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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淹《草木颂》的象征意蕴研究

2023-08-24陈蕾魏梓淇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0期
关键词:江淹豫章木莲

陈蕾 魏梓淇

江淹因讽谏而触怒建平王刘景素,被贬为建安吴兴令;他却能在自然山水间自娱,以排解内心的郁闷。从其自序“(建安吴兴)地在东南峤外,闽越之旧境也。爰有碧水丹山,珍木灵草,皆淹平生所至爱,不觉行路之远矣……颇著文章自娱”(江淹《江文通集汇注》)可以看出,他对珍木灵草的独特情感。这种强调诗歌应该以表现“情物”为主的观点已不是第一次出现。《礼记·乐记》载:“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诗经》中运用大量的比兴,鸟兽虫鱼、花草树木,其所比事物的原型大都来自日常生活和自然。《论语·雍也》中提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淮南子·缪称训》中也提到“文者,所以接物也,情系于中而欲发于外者也”,涉及将自己的情感意绪象征化。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认为作者在创作过程中不再以客观的自然对象为主,而是更加关注自身的思想情感。

作者赋予客观自然对象人格和生命,将自己内在的情感转至客观事物中,实现了物我合一的境界。具体而言,客观的审美对象与江淹主观的情感之间存在某种相似或联系,江淹通过这些相似点对客观的审美对象进行描写以此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或是某些客观的审美对象已经被赋予了固定的象征意蕴,而且这些草木意象与江淹此刻的内心情感一致,江淹就会借此特定来抒发自己的情感。

他在《草木颂十五首》中描绘的十五种草木并非随性而发,而是精心挑选的结果,其中包含六种乔木(金荆、相思、豫章、栟榈、杉、柽),四种果木(杨梅、山桃、石榴、木莲),五种草药(石上菖蒲、黄连、薯蓣、杜若、藿香)。观察江淹精心挑选的描写对象,我们不难看出其被赋予了丰富的象征意蕴,它们不再是一种简单的自然风景,而从侧面折射出江淹在当时的心理状态。学者在研究江淹贬谪时期的作品时,一般将重点放在“悲”与“愁”两种情感的研究上。《草木颂十五首》却展现了一种流丽中带有苍劲峭拔之气的风格,这正是江淹此时心境的外化。他不厌其烦地对十五种草木进行赞扬,实际上蕴含着自己对高洁人格、高尚情操的追求,将草木和自己融为一体,看似写物,实则象征自我。

一、高洁的自我形象

乔木、香草在诗中占有大量的篇幅,象征了自己对高尚人格的不懈追求、始终如一。乔木指高大的树木。《说文·夭部》载:“乔,高而曲也。”香草的象征意蕴最早可溯源至屈原的《楚辞》。香草具有高洁和芬芳的特性。屈原常用香草来比喻贤才或高尚的人格,用种植香草来比喻贤才,用众芳长成来比喻群贤成长,用收割香草来比喻任用贤才,用众芳芜秽来比喻贤才的变质。

首篇《金荆》描述的是荆树的一种。唐代杜宝在《大业拾遗录》中写道:“(北景)多大林木,高者数百寻。有金荆生于高山峻阜,大者十围,盘屈瘤蹙,文如美锦,色艳于真金。”结合《金荆》可推测出金荆是一种高大的树木,诗中“姱节”看似是对金荆树的赞颂,实际上表明自己的美好品质。第四首《栟榈》中的栟榈,即棕榈,是一种常绿乔木。《山海经·西山经》载:“又西六十里,曰石脆之山,其木多棕楠。”郭璞注:“棕树,高三丈许,无枝条,叶大而圆,枝生梢头,实皮相裹,上行一皮者为一节,可以为绳。一名栟榈。”汉代时,栟榈已经多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枚乘在《七发》中写道:“梧桐栟榈,极望成林。”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亦写道:“任频栟榈。”棕榈四季常青,经历风霜而不凋零,遭受磨难而仍旧挺拔。江淹在诗中对棕榈的夸赞实则表明自己的高尚品格。第五首《杉》中的杉为一种常绿乔木,在早期的文学作品中较少被提及。江淹在诗中借桐、梓、松、栝四种良木之口,夸耀自我才华出众、一枝独秀,使得他人自惭形秽。第六首《柽》中的柽,又名河柳。枚乘在《七发》中写道:“女桑河柳,素叶紫茎。”李善注:“《尔雅》曰:‘柽,河柳。郭璞曰:‘今河旁赤茎小杨也。”《柽》中的“方陋筠槚,远笑荆棘”表明自己对那些奸佞之人的鄙夷与不屑之情。“筠”指竹子的青皮。《说文新附·竹部》载:“筠,竹皮也。”“筠”的引申义为竹制乐器。“槚”即为茶树。“筠”“槚”暗指官场小人虚伪、自诩清高的丑恶嘴脸。“荆棘”泛指刺灌木,这与高大的乔木形成鲜明的对比。

《杜若》《藿香》两首诗作专写香草。杜若为一种草本植物。《楚辞·九歌·湘君》中写道:“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藿香也是一种草本植物,最早可追溯至杨孚的《异物志》:“藿香,交趾有之。”这两种植物也是《楚辞》中常用的香草意象。江淹借此来比喻和象征自己纯洁的人格。

二、追求仕途的愿望

部分乔木的描写也表明自己出众的才华没有施展之地。描写果木时,无论是花朵耀眼夺目,抑或是果实缀满枝头,都凸显了自己才华横溢,希望有慧眼识英之人前来采撷。这些都象征着江淹满腹才华渴望得到朝廷重用的愿望。第二首以《相思》命名。相思树又名红豆树。曹丕在《列异传》中写道:“韩凭夫妻死,作梓,号曰相思树。”晋干宝的《搜神记》卷十一《韩凭妻》中也记载了宋国韩凭夫妻殉情而死的故事,“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西晋左思在《吴都赋》中写道:“楠榴之木,相思之树。”刘逵注解为“相思,大树也。材理坚,斜(邪)砍之则文,可做器。其实如珊瑚,历年不变,东冶有之”。东冶,即福建。诗中借相思树之名,化用“湘夫人”典故,实则蕴含了自己渴望得到重用的志向。相思树生长在“日月断色,雾雨恒阴”的环境中,暗指自己身处偏远的吴兴之地,仍然能够像相思树一样“绿秀八炤,丹实四临”闪烁着自身的光芒,但“徒”字又预示着自己的一身才华毫无施展之处。第三首《豫章》中的豫章为一种有香气的樟树,早在《山海经》中就已经出现。《山海经·中山经》载:“又东四百里,曰蛇山,其上多黄金,其下多垩,其木多栒,多豫章,其草多嘉荣、少辛。”而后,豫章出现在《左传·哀公十六年》中,“子期曰:‘昔者吾以力事君,不可以弗终。抉豫章以杀人而后死”。杜预注:“豫章,大木。”后来,豫章逐渐也可比喻为栋梁之材,如《南史·王俭传》载:“丹阳尹袁粲闻其名,及见之曰:‘宰相之门也。栝柏豫章虽小,已有栋梁气矣,终当任人家国事。”诗中“七年乃识”引用《淮南子·修务》中的“豫章之生也,七年而后知,故可以为棺、舟”,而“非曰终朝”引用《诗经·采绿》中的“终朝采绿”,其中暗含了江淹自己的勉励之情。

江淹笔下的果木,花色、果实大多艳丽饱满。第七首《杨梅》中的杨梅果实成熟时呈现紫红色。晋代嵇含在《南方草木状》中写道:“杨梅,其子如弹丸。正赤。五月中熟,熟时似梅,其味甜酸。”诗中“宝跨荔枝,芳帙木兰”是为凸显自己出类拔萃的才华,表示自己怀抱高才却被闲置不得重用,希望能够得到有力者的引荐。第八首《山桃》中的山桃为野生桃树。《尔雅·释木》载:“榹桃,山桃。”郭璞注:“实如桃而小,不解核。”《山桃》则是以山桃作比,“伊春之秀,乃华之宗”实则彰显自己有着过人的才华,渴望得到赏识。第九首《石榴》中的石榴亦作“石留”。萧统所编《文选》是现存史料中第一次确切提及石榴的著作。潘岳在《闲居赋》中写道:“石榴蒲陶之珍,磊落蔓衍乎其侧。”李善注曰:“《广雅》曰,石留,若榴也。”魏晋南北朝时,栽培技术的进步进一步扩大了石榴的种植范围。南朝陶弘景在《名医别录》中写道:“石榴花赤可爱,故人多植之。”这一时期,有关石榴的赋更极尽夸耀之能事,如张衡在《南都赋》中所写:“乃有樱梅山柿,侯桃梨栗,梬枣若榴,穰橙邓橘。”若榴,即为石榴。吟咏石榴之作还有潘尼的《安石榴赋》和张协的《安石榴赋》等。江淹用“奇丽不移,霜雪不改”表达自己严肃高洁的品质,绝对不会因为挫折打击而更改。第十首《木莲》中的木莲是一种落叶灌木,因为其花朵形状酷似“芙蓉”,花形较大、花色艳丽,多为红色、黄色、白色,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而被人们称为“木芙蓉”,与睡莲科草本植物“芙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植物。

中国古代植物繁多,当时没有被人们科学系统地命名,所以人们会把一些具有相似特征的植物用相同的名称命名。在许多文学作品中,荷花与木芙蓉都用“芙蓉”指代,因而容易使人产生误解。木芙蓉花期开始于秋季八月左右,霜降前后最盛。从“缃丽碧巘”“红艳桂洲”可以看出,文中花朵为淡黄色或红色,生长在山峰或者河州,由此可以推测此处的木莲是指落叶灌木。《木莲》中的“时至不采,为子淹留”以木莲等待采摘来表明自己渴望得到任用,而不是等到年老之际,有心无力。果木花期一般较晚,且木莲的花期已到秋季,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白居易《大林寺桃花》),此时众芳凋零,更显得江淹“一枝独秀”。

三、意蕴生成的原因

探寻象征意蕴生成的原因,需要结合江淹的人生经历与当时的社会背景。从江淹个人经历中,不难看出他这一时期仕途与生活的坎坷。我们从自序可以推测出《草木颂十五首》作于元徽三年(475),而《伤爱子赋》中的“尔诞质于青春,摄提贞于孟陬”,表明幼子江艽出生在寅年寅月,即元徽二年正月;“涉岁而卒”即儿子出生不到一岁就夭折;“夺怀袖之深爱,尔母氏之丽人。屑丹泣于下壤,傃殷忧于上旻”,妻子刘氏因丧子也备受打击,悲天哭地,后来也因病去世。江淹在此前接连失去幼子和爱妻,这使他深刻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

在政治上,江淹也一直处于郁郁不得志的境遇,在中央、地方、藩王之间流转。“起家南徐州从事,转奉朝请。”(江淹《江文通集汇注》)江淹开启了自己的仕途之路,又遇前废帝继位,江淹任职于建平王刘景素,可惜却“言受金,淹被系狱”(江淹《江文通集汇注》),于是他在狱中慷慨陈书得以脱难。后来,他跟随刘景素在荆州出任右军建平王主簿,不想再次经历“少帝即位,多失德”,“淹每从容进谏,景素不纳”,“黜为建安吴兴令”(江淹《江文通集汇注》)。自己满腹才华却无人欣赏,仕途也辗转艰难,这些都加剧了江淹内心的痛苦。学者常将这种被贬异乡、渴望被信任的思想与屈原的爱国思想相提及,认为江淹和屈原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他们都满腹才华,有着经世治国的文韬武略,却都因遭遇奸臣的谗言被君主排挤、猜忌而不得信任,他们在政治仕途的坎坷,以及都经历了被贬偏远异乡的孤独与痛苦,使得江淹对屈原文学思想有所继承。事实上,二人的思想不尽相同,屈原在《楚辞》中有着明确的呼喊对象—楚怀王。《九章》中写道:“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美人”即指楚怀王,表明自己对楚怀王的赤诚之心。但江淹没有具体的情感对象,他只是在寻求能够信任、重用自己的伯乐。江淹早期任职于建平王刘景素旗下,“宋建平王景素好士,淹随景素在南兖州”(江淹《江文通集汇注》);后期他依附于萧道成“及齐高帝辅政,闻其才,召为尚书驾部郎、驃骑参军事”(江淹《江文通集汇注》)。可见,江淹只是寻求能够慧眼识珠之人。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刘勰《文心雕龙》)一个时代的文学面貌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着密切的联系。《草木颂十五首》是江淹有意选取的写作对象,各自带有独特的象征意蕴。在多重打击之下,他将生活中的一腔苦闷之情抒发在吴兴之地的山水草木之中,彰显了自我高洁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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