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心雕龙·程器》看刘勰的文人人才观
2023-09-01王开慧
王开慧
《程器》是《文心雕龙》的最后一篇,从形而下的角度探讨了文人人才的构成要素。刘勰认为,文人人才应当是《周书》中所说的“梓材”之士,“梓材”,刘勰给出的解释是“朴斫成而丹雘施,垣墉立而雕杇附”,即良木涂上红漆,墙壁筑成后加以粉饰,既要求有使用价值,又能够有所粉饰装点。所以,理想的文人也应当如同“梓材”一般,“贵器用而兼文采”,即能兼顾器用与文采,这样的文人形象无疑与儒家对文人“文质彬彬”的要求一脉相承。刘勰在《程器》中对这种文人人才又在德行、个人能力与现实目标三个方面进行了深入探讨。
一、德行“无玷”
刘勰首先讨论了道德修养与文人的关系。刘勰的论述从对魏文帝“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的反驳开始。魏文帝在《与吴质书》中说:“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古今文人大都不顾小节,道德上有瑕疵,这种批判是对整个文人群体的批评,因为曹丕后来称帝,他的这一“文人无行”论也就流传甚广。刘勰顺着魏文帝的文人“不护细行”论进行了具体的举例,他说:“相如窃妻而受金,扬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修廉隅,杜笃之请求无厌,班固谄窦以作威,马融党梁而黩货;文举傲诞以速诛,正平狂憨以致戮;仲宣轻锐以躁竞,孔璋愡恫以粗疏;丁仪贪婪以乞货,路粹餔啜而无耻;潘岳诡诪于愍怀,陆机倾仄于贾郭,傅玄刚隘而詈台,孙楚狠愎而讼府。”司马相如、扬雄等文士确实德行有亏,但紧接着他又进行了反驳。他说:“文既有之,武亦宜然。”不只是文人,武将也同样有道德瑕疵,“至如管仲之盗窃,吴起之贪淫,陈平之污点,绛灌之谗嫉”,这就从对象上对魏文帝的“文人无行”论提出了反驳。刘勰特别举了孔光和王戎的例子,前者身为丞相却献媚于宠臣,但这并不损害他一代名儒的名声;后者位列三公,卖官纳贿但不妨碍他仍是竹林七贤之一。二者因为身居高位,即使同样存在道德瑕疵,不能满足儒家对君子的要求,但身后的名声却未受损害。究其原因,刘勰认为是“名崇而讥减”的缘故,人们出于“避祸”心理,很少对身处上位者进行讥讽,以免给自己带来危险。此外儒家的“为尊者讳”传统也是原因之一。
刘勰为文人群体进行了辩护,他在前文说“文既有之,武亦宜然”,不仅文人群体有道德瑕疵,武将也有,又在后文说“盖人秉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能求全责备。他仍举出了六位道德上“无玷”的文人榜样,“若夫屈贾之忠贞,邹枚之机觉,黄香之淳孝,徐干之沉默”,屈原、贾谊忠直专贞,邹阳、枚乘机警,黄香极孝顺,徐干沉静淡泊。“岂曰文士,必其玷欤?”文士群体中确实存在德行有亏的人,但并非所有的文士都必然有道德瑕疵,没有缺点的文士同样也是存在的,追求道德上的“无玷”仍应是文士们的目标。《程器》开篇的“贵器用而兼文采”受“文质彬彬”说的影响,篇末的“达则奉时以骋绩,穷则独善以垂文”则与孟子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一脉相承,可以看出《程器》的指导思想仍是儒家思想。儒家一直是将德行作为君子的立身之本,刘勰虽有不平之语,但并无离题之意,道德上的“无玷”仍是刘勰心目中理想文士应当具备的。
需要看到的是屈原、贾谊等六位文士不仅在道德上“无玷”,在治国理政与文学素养上同样也毫不逊色,屈原除了是伟大的浪漫诗人之外,还有作为三闾大夫,掌管楚国内政外交这一政治家的身份;贾谊创作的《过秦论》《论积贮疏》《陈政事疏》等政论文至今仍在流传,显示出他过人的政治眼光;邹阳的《上吴王书》《于狱中上梁王书》、枚乘的《上书重谏吴王》显示出身为臣子的直言敢谏;黄香既有文名又勤于国事;徐干以文才受曹操推重。可以看出,刘勰在树立文人典范时,除了德行之外,现实的政治才干同样是其看重的,这就引出了刘勰“以成务为用”的主张。
二、“学文以达政”
刘勰随后提出“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文人被提拔重用,是以他能参与政治生活、处理军国大事为准则的。他说:“鲁之敬姜,妇人之聪明耳,然推其机综,以方治国。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鲁国的妇人敬姜尚且能够以织机来比喻治理国家,哪有丈夫学文,却不能治理国家的呢?换句话说就是,丈夫学文,却不能以自己的才学参与国家政治运作,比未接受过教育的妇女还要不如。由此可以看出,“以成务为用”,学文而“达于政事”在刘勰看来是对文人的一种基本要求,是文人学文的根本目的。他所撰《文心雕龙》中自《明诗》到《书记》有二十篇文体论,除文学类文体外,刘勰还集中总结了应用类文体的文体特点,如诏、策、檄、移、章、表、奏、议等,这类应用文体是文人参与政治生活不可或缺的,从中可以看出他对“成务”的重视。
以“成务”为目的,刘勰强调“贵器用而兼文采”,但“器用”与“文采”孰轻孰重,我们可以从刘勰对扬雄、司马相如的态度得出答案。刘勰提出“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扬雄、司马相如以写作铺张扬厉的辞赋见称于世,内容上以描写自然景观的秀美和皇家园林的美丽富饶为主,形式上“劝百讽一”。刘勰认为,这样的作品缺乏实际内容,是“有文无质”的,在他看来创作这样作品的文士是本末倒置的,如果没有政治才能,创作只为讨主上欢心,这样的文人只是“文学侍从”,而非真正的文士。由此可见,“器用”与“文采”,在刘勰看来,文采当居次要地位。
对于扬雄、司马相如“有文无质”的评判,是刘勰对所处时代深刻思考之后的总结。刘勰所处的齐梁时代,受东晋玄学思想影响极深,《明诗》中有言:“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致力于政务的心志被人耻笑,陶然忘机的清谈反而大受推崇。受此影响,“近代词人,务华弃实”,《明诗》中有言:“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这正是对齐梁文坛的生动写照,形式上求新、求奇,一味追求华辞丽藻,使文学走向一种极端,文坛被这种虚华的风气所笼罩,而缺少现实的内容。刘勰对此是持批判否定态度的,他创作《文心雕龙》就有改革文风、指导文人写作的目的,因此他提出的“成务为用”也就具有了现实的价值。
能够做到“士之登庸,成务为用”的,刘勰举了庾亮的例子,“昔庾元规才华清英,勋庸有声,故文艺不称;若非台岳,则正以文才也。”刘勰认为,庾亮凭借自己出色的处理政事的才能,得以受到提拔重用,但即使不做官,他也能够凭借文采而被称扬。据《晋书·庾亮传》记载,庾亮因才德受晋元帝礼遇,被提拔做官,元帝即位之后,庾亮被任命为中书监,中书监是一个十分靠近权力的中心位置,庾亮的文学才华也被刘勰多次礼赞,如《才略》中有言:“庾元规之表奏,靡密以闲畅。”言庾亮的表奏文思细密从容畅达,《章表》篇中有言:“……庾公之《让中书》,信美于往载。序志显类,有文雅焉。”赞扬庾亮的《让中书》写得温文尔雅,远胜于前代同类作品。这就与扬雄、司马相如形成了鲜明对照,充分说明拥有处理政事的能力和才干对于文士的重要意义。
刘勰又对“成务为用”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不只是学文而能达于政事,并且要“文武之术,左右惟宜”,既要为文,又要能武。“文武之术,左右惟宜。郤縠敦《书》,故举为元帅,岂以好文而不练武哉?孙武《兵经》,辞如珠玉,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他认为,无论文人、武士,都应像郤縠、孙武一样兼有“文武之术”,不因为通晓其一,而有所偏废。如此文武全才,才有建功立业、“奉时以骋绩”的可能。这有现实因素的考量,正如前文所述“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将相得以加官晋爵的机会相较文士更多,历史上凭借文采而得以重用的文士多屈居下位,而凭借武功得以晋升的则更易名显声扬。同时,刘勰的这一考量具有超出时代的意义,六朝审美更多地追求柔美纤秀,“傅粉何郎”“看杀卫玠”等典故广为流传,表明这个时代追求的是一种阴柔之美。颜之推说:“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喷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如此。”在家国动荡之际,阴柔、孱弱的文人显得不合时宜,基于此,刘勰提出“文武之术,左右为宜”,要求学文达于“政事”就显示出了拯救时弊的重要意义。
三、“奉时以骋绩”
“以成务为用”是从文士自身的努力方向着眼,而从客观的角度出发,真正文人中的人才,应当是能够“纬军国”“任栋梁”,于国家有益的人才,并且要“达时奉时以骋绩”,取得一定的功名和地位。虽然刘勰也提出“穷则独善以垂文”,但“独善以垂文”只是相较于“达时”的退而求其次之举,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他认为,最理想的情况仍是在政治上有所成就,既有声名又有地位。前文提到的庾亮正是符合这一要求的文士,既有政治才能又有文采,因此能够身居高位,建功立业,如他这般的文人才是刘勰心目中理想的文人典范。而这一理想文人形象与刘勰先祖刘穆之的形象有相似之处。
刘穆之为南朝刘宋开国皇帝刘裕的谋士,在刘裕称帝前一直为其出谋划策,深得其倚重,他帮助刘裕矫正法律,改变政治风气,升任尚书左仆射后,总掌朝廷内外事务。刘穆之在刘裕称帝前三年去世,宋武帝刘裕即位后,追赠他为南康郡公,谥号为文宣。《宋书》记载,刘穆之幼年时家境甚为贫寒,属于低等氏族,在东晋门阀氏族社会里,高门氏族可以轻易凭借荫庇进入仕途,但如刘穆之一般的低等氏族要想入仕进取则会困难得多。但出身并没有成为刘穆之入仕道路上的阻碍,他凭借个人出色的政治才能与极高的文学素养,受到刘裕的赏识,最终辅佐刘裕成就大业,《宋书》记载他“为一代宗臣,配享清庙”,足见其成就。刘穆之正符合刘勰“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的要求,他能够“发挥事业”,“奉时以骋绩”,受到开国皇帝的赏识,赢得生前身后不朽的名声。可以看出,刘勰对于理想文士人格的追求正是从他先祖出发,加以描摹刻画的。从个人“成务为用”的才能出发,不仅使自己得到高官厚禄,赢得不朽名声,而且能够获得皇帝的赏识,能够“纬军国”“任栋梁”,有利于国家,如此才是刘勰心中理想的文士典范,是文人的最高追求,《程器》结尾的“岂无华身,亦有光国”,内涵即在于此。
对于如何成为这样的文士典范,刘勰也提出了努力的方向,“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2]。想要实现“纬军国”和“任栋梁”的宏愿,需要做到以下两点。
一是“君子藏器”,器即是前文提到的“德行无玷”和“成务为用”,德行上没有错误缺点,同时“贵器用而兼文采”,既具备处理现实政治事务的才能,又兼具文采,有“文武之术”,如此便做好了可以建功立业的准备。上文提到的刘穆之,虽出身低等氏族,却能在年少时苦读儒家经典,博览多通,满腹韬略,文化素养高,加之长期在战争中学习军事,让他具备了基本的军事才能,这就为他受提拔做好了准备。
二是“待时而动”,德才兼备的文士不一定就能建功立业、封侯拜相,这其中还有“时运”发挥着重要作用。“穷”与“达”是不同的“时”,有人终其一生,未必能得到“时”,但只要有“器”,有才德傍身,即使无时运,也能“穷则独善以垂文”,以著作传世。而一旦时来运转,便可“达则奉时以骋绩”,实现文士的最高理想,既“华身”又“光国”,建功立业,泽加于民。这显然与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说是一脉相通的。
四、结语
刘勰在《程器》中探讨了理想中的文人形象应当是什么样的。总体来看,他对理想文士的要求离不开儒家思想的影响,他要求道德上“无玷”,学文要以“达政”为目的,同时有“文武之术”,能为“纬军国”“任栋梁”服务,于国家有所贡献,最终能够建功立业,“达则奉时以骋绩”,取得名声和地位,既能“华身”又可“光国”。刘勰认为,这样的文人才是符合儒家要求的“梓材”之士,是文人的最高理想追求。可以看到,刘勰的人才观没有做形而上的泛泛之谈,而是从实际出发,强调文人的使用价值,为身怀抱负的文人提供了一条现实的通行路径,这对封建社会的文人士大夫们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值得思考的是,刘勰的人才观对于当今的大学生同样具有参考价值,大学生应注意个人修养,从实际出发,提升个人能力与文学文化素养,从这个路径出发才能成长为对社会有益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