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与自然的启示
2023-08-29周维强
周维强
我的高山站得高,不用低头应答
我的高山长得土,土得像神
读阿卓务林的诗有十五年了。他入选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并发表在当年《诗刊》12月上半月号的组诗《泪水润湿的歌谣》,至今我仍能记住其中一首《神山》里的如上诗句。其诗质朴、真情,包藏着一个彝族诗人对故土的热恋、挚爱与痴情。
《群山之上》,是阿卓务林的最新诗集,分“指路经”“西南谣”“草木青”“山歌王”“光阴咒”“匿名信”六辑,每一辑都有心灵的内在指向,是诗人个体对外部世界的一种回应,也是内心深处延展向外交流的明证与印记。阿卓务林的诗,几乎没有打磨的痕迹。他的诗,是浑然天成的,既有歌谣传唱的自然,又有诗意流动的情真意切。看似有法,实则无法。以无法应对有法,这是阿卓务林诗歌最大的特色。
当然,要想在一篇文章里完全阐述对一个诗人全方位的理解,几乎是不可能的。遵循新批评派的理解,就是以文本论事为基点,然后结合诗人的经历、自然人文背景乃至对诗歌的理解等,进行诗学意义上的解读甚或误读。诗人马永波说,所有阅读在根本上都是误读。我且“误读”一回阿卓务林的诗,畅所欲言。把这篇文章定义为阅读札记或者诗学随笔,而非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论文或者探讨。
文学批评家朱霄华在《现场与见证:1980年以来的云南现代诗》一文中写道:“考察1980年以来的云南诗歌,会发现两条显而易见的线索”,其中一条就是“几乎所有的话语活动都跟‘故乡一词所隐含的符号意指有关”。《群山之上》我前后读了几遍,一首首诗歌阅读下来,才发现我眼前的文本给予我的震撼已然超出了我对云南诗人固有的印象。这些诗作是阿卓务林内心歌谣的诗意呈现,是生命言说内在体验的精神阐释,是图腾加工,也是艺术化处理后的观察和记录。诗句中所传达的,不仅有对以小凉山为原点的故乡风物的细致描写,还有着把生命与故乡风物牵连时所感受到的疼痛、孤独、空寂之情的写意。
阿卓务林的诗,看似轻盈,实则厚重;看似灵动,实则庄重;有原始崇拜的境界与意味,有对生命最初气息的靠近与崇敬。法国著名诗人兰波曾说,诗歌就是赋予抽象观念以具体可感知的形象。在诗集《群山之上》中,阿卓务林所选的诗歌意象都是有其生命哲学凝思抑或诗学深度思考停留的折射。沿着阿卓务林所指的人或景,我们在读其诗的同时,也在感受着丽江、宁蒗、小凉山的自然人文风光。诗歌是语言、形式、个体生命经验三者的有机统一,阿卓务林在完善这三者统一的过程中,还在试图突破语言的束缚,形式的拘谨,以及如何让个体生命经验更彻底更为凝练地表达出来,让其诗歌承载的诗意更有层次感和丰富性。
比如《故乡》一诗,故乡是诗人生命之源的出发地和原点,是一切写作的灵感之源,对应着的是感怀、记忆和审视。阿卓务林写出了自己的感受:“故乡就在脚下/再怎么用力踩/它也不会喊疼/千百年来/它已习惯了/我们的摔打//故乡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习惯了苦和痛/无论穷到何等可怜的境地/照样谈笑风生/你很难从他们的身上/体验到生活的艰辛”。诗分两节,其实上一节以“故乡”为引子,实则把故乡的父亲、母亲乃至乡亲都浓缩到了“故乡”的意象之中。我们从父辈和父辈的土地上索取的“再怎么”多,他们“也不会喊疼”。不是不会,而是隐忍、忍耐,是不想、不愿,是一种情感上的沉淀,是一种性格上的容忍,更是一种文化上的包容。诗人在写这一节时,已然,泪流向了内心。如果说故乡有乡愁,于阿卓务林而言,乡愁是疼的,是痛的,也是温暖的,感恩的。后一节写众生的命运,也可能是自己的命运,你可以理解为是一种释怀,一种情感抚慰。
这首诗,结合着《倔强的河流》《神山》《宁蒗的蒗》等诗一起读,你就会发现诗人在字里行间布局出的惆怅之意。沉重的气息,似乎是低垂的高粱谷子,用一把小小的?头,就要挖出土中深埋了几千年的沧桑、厚重的感慨与經验。在“故乡”系列组诗中,阿卓务林一直强调深刻而直接的内在自省,单刀直入,大胆剖析,以诗歌为锐利的器械,找出隐藏在肉体和心灵上的疼痛部位,剜出来。他不仅仅是让自己的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达成诗意的交融,似乎更有意让内部的东西以呼啸之势喷薄而出。他追求的是表达的顺畅,同时,又在含蓄而隐忍的表达中完成诗意的重塑。对于故土的冥想,反复折磨着诗人的诗思,无力抗拒时的一种选择,让阿卓务林的诗句,从一开始就有了异质化的特征。
阿卓务林曾说:“我所存在着的这片土地,太为苍凉了,苍凉得富有诗意,就连它的名字,也叫凉山;我所接触到的这些同胞,太为辽远了,辽远得让人心疼,就连他们的对话,也用谚语和格言……尽管它是那么苍凉,但它的山,有山的雄伟;它的水,有水的灵秀;它的天空,也有天空的质感。”从其独白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窥见,一方面,面对着城市化对地域文明的冲击,诗人也对故乡生存环境的变化感到忧虑。物质文明的侵蚀,让每一个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感受到了精神世界的空幻。
在秉持着“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一宏阔理念的构架下,我在阿卓务林的诗歌中找到了他经过沉思后所得的答案。那就是体验与坚守,这也是他骨子里的倔强:“没关系,新的一天没有孤单/活在人间苦一点没关系/我们心怀慈悲,允许打火石沉默/满天星辰啊,勇敢些,热烈些”(《活着》)。那弥漫着彝族风情神秘原始而又极具现代哲思的异质文化,经过阿卓务林的提炼、改造和浸润,在诗句中展现出来的,不止是粗粝的呐喊,还有着对母族文化、民歌、传说等的继承和呵护。
他在吸收彝族民歌、民谚、民谣这些有益部分的同时,也在融入、深入地从文化背景中获得灵感,从而让自己的创作丰富起来,真切起来。另一方面,现实的生活以及保留下来的彝族民风、民俗,也在给阿卓务林提供新的写作素材。彝人艰辛而乐观的生活,现代文明冲击中保留下来的缓慢、原始,即便是一窝蜜蜂的甜,一碗洋芋的简单,一群人朴素的形象,都有着生命经验消解时的从容、旷远和蕴藏的独特天地。
诗人将自己的根须无限地拉长,他不仅仅是宁蒗走出来的优秀诗人,他还是彝族这个民族走出来的优秀诗人,他对自己的生存现状有着现实的考虑,对本民族的生存现状也有着责任与担当式的审视与思考。阿卓务林不动声色地在宁蒗,构筑起了自己对于生命和精神的创造性诗学解构与建构。在彝族文化中,觅得了安宁与自然的启示,他的诗歌中那种靠近自然的天人合一的生命观、生死观,透视本民族图谱的哲学观、价值观,无一不彰显着诗人重视诗句里的文化发现、生命发现,把文化气息视为自己骨子里的养分。诗人敬畏生命的写作态度,令人动容。
读《群山之上》,我也读到了一个彝族诗人在处理现实困惑时的个体经验的价值导引。那就是强大自己的内心,站在精神富足的一方,诗歌中既要包藏对现实生活荒诞性的记录,又要有所发现和批判。但阿卓务林的发现是温和的,批判也是潜心沉浸的。他怀抱着纯真、沉实的诗学观,将“故乡”从小凉山的地域延展开,跳出地域的羁绊,达成文化上的故乡,意境上的故乡,精神世界里永恒的不受干扰的纯净的心灵原乡。这在全球化不断推进,城市化不断发展,同质化频繁干扰的时代,有着不小的难度。
由于诗集中所选诗歌创作的时间段横跨二十年之久,也可以看作是对诗人这二十年心路历程的一个阶段性总结和审视。坚持自己的诗学观,除了要应对语言、修辞上的创新考验,还须对人性和人情的一种再发出与深度理解。好在诗人做足了一切的准备,那就是用悲悯之心和恒久之爱,来写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世界。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有一首叫《万格山条约》的诗中的“条约”二字更像是诗人与故乡达成的默契的共识。诗人借助反思与审视,确认自己在故乡的位置。他热爱着小凉山的一切,视故乡的山水草木为心上的宫殿,我们在其诗歌中也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炙热。阿卓务林一直在追求着的诗灵魂的救赎与解脱,是温暖和悲凉的双重心境。
他在发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声音。实际上,他在闹市的地方发出的声音,有着宁蒗的口音。而在文学的长河中,他发出的声音,独属于阿卓务林这个名字。他在俗世中不断寻找着那份敏锐的感觉,在《美好的时光》《穿过小镇的马车》等诗歌中,他让其诗歌中的词语呈现尖锐而深刻的还原能力,对俗世生活的还原,对现实生活的还原,不回避现实中的悲情和疼痛的一面,从中提炼凝重而真情的部分。他在诗歌中开辟出了一条独属于自己抒情的方式,那就是真情介入,然后在虚与实的对比中,让诗学观念诠释出新的符号。
诗人深入生活的肌理,创造出的作品完成了精神本质的提升,同时,在生活经验与生命经验的切换中,让时间与空间的秩序为其悲悯之心服务。阿卓务林的悲悯之情,来自于对俗世生活所见到的低处之光,是与生俱来的一份感情,带有着原始的质朴,而非矫揉造作。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清华评价阿卓务林说:“阿卓务林是一只从大山和丛林中来到城市上空逡巡,同时又依依眷恋着那世外自然和渺远天空的鹰,带着几分投入与犹疑、热烈与失落,也带着他隐秘的雄心和不屈的意志,带着孤独和被拒绝的经验,坚定而又矛盾地飞翔着,寻觅着。”在我看来,这个评价是恰如其分的。他在表达自己的诗学主张时,坚持用诗歌说话,用自己的诗歌语言展示其内心的声音,而非其他。
诗集之所以细分为六辑,仿佛一根乡情的主线串联起六颗珍珠,将阿卓务林诗歌之路照亮。诗人专注于灵魂的探索,在每一小辑的诗歌中都安放着精神的反思,在这个层面,读诗如同赏景。我读诗集《群山之上》的过程中,感受到了阿卓务林与生俱来的对于意象的深度把握,这种来自灵魂深处,血脉气息里的共振现象,有着与众不同的体验方式。以云南为背景,从众多的山峰中,将“小凉山”提取出来,将小凉山区域里的人、事、物,置放于大自然的空间里,诗人显得从容而笃定。他可以和石头对话,和山峰交谈,与蜜蜂窃窃私语,在我们看来,他的这种和自然交流的方式,是那样地真切而自如。
架着想象的马车,驰骋在泸沽湖畔,同时,又让自己笔下的词语,围着篝火舞蹈。阿卓务林的诗,不设置阅读障碍,但是读完一遍后,意犹未尽之时,会再次折返读第二遍。充满活力与灵动的语言,其背后,是对于一种文化的精神阐释借助语言的翅膀,飞翔起来。这是诗人的生活,这是诗人所见的生活,这也是诗人所要描写的生活。但在我们看来,这种生活,却显得诗意、神性而能够让心灵富足。
诗集中所收录的最近几年的诗作,已然将阿卓务林的诗歌理想拔高了一个层次。他开始跳脱出最开始的对故乡风物的现实素描,而注重用文化激活詩思的影响。在现代意识不断对生活群落的冲击下,乃至诗歌境遇遭到困惑时的突围思辨,都让诗人开始提升自己的思考方向和方式。好在阿卓务林并没有放弃或者改变自己的初心,他在对自己诗歌的语言和氛围营造等进行微调的同时,更加注重与神启的对话,更加让自己匍匐在泥土之上,用仰望的方式,仰望群山。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而阿卓务林不仅仅是解决“还乡”的困惑,更是在还乡之途再造一个精神乌托邦的原乡。他的再造有其自身的诗学方向布局,同时,也让诗性得到释放,让诗歌的思考有了新的阐释。诗人的写作,与众不同和个性化存在是值得赞赏的审美方向。诗集虽然以山为题,但是却以“水”为行文的流向。在诗集中,我见到的恰恰是群山连绵如水波一般的柔韧。
云南的诗人,像于坚、海男、雷平阳等,都已经将山水风物和自身的生命体验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了,而在表现本民族的文化风格上,阿卓务林自可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风景。他的彝族诗人身份,为他写出属于自己的诗,在贴好风格标签的同时,也为他洞开了一扇诗意的窗。而窗外的风景,在我看来,就是月光撒下的清辉,有着小凉山地域特有的宁静、安详和慈悲。
责任编辑:李惠文 和丽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