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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人

2023-08-23杨岚

音乐爱好者 2023年8期
关键词:古琴曲鲁国麒麟

杨岚

管平湖先生弹的《获麟操》(也称《获麟》)是我非常喜欢的曲子。第一次听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虽然古琴曲都是主题先行的,但我乐意把它们当作无标题的音乐。刚开始大量听古琴曲时,我把许多古琴曲放到播放器里随机播放,大部分我都不知道名字,遇到喜欢的再去搜寻曲名和演奏者。有天耳机里响起一段泛音,是个老录音。古琴的泛音总是清泠的,老录音里的泛音还总带有种飘忽不定,但这首曲子的泛音让我感到它是黯而沉的。整首曲子像热火燃尽,虽然底色是冷的,但余温尚在。

后来我知道这首曲子是《获麟操》,我觉得它的曲调及管先生的演奏,都与此主题无比贴合。在现存的古琴曲中,《获麟操》只算一首小曲,不过四五分钟的长度,但它写的是一个很大的主题。

公元前481年的春天,鲁国国君鲁哀公带着队伍在鲁国西部一个叫作“大野”的地方狩猎,贵族叔孙氏的车臣捕获了一只动物,不像鹿,也不像马,四足而独角。那个时代的人都不认识这种动物,觉得这是一只怪兽,不祥。多闻博识的孔子那时已经结束漫长的游历,回到鲁国有两年了。他说那是麒麟。据说这种动物的出现是一种祥瑞之兆,它总在圣王治世的时候出没。孔子没有因为见到传说中的动物而喜悦。因为麒麟出现在一个不该它出现的时代,以至于所有人都不认识它,他想到了自己。

《春秋》向来是皮里阳秋,字字含有深义,这个事件被充分解读。它被认为是,瑞兽非时而出,被当成怪兽,而孔子就像那只麒麟,本来应该辅佐圣王,却不被人识。同时孔子也想到那个时代,衰落已经成为一种无可挽回的必然。他的理想失败了。回到鲁国的他在做人生中的最后一件事情,编写《春秋》。但麒麟的出现提醒他,这一切只是徒劳。他在见到麒麟后说:“吾道穷矣。”他把这件事情记到了《春秋》里,原文只有九个字:“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然后绝笔于此。两年后,孔子去世。在孔子一生的活动里,他通过礼乐和文教恢复周代制度的梦想破灭,而晚年以修史的方式使乱臣贼子惧的愿望也终止于获麟。

這只是一个关于动物的故事,以及一部史书中仅仅九个字的记录,却是映衬一个时代的哀音。

很长时间以来,史学界关于“春秋”时代的认定都是以获麟为止。

获麟之后,有人写了一首歌来描述孔子的心境:“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于是也有了这首叫做《获麟操》的曲子。

虽然有人说是孔子作了这首曲子,但它实际并没有那么古老。东汉末年蔡邕的《琴操》中没有提到这首曲子,这么重要的主题,在当时如果已有这首曲子流传,不可能不被收录。但是尽管不是孔子所作,它依然属于流传到现在的最古老的琴曲之一。

孔子在音乐史上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琴是一件个人化的乐器,后来我们把它定位成“文人音乐”。那么,在这个定义下的第一个琴人是谁呢?我想应该就是孔子。伯牙、师旷等音乐家的形象太模糊,墨子非乐,老庄超越了音乐,而孔子恰好在中间。他对中国音乐史非常重要,但起的大多是反作用。他在音乐上的保守态度影响了中国音乐两千年,中国古代音乐的不发达很大程度与儒家有关。尽管这是后人独尊儒术的问题,而不是孔子直接造成的。

孔子特别重视音乐,音乐是周代官学教授子弟的六大课目之一。作为西周精神继承人的孔子,自然是以六艺为教育与自我教育的根基。他教授音乐的目的并非为了美育。儒家认为音乐和礼仪是一体的,礼乐文化的核心是一种政治哲学,而学习礼乐,在孔子的眼里就是一种模拟的政治实践。孔子一生的理想在于辅佐圣王,恢复西周的理想制度。他觉得自己的时代已经是礼崩乐坏。而回到黄金时代的方式就是克己复礼,恢复当时的礼乐。最后,孔子失败了。

我不喜欢孔子的理想,但喜欢理想主义的孔子。孔子的人物魅力就在于他是个失败的理想主义者。

孔子的古琴老师是鲁国的乐官师襄。孔子在跟随师襄学习的时候,师襄说他自己虽然以击磬为官,但能于琴。这里恰好说明了这两种乐器的性质。钟磬是礼乐文化的一部分,击磬是师襄的官方身份,而作为个人,他演奏古琴。它们是不同类型的两种乐器,这点很重要。琴的根源也许是宗教和礼制,那是所有音乐产生的源头,但音乐终将独立。虽然古琴的理论一直有将音乐再度神秘化或者伦理化的倾向,但艺术的实践总会有自己的去向。

关于音乐的功能,中国的音乐理论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认为音乐具有一种神秘的来源,音乐与万事万物都有一种绝对的联系,它能帮助人达到天人合一的状态,音乐的目的在于感通天地,这是一种原始宗教的、一种含糊不清的神秘主义的音乐观;还有一种虽然认为音乐是来自于心,是人类心理对于声音的情感反应,但这种反应必须有所规范,它应该反应到一种和谐的心理状态,乃至社会秩序。音乐的目的是教化,它与礼的原理相反,礼是由外部作用于人心,而乐是由人心作用于外界,但最终音乐与礼仪的目的是一致的,它们互为表里。聆听和演奏音乐是为了使内心以及社会都处于一种和谐有序的状态,这是一种典型的儒家音乐观。基于这两种理论,音乐都只可在限定的范围内发生。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径,就是为个体、为艺术的音乐。这才是我们普遍认为的音乐,它在前两者的挤压中艰难地前行。我觉得琴便是属于这样的音乐。琴是独立的,它既不属于宗教,也不属于礼教,也许它来自这两者,但它独立出来了。尽管在过去许多年里,古琴在名义上一直属于“圣人之器”,但它以独特的音乐语言和琴人的个体之美流传至今。反而那些黄钟大吕都泯然历史了。

近代的琴家杨时百也曾感叹礼崩乐坏。在清代的祭祀中,古琴仅仅作为道具存在,琴弦用麻绳搓成,弹琴的时候只有动作,没有声音,那是一种理直气壮的滥竽充数。出现这种情况,归根结底是因为这样的场景其实并不需要古琴。琴既不是什么“圣人之器”,也不属于“礼乐”这个传统。在中国的琴人传记中,除了春秋时期的几个乐官以外,并没有哪个著名的琴人是在儒家的礼乐场景中充当乐师身份的。古琴并不是一件合奏乐器,这是它的特点。它属于个体,就好比师襄说自己“以击磬为官,然能于琴”,特别强调他在官方身份中演奏的是磬,但同时也能弹琴。因为,弹琴是他个人的事情。

《获麟操》是关于孔子的琴曲,但它并不属于孔子所希望恢复的那种音乐。

在漫长的愁闷时光里,琴应该给过孔子许多心理安慰。他跟随师襄学习过《文王操》,经过反复练习,最后仿佛从音乐中见到了文王的形象,那不是理想制度化身的文王,而是一个可以以情感去体认的文王。他也曾在从卫国返回鲁国时,因见到空谷中的幽兰而鼓琴作歌。看到幽兰时,他想到的是自己,而看到麒麟时,他想到的除了自己,还有时代。

《获麟操》完全符合《风俗通义》中对于“操”的定义:忧愁之作。

我总把《获麟操》当作《神人畅》的对位,两首曲子篇幅相当,一首属于“操”,一首属于“畅”。《神人畅》所描述的是绝地天通之前人神杂糅的场景,是一首神秘原始的曲子,而《获麟操》则复杂一些。如果说《神人畅》是一首神秘主义的作品,那么《获麟操》则属于古琴当中更重要的传统,即人文主义的传统。

绝地天通的结果是政教分离,而礼崩乐坏是自由思想的兴起,这两者其实都不是什么坏事。

这首曲子我一直放着,没弹,也没听,直到去年年末才想起来,按印象中管先生的节奏,对着《神奇秘谱》弹了下来。我喜歡这首曲子,与以上的随想无关。音乐是不需要诠释的。对我来说,这首曲子只是关于一只什么都不像的动物,在一个没有人认识它的时代,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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