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积电拓荒
2023-08-23汪波
即便许多年过去,张忠谋仍将在博士入学资格考试时的失利,当作人生最大的幸运。
他不是失败了一次,而是失败了两次。
1954年2月,张忠谋第一次在麻省理工学院机械系博士入学资格考试中失利,教授多给了他一次机会,允许他第二年再尝试一次。整整一年,他都在用功复习,成绩揭晓后,张忠谋站在榜前,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按照麻省理工学院的规定,两次通不过,即永远失去申请资格。
此时,张忠谋已经成家,父母在美国经营着一家小店维持生计,他又是独子。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却被突然叫停,张忠谋深受打击。
张忠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在学业上受挫,他成绩一直优异。
抗战期间,他进入重庆南开中学,每天吃榨菜和粗糙发黄的米饭,学习桐城派古文;胜利后,他到上海读商学院,后再次到中国香港,申请到哈佛大学就读,之后因为要读理工科,又转学到了隔壁的麻省理工学院。
在麻省理工学院,张忠谋投入了5年的青春年华。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查尔斯河边的机械博士梦碎了。
其实,这次失利不只是他个人最大的幸运,也是中国台湾科技产业的幸运,甚至是苹果、超威半导体(AMD)、高通和联发科等世界一流科技公司的幸运。
阴差阳错,张忠谋进入了陌生的半导体行业。
新竹领命
1955年,即张忠谋博士资格考试失利的那一年,他四处找工作,拿到了福特(Ford)汽车、希凡尼亚(Sylvania)半导体等4家公司的聘书。
他本已拿定主意去福特公司,那里的岗位不仅跟他的机械专业对口,且工作稳定,这对刚刚结婚、需要赡养父母的独子张忠谋来说,很有吸引力。
福特公司给出的月薪是479美元,比希凡尼亚半导体低了1美元。
张忠谋拨通了福特公司人事经理的电话,希望福特提高一下起薪。
“我们不讲价,如果接受就来,不接受就请便。”面试时还谈笑风生的人事主管正色说道。
年轻气盛的张忠谋感到被羞辱。他开始反向思考,是去干一份四平八稳的工作,还是去半导体领域冒险?
他最后的决定是:去希凡尼亚半导体公司!就这样,区区1美元之差改变了一切,随后的人生轨迹也完全转向。
在希凡尼亚半导体公司,张忠谋先工作了3年,后又在德州仪器公司 (Texes Instruments)做了25年,位至副总裁。
其后,他结束了在美国36年的生活,来到中国台北郊外的一片“处女地”——新竹工业园。
1985年,张忠谋接任中国台湾工业技术研究院院长。上任第一天,前一任院长方贤齐拿着一张清单来找他,上面列出了该院的优先待办事项。
来新竹之前,时为中国台湾经济事务负责人的李国鼎,数次邀请他,张忠谋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直到李國鼎提出,张忠谋可用他在德州仪器公司的经验,来帮助台湾地区将科研成果转化为工业经济增长。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邀请,就像电影《教父》里的情景。”张忠谋动心了。
方贤齐的清单里,有一项建立一家晶圆制造厂的规划。他叮嘱张忠谋,李国鼎对此事非常重视,可能过几天就要来当面商谈。
李国鼎被誉为“中国台湾科技教父”,制定了台湾地区的科技发展策略,还担任着应用技术发展小组召集人一职。
果然,张忠谋很快就接到了李国鼎的电话,李国鼎邀请他参加会议讨论。
“我们计划大力推动半导体技术的发展。你有丰富的半导体业务管理经验,我们希望你创办一家新的半导体晶圆制造厂。”李国鼎希望张忠谋回去后想一想,拿出一份可行的计划书,期限是一个星期。
回到工业技术研究院的办公室,张忠谋开始思考。
在半导体行业,当时,台湾地区能够拿得出手的,几乎没有什么——既没有优秀的芯片设计公司,也没有广阔的市场。
在德州仪器公司工作多年的张忠谋清楚,半导体是全球性产业,只有做到世界一流,才可能有立足之地。
当时美国实力雄厚,欧洲紧随其后,日本异军突起,而中国台湾基础薄弱,没有任何积累,一家新成立的半导体公司,要想开拓出一片天地,何其困难!
唯一可能的一条路就是,扬长避短。
台湾地区有什么长处呢?只有一些中低端的制造业,当时最大的制造企业是台塑。
那么,制造业会是半导体产业的未来吗?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地区的工厂替代日本,开始为欧美企业加工成衣和玩具,从中收取微薄的加工费。
在人们心目中,制造业一直是一个低端行业。人们用“微笑曲线”描绘制造业的地位——高附加值部分集中在“嘴角”,分别是研发和市场;低附加值部分则在向下弯曲的部分,那里是制造业。
制造立业
现在,张忠谋来到中国台湾新竹,他又要面临一个选择:
是像德州仪器公司那样开办一家传统半导体公司,还是去做别人不敢做的事?
张忠谋选择后者,他将目光聚焦到芯片制造领域。这一选择可以避开设计和IP等短板,而且能发挥自己在制造方面的长项。
1958年,他加入德州仪器公司时,就是从制造入手做出成绩的。
那时,公司接到IBM公司的一笔晶体管订单,制造出来的成品良率几乎为0,张忠谋负责的NPN型晶体管制造难度更高。
张忠谋每天一直干到午夜第三班才下班,第二天早上8点又回到公司,最后将NPN型晶体管成品良率一举提高到20%,甚至超过更容易制造的PNP型晶体管成品良率。
如果他创立的公司,也就是台积电以芯片制造为主业,那么客户是谁呢?
20世纪80年代,几乎所有的半导体公司都遵循着所谓的“垂直模式”,即集成器件制造模式(简称IDM)。
换句话说,它们自己设计、制造,搞定全流程,不需要别人插手。
那个时候,业界都深信超威半导体公司的老板桑德斯说过的一句名言:“好汉都有晶圆厂(Real Man Has Fabs)!”
1985年,纯做设计的芯片与技术公司(Chips and Technologies)去找投资,屡屡碰壁,因为风投公司感到困惑:一家半导体公司竟然没有自己的晶圆厂!
“半导体公司一定要有自己的晶圆厂吗?”张忠谋问自己。
他此时已年过半百,年轻时的意气用事都已从他身上消退,但他的字典里绝没有“不可能”这个词。
当初,他从机械专业转而进入半导体行业,从头自学威廉·肖克利(晶体管发明者之一)的经典著作《半导体中的电子与空穴》,成功地进入了这个新领域。
张忠谋想起,在德州仪器期间读过卡弗·米德(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教授)于1979年写的一本书,米德在书中断言,芯片设计应该跟制造分离。
就是说,当设计独立出来时,应当有与之配套的制造企业。于是,一个念头从张忠谋的脑中闪出:这会不会成为一种可能的半导体生态呢?
现在,张忠谋要创办一家纯代工的晶圆厂,这样的工厂在世界上没有先例,这一次,他不准备用别人的看法来决定自己的行动。
洛克定律
代工会是未来的趋势吗?
张忠谋不能完全确定,但有一个重要因素在背后发挥作用,那就是“摩尔第二定律”或“洛克定律”。
1968年,诺伊斯和摩尔创办英特尔公司时,他们找到了资助过他们创办仙童半导体的风险投资人洛克,他们只需筹集数百万美元,就能拥有自己的芯片生产线。
十几年后,这笔费用上升到一亿美元。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洛克定律”指出:半导体晶圆厂的成本,每四年就翻一番,增长速度比摩尔定律预计的翻倍速度慢得多,它也符合指数定律,随着时间增长,它的威力就会逐步地显现出来。
当开办一家传统半导体公司费用变得很高时,芯片设计的创新,就会受到影响。
张忠谋想到,他在德州仪器公司时,曾见过许多有创业想法的芯片设计者,都苦于筹集不到足够多的资金开办晶圆厂。
既然个别设计公司已迈出与制造分离的第一步,为什么不成立一家公司,为设计公司提供制造服务呢?
早在20世纪60年代,仙童半导体就开创将芯片测试和封装外包的模式,在人力和土地便宜的中国香港、日本等地,他们设立封装测试厂,将加工好的芯片运过去。
70年代,张忠谋曾陪同德州仪器总裁来中国台湾考察,并在那里设立加工厂。他们看中的,就是台湾地区土地便宜、人力成本低廉。
张忠谋想清楚计划的前前后后,数天后,他向李国鼎提议:设立一家纯代工的晶圆制造厂——不是为自己制造芯片,而是为别的半导体公司,即那些只做芯片设计的公司。
計划很快就得到批准,但行政部门只能出一半的资金(1.1亿美元),剩下的一半,需要张忠谋自己去筹集。
最后,张忠谋找到唯一一家愿意投钱的大公司——荷兰的飞利浦公司。
飞利浦公司买下台积电公司28%的股份,剩下的22%,则由李国鼎等人动员一众私人中小企业凑齐。
飞利浦公司在半导体行业里算不上顶尖。在一年前,飞利浦刚刚创办了一家制造光刻机的小型合资公司阿斯麦尔。
经过两年筹备,56岁的张忠谋,于1987年创建了世界上第一家纯晶圆代工厂——台积电公司。
订单纷至
台积电刚成立,其代工模式存在着一个致命缺陷:缺少稳定的市场。
如果台积电去找设计公司接订单,当时,全球设计公司的数量只有两位数,大部分都是初创企业,其订单总额都无法与台积电公司自身的运营成本相抵。
于是,张忠谋去找欧美半导体行业的大公司,请求它们在旺季时,把一部分订单交给自己来做。
生产淡季时,这些公司只会将订单留给自己的加工厂,台积电公司只能当一枚“备选棋子”。
那么,台积电选择制造业作为芯片产业的突破口,是否选错了方向?
张忠谋还是将希望寄托在无厂设计公司身上,例如赛灵思公司、阿尔特拉公司和芯片技术公司,它们只负责设计,不生产芯片。
一开始,初创的无厂设计公司,会去寻找那些有多余产能的半导体公司,利用淡季订单少的空档,来为自己加工芯片。
晶圆厂也乐意这么做,以避免机器设备空闲,白白折旧。赛灵思就找到日本精工来制造自己设计的FPGA。
当越来越多的无厂设计公司涌现出来时,它们的担忧日益加剧:如果晶圆厂在旺季无法给自己加工芯片,它们该怎么办?
显然,市场需要一种更加稳定的制造供应模式。
这时,台积电纯代工厂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代工厂不为自己生产,不存在所谓生产淡季、旺季,比传统半导体晶圆厂更愿意放下身段。
代工厂也尊重客户的IP,认同一切设计都是客户的。实践证明,正是这种稳定性和尊重“黏”住了许多客户。
代工厂自己不设计产品,与客户之间不存在竞争关系。而且,代工厂能帮助设计公司走向成功,其自身也能随着设计公司的发展而一起壮大起来。
这正是“水利万物而不争”,张忠谋认为,这种商业模式行得通。
台积电的理念说得过去,技术起点却不高。
早在20世纪70年代,中国台湾工业技术研究院就引进美国无线电公司的7微米生产线,那只是一条试验线,没有实现产品量产,比当时主流技术落后一代。
到1985年,主流技术又前进一代半,而中国台湾工业技术研究院仍守着以前的技术,台积电成立时,已经比当时最先进的技术落后两代。
如此落后,台积电如何追赶?
就在公司成立的1987年,EDA巨头新思科技公司搬到加州,主打逻辑综合工具,次年,楷登电子公司成立,提供布局布线工具。
两家EDA公司,能提供从前端到后端完整的设计工具。有了EDA工具,无厂设计公司和系统公司就能自行完成设计,将版图发给台积电,然后等着收货就好了。
一个简洁的产业链条就这样诞生了。它绕过专业芯片设计公司,也绕过传统半导体制造公司。客户和芯片成品之间,只剩下最短的一跳。
1988年,英特尔CEO格鲁夫一行访问台积电,并答应把一些订单交给台积电来做。台积电拿到英特尔的订单后,有越来越多的公司找上门来。
四年后,台积电的技术与世界领先水平的技术差距,缩小到一代。
十年后,台积电赶上除英特尔公司之外的其他晶圆厂。看似低端的代工想法,让台积电逐渐成为全球最先进的半导体制造企业。
代工崛起
1993年,英伟达成立时,开办一家带晶圆厂的半导体公司,需要筹集上亿美元,而英伟达募集到的资金远远不够。
“我第一次听说台积电公司和张忠谋时非常激动。”创始人黄仁勋回忆道。
“我立刻写了一封信给张忠谋,这是我当时唯一能联系到他的方式。一天,他给我打了电话。制造芯片和实现梦想的障碍就这样消失了。台积电公司发明的模式很纯粹,只有我们成功了,他们才会成功……”
成立于1995年的Marvell,同样因台积电的代工模式而受益。
“张忠谋的代工模式释放了无数工程师的创造力,让无数人梦想成真。”Marvell公司副总裁陈若文说。
“张忠谋完全改变了半导体行业的生态结构,他使得人们只需几百万美元,就能成立创业公司,而不是几千万美元。”斯坦福大学工程学院院长詹姆斯·普拉默评价说。
开办晶圆厂的成本继续飙升。
2002年,英特尔公司CEO保罗·欧德宁估计,建设一个晶圆厂要花费20亿美元。到2006年,三星公司的晶圆厂成本为40亿美元,2014年,三星建设存储器晶圆厂的费用,达到了140亿美元。
在成本压力之下,不断有半导体大公司退出芯片制造领域,转成无厂模式。
曾经说过“好汉都有晶圆厂”的超威半导体总裁桑德斯,也关停了其加工业务,转而将其交给一家代工厂。这家代工厂,演变成了世界第二大代工厂格罗方德(Global Foundry)。
一些半导体公司,如德州仪器,没有完全退出芯片制造领域,也把相当部分业务外包出去,只保留了一小部分不需最新工艺来实现的模拟芯片制造业务。这些公司,成了所谓的轻晶圆厂(Fab-lite)。
在芯片130纳米时代,全球有22家半导体公司有最先进的晶圆厂;到22纳米时代,全球只剩下7家半导体公司有最先进的晶圆厂:英特尔、三星、IBM、台积电、格罗方德、联华电子和中芯国际。
到7纳米时,只剩下台积电、三星和英特尔;2020年,5纳米芯片量产时,赛道上只剩下台积电和三星。
21世纪第一个十年,台积电开始与EDA厂家、IP提供商组建联盟,并开发加速设计流程的工具;台积电还与阿迪森(Artisan Components)合作,为客户提供设计中需要的标准单元IP。
2020年,无论苹果手机和笔记本中的最新CPU,还是英伟达GPU、高通5G芯片,都是由台积电生产的。
芯片复杂度越来越高,制造成为整个产业链条中最艰难的一环。
没有人预计到,在全球集成电路份额方面,代工厂所占比例,从1987年的0%增加到2020年的84%,完全碾压传统半导体垂直整合制造厂商。
当年,英特尔公司拒绝投资台积电,不看好代工模式,到了2021年,英特尔公司也宣布开始做代工……
张忠谋也早已圆了博士梦。
1961年,德州仪器总经理约见张忠谋,提出资助他全职讀博,条件是学成后继续服务该公司。这一次,张忠谋通过了资格考试,进入心仪的斯坦福大学。
三年后学成,33岁的张忠谋从加州返回得克萨斯,一路驾车驰骋,迎接他的是广袤的草原和望不到边的未来……
本文选编自《芯片简史—— 芯片是如何诞生并改变世界的》汪波著,湛庐出品并授权刊载,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2023 年 4 月印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