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主题下程婴人物形象的演变
2023-08-24张舒羽
【摘要】《赵氏孤儿》的故事最早见于《左传》,后在各个艺术领域进行不断的改编,一直都保有鲜活的生命力。王雁改编的京剧版《赵氏孤儿》受秦腔和时代的影响,在故事中建构出新的意识形态,以人民当家做主为渊源,“爱民”思想超越了“忠君”思想,程婴成为突出的正面人物的代表,具有脸谱化的艺术特征。电影则对传统的忠义价值进行解构,将程婴塑造成处心积虑的个人复仇者,迎合了新世纪滥觞的利己主义。音乐剧的主题则抛开复仇,转向了人,充分体现了人文关怀的特征,程婴只是一个爱子的父亲,而“程子灵魂”这一角色的增加,也突出了程氏父子的羁绊。
【关键词】《赵氏孤儿》;主题;程婴;比较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1-008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1.028
《赵氏孤儿》是中国戏曲史上流传最广泛、最有国际影响力的一出戏,它的版本众多,但随着经济快速发展,传统版本中的价值观已经不再适应当今社会下人们的价值取向。为了使其重新焕发出光芒,各个艺术领域的大家纷纷对其进行改编,产生出众多优秀作品。本文主要选取京剧、电影、舞台剧三个版本进行比较,它们对原有主题大胆改编,王雁改编的京剧版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作品,陈凯歌的影版则代表了21世纪以来的时代特色,徐俊的音乐剧版又代表了更新的一个时代的精神内涵。这三个版本属于不同时代的改编,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可以反映出同一社会人们精神面貌的更迭,在不同时期人们所看重的精神内涵的变化。同时三个版本对程婴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各有侧重,反映了不同时代人们对于心中的忠义的理解。
一、京剧:绝对忠义的正面人物
京剧版本《赵氏孤儿》是产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对传统的封建理论进行了猛烈的攻击,体现出了新的意识形态,义大于忠,民大于君,站在百姓的角度上指责君主贪恋酒色带来的危害。京剧《赵氏孤儿》虽然强调“义”,但其主题仍然停留在复仇这一层面,借复仇的主题歌颂了“义”。全剧一共分为报信、盗孤、盘门、定计、献孤、打婴、说破、报仇八场戏,生动诠释了程婴不畏强权、勇当大义的一面。程婴最初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左传》中本来是没有的,是后来所虚构的,最终他取代了原本“名见经传”的人物,成了这一故事的大男主。程婴作为赵家门客,为报答赵家的知遇之恩,甘愿用亲生骨肉换下赵家的独子,他的形象完全正面化。为了更深一步塑造程婴毫无利己之心,秉持正气,无愧于人的忠义精神和深入宫中救孤的坚定信念,将屠岸贾塑造得更加丧心病狂,为找出赵氏孤儿,要用全城孩子的性命做赌注。京剧的改编通过对传统素材的运用与对其诸多方面的艺术性创造,将其搬上了京剧的舞台,使其获得了非凡的艺术魅力,这是以继承和超越同时为主线,不仅极具审美价值,同时具有深刻的时代意义与深远的影响。程婴“换子”的举动也就由此升华了,突出了程式化中正面英雄人物的悲凉哀婉。
程婴是作者所塑造出来的中国传统道德的完人楷模,个人境遇悲苦但精神无比高尚。京剧的表演主要是现场表演,因此程婴的舞台人物形象塑造的要求在身段、唱腔方面更高,需要运用手、眼、步、身、法等舞台表演手段去表达人物思想感情。程婴的戏份在盗孤、献孤、说破三段中的表演塑造了他整个人物形象的基本框架。在盗孤这一场经典的剧目中,正是塑造程婴形象中“智”和“勇”的形象,舞台表演更要突出这两个方面,在面对宫内紧张肃杀的氛围时,程婴没有分毫退缩,尤其是见到了公主之后,更加塑造了程婴对于救孤的决心,从而突出了他的英雄形象。在献孤这一剧目中,通过程婴在屠岸贾面前一系列的做戏,突出表现了程婴“智”和“勇”。尤其是在献出自己孩子之前的思想斗争,更加显示出他的英雄性。说破是整個剧目中的重点片段,程婴的形象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升华,程婴一出场就充满了悲痛的情绪,进而将十五年中积攒的各种情绪爆发,既没有使人物形象崩塌,反而通过戏剧演员层层递进的表演手法,使英雄有了“人”味。虽然京剧表演难免会和当时的时代相结合,具有程式化、脸谱化的特点,对于英雄人物的刻画,都突出矛盾,从英雄为了大我舍弃小我,将境界进行升华。但是它突破了封建伦理,也显示出了具有反抗性的一面,个性鲜明的舞台形象也展现出了独特的人物美感。
程婴的境遇和日本的国民叙事诗《四十七士》有共通之处,在本集团的主君遭受陷害受到污蔑后,对另一集团首领进行报复。为了复仇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牺牲自己的血亲,长时间的蛰伏,等待时机成熟,最终一击击败仇家。但不同是对于最高首领的态度,四十七士的复仇也使他们陷入了道德困境,按照惯例,报仇的人应当上报报仇计划,但是如果上报计划,那么他们只能失败,但这也使他们陷入了“情面与义务”的矛盾中。而不同版本的故事中,程婴的复仇是不需要经过君主同意的,复仇完全是两家的私人恩怨,成功或者失败只需要两家承担其中的后果,那么百姓的态度就成了正义的风向标。在儒家思想接受了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后,中国戏剧不再避讳君主的德行问题,君主也有可能是不正义的,甚至增强君民矛盾,将君主完全放在百姓的对立面,在“忠”和“义”中,更加突出“义”的主题。在这一背景中,就需要有英雄的出现,京剧版本中,为了渲染程婴人物形象的英雄性,有意忽视了他的出身背景,过多的将其在复仇路上遭受的苦难多加描绘,使得家族复仇意识在剧中表现更加突出。最后的大团圆式结局,也反映了在新中国成立后人们对于完美家庭生活的向往。
二、电影:处心积虑的个人复仇者
电影《赵氏孤儿》相对于戏剧来说,剧情有相当大的创造性,虽然主线剧情依旧讲述的是关于复仇的故事,但是从为赵氏复仇转向了为“我”复仇,并且更加强调“牺牲”。陈凯歌甚至用“Sacrifice”来命名他的作品《赵氏孤儿》,译为“牺牲”,由此可见电影版《赵氏孤儿》的主题更加偏向于此,“牺牲”也与剧中所要突出和强调的更加吻合。一般意义中的牺牲,都是以革命、流血或者是斗争为前提,无论是哪一版本的《赵氏孤儿》都是偏向于后两者,尤其电影版本的受众范围最广,大众的反应也会更加直观地展现出来。同时电影的改编,主要是以盈利为目的,也使得其更符合观众的接受心理,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但是并不会显得凄凉,而是在多重线索的各种铺垫之下将一段复仇的故事娓娓道来。电影中增加了程婴妻子这一新的女性角色,她作为典型的悲剧女性形象,在很多改编版本中被刻意淡化,甚至直接抹掉这一人物。这电影版中,虽然戏份并不多,却使得剧情的走向更加贴近社会现实生活。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交出了赵氏孤儿,也更加符合人之常情,而且极大地改变了以往传统的好人形象,更加贴近现在所弘扬的“草根英雄”的形象。程婴的妻子,将程婴从神坛上拉下来,回归到了在战乱之中,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中来,使得人物更加真实鲜活。
在电影版《赵氏孤儿》中,程婴的形象更贴近日常中真实的小人物形象,迎合了大众文化,强调了个人在道德约束下牺牲的悲剧意味。相较于京剧版本,程婴的身份发生了变化,他与赵氏没有直接的联系,是一个只想在乱世中苟活,保全妻儿,过好自己小日子的小人物。他的复仇更多的是出于自己的仇恨和道德使命,公孙杵臼的牺牲更像是对他的一种道德绑架,逼迫着他去抚养赵氏孤儿。他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替我报仇”。这完全是处于利己主义的目的,赵家的仇恨于他而言并无甚关系。注重个人,也导致了剧情淡化忠奸对立,这一版本中对皇帝的形象也进行了全面的解构,他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贤明君主,而只是一个脱离故事的看戏人角色。因此,虽然说电影《赵氏孤儿》的基调依然是一个忠奸对抗的悲剧,但是主要还是描写人物塑造上的细节,正如对于赵氏孤儿的成长过程,以及他和两个“爹”的相处的细致描写,使得人物形象更加饱满。而在这个过程中,程婴所表现出来的痛苦与挣扎,也是在现实生活中,人面对双重矛盾的情感所展现出来的真实感情流露。他恨屠岸贾,但是为了复仇,又不得不和屠岸贾生活在一起,他既要赵氏孤儿与屠岸贾成为关系最亲密的人,又要让赵氏孤儿知道真相,手刃屠岸贾。这些矛盾而又痛苦的情感一直压抑着程婴,他一方面思念妻儿,另一方面,长久的相处也使得他对赵氏孤儿恋恋不舍。正是这些真实感情的流露,打动了观众,让人觉得他可悲可敬。
总体来说,电影版的故事梗概与元杂剧版本的梗概保有相当程度的一致性,但是在人物关系、人物形象方面都有本质上的不同,电影的悲剧性也更加强烈,最终的结局也只剩下了杀戮和死亡。就中国古典悲劇来说,总是先悲后喜,以大团圆来抚慰观看者,但在电影中的结局就悲凉了许多。程婴被道德约束,成为赵家和屠岸贾争斗的牺牲品,不得已牺牲了自己的妻儿救了赵氏孤儿,处心积虑复仇成功,本应该了无牵挂,可是他亲手促成了赵氏孤儿的悲剧。作为最后的幸存者,同时也是所有的悲剧所在,赵氏孤儿可以看作是不断被抛弃的人物。程婴在弥留之际看到了妻儿,但是他却在此时回头看了一眼赵氏孤儿,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多年的相处和相互依靠也构成了事实上的父子关系。电影里所呈现的这种复杂的感情和内心的痛苦,正是他所经历的特殊情况的真实感情的流露。所有人物的形象都不再高大,而是恢复了正常人的情感,所有的人物在面对关于道德和利益的矛盾时,都是在犹豫中选择了利己的选项。无论是英雄还是奸诈小人,在电影里都得到了淡化,使得所有的人物都更加平民化,更加接近为了生计不断奔波的正常人,表达了正常人所应有的七情六欲。
三、音乐剧:大义凛然的“好”父亲
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中国的文化演艺事业也在不断的与海外进行交流,中国原创音乐剧的发展也得到了较好的改善。改编于詹姆斯·芬顿的话剧剧本的音乐剧《赵氏孤儿》,以现代化的改编赋予了传统经典以新的面貌,也给予了传统经典以新的活力。导演徐俊赋予了这个古老的故事新时代的人文关怀,不同于以往京剧的正面形象和电影中的“草根英雄”,他更强调报恩的正当性。人不是必须是一个正义的人,也不是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在面对选择时,而是遵从自己的内心,报恩是对正义的本能选择。在音乐剧中,女性角色更像是情节发展的纽带和润滑剂,让故事的过渡更加自然平顺、游刃有余。相对于前两者,音乐剧《赵氏孤儿》最直观的不同之处就是将重点放在了视觉表达和灯光处理上,整部剧的视觉设计虽然处处展现出极简主义的风格。音乐剧作品的成功与否取决于舞台上的每个组成部分的相辅相成与共同协作,无论是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塑造还是灯光造型,各个角色以及组成部分在构建整部作品的完整性和圆满性上都有其存在的必然性。虽然时代背景和人物造型都被刻意模糊了,但这也使得观众忽略故事的背景和其他各种版本,将注意力更好的集中在舞台上所正在进行中的故事本身。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音乐剧以忠良接连倒下,程婴忍辱负重地选择了一条比死亡更艰难的道路。音乐剧《赵氏孤儿》共有二十六个唱段,恢宏澎湃,大气磅礴,歌词极具古典韵味和历史底蕴,慷慨激昂的雄壮悲歌和含情脉脉、情景交织的温情时刻相互辉映,深深地触动人心,使得观众也具有了全新的审美感受。将边缘人物的形象特质放大,从而构建异质的历史叙事,这种叙事手段能够帮助当代人建立起对个体身份之于社会身份十分重要的身份认同。在剧中,更加突出了程婴作为父亲的这一形象,他和赵家完全是陌生人,他以自己儿子的命换赵氏孤儿的命的动机,是为了拯救更多的婴儿。即使这样会遭到世人的唾弃,也要使得更多的家庭保有希望。在面对两个儿子时,更是刻画出了他的不同情感。他爱他的养子,不是出于复仇的目的,而是出于一个做父亲的本能,将自己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赵氏孤儿。同时他也爱他的亲生儿子,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感,他穷尽半生向自己的亲生儿子忏悔,直到一切都结束后,在自己的儿子坟前自杀,将自己缺失的父爱补偿给自己的儿子。
程子灵魂这个角色的加入,也为故事带来了全新的视角,虽然在芬顿的版本中已经有了这个角色,但是徐俊给予了他更多的笔墨。在之前的版本中,他只是一个无法为自己发声的小婴儿,每个人都可以被共情,但唯有他不被关心,在音乐剧中,他终于有了为自己发声的机会。通过母亲之口,说出了程婴救孤的另一面——谋杀,他用自己亲生儿子的命救了赵氏孤儿,是对自己儿子的谋杀。正如原本剧中的人物受命运的牵制,但又具有自己自由选择的意志,音乐剧的改编者也在这建立于传统观念与西方哲学的两种行为逻辑之间摇摆,这虽然是两种文化之间的碰撞,但也可以看作是现代语境的表达。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可以看作是程婴的心魔,程子在这里是一个有限的人,他看似置身事外,但又是局内人,凝视着所发生的一切,却无法参与其中,无力更改事情的发展。但时刻提醒着观众,程婴虽然是一个高尚的人,但他无法否认对亲生儿子犯下的罪行。音乐剧中也第一次出现了程子和程婴的灵魂的对话,程子明白了自己的牺牲是有价值的,程子的一切情绪可以看作是父母的情感于他身上的反馈,也体现了新时代对生命的重视,生命和死亡对谁都一样,即使是不能说话的小婴儿也不能被别人轻易决定生死。
综上所述,不同主题赋予了同一个故事中的同一个人物不同的精神内涵,解构是过程,重构才是目的,每一次改编都是改编者拿自身经历与时代文化与前人历史的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而社会环境、人生经历的不同造就了人物不同的性格。性格不同,决定了不同个体所独有的差异性。京剧版《赵氏孤儿》在故事中建构出新的意识形态,由于其时代性的特征,人物具有脸谱化的特色,程婴成为突出的正面人物的代表。电影迎合了新世纪滥觞的利己主义,对传统的忠义价值进行解构,将程婴的形象更加贴近于日常生活中的人。音乐剧的主题则抛开复仇,转向了人,充分体现了人文关怀的特征,突出了程氏父子的羁绊。《赵氏孤儿》至今仍具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剧作家在重构赵氏孤儿的故事时不断融入的时代特色,回应了当代社会需求的改编,这些都是建立在历史文本的可塑性之上的,也是其一直葆有鲜活的生命力的原因之一。
参考文献:
[1]徐亚南.《赵氏孤儿》主题流变——从元杂剧到电影[J].采写编,2022,(07).
[2]孙月.寻找“忘却的符号”——评音乐剧《赵氏孤儿》[J].上海戏剧,2022,(03).
[3]王云.正义与义: 《赵氏孤儿》核心价值观的重构[J].中国比较文学,2019,(03).
[4]王怡.无界之沟通:音乐剧《赵氏孤儿》的跨语境表达[J].中国戏剧,2022,(06).
[5]刘津萌.《赵氏孤儿》忠义主题的演变——从元杂剧到当代影视剧[J].名作欣赏,2021,(33):43-46.
作者简介:
张舒羽,女,汉族,山东菏泽人,山东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