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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寺庙的村庄(长诗)

2023-08-29朱兴友

壹读 2023年9期
关键词:包谷尖山大坪

朱兴友

儿时,尖山四围

林间,溪畔,乱石窝

坡头山脚,外人数不清

究竟有几个村庄,注定长不大

“大坪子”最小,七户人

我家算是七分之一

最大的村叫“小荒田”

那时候馋死了人家房子多

多得像扎堆抗雨的蚁群,背北向暖

后来到了城里,掐指一算

也就相当于一栋七层楼

三四个单元

对开门

悬念是,大坪子本不平

小荒田并无田

尖山十一村,田无半亩

地无一里平

十一个村,

十一种喊法

最好听的“姑娘肩”

坐落深沟,盛产光棍和桃李

光棍往往是疯子前任

成熟的水果一定沾霉

最难听当然是“蛤蟆塘”

石峰比人多太多,风痕纵横

癞而钝。饮水比吃奶费劲

不见蛤蟆迹

再是“包谷脑”种不出包谷

只长小洋芋

再是“洋芋坡”不长洋芋

苦荞花漫山去

再是“张家村”无张姓,“黑狗村”

林深雾大没哪家养狗

尖山的村名

缺什么就叫什么

为什么?小时候常常问自己

问问而已

传言“野狼洞”倒是曾有过野狼

却只见秃山,不知洞在哪里

同样是同样奇怪

却没人答得上来的问题

“好处是绝匪患,不好是缺座庙”

祖传的唯一真理

出爷爷肺腑,过我爹嘴

被我双眼验证

尖山的炊烟,在风雨中慢慢靠拢晚霞

尖山人不拜佛只点香,一年两次

过年烧在案头敬天地

清明插坟前,外加双手合拢

双膝只向祖先下跪

尖山人吃饭得先问天

晴天流汗,雨天在家蹲火塘

尖山人吃饭再问力气

那时力气最大的人叫憨牛

尖山诸村,不管哪家遇事

总少不了他那双大手

盖屋抬梁,娶亲劈柴,出殡扛大杠

别人吃一碗他得吃三碗

流一天汗吃两顿

吃个大饱就是工钱

尖山人靠山吃山

在地掰包谷、刨洋芋、割苦荞

在林挖山药、拾菌子、摘火把果

不杀耕牛,一年只宰一头猪

野兔、山鸡和狐狸被视而不见

大凡有鸟窝悬在枝头的树

就不会有人砍

尖山东,陡坡几丈缓

村名“大坪子”,土屋十余

七大七小,小的是茅厕

大的被称为“家”,两家钱

两家孙,两家李,我家根基浅

居一屋

小时候见四个姓二三十人

那一个团结

天天集合在房前屋后刨,不吵不闹

也是,人那么少

谁好意思吵?不卖力就挨饿

谁还费力取闹

不吵不闹,那么小的大坪子

我常常吃不饱,就等过年

并且在过年前持续发抖

巴望着春暖

而我没被饿死也没被渴死

大坪子没人饿死也没人渴死

围绕尖山,连洋芋坡都没饿死过人

蛤蟆塘也没人渴死

大坪子前方有巨石

蹲在旁边能看见远山

高攀石上只见谷底的江水

高攀石上是我的童年

蹲在旁边一坐就是很久

据说是爷爷的暮年

据说远山便是我家的来路

远几许险几许?我无从知

只听说民国某年,绝望途中

爷爷

偶然一眼就觉得尖山有仙气

拖家赌命来扶此石

喘他

踏入尖山的第一口粗气

我们仨,我爹是独一个

牵了爷爷又牵我的人

我爹跟随我爷爷,远来

头手没入尖山

足迹牯牛般忠实

尖山的草木从来葳蕤

远处看不绿而是绿得发黑

深处走也不见绿

只可劲地黑,遮天蔽日

尖山的我家曾如草木养眼

虽然有不起大米但包谷满柜

爹的儿子,个个听话有志气

老大抵达外县

老二抵達外省

老三服役便未复员

十二岁那年我到镇上初中

背着家里最好的被子

十五岁那年我到县城高中

爹的汇款除了打饭还抠来抽烟

十八岁那年我上大学

怀揣爹所有的现钱

在宿舍借刀片刮胡子,走神

划伤了上嘴唇(伤疤至今)

有些年我特别怨爹

想不通他为什么一辈子做牛

攒得茅屋换瓦房

门前果树深根成林

却将所有的儿子赶出门

爹说,撒开腿奔吧

能奔多远奔多远

奔了多远?我常年踟蹰城市边缘

穿梭纷繁

始终怀念山里风清

衣服穿半年也脏不到哪里

爹期待的传承发展

不过是他的旱烟锅

被我换成了过滤嘴

以我为例

直线距离不足二百公里

两眼看不见尖山

偶尔归来也很难很短

以我家为例,大坪子之西

爹妈已在丘樊,与爷爷一丘之隔

空置的老屋上不上锁

鼠辈只管出入

以大坪子为例

我家空,李家孙家的屋

不知何时也空了

钱家老者高寿,活到九十余

他死后的大坪子

炊烟换成风中的棠梨花瓣

几十年,不经意间

尖山的后人

抛弃通往江边的小道

沿着尖山垭口

记不清何时劈开的车道

乘微型车

迷上天空般神秘遥远的外面

无惧,机器轰鸣、菜街斤斤计较

脚手架惊天、出租屋没加钢筋

剩些老弱伴老屋咳喘

剩下尖山,草木扩张到路中间

不与人迹关联

我暗自揣测

尖山并非爷爷归宿

理由是爷爷延续了呼吸却没找到寺庙

也沒等来高僧化缘

暮年因此失重

而我可以肯定地说

尖山也不是爸爸的归处,不然

慢慢都吃饱肚子穿上了“的确良”

谁还肯将一生血汗风干

逐一释放继承人

我更不用说。此刻

尖山东,静坐者独尖山与我

山越发青壮

凸显我项上沧桑。出发时

寄宿的城市大雨如泼

降温、塞车,未出城便已尿急

好不容易,大坪子已在眼前

不足百米却靠不近

才发现不冷不饿我却越发怕冷怕饿

高山回不来

高楼构不成故土

我年过半百还在流浪

悲哉

这首诗写到最后

吓坏了自己

大凡写累过的人都知道

放下笔就能拾起远方

此刻,远方已演变为爷爷的来路

我唯一的儿子,和散落的尖山后人

似乎都游弋在那里

收拢已是空话,也无从预计

他们的奔走与我的曾经

有什么不同

只好借助经验妄断

越是年轻就越是只相信自己

我且起身

再一次从尖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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