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对白居易的追慕与超越
2023-09-01汤如影
汤如影
在唐代就诗名极盛的白居易在宋代同样受到了极大的关注,对宋代士大夫产生了全方位的影响,既有诗学方面的,亦有人生思想方面的。苏轼与同时代的文人一样,极力追羡白居易。
令人惊异的是,苏白的生平轨迹是如此相似:进士及第出身,初入仕途之时皆十分坦顺,身居要职;喜讽谏上位者,在宦途鼎盛之时遭遇家人过世,无奈离开朝堂;二人均因触犯上位者利益而被贬谪,且一贬再贬;在年过五十后,二人都认清朝局,远离党争。
苏轼本人清楚地认识到了他与白居易极其吻合的生命轨迹,在出发赴任密州时,于杭州写下了一首诗,诗题为:“平生自觉出处老少, 粗似乐天, 虽才名相远而安分寡求, 亦庶几焉。”①苏轼:《予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虽才名相远而安分寡求,亦庶几焉。二月六日,来别南北山诸道人而下,天竺惠净师以丑石赠行,作三绝句》(其二) , 见王文诰辑注: 《苏轼诗集》卷三十三,中华书局,1982,第 1762 页。
一方面,苏轼仿佛通过白居易看到了自身,在极大程度上表达了对他的认同。另一方面,又保持着一定的疏离与间隔,在对其诗歌、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的受容的基础上实现了超越。
一、苏轼的“慕白”情结
(一)以“东坡”为号
苏轼,号东坡;白居易,字乐天。考二人字号出处,“乐天”取自《周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白居易以此为字,显然想要传达自身之心性,表明 “死生无可无不可,达哉达哉白乐天”的心志(《达哉乐天行》)。而苏轼之号“东坡”,则与之“慕白”有关。
周必大在《二老堂诗话》称:“白乐天为忠州刺史,有《东坡种花》二诗,又有《步东坡》诗云……本朝苏文忠公不轻许可,独敬爱乐天,屡形诗篇。盖其文章皆主辞达,而忠厚好施,刚直尽言,与人有情,于物无著,大略相似。谪居黄州,始号东坡,其原必起于乐天忠州之作也。”
由此看出,苏轼的“东坡”字号可能确实来源于白氏之“东坡”,后人对于他们之间的关联也颇感兴趣。苏轼由于 “乌台诗案”贬谪于黄州,自号“东坡”,与白居易任忠州刺史的背景正好一致。苏轼在《东坡八首》的序中曾谈及此事:“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在马正卿的帮助下,苏轼终于有地可耕。在苏轼锄地种花之时,他能够联想到白居易在忠州时也有一块可供栽花的“东坡”,企羡之情油然而生。他的“东坡”字号,隐匿着追随白氏,乐观旷达之旨味。我们已然可以从苏白二人的字号中察觉出两人颇具文化关联的信息。
(二)苏轼诗对白居易诗的受容
苏轼在诗的创作方面也深受白居易的辐射,表达了其追慕之情。他大量的诗句引用白诗,化用白诗。我们可以看到在薛瑞生著述的《东坡词编年笺证》中,苏词化用了白诗八十多次。例如,白居易诗云:“在郡六百日,游山二十回。”(《留题天竺灵隐两寺》)苏轼在杭州时也写道:“在郡依前六百日。”(《予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觉出处》)白诗有“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初出城留别》)之句以表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而苏轼对此也是深有体会,在他流放岭南的时候作有《定风波》词:“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的诗大量引用、化用白居易之诗句,正可见苏轼对白居易诗之欣赏。王水照评论苏轼诗“艺术上有豪健清雄和清旷简远、平淡自然之别”②王水照:《苏轼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第19 页。。总体来讲,苏轼的诗包含了两面性,一面是奔放洒脱之气,另一面是下语质朴。其平淡自然的一面大抵与白氏之诗相近。白居易的诗歌即便是八旬老妪也能读懂,可见其诗通晓自然。大多后辈文人都认为白诗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苏诗,比如周必大提及苏轼对白居易的追慕时就曾说过 “其文章皆主辞达”①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中华书局,1981,第656 页。。何为“辞达”?“辞达”即语言的行云流水。现当代时期,谢桃坊先生评价苏轼说:“苏轼后期平淡古朴的诗作在艺术渊源上显然吸收了白居易的浅易。”②谢桃坊:《苏轼诗研究》,巴蜀书社,1987,第195 页。
(三)苏轼对白居易人格的欣赏
在人格、思想方面,苏轼对白居易也多有称誉,极力推崇。白居易在甘露事变之后写有“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③白居易:《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第734 页。等句。《资治通鉴》里说:“涯时年七十馀,被以桎梏,掠治不胜苦,自诬服,称与李训谋行大逆”,而白居易由州刺史被贬斥为江州司马,正因王涯上疏,故而有人认为这首诗是白居易幸灾乐祸的产物。苏轼对这样的说法激烈陈词,勃然辩解:“白乐天为王涯所谗,谪江州司马。甘露之祸,乐天有诗云:‘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不知者以为幸祸。乐天岂幸人之祸者哉?盖悲之也。”④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东坡志林 仇池笔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苏轼的辩词可以说暗合了乐天旨味,是苏轼对于白居易人格思想的深度体察。他在《醉白堂记》中赞扬了白居易:“效于当时,而文采表于后世。死生穷达,不易其操,而道德高于古人。”苏轼对白居易人格的欣赏与称赞也就显而易见了。
二、苏轼对白居易的超越
(一)苏诗对白诗的超越
白居易以其浅切的诗风在中唐独树一帜,是众多古代评论家所公认的“尚俗”派诗人。针对白居易诗的“尚俗”倾向,苏轼在《祭柳子玉文》中做出了“元轻白俗”的评价,认为其浅切通俗的诗风存有瑕疵。苏轼所谓的“白俗”并非就白诗题材的浅俗而言,而是说白诗浅俗有余而高雅不足,缺乏味外之味,在精神上不能实现真正的超然。如《自咏五首·其五》:“官舍非我庐,官园非我树。洛中有小宅,渭上有别墅。既无婚嫁累,幸有归休处。归去诚已迟,犹胜不归去。”
《自咏五首·其五》的诗意浮于表面,读来无味,没能做到把普通的日常生活提高到有韵味的诗境中。
苏轼非常善于发现生活中的妙趣,同时又拥有书写妙趣的能力。即使是平凡的生活日常,他也常常能够从中挖掘诗歌题材,赋予诗歌谐趣、奇趣和理趣。恰恰是这“三趣”,将略显俗气的诗材充满高雅意蕴。以《东坡》为例,“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荤确东坡路,自爱铿然曳杖声”。仅仅是一次日常可见的行为,苏轼却能凭借铿然的拄杖之声,传达出对于闲适潇洒、无拘无束的生活之热爱,我们似乎也跟着苏轼浮出真切的向往。
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云:“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予三复其言而悲之。”由此看出,苏轼看重的是“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的“远韵”。而他的审美意趣在其创作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七引《遁斋闲览》评苏诗:“东坡《咏梅》一句云:‘竹外一枝斜更好。’语虽平易,然颇得梅之幽独闲静之趣。”该评论评得精准妥帖。苏诗用语自然平易却又蕴含雅韵,使得其诗意境高于白诗,更胜一筹。
(二)苏轼对白居易“富贵利禄观”的超越
对于白居易来说,闲适旷达的生活和心境往往依赖于外在的物质条件,其知足观念与物质上的丰足有一定关系,试以白居易的《达哉乐天行》论之。
白居易以此诗专写自己的旷达,探其表面——行乐坐禅,不问家事,甚至连死生都无可无不可,似乎确是旷达。然而,白居易无法摆脱对物质的依赖,有园有田有宅,甚至还能“获缗二三千”,一半用来作酒肉钱。白居易的“心之所向”仅仅“只是丰富舒适物质生活基础上的个体身心的恬适和畅悦”⑤刘方:《文化视域中的宋代文论》,学林出版社,2006,第91-92 页。,而并非真正忘情于轩冕。也正因为如此,白居易的诗中有大量对于衣食、品秩、俸禄的记载。朱熹有言:“乐天,人多说其清高,其实爱官职。诗中凡及富贵处,皆说得口津津地涎出。”⑥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所以归根结底,白居易的心性仍沾染着世俗,他一方面宣称要逍遥齐物、忘怀得失,另一方面又对自己富足的物质生活洋洋自得。
与白居易相比,苏轼的眼光更为广阔,不再关注功名利禄这些物质方面的吸引与诱惑,而是将目光转向精神的解放。即便身处世俗之中,依然能够保持其雅性。苏轼在《于潜僧绿筠轩》中写道:“可使食无肉, 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 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 士俗不可医。”物质需求在苏轼处已达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他被贬谪到海南后,在外在条件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依旧内心豁达平静:“尚有此身, 付与造物, 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答程秀才三首》其一)黄庭坚也曾做过苏轼与白居易两人之间差异的评价:“乐天名位聊相似, 却是初无富贵心。”(《山谷集》卷九《子瞻去岁春侍立迩英子由秋冬间相继入侍作诗各述所怀予亦次韵四首》其四)可见白居易和苏轼对待“富贵利禄”态度的大不同。
(三)苏轼对白居易忧患态度的超越
尽管白居易晚年之时“闲居泰适”①白居易:《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第1475、734 页。,但他前半生坎坷。此外,白居易本人乃“多于情者”②李昉:《文苑英华》,中华书局,1966,第4201 页。,他在其很多诗中抒写了自身的忧情。白居易所处的中唐时期,整个王朝走向了衰落,政治氛围恶劣,党祸频繁,牵涉惨烈。即使旷达如白居易也无法避免对贬谪遭际的穷愁戚戚。长期的被贬生涯导致了白居易愈加浓厚的政治忧患。后来为了躲避党祸,主动上书请求外放。目睹了“甘露事变”的白居易,内心无比惊惶,发出了沉重的叹息:“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③白居易:《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第1475、734 页。于是,白居易在人生的后期表现出了对于人生忧患的逃离和出于自我保护意识过度的自我分离。
不仅仅是政治忧患,或许是因为白居易在青年时期体弱多病,所以他的内心总是萦绕着生死之患,诗中也会常常表现出人生易逝去、生命无常之慨叹。他早年的作品《重到渭上旧居》,正是借对于过去的追念与故地重游的伤怀,来抒发生命短暂的忧伤。在他的晚年时期,这样的生命忧患愈演愈烈,在其诗文中出现得更为频繁。然而,白居易无法寻到抒情谴怀的有效方法,他尽力排遣这些人生忧患,却无疾而终。白居易遣怀的失败以及对于这些忧患的逃避,限制了其生命形态的舒展与开阔,也就无法达到真正的深光博大。
苏轼对人生忧患的感悟并不比白居易浅,白居易说:“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自咏》)苏轼更进一步:“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西江月·平山堂》)与宋代同期文人相比,苏轼所经历的苦难,所感悟到的人生悲凉,要远比他们深重:“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这首《自题金山画像》已然概括了其悲凉的人生际遇和悲凉的内心底色。
虽然苏轼偶尔也会满腹牢骚,时常表达对短暂生命的思索与疑惑,甚而几次对浮沉人生产生厌弃。但是,苏轼大体上呈现出的是主体精神,以此来克服忧患之情,将心态放得尤为从容、坦然。黄州在苏轼的生命中是一个极大的转折,在经历“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谪黄州,死而后生。在那里,他完成了此生最优秀的艺术作品。甫至黄州,苏轼便写下了后来广为流传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遭遇了极大的政治打击,内心惶惶然的苏轼仍不向苦难妥协,依旧有所坚持,怀抱磊落,不肯与世俯仰,随波逐流。在贬谪时期,面对着种种苦难,苏轼仍然能够在当时的艰苦生活中发掘快乐与舒惬:“但胸中廓然无一物, 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与子明兄一首》)苏轼达观的心态加上他深厚的文学底蕴,使得平日生活中的日常景象焕发出怡人的诗美和难以言说的魅力。苏轼在《答李端叔书》中写道:“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苏轼脚着草鞋,流入下层市民之中,为醉汉推搡,那个曾名满京城的清贵之士成为与普通人无异的“凡夫俗子”,他的骄娇之气被一扫而尽,此时的苏轼终于脱胎换骨,他的生命完成了领悟、超越和升华。即便苏轼在晚年一再被贬,至岭南、海南,当时的生存条件可谓艰险,苏轼却仍可以在初至惠州时欣喜“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十月二日初到惠州》),北还时高唱“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面对生命的短暂,苏轼同样如此,他在《百步洪·其一》中写道:“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历史长河滚滚流淌,无穷无垠,在宇宙的观照下,生命显得如此渺小。但是,如果能做到“心无所住”,不被外界事物所束缚,那么就能够穿越时间之所限,领悟到崇高的精神自由。而这就是苏轼“超越”的内涵,苦难个体超越了困境,超越了本我,超越了各种人生忧患。这样的“超越”支撑着其饱满的精神内核和文化内核,使苏轼的文化品格远超白居易和同时代文人。
三、结语
借白居易之意趣为字号,追随白居易的政治理想,为白居易辩护到底,深信其人格,又屡形诗篇,我们不难看出,苏轼确如宋人所言“独敬爱乐天”,表现出一种仰慕与趋步。同时,苏轼又以旷达超拔的情怀,祛除了荣辱得失、俗世富贵的杂质,在诗歌审美、心性、思想等方面实现了对白居易的“扬弃”与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