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乐现场的表征与价值研究
2023-08-23周杨章崇彬
周杨 章崇彬
一、巴赫金狂欢化理论概述
(一)狂欢化的由来
狂欢节源自于盛大的狂欢节庆典活动。类似狂欢节的节日可以回溯到古希腊-罗马甚至更早的历史时期。在古希腊时期,人们崇敬酒神并举行祭拜仪式:奥林匹克神系中,狄俄尼索斯掌管丰收,凡逢收获季节,人们在歌舞中向酒神献上祭品,并祈祷来年的丰收。祭献活动过后,人们佩戴上面具,穿着奇装异服到街上肆意狂欢。在更广泛的意义上,狂欢节庆祝活动还包括但不限于不同地区、国家和时期的被特定命名的庆祝活动,如复活节、愚人节抑或圣诞节等,甚至是可能暗含某些狂欢性质的日常活动,如市集中的一些行为和某些现场的音乐表演。巴赫金把类似狂欢节的庆祝活动的整体称为“狂欢节风格”,这显然具有其象征性的意义。
(二)狂欢化的基本内容及历史演化
巴赫金指出:“狂欢节已经发展出一整套感官形式的语汇,每一种都拥有独特的象征意义,从复杂的大大小小的群众集会到个体或个别的的狂欢行为,这种语言表达了狂欢世界的统一愿景[1]。显然,这种独特的语言并不适合精确地翻译成书面语,甚至是抽象的概念。然而,它可以通过艺术形象的语言进行某种程度的解释,即转变为文学语言。正是这种狂欢式抽象到文学中的现象,我们称之为狂欢化。简而言之,将狂欢节的感性而具体的行为转化成文学表述的语言,就是狂欢化。
巴赫金将有关狂欢化的一切问题放到欧洲历史及欧洲文学发展史及欧洲历史的流程进行研究:他不但精细酌量了文艺复兴时期以及中世纪时期的文学狂欢化现象,而且通过文学狂欢程度较高的特定作家的作品对上述以及其他时期的狂欢现象进行了细致的总结和梳理,简明扼要地说明狂欢是如何有机地嵌入他们的作品中的,并对狂欢化的历史演进进行了概述[2]。毫无疑问,狂欢节起源于狂欢节本身,17世纪下半叶以前,人们直接参与到狂欢节活动中,并將其具象化。在古希腊-罗马时期,狂欢节体裁的文学作品都与狂欢节直接相关,某些体裁甚至直接为狂欢节庆典活动服务;从中世纪开始,许多用各种白话文和拉丁文写成的比拟狂欢体文学,都不同程度地与狂欢节庆典活动有关;至文艺复兴时期,狂欢化的趋势蔓延到正统文学的所有体裁,整个文学实现了非常深入和完整的狂欢化。然而,17世纪下半叶以后,狂欢节不再是狂欢化的直接来源,狂欢体文学的影响逐渐取缔了其地位。对于近代大多数的作家来说,狂欢化作为一种文学体裁传统意义更为重大,非文学性的直接感官刺激——真正的狂欢节现场意识较为模糊。然而,狂欢节的种种特征随着时间的糅合已被不断吸收到多种文学中,与它们的自身特点融合,同时作为这些体裁的组成元素而存在[3]。狂欢化作为一种由狂欢式的直观行为所纯化出的精神文化现象,同时也可看作一种特有的文艺思维方式和世界观,它不是一个封闭的自足体,而是一种不息变动的开放性体系,诸多固有观念在这里被破坏,死亡与新生交替变更,解构与重构合二而一。
狂欢化的内核,是以一个被狂欢节精神所浸染的世界感受、乌托邦化的理想、平等对话的精神和开放性等特点为基础。狂欢化的氛围使社会等级暂时取消,原有的权威、屈从以及社会地位暂时消失,人们以一种无拘无束的状态存在,一个乌托邦式、自由平等的“狂欢式的”世界被暂时建构起来:狂欢精神使一切被等级观念所限制的东西都重新焕发出活力。
二、摇滚乐现场狂欢化的来源——摇滚乐中的暴力美学
摇滚乐现场之所以能与巴赫金狂欢化理论的诸多特质相联系,甚至与它的来源——狂欢节极为相似。摇滚乐的世俗根源——布鲁斯,最初,它是在南北战争后的南方黑人社区中出现的一种歌唱风格。一般来说,它被认为是由田间工作的劳动号子和劳动歌曲演变而来。[4]它也代表了被压迫者锥心刺骨的凄声;同时,黑人的宗教与白人不同,他们并不是通过静坐参禅来接近上帝,而是通过肢体的运动与宣泄性的呐喊,在在迷狂中达到忘我[5]。抛开历史起源问题,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音乐与生俱来的“基因”与其内在“性格”,它是由 "声学暴力 "这种力量作为驱动的,以及这种文本特质与思想感情的完美连接。
(一)蕴含冲击力的表演形式
在表演形式上,摇滚乐构建出了一个高能的力场,演出时普遍使用先进的技术成倍地放大声音的强度,利用噪音和基于声音的音乐元素来增强音乐的悬念和紧张度,结合高密度且极富动力性的节奏加之舞美对表演进行诠释,与此同时,现代技术与数字媒介的应用以及与音乐本体的有机结合,不仅在听觉上满足了参与者,也不乏现场带给人的视觉震撼[6]。“本性与直率”永远是摇滚乐的标签,手舞足蹈的身体叙事以制造自维空间的癫狂,电声的运用制造了类似噪音的乐音,音响的强震感往往是长时间强力度的进行,进而让在场的乐手和乐迷共同置于狂欢性的躁动中。
(二)极富动力的节奏节拍
值得另外一提的是摇滚乐的节奏节拍,摇滚乐中较为固定的节拍律动主要是由鼓与节奏吉他完成。同时,低音鼓与贝斯的紧密结合加强了音乐律动感,特别是在金属等快速的作品中尤其突出。旋律节奏多以小切分、大切分、附点、弱起等不规则的节奏型构成[7],这些共同构成强有力的推动力,从而音乐充满现代生活的动感,进一步打破了艺术与生活的界限,使艺术变得更为平易近人,足以让共乐者同疯狂。
三、巴赫金狂欢化理论在摇滚乐现场的映射
巴赫金的狂欢节化理论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狂欢节本身。虽然这个特定的仪式已经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中消解,进入非封建社会的人们也不再生活在教会的压迫之下,但“狂欢节”依旧作为一种象征性的意义被保留下来。虽然巴赫金的研究视域集中在小说体裁,但其狂欢化理论的意义是无比深远的,远远超出了小说这一文学体裁,甚至超越了文学的畛域,其诸多特点与摇滚乐现场的多种特质异曲同工。
(一)狂欢式的感受——现场宣泄的狂欢化
摇滚乐最令人瞩目的感性特点之一是其“重击如鞭、狂热和宣泄”的声音,这种音响形式联结了情感与思想。诸如,重金属重击如鞭、狂飙式的吉他演奏风格已经成为摇滚文化族群的一种“音响图腾”,引无数摇滚乐迷顶礼膜拜。这在像Van Halen这样的乐队表演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美国康涅狄格州的音乐会上,当昏暗的灯光突然打在乐队主唱身上时,现场所有的乐迷将淤积着的期待、渴望与冲动洋溢着倾泻而出,瞬间欢呼声和掌声响彻云霄。电吉他伴随着主唱的一声狂呼而咆哮,如同数万把利剑划过天空,在巨大的掌声中掠过舞台,咆哮着冲开台下巨大的欢呼声。台下的乐迷没有时间思考,燃烧的乐场就绽放开来,乐队编织了一张音质的火网,开始了疯狂而激情的焚烧。此时,会场上所有的生命都被淹没在声场肆意的噪音中,仿佛空气都如烈火一般炽热。为之四顾,沸腾在人山人海的狂热氛围直逼舞台,无数的灯光悬挂在高空,把整个舞台装点得灿烂恢宏,这些灯光也像有生命似的,伴随着热情洋溢的音乐与现场的人们一起纵情燃烧[8]。
对于正在努力应对高压力生活方式的当代人来说,似乎缺乏情感表达的渠道,摇滚乐现场的出现很大程度上为现代人群提供了一个可以“极尽本性之所能”的平台。人们置于这种狂欢化的现场,暂时性地从过往的经验、社会地位、阶级差距中抽离,并抛弃乏味的的情绪尘垢,舞台上洋溢着狂热的歌声与有冲击力的灯光和声音的融合,散发着一种压制性的激情,进入一种不日常的、甚至与平日的严肃压抑完全相悖的混乱狂欢状态,并在高度兴奋中以紧密的参与度和乐手一起完成肆意狂欢的氛围,并在这个“狂欢力场”中补充能量。这种暂时性的”狂欢节“仪式,作为狂欢文化的当代版本,大量地保留了狂欢的价值和意义[9]。
(二)阶级和地位的暂时消解——现场无差别的平等参与
就摇滚乐的起源而言,其最初即为超越民族和种族文化差异的多元化聚合体,也是黑人和白人文明相互作用的文化杂合子,这意味着它从诞生开始,就具备着兼收并蓄的能力,并在时间的冲刷打磨下愈发宽容。冷战时期的美国受冷战思维及持续存在的民族主义问题的影响,极度排斥外来民族的文化(抵抗社会主义国家文化的现象最为显著),但美国反正统文化的先锋们挣脱主流政治文化的枷锁,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和种族歧视,嬉皮士们以他们倡导的“博爱”态度,积极从他民族文化中寻找充满生命力的音乐元素来武装自己。对于当时冷战的音乐反抗产物——迷幻摇滚来说,对东方音乐的吸收(如斯塔尔琴的引入)则是这一理念最直观的例证[10]。
摇滚乐所倡导的“平等”在演出现场同样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摇滚乐的演出现场,其实并不存在单纯的“受众”,听众往往高度参与音乐的生产过程:场下观众的高度参与性以及歌迷的疯狂行为均远远超过其他古典或流行音乐演唱会。乐迷来到现场也并不是持有一种追星的态度,而是想要享受音乐,他们与乐队地位平等,都已成为这个狂欢现场的组成成分。青年摇滚乐迷在参与现场的过程中,通过个体间的互动与协作,构建了一种无差别的乐迷身份认同,Pogo、Mosh、死墙、金属礼、跳水、甩头等动作都是独属摇滚乐现场的传播方式[11]。其次,摇滚爱好者有机会参与现场表演,与乐队成员互动,甚至以“表演者 "的角色,准备在舞台上抢占聚光灯。
摇滚乐,一个从一开始就被赋予反叛精神的音乐流派,却在其演出现场中培养了最具凝聚力的团结氛围。在这些仪式性的体验中,粉丝们忽略了他们的个人区别,摒弃了任何身份或等级的界限,融合成一个无差别的集体,原有的权威、屈从以及社会地位暂时消失,人们以一种无拘无束的状态存在,表演者与观众共同创造出了涌动着热情与生命力的摇滚现场,而摇滚乐迷参与合唱与现场互动,此外,它在乐迷身上培养了一种强有力的归属感和身份认同感,一个乌托邦式、自由平等的“狂欢式的”世界被暂时建构起来,使一切被等级世界观禁锢的事物得以重生[12]。
(三)广泛的对话精神:持续性的现场信息交互与情感传播
一些较受欢迎的Live House场次中,蜂拥的人群使个体之间的距离缩短,乐迷们几乎已经到了“贴脸”交流的状态,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更为密切的同时,乐迷与乐手的距离也极为接近,在这种近似零距离的信息交流场中,乐手用身体符号和声音表现诠释音乐氛围,乐器的音色与音量几乎直观地冲撞到乐迷面前,同时乐迷将自己潜意识的反应不加思索地抛回,由此形成一个闭合的、情感交互的回路。但观其本质,还需要回溯到摇滚乐产生的源头——非洲黑人音乐。非洲艺术学者罗伯特发现,西非部落中,进行鼓乐演奏时的“倾倒程序”:舞者弯腰并靠近鼓者,有时候会弯腰碰到主要鼓者面前的地面”,研究表明,在非洲文化中这通常代表着舞者对鼓者敲出撼人乐句进行交流与回应的信号。“呼叫与回应”作为非洲音乐在演奏时不可或缺的环节,带有沟通和交流的意味[13]。在摇滚乐的完成过程中,乐手与乐手间,观众与观众间也存在这种潜在的互动交流联系,而这样的联系尤其体现在Live House这一特殊空间里。在现场音乐场所的脉动氛围中,一种类电力的刺激被表现出来,将现场的能量强化到令人振奋的高度。这种能量极大地增强了与会者的热情。这些音乐场所的连续性,如Live House,促进了一种持续的互动,使摇滚爱好者体验到一种强大的情感交流。正是通过这种参与和介入,摇滚乐迷真正遇到了参与的乐趣,并培养了深刻的归属感,以及情感共鸣的加深。
摇滚乐现场演出不仅体现为表演者在舞台上对于歌曲的演绎,或者为乐迷带来现场音响的冲击,笔者在亲身体验与欣赏摇滚现场视频之后,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摇滚力场下表演者与参与者所建构出的狂欢化的群体氛围。纵然摇滚现场强烈的节奏、无限放大的音量与表演者纵意的行为营造了肆意狂欢的音视环境,而观眾对表演者的齐声喝彩、观众之间亲密无间的协助互动更不断推动着这种集体性的狂热。摇滚乐现场充满激情、放荡不羁的表演与接受,共乐者动态接受、集体参与及毁灭地位与阶级的过程,这也正是古希腊时期狂欢节所创造出的“第二世界”,也是巴赫金论述的“狂欢节”中平等自由的乌托邦理想。
注释:
[1]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5期,第74-82页。
[2]张丽:《巴赫金表述诗学的狂欢模式》,《贵州社会科学》2021年第12期,第54-60页。
[3]蒋理,武闽:《巴赫金狂欢化理论的哲学内涵:两重性相互转化》,《贵州社会科学》2021年第4期,第22-29页。
[4]姚松圻:《摇滚乐演化史中的必然性和偶然性》,《音乐生活》2022年第6期,第27-31页。
[5]付菠益:《宣泄的仪式》,《中国艺术研究院》2008年,第110页。
[6]张笑梅:《中国户外流行音乐节的文化特征解读》,《音乐传播》2014年第2期,第53-58页。
[7]孙慧慧:《20世纪80年代中国摇滚乐研究》,《山东师范大学》2014年,第68页。
[8]周华生:《摇滚音乐叙事及终结》,《人民音乐》2009年第5期,第82-85页。
[9]周华生:《狂飙喧嚣的感性叙事——摇滚(乐)的存在及其声音感觉的逻辑》,《上海音乐学院》2009年,第160页。
[10]任少仁:《迷幻摇滚:音乐语言与社会意义》,《上海音乐学院》2010年,第49页。
[11]唐波:《摇滚乐表演作为演示类叙述的特征》,《北方文学》2019年第21期,第122-123页。
[12]姜在辉:《传播仪式观视角下的中国摇滚乐研究》,《兰州大学》2022年,第71页。
[13]刘芳芳:《跨文化视域下的披头士乐队研究》,《温州大学》2021年,第78页。
周 杨 南京艺术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章崇彬 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李欣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