中音,他一开口,我的心便狂跳起来,像有一只小鼓在擂,不是敲。
车往绵竹方向开,大约一个小时后,渐渐看不到城市的建筑物,天地间变得开阔起来。不远了,他说,意思是我们已到了离他作坊不远的地方。
那还是前年的事,我跟老师经常路过这里,也是我开车。陈新清了清嗓子,开了个头。坐在副驾位置的刘洋转过身,朝我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
每次开车路过鸭子河,就是这个地方。他指了一下窗外,继续说。我和老师都会看到一条奇怪的流浪狗,那狗好像是一条德国牧羊犬,样子蛮凶的。陈新声音纯净,笑起来白牙如光亮那样一闪一闪的,我在后视镜里不时偷偷瞄他一眼。
因为经常被汽车撞,那狗已经站不起来。但是说来真怪,它一见到汽车仍要拖着残疾的腿出来追赶,目无惧色,怒气冲天。陈新一边说,一边转头瞄了一眼后视镜,正好跟我的视线搭在一起了,我的目光慌不择路地跳开,一下子脸涨得绯红。我假装扭过头往车后看,好像真有只狗在追赶我们的车。
有一次,我把车停下来,那天只有我一个人。陈新稍做停顿,又继续讲下去。我打开车门,它瘸着腿追上来,趴在地上,准备用牙齿狠狠地咬后面左轮的轮胎。它依然怒气冲天,带着一副让人害怕的狗脸。我讨厌狗,看它那副丑陋的样子,更加让人讨厌。陈新加重了“讨厌”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由得想起早就注意到的一件怪事,任何狗,哪怕有人遛的一只温驯的小泰迪犬,只要遇到陈新就像仇人相见,分外见红。那些大狗、半大狗、小狗通常都会低吼几声,试图挣脱主人,摆出跟陈新拼命的架势。
那狗的后半截身子几乎已动弹不得了,只能用两条前腿所剩余力拖着走。我想走近它,但那双怒目和浑身打卷的脏毛,让我犹豫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记仇的狗,身残志坚,简直具有人一样的意志。陈新提高了音量,他讲述的声音里变得有些愤怒,而不是好奇。
以后呢?我问道。
这只狗以后再没露面了。稍稍平静下来的陈新说。
也许被人抓走了,卖到榆林。刘洋插嘴道。韩国棒子也吃狗肉,真恶心!我们不吃狗肉。刘洋巴拉巴拉说了许多话,我只记得刘洋又一次转过身,向坐在后座的我眨眨眼。随后,她开心地大笑起来,我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陈新没接我们的话茬儿,他专注地开车,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的嘴角也漾出一丝笑意,我也想对他笑,但觉得微笑不太好使,有点魂飞魄散。
我与刘洋几乎同时爱上陈新的。陈新,帅高个,干净,有趣,会玩,我知道自己跟刘洋比,没戏,只能偷偷摸摸地单恋他。如果没有陈新,我想,很可能跟那个在“三叶虫”相过亲的人谈朋友。
4
那次,纯粹是被我老妈捉住逼着去相亲。也真是辛苦她老人家,她说她在相亲微信群里精心挑选对象,不亚于在网上选东西一样货比三家。这于我是相当清楚的,选来选去,最终淘到手的东西都不免令人失望,退货时还要花上自己二十多块钱的冤枉钱,但我妈仿佛生来就是一个记性很差的人,继续在淘宝、京东、拼多多上买买买,更绝的是能一次又一次好了伤疤忘了疼,坚定不移地往同一个坑里跳。你要是反对她,她会找出更多的理由来为自己辩护,她振振有词说自己“吃一堑,长一智”,现在的她比以往更有经验了,买东西只买有“运费险”的,因为退东西不花钱。我说,再怎么样,“运费险”没法弥补心里的落差。唉,小丽,我跟你说对象的事,你咋跟我扯上淘宝?我说,实质上是一码事。
咋会不一样,我妈和她的前同事、朋友们如法炮制了一个微信相亲群,她们把自己孩子的照片、年龄、学历、身高、体重一些重要指标放在群里供人挑选,当然,自己也去淘别人。你干脆把我放到人民公园得了。我简直烦透了,恨恨地说。要得,等你嫁不出去的时候,我就上人民公园给你相亲去。她咄咄逼人地回了我一句,居然丝毫也不让步。遇不到合适的,我宁愿不嫁。我也回敬她一句,我的倔强遗传至她,她是知道的,就像她在网上购物的决心一样坚决,屡败屡战。唉!你个没良心的,我眼睛都看花了。你再没良心,也该相信有良心人说的话。见我犟起来,我妈便改变策略,她用示弱来激发起我的同情心和内疚感。最终,我妈还是用一句总结性的陈词打动了我:叫你去相亲,又不掉坨肉。
的确也是,相亲地点就定在“三叶虫”茶馆里,我上班的图书馆对面,穿过街就到了。我知道,在婚姻市场,我的身价微微看涨,因为我的工作轻松,压力小,事业编制,这些明显的优势使我成为职务刚起步的小公务员围猎对象。我也不假装不知道自己的行情,这些都能大大弥补我长相、身高的不足。但那时我单恋陈新,居然要我跟别人相亲,这简直跟精神出轨没啥区别。
相亲对我来说有些尴尬,男方好像也一样,明明在茶馆里居然要咖啡来喝。好在,茶馆里啥都有,即便想喝星巴克,老板娘也能帮我弄到。双方事先只见过对方美颜照,见到真人后,不消说,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不大不小的落差。见面后,我们说了几句礼貌废话,便偷偷地在心里估量对方。不消说,我在心里拿他跟陈新比,比如,他说方言,声音听起来没有磁性,没有陈新高,但看起来还算聪明,衣服干净,脸盘也周正大方,总之,有点土气,虽然喝咖啡,不像陈新,长得洋气,但对喝茶讲究得很,我都不晓得咋说了。
正在东想西想时,戴眼镜的相亲男唐突地问我一句,看书吗?我一愣,当然看哦!看书名。对方也一愣,真幽默!我接着说,未必卖肉的必须吃肉,并热爱吃肉。这话使我们之间陡然安静下来,双方各自掏出手机玩了一会儿,五分钟过去了,我们的手机没响,看来都还沉得住气。这种伎俩在相亲的人中都耍过,只要不对路,就让朋友来电话,假说有啥重要事需要办,借机离开。在这五分钟里,我是想,既然来了,就要坚持到底给我老妈一个交代。不知相亲男如何想的,我知道,我的长相和身高不足以打动他,可能我所从事的职业能让他动心,也许他需要一个在图书馆上班的安静女人,一个不给他惹是生非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显然比较好对付。
嘿嘿,他乐了,说,你真会讲笑话。
看过《我在故宫修文物》吗?我也唐突起来,问了他一句。
没有,看过《鬼吹灯》和《盗墓笔记》。我想起那堆放在我右手旁的书,都是市场畅销书,其中就有《盗墓笔记》《鬼吹灯》等,这类书散发着复杂、令人作呕的味道,经反复借阅,弄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每次我搬弄这些书,虽隔双工作手套,还是担心上面恶心的口水、细菌会跑到自己手上、身上来。
你是从图书馆借的还是买的看?我也无聊地问他。
不,我只看电子书,在手机上存的,你要不要看?我可以传给你。相亲男殷勤起来,突然他像才意识到我是在图书馆上班的,不好意思冲我笑了笑,说,我是不是多此一举?不,不,没关系,我不看书,我再一次强调自己。
他居然没看过《我在故宫修文物》,不消说,我对他有点失望。接下来他端起杯子专注地用小勺搅咖啡,而我的目光则爬山涉水越过他白皙细长的手指,到达对面我的单位——金牛区图书馆。陈新说那几个字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人写的。
我认识一个朋友是修文物的。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里跳出这句话。在故宫?他开玩笑地问。不是,在本地。我实话告诉他,并且讲了去郊区看到的工作室等等,当然我跳过了鸭子河那条狗,我添油加醋把在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里感想都放进去,并且说得很煽情。相亲男边听边用小勺搅咖啡,仿佛他就是靠搅咖啡来想问题的。末了,他认真对我说了一句,你那朋友,依我看,可能是个文物贩子。刚才他很专注听我说话,有时还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我觉得我有那么一瞬间对他产生了好感,但最后一句话把我好不容易对他建立的好感立马打消了,他明明是有点嫉妒我所讲的神秘朋友,以此来诋毁陈新,我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我突然有点警惕起来,他的职业是警察,在他眼里人人都看起来像罪犯。我的潜意识里是不是也在嫉妒刘洋,希望她倒霉,希望她的男朋友是个潜在的罪犯,我是不是故意往那犯罪方面引导。
事后,我妈告诉我,那个相亲男对我有好感,说我幽默,可以当李伯清的女弟子,搞不好,弄个抖音、搞个脱口秀什么的,还可以成名。我笑了笑说,没想到对我的评价挺高的。陈新看的是《我在故宫修文物》,而且会修文物,他呢,跟我妈一样是李伯清的粉丝,看的是《鬼吹灯》和《盗墓笔记》。两相比较,高低立判,所以我那声笑其实是声冷笑,只是我妈没听出来而已,我也懒得解释。
5
要说喜欢图书馆并爱看书的人只有王怡,即使让她倒贴钱,说不定她也会心满意足地在这里干上一辈子,可惜的是,一个多月前她退休了。与她共事三年,我有种直觉,离开这个地方,她会过得不太好。倒不是说王怡在图书馆过得有多安逸,我想说的是,除了这里她会过得更糟糕,图书馆对她来说是一个庇护所,说得更精确点,书对她来说,才是一个庇护所。
这不,才一个多月,王怡就出事了。
接到市中医院外科急诊室电话时,我正在屋里睡懒觉。前一天晚上跟陈新一起在网上打游戏,凌晨两点才睡下,听到是医院的电话,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边接电话,边瞄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下午两点。电话里说一个叫王怡的人被外卖员骑摩托车撞了,问我能不能马上去医院一趟。这个陌生而严肃的声音瞬间让我身子紧绷得如一支弓箭,我匆匆擦了一把脸,戴上口罩,心急如焚把自己从家里发射出去。
好在王怡并无大碍,但遵医嘱需要住院一周。
我按医生要求帮王怡补办一些手续后,才去病房看她。站在门口先瞧了一眼,见王怡直挺挺躺在病床上,像一只硕大的蚕蛹卧在白色的床单上。顿时,我心跳加速,迈不开脚,但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王怡的头上裹了一层厚厚的纱布,留了一只右眼在外,一张脸肿得发亮,上面的皱纹都撑开了,这比我想象的严重多了。
王姨,我俯下身,轻声唤了她一声。一位戴眼镜的小护士正在床边挂输液瓶,王怡微闭的右眼肿得像半个核桃,听见我的声音,半个核桃裂开了一丝缝。我握住那只没有插管子打吊瓶的手,勉强对她挤出一个笑。来啦,她声若蚊呐。
王姨,我又轻声叫了一声,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是责怪她不小心,还是骂送外卖的骑手,总之,我蠢笨地握住她的手。怎么这么冰冷?感觉一直捂在自己温热手心里的那只手好长时间都没暖和过来,我胆怯地问了声。小护士朝架子上挂的六个输液瓶努努嘴,眼神似在责备我少见多怪。小丽啊,你知道我想啥?想啥?当然是想妈噻,还能想哪个。哪个痛起来都喊妈,但王怡这种年龄是当妈的。我没来得及开腔,王怡却说,我想的是前几天我跟哪个赌咒发誓呢,怎么就这么巧。她还像往常一样乐观,我明白她为的是宽慰我,不让我被吓着了。还想再说点啥的王怡被小护士及时制止住,小护士板起脸,一本正经,满脸严肃,阿姨,不要多说话,要多休息哦。你这样会影响伤口的恢复。王怡乖乖地闭上嘴,但她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些,生怕我走了不管她了。
歪斜身子悬坐在病床上,此时我才感到小半边屁股超级酸痛,吱的一声,一把椅子及时来到我身边,我回过头,感激地说声谢谢!原来是邻床的陪护家属,不谢!她友好地对我笑了笑。
虽说头上缝了一个两厘米的口子,肋骨断了三根,但看起来王怡的精神还不错,她还能跟我开玩笑,我一边想,一边拿手掌摩挲着王怡的手背。王怡右眼窝里涌出一汪泪水,平时要强的她此刻多么脆弱,我拿出纸巾轻轻替她揩拭。一会儿,响起一阵轻微的鼻息声,王怡睡着了。当威严而疲惫的小护士挺直腰板、端起托盘走出病房后,我才仔细打量病房:病房共三个床位,王怡在最外边,最里边和中间的还有两个病人,那两个床位的病人和陪护人已熟识,他们正压低嗓门讲话。距离王怡最近的,刚才推给我椅子的是一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女子,在我转身跟她说声谢谢后,她的眼神里便有一种急迫的神情,仿佛我会讲出新鲜的故事。
这事故太一般了,听到王怡是被送外卖的撞伤的,她有点失望,随即发出普通的愤慨,那些送外卖的,鬼撵忙一样。是啊。要他们赔,好好赔,赔死他们。阿姨遭罪了。那阿姨的孩子呢?哦,在外地,赶不回来。我敷衍道。你是她的什么人?同事。你们在哪里上班?她退休了啊?医药费单位报多少?这么多的问题向我密集发射,我难以接招。我不喜欢这种刨根究底地探问别人隐私的人,向来就是。我突然明白了以前一个忽略的事实,在单位里我为什么喜欢跟王怡在一起,因为她从来不八卦,从来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从不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指导我该如何如何生活,也不把她的生活方式和观念强加于我,这是她跟我妈相比截然不同的地方。跟她在一起舒服自在,就连刘洋为啥打我一巴掌的事,她都没有追问我。我拣出比较容易的问题回答了她,没留一丝缝隙让她再钻进来提问。他是怎么回事?我指了指躺在床上无精打采的男人,哦,我老公,倒霉透了,好好地在路上走路,路面上突然跑出一个大坑来,这不,掉坑里了,连赔都找不到主。女人估计最想表达的是这个,她只想跟把她的委屈摆出来,大概她愁闷得发慌。唉!我松了口气,总算把话题踢到她自己那边,看起来正合她心意。不过,三床比我家更惨,长得好乖的妹儿,从一幢高楼经过,楼上有个跳楼的砸下来,妹儿读大三,从ICU 保命出来,都住了半年院,搞不好成……家里没条件,全靠众筹来续命。我看了一眼三床,不忍也不敢再看第二眼了。
豆……豆。王怡嘴角翕动。王姨,想喝水吗?你把豆豆叫进来。豆豆在外面。我没多问,许是王怡出现幻觉,我还是听话地走到外面。椅子上只坐着一个小伙子,穿一件背上有“饿了么”的外卖服,弓腰垂头,无疑他就是肇事者。王怡叫的是他吗?
小伙子站起来,仍低垂着头,顺从地随我进了病房。他站在王怡的病床前,右腋下夹摩托车头盔,左手贴裤缝垂下,双手抖得厉害,要不是手上抱了一个头盔保持住平衡,我想他可能会马上昏倒在地。小丽,帮我把手机微信打开,给他转钱。啥,王姨?我睁大眼睛。小伙子吓得一下子跪在床前,他低头伤心地啜泣起来,鼻子不停地抽动,时而用袖子抹眼泪。二床无精打采的病人努力支撑起身子,他示意媳妇把枕头给他垫高点,只有三床仍然无动于衷。
小丽,手机微信转给他。我从包里找到她的手机,没有密码开不了机。你的生日,我的生日?我狐疑地在她手机上使用我自己的生日数字,开机了。
我不要,不要,阿姨,是我错了,我骑得太快了……过了一会儿,小伙子才反应过来,他抬起头,语无伦次道。此刻他需要大口喘气,不得已摘下一次性口罩,用袖子抹把脸,尽管脸上已分不出涕、泪、汗水和污渍,仰面朝上的仍是一张眉目俊朗的脸,这张脸要是长在城里,会讨许多女生的喜欢,继而引起她们尖叫的。小伙子像闯了大祸的小孩一样无助、恐慌不安,他企图伸出左手扶着病床,哪怕找个依靠放声大哭一场也好。接着他犹豫起来,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很脏,左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把,最后跟头一样无力地垂下。他不敢靠近病床去触碰一下白床单,他只能跪着,低声呜咽,像挨过别人踢打的“胖墩儿”一样,哭得浑身发抖,发出小狗般痛苦的哀鸣。
起来,起来,莫要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王怡像老师一样的声音有些严厉,小伙子便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见王怡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赶紧去扶她,但身体的疼令她放弃这个动作,她又闭上眼。豆豆,为啥不要呢?泪水又跑到她的右眼窝。王姨,王姨,我低声喊两声,才发觉王怡像是睡着了。二床陪护蛮有经验说道,这么大年纪,这一摔可能把脑子摔坏了。小伙子一听,更加六神无主,他的脸变得与口罩一个色了。
我与小伙子面面相觑,所发生的一切显然超出我的经历和经验。小伙子还算懂事,他哆嗦着掏出一个屏面划得不成样的小米手机,姐,这里有我的身份证照片,我传给你。小伙子扫了我和王怡手机里的微信码,加了好友。我看了看身份证,并对照了真人,韩小村,四川邻水县xx 乡xx 村。
小伙子一走出病房,邻床陪护便与她丈夫进行热烈的讨论,她丈夫说,那小伙子真会演戏。她回敬道,你连演戏都找不到演给谁看。
6
陈新还没回我的短信。我又翻开《霍乱时期的爱情》,硬着头皮读第一句话“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马尔克斯这句话真是太绝了,我反复看了几遍,要说从中得到什么启发,是让我不停地去想那棵石榴树。
过了鸭子河,我们从仅有的一条土路攀沿而上,穿过几家低矮的院墙便到了工作坊。陈新小心把车开到最顶端,我们下车。这地方与前面路过几家院子相同,院墙都由大小不一的石头堆砌而成的,上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油绿色藤蔓植物。陈新打开铁花栅门,躬身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请!这也是一家普通农家院落,只是院子很大,与别家种满蔬菜的院子不同,里面荒草丛生,单单我认识的狗尾巴草和黑麦草都足有半米高,我一个人是不敢进去的。一进院子,我与刘洋立刻被院内西南角一棵奇异的石榴树吸引住了,我们俩几乎同时发出一阵惊呼。
此时正值盛夏,随处可见开花的石榴树,但这棵树却显得特别硕大、丰茂,鲜红艳丽的石榴花镶嵌在透亮的绿叶间,宛如夜空闪烁的繁星。现在回想起来,是否因为院子荒芜的原因,使石榴树显得特别,总之,它在那个时刻、那个地点,无比强烈地吸引了我和刘洋。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奇异的石榴树,我说,同时瞪大双眼,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真的,刘洋接过我的话,这棵树惊艳了我们,她用了一句网络语。说完,刘洋屁颠地跑到树下,摆了个与树同样盛开的姿态,真妖艳!是个人都会爱上她的,我酸溜溜看着树下的她想。我相当绝望地发现陈新的目光一直黏缠着刘洋,陈新举起单反相机,恰到好处地把刘洋抓拍下来,我则用手机拍下了陈新举起相机给刘洋拍照的姿势。不久,我就把我拍的照片删除了,也没让陈新和刘洋知道。我的手机里只保留石榴树下刘洋的照片,当时她碰巧穿了一条石榴红的长裙,脸上绽放出跟石榴花一般的笑容。
我们随陈新进了屋内,拉开窗帘,里面除了一张大沙发,一张超大工作桌外,还有几把旧藤椅。桌上和地上摆放着大多数是旧的陶罐、陶片,有成形的,有残的,或站或卧,进屋来的阳光在上面转个弯,再反射出来,变得很安静。陈新见我们对他修修补补的工作没啥兴趣,主要是刘洋对此表现出毫无兴致,我呢,恰好相反,陈新做什么,说什么,我都会显出欢天喜地的样子迎合他。我有点喜欢这个工作坊,而刘洋,她用手掩鼻,不停地嚷道,脏死了,脏死了,我发现陈新听了,脸上有些微微不快,但一转眼就消失了。
正如我预计的那样,陈新与刘洋很快坠入爱河,而我则陷入绝望中,不断用结交男朋友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那段时间,通过参加同学会,或者一些比较便捷的社交平台,我认识了一些外表看起来正常的男性朋友。现在我都忘记了他们的表情和穿着,工作、赚钱、按揭房子这些相似的欲望使他们看起来都一样,我只记得在他们身边时唤起自己的那种强烈的感觉。当我看完一部胡德伟传给我的电影《法老与众神》,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摩西率众人走过红海劈出的一条窄道,走完后需要海水来愈合,一切风平浪静。
老魏作为我荒唐行为的收尾,我记得最清楚。老魏四十来岁,两年前离异,第一次见面后,他给我留下了一个谨慎、稳重的男人好形象。与所有的年轻姑娘幻想的一样,中年男人的沉稳给人一种笃定的感觉,实际上也许这些男人不是笃定,只是不知如何处理突发情绪,在年轻姑娘面前所表现出的一种迟钝,而被误认为是淡定。
当老魏提出去酒店时,我犹豫了一下,我还没学会说对一个看起来不坏的男人说不。我答应了,再说,我的身体也需要安慰,我需要把刘洋和陈新从脑子里挤出去。
那是个七月底的下午,阳光分外刺眼,酒店房间很黑。我躺在人为刻意制造出来的黑暗里,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陡然而生。完事后,我双眼盯着黑沉沉的空虚,想起早上那个荒诞不经的梦:陈新被七八只流浪狗追赶,其中还有“胖墩儿”,为首的正是那只拖着残疾后腿的德牧,它面无惧色,目光坚定。跑着跑着,它就落后了,但它紧跟在一群狗的后面,一点都不准备放弃。陈新边跑边喊,黄丽,救我,黄丽,救我。陈新被逼得慌不择路,从来没见他这么狼狈过,好看的脸变得狰狞起来,而我那时开着一辆车,车里坐着刘洋,我朝陈新喊,快跑,快跑。不知怎么搞的,刘洋哈哈大笑,像是被人挠痒痒一样笑个不停。
你不要相信男人,他们有的很暴力,对女人他们要用鞭子、手铐等,不像我这样老实的男人。老魏躺在床上,用一种我听起来像父辈的口吻说道。他一边爱抚我的大腿,一边回味着刚才的情景,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颤抖,而他的语调平静得像大学老师上大课一样让人昏昏欲睡。
老魏沾沾自喜,好像那些站在道德至高点的人,总喜欢教训人,他越说越带劲,确信他自己是个好男人,好像还有些自我感动。有些年轻的女子,也可能是男子,在酒店开房被“割肾”“捡尸”,这样的新闻不是没有的,你可得当心啊。这语气听起来更像是父亲慈爱的嘱咐。经老魏抚过那些细小的汗毛,此时刚躺下又竖起来,我觉得老魏隐藏在身体底下的情欲和占有欲比我还强。
我为自己身体而羞愧,为自己被该死的荷尔蒙折磨而羞愧。我说不出话来,只好把头埋进枕头里,呜呜地哭出声来。老魏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他有点慌,不知所措,拍拍我的肩膀,但我还是止不住地哭啊哭,鼻涕眼泪把老魏弄得兴味索然,他提议离开。
我和老魏走在七月的街道,老魏说,今年比去年热多了,我赞成他的话,他又说今年冬天一定很冷,这个我也同意。临分手,我竭力避免与他眼神接触,我也不需要他送。在路边我同老魏挥手告别,他上了自己的车,向着一组远处的交通灯开走了。
老魏走后,我才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很尴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不得不头顶毒日,沿着大街走很长一段才可能有公交车站和出租车。即便是有公交或出租车,我都不考虑去坐,在那个时刻,我只希望太阳和地上升腾起的热量都把火力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把自己烤化算了。没一会儿我就坚持不住了,何苦这么糟蹋自己,我边走边往人行道上的梧桐树荫下躲,打量沿路商店的橱窗,和往常一样失望,在它们背后,发现不了某些真正值得看的东西。7-Eleven 便利店、面包店、挂着铺面转让的服饰店、水果店、苍蝇馆子、茶室,几乎每条街都像熟极了的人一样的面孔,像书架上的每本书一样乏味。我一直走,从玉林西路一直走到玉林东路,当我看到一个地铁口,觉得那个洞口就一直在那等着我,我毫不迟疑踏上电梯,缓缓下沉,希望深深地被吸了进去。
跟随着人流,我坐上了地铁,看得见的黑暗在窗外,玻璃将它封闭在外,我自己的脸漂浮在上面,陌生而疲倦。车开动了,铁轨与风摩擦引起的轰鸣声在耳中响起时,我掏出手机,删除了与老魏一切通信联络的信息,戴上耳机把自己封闭起来。满车厢的人,除对面的小女孩靠在她妈妈肩上,都在看手机。
当天晚上,我还是找到胡德伟,他说,有啥事都可以找他的,他是最理想的垃圾回收站。他提议去“三叶虫”茶馆,我不假思索答应了,来不及想他为啥老约我去那里喝茶。我们要了一壶滇红,他跟我说,他看过一本书,书里说我们都在一个假想的世界里,那就是说,我们生存的世界其实是梦境,而在真正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整天在睡觉。所以,每当遇到不开心时,就应该这样想,这不是在做梦吗,无所谓啦,或者,反正一直在睡觉呢。
我把他的话反复想了又想,说,你这不是鸡汤,充其量是麻醉剂。我不上他的当,这些话转眼就忘得干净,不如传给我的电影《法老与众神》,还能有那么一点让我触及灵魂。你哪里还有什么好看的电影?我发现胡得伟根本没听我说话,他拿眼瞅着老板娘,表情迷离起来,似乎在回想什么。
7
半个小时后,我才接到陈新的短信:哦。
不管别人怎么羡慕我的工作,我还是有自知之明,如果一个人思维正常,完全可以视我为一个具有肉身的半智能机器。之前的工作还要求我在电脑上扫描书码,现在完全被智能机器取代了,大多数时间都不需要我亲自动手,除非遇到刚才那种老人。对于那些年轻点的,看起来聪明点的,我根本不需走到机器跟前,仅仅起身,大声武气地发出指令,告诉借阅者如何操作:把书码好,让书上贴的条码整齐对准机器扫码处,保证机器扫码识别书名、录入等等。说来奇怪,听见自己图书室里传出的嗡嗡的回声,我都觉得是另一部机器在说话。对于自己被智能机器取代这件事,多数时间里,我感到如释重负,但又有那么一小会儿,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迟早要遭人遗弃,像刚才那位还书的老人,他被智能机器遗弃,还有流浪狗,它们被主人遗弃了等,这都让我产生不易觉察的焦虑。
陈新短信的“哦”加重了我的焦虑,我知道他不高兴我去医院。我心里一阵慌乱,也许他会因为这件事跟我闹别扭。我做深呼吸,深深地吸,慢慢地吐,重复十多次调整。是的,他怎么能明白我跟王怡的关系,非亲非故的,王怡的手机密码居然是用我的出生年月日设置的,连我的亲妈都不会这样做。屋顶一根日光灯已坏,但未坏得彻底的灯管发出莹白的光,一闪一闪,伴随嗞嗞嗞嗞声,更让人心烦意乱。明天一定得换根灯管,已经好几天了。我在一张报事贴上写下换灯管三个字,把它直接贴到电脑右上角,拖延症害不死人,但会让人烦死!我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发了一会呆,电脑很聪明,但并不能避免自己在诸多问题上不犯蠢。
为啥偏偏王怡对我不错,我至今没有弄明白,不是不错,是很好,她的举动,甚至让全馆的人都疑惑不解。那天,刘洋冲到图书借阅室给我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甚至嘴里窜出一股咸腥的铁锈味道。糟糕,我那颗坏掉的牙怎么忘记补了,这一巴掌让我想起那天对刘洋说去补牙,但我没去,得到了陈新,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啥都放在脑后。我傻乎乎地摸着发烫的脸颊说不出一句话来,她骂了许多难听的话,小三、臭不要脸的、瓜婆娘,等等,我长这么大从没有遭人那样羞辱过,被最好的朋友扇耳光,这种事只存在狗血剧情中。过后想,她打我不是没一丁点道理,谁让我那天撒谎,确实辜负了我们之间的友谊,但她用那种话骂我是不公平的,我从来不偷别人的东西,陈新是我“捡”的。我杵在那里,继续舔上颌右边最里端那颗龋齿,血又涌出来了,右脸上似乎有蚂蚁爬过,痒酥酥的,继而发热。就在刘洋将采取进一步动作,大哭大闹或继续扇我耳光之前,王怡不知从哪排书架后冒出来,及时出面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当时我脑子一片混乱,不知王怡采取了什么方式,说了哪些话,最终她与刘洋坐在街对面的“三叶虫”茶馆,她们讲了些啥,我不知道,反正是,从那以后刘洋再也没来过。
事后,我好奇问王怡,她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说,我跟她啥都没说,只是陪她坐在那里,她倒是说了不少。王怡口中的她是指刘洋,她连刘洋的名字都没提起,我不晓得她知道刘洋的名字不,王怡不爱讲话,不爱管闲事,这在馆里大家心知肚明。我说,她说了啥?不记得了,王怡摇头。后来有一天,我偶然在卫生间听见两同事议论,一个说,王怡是个怪人,对黄丽就像亲妈一样,那次她看到黄丽被打,就差上去扇别人的耳光,平时看她修养那么好,这下子原形毕露,真没想到。听的人说,哦哟!王怡好凶,那个女娃子完全被王怡的气势镇住了,就连亲妈也做不到那么好。我看啊,主要是她自己没得孩子。末了,两人哧哧地笑。
日子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虽说有点莫名其妙,但我美滋滋享受着王怡的关爱。每天午休时,我还跟王怡一起去后院一角喂“胖墩儿”。有次刚好碰见“胖墩儿”遭人毒打,我算见识了王怡护犊子跟人拼命的架势,很凶,我同事说的一点没错。
就在王怡光荣退休那天,馆里按惯例在饭店里为她举办了一次“盛”宴。我与王怡关系最近,大家自然把挑选鲜花任务交给我。我当仁不让,只是到了花店那一刻,对着满屋子的花,我既茫然,又困窘,我还真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花。我给王怡打电话,讪讪地问,王姨,喜欢什么花呢?她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小丽,你看着买吧,你喜欢啥,我就喜欢啥。要说她喜欢什么书,闭着眼睛我能说出一长串名,摊在我面前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就是她的最爱之一,《战争与和平》《红楼梦》《卡拉马佐夫兄弟》等等,总之,凡是让我头疼的大部头,都是王怡的最爱。
有一次,我跟陈新提起王怡看书的怪癖,那是在我们正式谈朋友后。他沉吟片刻,说,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有一个休闲时爱打麻将和吃火锅的妈,因为有王怡那样的妈,会让孩子觉得尴尬。你看看你的周围,有哪个妈像那样。说实话,陈新跟我的爸妈很投缘,他们相处很好,好得连我都很意外,我以为陈新会瞧不起我父母的生活方式,因为他们从不读书,不听音乐,可我父母也从来不会觉得少了什么,只是书和音乐不存在于他们的世界而已。
王怡让我想起顾长卫的电影《立春》里的王彩玲。陈新继续演绎下去,他口才很好,总是能举一反三。他顺势摸了一下我的头,盯着我的眼睛,继而又认真地说,那种女人像寒武纪的化石,我可不希望你成为王怡第二,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闲书读多了的女人,脑子容易东想西想。
我偷偷地一个人在网上找到《立春》看了一遍,把王彩玲与王怡比来比去,觉得还是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我说不出来。
陈新回复的短信 “哦”没能吓住我。
8
下班后,我还是去医院看王怡。等我走出图书馆,来到街道,发现马路上的人神情凝重,行色匆匆。此时铅灰色的天,胀鼓鼓的憋足一场大雨。
陈新不见了。接到刘洋电话时,同样是大雨来临之前的一个傍晚。我坐在 “三叶虫”茶馆,一只手抚摸着桌上瓶中的一朵塑料玫瑰花,漫不经心听着她带哭腔的声音,偶尔透过玻璃看看胀鼓鼓的天空。不急,不急,怎么啦?我明知故问。就在当天上午,我知道,陈新要带刘洋飞西安见未来的公婆。我在心里数着一、二、三,果然,刘洋在我数二时哭出声来,今天一早陈新发了一个短信给我:刘洋,我们不合适。他用语音留言,让我退了机票,说不去西安了。我找了他一整天了。他不见了。他不接我的电话,我到处都找遍了,连那个郊区作坊都去过了。那个鬼地方太吓人了,我都去了。刘洋在电话里哭得口不择言,我仿佛看到她梨花带雨的脸,心里闪过一丝恻隐,但很快被另一种强烈的喜悦压倒了。
不会吧。他陈新吃了豹子胆,我看了一眼坐在我对面的陈新,镇定地说。陈新正面无表情地摆弄他的手机,我都怀疑他是否在听我跟刘洋讲电话,我们正在说的是他啊。我看着他,他和我之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距离。我很快发现他和所有人之间都有这个距离,它给了他一副挑剔的、抑或是冷淡的神态,局外地听着看着周围的一切。洋洋,别急哈。现在到处都装了天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怎么说起废话连眼都不眨一下,因为心里高兴,她刘洋公主也有今天。什么天眼?别忘了,他可是陈新啊。陈新怎么啦?难不成他会上天?就是上天变成鸟,雁过还留痕呢。我这句说的,极像我老妈措辞,一惯地胡说八道。刘洋痛苦地哼了一声,我只听说雁过拔毛,从没听说过留痕。
紧闭双唇,用力一吮吸上颌牙末端的一颗龋齿,一阵酸痛波及到头皮,我尝到嘴里一丝淡淡的腥味。洋洋,别上火,明天上午我拔完牙,去你那里。啊!嗯……嗯,那你快点!刘洋呜咽声有点异样,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拿主意的人,除了想嫁给陈新外。
陈新见我放下手机,他把他的手机搁桌子上,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不能跟刘洋在一起,我觉得我们不合适,她属于依附性人格,而我给不了她所要的。我还是替刘洋不平,可是她什么都有啊。你都要带她见父母了呀?
什么都有了,那还要我做什么?陈新又说,刘洋的家让我窒息。这我知道,陈新跟我一样,家庭平庸,父母普通,面对刘家他可能自卑。我跟刘洋在初二时曾是同桌好友,那时她还经常到我家里耍,我只去过她家一次就不愿再去了,她老妈板着一副冷若冰霜的脸,客气、冷漠得跟我们学校的女校长没两样。
刘洋的确跟我们不一样。作为她的初中同学,我是了解她的家庭,她爷爷曾在苏联留过学,为了纪念那段光辉岁月,刘洋的父亲取名刘苏,到了刘洋这代,不用说,光是这个名字就可想而知,刘洋是个飞越过太平洋、见过大世面的人,而这个世面不是普通人想见就能见到的。刘洋见到的,就是他们刘家愿意让她见到的世面,其他不想让她见的,就是不想让她了解的世界。
刘洋从大洋彼岸回来,在一次初中同学聚会后,我和刘洋又走到一起了。仿佛时光倒流,我跟她迅速地成了可以在一起说别人坏话的闺蜜。她说我还是老样子,脾气温和,人缘好。当然这里有潜在的东西没说出来,初中时跟大家玩,我充当的是拣沙包、摇跳绳、看管衣物的角色,默默无闻然而不急不恼,不出风头但是总在人群里的。如果她还是这样看我,也没啥不对,选择这样的人当朋友,既安全又舒服。
从那以后,我跟刘洋在我家九眼桥附近的酒吧玩。与大多数同龄女性一样,我们把业余时间消磨在逛街、网上购物、线下消费,美食、泡吧,随带交男朋友;或者是交男朋友,随带逛街、网上购物、线下消费,美食、泡吧。
我也发现刘洋跟她上初中时变化不大,漂亮,脆弱,极没主见,既便她从美国或英国留学回来,多拿了一两个洋学位,取了个洋名Vivian 外。可是这个刘洋在选择对象的时候,却表现出“我的事,我作主”凛然绝然的态度,她有模有样地跟家里大闹了几次,让很厉害的刘洋家很受伤,最后不得已默认了她与陈新的关系。
那天晚上,我们在茶馆一小包间里,陈新要了半打青岛啤酒,当然离醉还远得很,他的酒量很好,北方人嘛。我们都没说话,只是喝酒,但是酒在体内活泼地流动着,所到之处掀起一股热浪。
大雨中,我们叫了代驾,我上了陈新的车,鬼使神差去了他的公寓。
我不是小三,以我的条件,当小三的资格都没有,但我喜欢陈新没错,陈新是我从刘洋手中捡漏得来的。许多次,我都想与刘洋当面澄清这个事实,她要么把我从联系人中拉黑,要么删除,一点机会都没给我。有次,我特地去她工作的银行大楼大厅里等她下班,一见她与两个同事出了电梯,朝我的方向走来,我便迎上前去,叫了一声洋洋,本来都与同事分手的她,突然亲热地挽起一同事,有说有笑地从我身边走过。我转身追过去,又叫了声洋洋,她冷冷地转过头对我说,你认错人了,一副与她妈同样冷若冰霜的态度。
9
今天王怡着急想见到我,是要我去她家帮她喂豆豆。原来她在床上念叨的豆豆是只猫。
嘿哧嘿哧,我爬到五楼,用王怡给我的钥匙打开了她的家门。打开客厅灯后,我惊呆了。王怡的小客厅俨然是一个微型图书室,四面墙全是书(没有畅销书),而且还插上社科、文学、法律、艺术分类标识。尽管厅很小,中间还摆了张漆面已脱落的旧桌子,桌上有盏牛油果色的台灯,灯旁有一堆码放整齐的书,中间有一台联想台式电脑,一把藤椅对着电脑。
豆豆是一只橘猫,它听见我的开门声已跑到门口,围着我的裤脚喵喵打转,也不认生。显然,它饿吓了。按照王怡的交代,我去了厨房,先从冰箱里倒出一些牛奶到盘子里,趁着豆豆低头专心舔牛奶工夫,我再从橱柜里找到猫粮,把它倒到另一只盘子里。豆豆停下来,瞄了一眼它的口粮,用一只爪子快速地把盛口粮的盘子挪到挨它近点。
我轻脚轻手地走出厨房,参观起这一室一厅来。穿过客厅,我走到虚掩着的卧室,找到开关,拧开。卧室很小,跟我在父母家的次卧一样大,十来平方。里面有一张一米五的床,一个衣柜,一个五斗柜,一把藤椅,一个靠墙的书柜,一个床头柜,全是单数,一个单身老女人的标配。南向窗台上摆着一丛一丛的植物,有藤蔓类的,有盆栽的,我只认识吊兰、君子兰、绿萝、芦荟等常见的植物。窗边还摆了一张低矮的柳条桌,桌上也全是花花草草。没有窗帘,只有竹帘子。
按王怡吩咐,我一一给绿植喂水。
再回到厅里时,豆豆已吃饱了,蹲在牛油果色的台灯下,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我。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现在八点不到,窗外已黑透了,不知不觉中,已下起大雨。看来,这时候,我走不了。我坐在藤椅里,发了一会儿呆,随便扫了眼那堆书,发现里面有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我打开它。
笔记本扉页里有一行很醒目的字:使人觉得遥远的不是时间长,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博尔赫斯)。这是王怡的笔迹,准备翻开第二页时,我迟疑了一下,窥探别人的秘密不仅不道德,而且荒唐。然而,我没法控制已经上来的好奇心,我看了下去:
“我看过许多书,它们与生活的不同,在于它是有形的,它有开始,有经过,也有结尾。然而,在生活中,一切就那样随风而逝,难以把握。回顾自己的人生,满目疮痍,到处是弹坑、翻倒的石块和泥潭。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幸存者,除了活下来,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但我还是感恩,感恩在十三岁时有人告诉我长大后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一辈子我很知足。
“作为女人,要么是丈夫的,要么是儿子的,或者既是丈夫的又是儿子的,总之是家庭的,没有哪个女人真正是自己,一个是自己的女人可能会遭到社会的嫌弃,即使这样,她也不可以嫌弃自己……”
我看得非常仔细,笔记本上除了一些是王怡摘录所看书的笔记及感想,还有的她碎片似的回忆。王怡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平常而自然,有悲欢,也有离合。
王怡结过婚,她有一个小名叫豆豆的儿子,豆豆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王怡对儿子的印象停留在六岁,从那以后他们分开了,之间几乎没什么联系。去年疫情发生时,王怡非常害怕,她给豆豆打了十多个电话,当时豆豆在第一个封城的城市工作,对方没接,平常豆豆不接她的电话也就算了,但这是非常时期,王怡对此感到束手无策,她不知道母子之间该如何沟通,也许他的世界不需要她,因为在他需要她时,而她又不在身边,隔膜便形成了。在那一页王怡只写下曾在那晚上打了十五个未接的电话。又翻过五页,她又写道,豆豆没事的,当然这是她从别的渠道打听到的。
还不到十点,窗外的雨也停了。我揉揉酸涩的双眼,仔细把黑色笔记本放回原处,确信根本看不出被动过。在我站起身拖动藤椅时,橘猫豆豆醒了,它吐出猩红色的舌头威胁我,对我抗议地“喵”了一声,又呼噜呼噜睡过去了。
在我准备离开前,我再次环顾微型图书馆,发现书架上有一个相框,也是厅里唯一的相框。我走过去,相片中,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年轻男子对着我展示一个局促不安、羞涩的笑容,我觉得好眼熟,这跟“饿了么”韩小村太像了,当然,不是的。
我叫了一个网约车回家,到家已十一点多了。我试着给陈新打了电话,很意外的,他接了我的电话,他大概在一个背景很吵的酒吧里。他大声嚷道,听不清,叫我等会儿他打给我。
两分钟后,我接到他的电话,他似乎喝醉了,嬉皮笑脸地说,啥子事嘛?这么晚了,不睡觉,查岗嗦。我吼叫起来,你实话告诉我,鸭子河的狗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把它打死了。陈新愤怒的声音在我耳朵炸开了,不要提那狗,我只是帮助它解脱它的存在,它丑陋的存在。我把它埋了。你猜猜,埋在哪里?
肯定是石榴树下,我嚎叫起来。那棵树一下子闪进我的脑子里,难怪我与刘洋第一次见到它时,满树的花,开得既妖艳又过分。
真聪明,黄丽。陈新大着舌头说,我以前看走眼了,以后,以后,我会更爱你的。
冷血。始终盘桓在脑中的两个字终于脱口而出,我几乎是用尽今晚的最后力气。
什么?陈新在电话里大声地说,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当然,他是听不懂我用方言说出的话,这两个字的普通话发音怎么也表达不出我的愤怒情绪。第一次,我先放下了电话。
醒了后,我打定主意,以后把“胖墩儿”接到家里来,我要好好对待它。我不能容忍那些把剩饭、剩菜喂它的人,它又不是“垃圾桶”“潲水缸”,我喂它,平等对它,我吃啥,它吃啥,让它跟我一样。
10
一周后,我接王怡出院,我们一起爬上五楼,王怡说以后装电梯就方便了。进门后,我把卧室的另一把藤椅搬到厅里,又从厨房里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两杯茉莉花茶,在唯一的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难得的冬日暖阳天,厅里浮动着植物、花朵和茉莉花茶的香气。太阳从南窗进来,把窗玻璃变成向西倾斜的方框投在桌面上,一层黄色透明的光在里面波动跳跃,像水面一样。王怡给我讲了与书的缘分,她说得很慢,仿佛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这些事似的,从她脸上偶尔露出困惑的表情和时断时续的语气里,我明白她在讲述的同时也在试图了解自己。她只给我讲与书的缘分,这些我在她的笔记里都偷看到一些,有些事她一丁点都没提,当然,我自己心虚,也不能提,权当是王怡所虚构的故事,装作根本不知道有一个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豆豆的存在。
八十年代初,我读初中时,邻居家里有位重庆的嘎嘎引起我的注意。嘎嘎是“外婆”或“婆婆”的意思,我跟邻居家孩子一般大,也跟他们一起称她为嘎嘎。那时嘎嘎大约七十来岁,她非常干净、单薄,印象中总是穿一件雪白的衬衣,雪白的齐耳短发一丝不苟,总的说来,她手和脸、头发、衣服的颜色差不多。虽说嘎嘎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出生的人,但她喜欢看书。那时,我与嘎嘎所住共有的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泡桐树,它在春季里开满淡紫色的花,像一串串小灯笼挂在枝头上,花香浓郁,哪怕到了现在,一闻到那味道,我就会想起嘎嘎坐在泡桐树下看书的身影。说来也奇怪,每天只要见嘎嘎在那里,我那颗躁动的心便安静下来。
那个春天,我刚满十三岁,被这个季节和自己复杂的情绪弄得心神不安。即将成人的恐惧令我整晚睡不着觉,加之不愉快的往事挥之不去(她用“不愉快”轻描淡写把她的不幸淡化,其实我从笔记本上得知,王怡在五岁时被邻居叔叔侵犯过,这深刻地影响了她的一生。从此,她对男人怀有莫名的恐惧,即便她成家以后,她仍然摆脱不了对夫妻生活的厌恶,不得不离异去了另一个地方)。每晚,听着窗外江水低低的呜咽声,我就很想跳进去。说到这时,王怡停了一下,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笑着说,估计每个女孩子在那个年龄段都犯过傻。当然,我说,我有个同学在初二时为一个男孩子还割腕自杀过,还好救了回来。
是的,有些事根本不是《生理卫生》那几页纸所讲的那么简单,我想你是懂的。王怡接着说,那条江水每天晚上都诱惑着我,每天我都要抵抗它的诱惑,真累。我想,有一天我会抗不住的,它太强大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泡桐树上开满的淡紫花瓣,我能清楚看见上面浮动着一层银白的月光,地上也是落满了大朵大朵淡紫色花瓣,虽说也镀了层月光,但比树上的稍稍暗淡些。你猜我想的啥,如果踩着地上的花瓣,然后再攀上树上的花瓣,一步一朵花就可以到月亮了。不知怎么搞的,我这样想的时候,脑子里竟出现嘎嘎坐在泡桐树下看书的影子。
有个下午,我走近那把藤椅,好奇地问,嘎嘎看的啥书?在我家里,外婆不识字,父母在很远的地方上班。嘎嘎的眼镜滑到鼻翼,她久久地凝视我的脸,我不知道她在我的脸上看到什么,为什么她要花那么长时间盯着我看,也许她的心思还在书里面。她说,《简爱》。我可以看吗?哦,那不行。她摇摇头,这是大人看的书,等你长大才可以看的。好看吗?这是好书!嘎嘎有双聪颖、明亮的双眼,这一辈子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一双眼睛,不管年轻的还是年老的,男的,或女的。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嘎嘎眼里透出的是优雅。
我要长成大人,我要看好书。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坚决地对自己和江水发了个誓。王怡说这些话时,她的情绪有些激动,眼里竟有些潮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看的第一本小说就是《简爱》,以后我都把这类书陆陆续续搬到家里来。虽然我的文化程度不高,只读过中专。王怡说到此时,露出一个羞涩的笑,虽说这个笑与她年龄不相宜,但正是这笑让我把她与别的人区别开来,她的笑与徐曼丽、刘洋等的笑是两回事,它太像小孩子一样的笑。我还想到《立春》里的王彩玲,王彩玲本质上所欠缺的是优雅,她只是一个浮皮潦草的模仿者而已,可恶的是,电影故意丑化她。那些闲书读多了的女人,它可以帮助你应对生活中的苦难,无论多么糟糕,你都会友善对待自己和他人。
当我开小差的时候,王怡还在继续讲,她说,索尔仁尼琴写过一本叫《癌症楼》的书,里面提到过医院一个女清洁工,干完一天的脏活累活,她就坐在楼梯上看法语书。我比她幸运得多,我有一份图书馆工作,我自己还有它们,她指了指周围的书,三十年来,我都跟它们相伴,一直不离不弃,过得相当充实。
又过了几天,王怡打给我电话时,我正匍匐在工作台后。《霍乱时期的爱情》已被我硬着头皮读了四分之一,要说这书有意思的地方是那只会说几国语言的鹦鹉。别的我看不懂,一个跟六百二十二个女人有染的人,说自己是精神处男,哼。小丽,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小韩来我家看我了。我说,那我明天去看你哈。我起身不自觉望向窗外,街对面一个工人正在梯子上修霓虹灯管,霓虹灯终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