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借个火
2023-09-01庞羽
庞 羽
花朵都被斩首了。刘珍看着电视,墙壁一烧一烧的。这捧丢掉,下一捧被架上铡刀。一捧一捧的花朵挨个被斩首。咔嚓,咔嚓。刘珍感觉身体里的骨头正努力地冒芽,抽节,咔嚓咔嚓,似乎要从她皮肤里钻出没头的花骨朵。如果航班没有取消的话,她现在应该在云南,吮吸着花市里花朵的新鲜切口散发出的草木香。夜风刮过顶棚,卷起散落的花瓣,无数被斩首的花朵们,在花市里来回尖叫奔走,淹没了张大嘴巴的游客的脚踝,膝盖,大腿骨。
刘珍还没准备说出口。她躺在沙发上,斜对角能看见一家罗森便利店。要是能下楼的话,她可以从罗森便利店的后面进去,买一杯黑糖珍珠奶茶,加一份芋泥奶包,芋泥奶包比较难买,这个点去说不定能碰到。要是准许出小区的话,她会绕过罗森便利店,走半个街区,拐进去,到达嗷呜猫咖店,那里有不少老相识,蹭着她的腿,玩一下午,就费八九个罐罐。她可以横穿一个叫罗森的小超市,在奶茶里加入黑糖珍珠,把吃剩了的芋泥奶包砸到画满抗议标语的安置房涂鸦墙上,走到那家猫咖店,把所有猫吊在屋顶上,然后举起靴子里的长柄枪,一枪一枪解决掉街上所有穿牛仔裤的男人。做完这一切,她会一枪打穿猫咖店的橱窗,放所有猫出去,一枪打穿电影院前的大爆米花柜子,爆米花汩汩地涌出来,涌出来,淹没商场里的或高或矮的人们。这一切她都会做到,只要一切不必让她说出口。阳光反射到对面那栋楼的瓷砖上,炫着她的眼睛,她没有挪动半分,只是缓缓地张开嘴巴,一颗子弹,一颗子弹,打在了阳光的覆盖面上。有些事如此让人难过,比如太阳不总是停留在某一个地方。她蜷缩起了身体,沙发上的仿羊毛毯都皱了,她看起来像块团起来的抹布,吊在屋顶上的猫一滴一滴漏下来,先是猫尾巴,后是猫脊背,最后是猫眼睛,她逐渐变得湿润,延展,湿哒哒地趴在沙发上,嘴巴里的枪口洇了水,熄了火。她沙哑着声音拨打了范明的电话,他没有接。她还是开口了,借个火,就只是借个火。
睁开眼,墙壁燃起了红色的边。外面亮起霓虹了。刘珍撑着沙发坐直身体,一杯冷却的水还在茶几上。她透过多棱的水杯看范明,好多个小小的范明,倒立的,横置的,歪斜的,大的小的胖的瘦的,挤挤挨挨在一块,眼睛鼻子嘴巴相互追逐着,无非是长了短了,疏忽一下又倒转了。从漂流筏上下来,范明剥开她贴在脖颈处的衣领,把她沾水的发丝小心地掖在耳后,细细的水流淌进她的咖色衣裳里,透出了深咖色的一层水膜,范明拉开衣裳,水膜的圆一下子小了,他说他看见了她身上一排排的茸毛,伏倒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刘珍向前跑着,涌动的麦浪托举着她的脚步,她感到她要飞起来了,飞了两步,又柔柔地落地,金黄的豹子般出没在麦浪中。他们是看不见麦浪里的豹子的,刘珍知道,他们举着弩弓在后面跑着,一群龇着獠牙的鬣狗在无边的麦田里迷失了方向。刘珍一直在麦田里奔跑着,她无法辨清他们的面容,幼儿园门口举着糖的中年男子,小学时女厕所边徘徊的少年,中学时扣留学生在办公室罚站的男老师,大学时刁难毕业生论文的教授,众多的他们,淹没在麦田里,似乎都没有麦秆高。似乎每个女孩都会被这样追逐,可不是每个女孩都能变成金黄的豹子。刘珍继续向前奔跑着,抬脚却陷入了深深的大象脚印。大象在那,就在那,中年男子,少年,男老师,教授,众多的人,却视而不见。细细的水流淌到了她的腰间,范明轻轻地松手,盖住了她的脊背。刘珍希望他将她埋起来,在砂砾里,勾勒出她的身体,她的五官。她喜欢范明拨弄她的衣裳,五十年后,会有砂砾或尘土像她的衣裳那样,紧紧地贴合在她的肉体上,她不必当那个赤身裸体的金黄的豹子了,范明还会给她戴上沙土做的帽子。冷不冷,范明关切地问她。刘珍回首看了一眼还在晃悠的漂流筏,砂砾是麻料的衣裳,水流是绸缎的衣裳。范明带她去看过《哈姆雷特》,奥菲利亚躺在无边的水流中漂走了,刘珍问范明,有没有一种可能,哈姆雷特爱的是她的生母而不是奥菲利亚,他需要的是精神的依恋而非肉体的欢愉。范明臂环着她,拇指搔弄着她的面颊,荧幕上的光亮在他的脸上一闪一闪,刘珍看见他顶起睫毛,一把长剑举起又落下。呲的一声,他的眼球渗出了透明的血水。只要她说出口。刘珍背靠着沙发的软靠,一件沙发磨毛皮做的衣裳缓缓爬上她的身体。
刘珍捂住自己的眼睛,蒙眬中,手指红得透明,毛细血管成了一根根霓虹灯管。范明给她买了一盏小夜灯,里面有刻了洞的胶片,小夜灯会旋转,墙壁上会循环播放着胶片的内容,最后一张是婚礼照。刘珍按下了定格键,看着那颗镂空的心形入了神。玄武湖的情侣园里,鸽群俯冲而下,白色的浪花劈面扑来,刘珍蹲了下去,范明捞起刘珍的胳膊,朝前撒着玉米粒,白鸽在地面上啄步,玉米粒在它们脚下一蹦一跳,刘珍在鸽子眼睛里看见了微缩的范明。等五年后,八年后,也许她身边真的能出现一个微缩的范明,玉米粒蹦进了他的小鞋子里,他憋红了脸大哭,鸽子的翅膀掠过他的脑袋,软绵绵的细毛动了一动,象鼻子微微一卷。刘珍扶着范明站了起来,一声鸽哨,鸽群往塔尖扑去,按下快门,三只白鸽的翅膀组成了心形。母亲高高挂起了红灯笼,小刘珍跳起来也够不着。一年到头了,总得别让人瞧不起吧。母亲点燃了灯笼里的短蜡烛。老刘眼睛高度近视,看得见外头的女人,看不见回家的路,起码我们家门口的几块瓷砖是干净的,是亮堂的。元宵过后,母亲将红灯笼卸下了,小刘珍刚学剪纸,用灯笼皮剪了个爱心,贴在窗上当窗花,觉得不过意,脸伏上去,窗花反过来黏在她的面颊上了,她哇地想哭出声,又咽下去,过不了多久,她的舌头就会变成那根短蜡烛的。小刘珍跑到家门口,鞋底反复在瓷砖上碾擦,瓷砖映出了她和母亲相近的脸庞。如果铠甲勇士的宝剑在她的手上,她会不会跑去那女人的家里,一刀劈开他们的木板床?小刘珍点开打火机,舌尖往上凑着,墙壁上跳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影。心形窗花掉了下来,被鸽子的翅膀扑棱着拍起,半空中打了个旋,她看清了,那颗心,已经褪色泛白,白鸽的翅膀一挥,心不见了,一层透明的、薄薄的窗户,被塔尖一劈两半。
刘珍再次躺下。她感到自己像那把剑,缓缓地钻入剑鞘。童年的早些时候,小刘珍总要到那女人家里拜年,女人丈夫去新疆戍边了,背地里,表舅爷说了这个小女儿不少好话,母亲将老刘单位发的大白兔奶糖摞在她的老木桌上,木桌上蒙着一块玻璃,玻璃下压着她和她丈夫的结婚照。小刘珍拨开一堆牛皮糖,糙米糕,大白兔奶糖,看她丈夫在照片里吃白米饭,掸雪花,打喷嚏,穿厚棉袄,那女人穿着一身加棉的花旗袍在厨房间忙碌,小刘珍喝了好几碗红枣桂圆汤。那时小刘珍就觉得,那个喝红枣桂圆汤、挂着加棉花旗袍的房间里,有一头巨大的大象,谁都看得见它,却谁也不说。范明端来一碗甜糯米丸子,两个人坐在寒风中的凉棚下,看稀稀落落的来往游客。写着字的旗帜在风中飘荡,像刘珍从范明口袋里掏出的去年的口罩,皱巴巴的,展开也不是很理直气壮的样子。你要加一份咸豆花吗,范明问刘珍。刘珍埋下头,将左边的丸子拨到右边去,右边的丸子到了左边,她又将刚到左边的丸子拨到右边,一时,她不知道怎么定义这些丸子,一个丸子都无法在这个星球确定位置,它们只是在这儿稍微存在一会儿。范明又拎着两块萝卜丝饼来,热气一扑,他的眼镜白蒙蒙的。刘珍伸出手指,在他镜片上按了手指,范明没闪躲,眼仁透过拇指印笑吟吟地看她。白雾都散开了,镜片析出了她的指纹,两人对视一笑,刘珍打了个冷颤。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弯弯曲曲的东西了。宝华山脚下有一个空着的擂台,两人坐在擂台下的凳子上,风把卡在擂台木头缝里的小浣熊干脆面袋吹得咔吱咔吱响,一块干裂的木板翘起一边,刘珍知道,她是悬浮在半空的那块木板上的钉子,随时准备扎入某个人肌肉饱满的小腿。范明拉着刘珍的手往山上走,风刮得刘珍面皮紧了起来,她哼着气,让范明走慢一点,范明停下来等她,在山路旁边找了个被砍断的竹节,说是当走路拐杖。刘珍抬头,范明手持竹节站那,像是拿着一把出鞘的宝剑。刘珍又打了个冷颤。范明将竹节塞到她的手里,她握住的,是锋利的剑刃,或者说,是她藏在靴子里的长柄抢的枪口。刘珍将竹节用力地顶在地面上,竹节发出刺啦刺啦的破裂声,范明没在意,指着头顶的树说,这是苦楝树,果子很苦,传说是凤凰与神兽獬豸的口粮。那人能吃吗,刘珍问。有毒呢,范明说。苦楝树,开紫花,养个闺女是仇家。刘珍念着。范明说,你在嘀咕什么呢。我是说,苦,真苦。刘珍说。范明问,你吃了?快吐出来,吐出来。刘珍朝他笑了笑,仰头望苦楝树,吞了一口口水。
从隆昌寺出来,刘珍感到掌心变热了。她在寺庙前银杏树下找到了一颗银杏果。范明举着三根香拜着,她不知自己该不该点燃手中的香火。火焰的上方,一切景象都在小幅度地颤抖袅娜着,香炉游走,屋檐飞起,佛像微微睁开了眼。范明起身进殿里了,刘珍将三根香插进了香炉里,银杏果在她的口袋,像是那只金黄的豹子流下的金黄的眼泪。范明指着山下一排居民楼,白色的,连绵一片,范明说挺好看,刘珍却觉得那是一具躺倒的骷髅。范明问她,她的掌心怎么这么热。刘珍说,爬了山,身体热了。两个人坐在座椅上休息,刘珍目睹自己的掌心起了火,熊熊燃烧起来,火焰上方,她看见了佛像,看见了自己,看见了骷髅,他们在烈焰中融为了一体。刘珍曾将自己整个人埋在长江边的滩涂里,那截短蜡烛还在她的身体里燃烧着,只要江水能将她带走,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真正成为一个胀皮的灯笼。江水拍打着她的肌肤,从手腕,手背,手指骨,指甲,渐次退了下去。星星隐约从天空背后透了出来,朦胧的光,照着刘珍晶莹的眼角。她无处安放那截怎么也燃烧不完的短蜡烛。江轮的船笛声穿过了平坦的长江,刘珍爬起来,在滩涂上按下了几个重重的手掌印。掌印的中心渗出水来,将掌印填满。如何用十块钱装满整个屋子?母亲问小刘珍。第一个人买了稻草,只能装一个角落;第二个人买了气球,气球填了一层天花板;第三个人买了一根蜡烛,整个屋子都被照亮了。小刘珍问母亲,如果她在这个屋子里说话,不用花一分钱,声音是不是就装满了整个屋子。母亲说,刘珍也很聪明。小刘珍抱着图画书准备睡了,又将母亲喊醒,如果我一直看着这个屋子,我的视线就包容了整个屋子,我的眼睛装满了屋子,如果我一直想着这个屋子,我的心就装满了屋子。母亲拍着小刘珍的脊背,睡吧,很多问题,包括书上的问题,其实都没有正确答案。刘珍坐在江边,看江水褪去透明的裙纱,猛地又放下裙摆,裙摆上的白色花朵被震得乱跳乱颤。江轮平滑地钻过了长江大桥,江对面射来了长长的射线,风很大,月球正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旋转着。刘珍拖着湿漉漉的袜子往岸上走,突然她看到了一只小蟛蜞,往江水里赶,仔细看,它的钳子上,还有半只更小的蟛蜞的身体。刘珍哇地吐了,回头再看,长江大桥收起了它的剑刃,一道隐约的寒光被月色抹去了。
航班还是取消了。刘珍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亮白的一片,周围又渐进地暗淡下去。她想起了云南的花朵们,大的小的,肥的瘦的,像是校园里的少女们一团一簇地拢在一起。考完大学后,母亲带她去了云南。第一顿是烤罗非鱼与菠萝饭,她们在一个烧烤摊铁皮棚里吃的,吃着吃着漏起雨来,两个人若无其事地将饭吃完了。混着雨水的咸,菠萝饭依旧很甜。雨停了,母亲和刘珍在街头散步,刘珍问她,那女人的病好些了没。母亲说,倒是希望她好,这个岁数了,不希望她坏下去。刘珍没有搭话。升学宴时,老刘在台上致辞,刘珍趁着敬酒环节,在那女人的背后浇了半圈酒。亲眷们围着老刘,问刘珍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将来出国还是考研。老刘迷蒙着眼睛说,姑娘家家的,留在我们身边,最远到个南京上海什么的。老刘又醉过去了。刘珍咬着嘴唇问母亲,我的英语学得不错吧,将来我准备出国。那晚,母亲和刘珍走出去很远,看了道路旁随处可见的天堂鸟,吃了两块一斤的释迦果,在一路的缅甸玉器店里杀了价,买了一块圆形的玉佩,至今还在刘珍的床头,和缅甸玉器商人聊了挺久,商人送了刘珍一尊木头大象,说是有庇佑作用。走着走着,母女俩唱起歌来,歌声从街这头淌到了街那头。没人问她们未来的打算,如果有人问起,母亲会指着道路尽头说,未来就在那里。刘珍躺在宾馆洁白的床褥上说,妈你后悔吗。母亲放下手中的鞋刷说,反正今晚吃得挺好。两个人说着说着笑作一团,临睡,刘珍说,明天再去买点释迦果。她喜欢释迦果,吃这种水果时,总觉得日子暂时是甜的。日光灯照得刘珍眼前发黑,她晃了晃脑袋,电视机还在播放着抗疫的新闻,人在电视上,只剩下两轮眼白夹着一圈黑眼仁。她知道,做任何决定,人都会后悔,所以她决定了今晚去云南,未来就在道路尽头的那个云南。飞机未能起飞,天就黑下来了。她想象着太阳黑子像机关枪子弹般连续射过来,直到世界成为一个巨大的黑色枪眼。前两年表舅爷去世,那女人在葬礼上晃过几圈,她身着孝服,穿梭在白色纸钱中。焚化炉烟囱直直地伸向夜空,刘珍知道,表舅爷成了射向外太空的一颗无望的子弹。他们家,母亲,刘珍,老刘,还有那女人,齐齐望向夜空,枪灰撒了他们一身。范明拂去她肩头的烟花灰烬,在另一簇升起的烟花下吻了她。烟花的流光瞬间照亮了他的嘴唇,有一种釉彩光泽,似乎一下,她的嘴唇就能滑走,成为不可交替的两道平行线。她得处理这一切,从她嘴唇上滑走的嘴唇,以及舌尖必须触碰的火焰。乔特鲁德还是喝下了那杯酒,哈姆雷特举起剑的时候,他看见的是他的叔父,还是一座苍老失修的风车?刘珍咽下了茶几上冷却了几个小时的水。这杯水也并非非要喝下去不可,她可以把它潽掉,倒掉,洒进花盆里,浸入拖把中。承载奥菲利亚的液体,流入了乔特鲁德的血液中。到更大的城市去,母亲嘱咐刘珍。高考恢复后,母亲一路跳级,又帮衬着辅导老刘的文科知识,老刘知道了席慕蓉、海子、张爱玲。老刘没能考上大学,但下岗后考上了编制,母亲和他吵架,老刘总是说,你怎么不回你那个叫大上海的老家去呢,胡兰成等着你呢。老家有个大剧院,母亲经常带小刘珍去看剧。后来剧院被砍了,造了个商厦,在那里,小刘珍买了第一双回力鞋,第一条牛仔裤,第一件美特斯邦威。那时流行电脑P 图,母亲在商厦里P 了第一张婚纱照,脸是母亲的,婚纱与身体都是别人的,小刘珍闹着P 了一张巴拉拉小魔仙图,做成了钥匙扣。到更大的城市去,母亲还是这么说。刘珍俯首看向自己的手掌纹,掌纹很长很长,似乎要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她要做一个决定了。
范明说,要是这次面试能通过,他就成为一名准公务员了。两人买了一个小蛋糕庆祝,蜡烛刚点上,就被他俩吹灭了。范明在床的一侧睡着后,刘珍起身,点燃了垃圾桶的蜡烛,烛光中,她看见了墙壁上摇曳的自己的身影,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在她的小影子旁边,有一头巨大的大象的影子。她回头,房间里空空荡荡。明明房间里有一头大象,她却也说不出口。只要她将蜡烛吹灭,盖上垃圾桶盖,躺在范明的身边,努力考上一个编制,或者一直在努力考编制,范明就会攒几个月工资,带她去领证,拍证件照,在南京周边玩个遍。这是她能在烛光里看到的可见的未来,或者——她不愿意往下想,她看见大象在烛光里逐渐走远。在范明家吃过饭,离开后,一个冰淇淋筒伸到了她的面前。她以为他只是和她谈谈关于范明的事,或者说,婚房、彩礼、嫁妆等等实际的事情。他和她却聊起了年轻女孩子喜欢看什么电影,吃什么料理,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和包,一般去KTV 喜欢唱什么歌。刘珍想,或许范明有个任性的表妹,或者他们家有什么重要的客人要接待,其中有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她的舌尖快碰到那个冰淇淋时,身体一阵颤抖,她即将舔上的不是冰,而是灼热的火,冰淇淋变成了那根怎么也燃烧不完的短蜡烛。怎么了,他说,你舔一口,就知道多甜了。范明似乎在床上翻了个身,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刘珍听来是如此巨大。蜡烛细细密密地流下烛油,凝固在她的虎口上,她不觉得疼,眼睛里却要淌出烛油来。火焰快要触到她的手了,晃悠了下,熄灭了。她用指甲刮着虎口的烛油块,那次云南旅行的末端,她身上起了红疹子,她拼命地挠,疹子上卷起牛皮藓似的碎末。母亲带她去药店,不管用,她痒得泪都出来了。最后一站是森林里的某个部落,一路上,刘珍看到了不少大型的圆粪便,导游说,那是野生大象的粪便,它们从这里走过。刘珍很想顺着这些圆形粪便一直向前走,直到她也成为它们的一员,吃香蕉,洗身体,扇耳朵,到了某个季节,成群结队地走来走去。民族服装的女子给她们介绍民俗产品,见着了含泪的刘珍。他们将其按住,用一种低温蜡烛慢慢熏烤着手臂上的红疹,红疹很快皱巴,蜷缩起来,碰一碰,脱落了。刘珍从未与烛火那么接近过。火焰没有让她产生疼痛,而是让她结痂了。他们放下了她,刘珍抹了抹眼泪,站起来,和母亲一起去挑女子手里的银镯子了。女子给她俩戴上了鲜花做的项链,旅行团的一行人喝了热茶,围在一起吃牛干巴。到更大的城市去,母亲说过。可那个时候,包括现在的很多时候,刘珍想留在那个小小的部落里,吃一口热茶,用牛干巴蘸辣椒粉。
这是一个很好的出国深造的机会,学校这边有很多优秀的人选,如果你想错过这个机会,不知道多少人想填补上来。那个男人如是说。刘珍不是没想过,先去看巴黎卢浮宫,在埃菲尔铁塔下留影,转到德国凯旋门,看过英国大本钟,然后坐着威尼斯的贡多拉,一路摇到冰天雪地的挪威去,圣诞的灯火点亮雪山山腰的小镇。如果她去了挪威,如果她能去挪威,她就再也看不见范明拿着滚烫的萝卜丝饼来回颠手,呼呼吹气的样子,也无法再在他蒙着白雾的眼镜片上按下指纹了。她将亲手将那只金黄的豹子埋进雪堆里,而过去三年后,五年后,或者更多年后,范明握着他父亲房门的门把手时,就如同握着那把毒剑,他会想起她和他讲过的哈姆雷特,奥菲利亚,或者乔特鲁德,也许他还会重温这部经典剧目。刘珍从沙发上站起身,看着沙发上被她坐出的一个圆发呆。圆从扁的渐渐鼓起来,这个沙发消失了她的温度与踪迹。她艰难地迈步,坐在了餐桌前,望着空的碗,空的碟子。中午吃的什么?刘珍无法回答自己。如果她打通了另一个电话,那个男人会请她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和她一起看玻璃橱窗外的夜景,然后带她去宾馆,仔细地讲一讲,出国深造需要的注意事项。也许她不是第一个吃这顿晚餐的女孩,但她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她只是茫茫的小数点里,一个无所谓其大小的阿拉伯数字,0 也好,9 也好,并没有太多的分量。她闭上了眼睛,空的碗,空的碟子,自己抖动了起来,乒乒乓乓,啷哩哐当,它们跳下了桌子,摔成大的碎片,大的碎片又摔成小的碎片,小的碎片摔成更小的碎片,它们以摔碎的方式不停地尖叫奔走。
她抓起了自己的头发,把它弄得一团糟。范明说的,明天一早就带她去拍证件照了。刘珍拿起了厨房里的剪刀,想将一头秀发剪短,一绺黑发掉了下来,散落在厨房的瓷砖上,像是黑色的烟火。她蹲了下来,想将散落的头发捋整齐,却越来越乱。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打开冰箱,冷气跑了出来,她扑了进去,抱着一直冻在冷冻室的那尊木头大象痛哭流涕。刘珍感到了那根蜡烛,那根怎么也燃烧不完的短蜡烛,她要将它掐灭,冻僵,冻死,扔进一堆柴火灰烬中。不知过了多久,掉落在餐桌下的手机响了起来,刘珍不知道是谁打来的,只是朝着那个方向伸出了手,她够不着,通红的五指宛如即将融化的蜡烛,一点一点消失着。她发出了一声吼叫,手机不响了。木头大象渗出了水,流淌到她的脖颈深处。范明在的话,他就会小心地剥开她的衣领,擦拭她的脖子,不让她着凉。她想起了云南的释迦果,嘴里泛起了丝丝的甜。如果航班没有取消的话,她既不用吃这顿丰盛的晚餐,也不用赶着明早的证件照拍摄了,她会走在那条名为未来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就唱起歌来。木头大象上的冰碴子掉落了,露出了微合的象眼睛。看一看我,刘珍对着大象说,你就看一看我。大象的鼻子露出了木头纹理,接着是象的脊背,象的大腿,象的尾巴。看一看我,刘珍还在说。她的五指变成了燃烧的蜡烛,火焰中,大象褪去了所有的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