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古亦今 楚韵和鸣
2023-08-23翟雨虹
本该在2022年問世的民族管弦乐音乐会《和鸣》,经历了数次推迟,终于在2023年3月20日在琴台音乐厅首演。或许是听众的的耳朵“干涸”许久、亟需音乐滋养,现场一千六百多个座位几乎座无虚席。音乐会获得了听众的极大赞赏。当然,这场音乐会的火爆绝不仅仅是这个缘由。
本场音乐会为国家艺术基金2020年度大型舞台剧和作品创作资助项目,项目负责人为龚华华教授,指挥为谭军教授,演奏团队为武汉音乐学院东方中乐团,作曲家由武汉音乐学院的赵曦、龚华华教授、吴霜副教授,青年教师姬骅、胡晶莹,及天津朱莉亚音乐学院院长、教授徐昌俊组成。这样一场经过若干年筹备、反复打磨而成的重量级的音乐会自然受到了广泛关注。
本场音乐会共有六首曲目,分别为《和鸣》(龚华华作)、《楚宫夜宴》(胡晶莹作)、《桃花流水》(姬骅作)、《楚腰》(吴霜作)、《穆商殇》(赵曦作)、《编钟徊响》(徐昌俊作)。作品的编制均为编钟与民族管弦乐。武汉音乐学院自曾侯乙墓编钟于1978年出土后,就组织教授、专家在乐律学、乐器演奏与创作等方面进行研究,进而进行一系列的创作实践,并举办了若干场编钟与民族管弦乐的专场音乐会,如《99巴黎文化·中国文化中国编钟音乐会》(1999年)、《华韵楚风——大型编钟与中国民族管弦乐音乐会》(2010、2019年)、《钟鸣楚天——2015年新年编钟音乐会》(2014年)等等……那么,《和鸣》作为使用同样乐器编制的音乐会,它的亮点和特色是什么?它如此受到观众喜爱的理由是什么?这就是本文需要去探寻的。在聆听音乐会后,笔者将其特征归纳为三个方面。下文将依次进行分析说明。
一、古韵——根植楚国传统的主题
(一)鲜明的主题
这是一场专门围绕“古楚国”和“长江流域”主题所进行的音乐创作实践成果,着力凸显以湖北为中心的、浓郁的“古楚国”地域特征。古楚国的历史辉煌灿烂,音乐、美术、诗歌等在当时取得了相当丰厚的成果。湖北在历史上地处古楚国的范围之内,而武汉音乐学院又是中部地区唯一一所音乐学院,天时地利的优势使得学院对古楚国音乐的研究,尤其是编钟的研究与实践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因此,本场音乐会便是在这样的基础上选定主题的。这样鲜明的主题能够使作品更加集中地、深入地表现楚国传统文化中的丰富内容。
本场音乐会的作品对楚国传统的表现方式分为几方面:要么体现了传统的音高素材,比如,《和鸣》《楚腰》使用了传统的“三音腔”、《桃花流水》使用了传统的民歌为音高素材;要么体现了楚国的礼乐制度,如《楚宫夜宴》描绘了楚国宫廷舞乐伴宴的场景;要么体现了楚国的审美与美学思想,比如《楚腰》体现了女子以细腰为美的审美,《穆商殇》体现了以悲为美的美学思想,《和鸣》《编钟徊响》体现了以和为美的美学思想等。
(二)多元的题材
作品题材的多元性同样是音乐会体现出的特征。虽然作品全部以体现楚国传统为主题,但是题材却是多元的。六部作品中,有描绘民间生活的,有表现宴会场景的,有突出楚国历史的,也有表现磅礴气势的。它们从方方面面来描绘楚国的生活,体现楚国文化的不同侧面,像一幅浓缩的古代楚国画卷。六首作品在内容上的具体分类如下:
第一类作品立意高远、气势磅礴。《和鸣》《编钟徊响》属于这一类别。两首作品为本场音乐会的开场和压轴曲目,它们都是为纪念曾侯乙墓编钟出土40年而作。两首作品的编制较为庞大,作曲家通过使用丰富的配器手法与大量的打击乐合奏来营造出气势磅礴的场面。开场曲目《和鸣》荣获了“首届编钟与民族管弦乐、民族室内乐作品征集评奖活动”一等奖,并于2019年在美国卡内基音乐厅演出。作品使用了古代楚国地域的音乐素材,以宏大的发展手法表现出了“朝拜”“战鼓”等场景。《编钟徊响》使用了40件乐器来呼应曾侯乙墓编钟出土40年。作曲家善用唢呐与笙等声音尖锐、穿透力强的乐器的齐奏、或无固定音高打击乐器齐奏等手法营造出千军万马呼啸的场面。但作品并不只是营造气势,还有很多细腻的处理。
第二类作品为宫廷宴乐、礼仪颂歌。《楚宫夜宴》属于这一类别。“礼”是社会等级规范和道德规范,“乐”是体现这一规范的重要手段。楚国宫廷“逐步建立起了以钟鼎为标志的礼乐彝器制度”[1]。《楚宫夜宴》集中地表现了楚国礼乐制度的标志性乐器编钟的用法。作品描绘了宴请宾客时楚国宫殿内热闹又庄重的情景。作品的前半部分中,编钟以低声部长音持续为基础,高音声部为旋律进行,并通过丰富的配器手法使编钟与其他乐器相结合,突出了编钟的庄重感、仪式感和音响的厚重感。
第三类作品形象鲜活、表现民风。作品《楚腰》《桃花流水》属于这一类别。两首作品聚焦于民间人物或景色,形象具体、鲜活,风格轻松、愉悦。其中,《楚腰》主要描绘人物。作品以楚宫舞者形象切入,描绘了舞者从孩童到长大入宫,并在宫中翩翩起舞的情景,从而反映出楚国追求女子“修长细腰”的审美。《桃花流水》主要描绘了景色和人物。题目源自于“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诗句。作曲家不仅描绘了桃花和流水的形象,还从这两种景色中联想到田间、水上劳动者的人物形象和热烈的劳作场面,从而赞扬了古代楚国人民热爱劳作、勤劳淳朴的优秀品质。
第四类作品表现厚重历史、古色悲壮。《穆商殇》属于这一类别。这是一部基于编钟理论文献研究,并以编钟为主体所创作的作品。这部作品没有情节化、形象化的描述,而是表达一种意境与情绪,传递出了一份历史的凝重与悲壮。也体现出楚国音乐“以悲为美”的音乐美学特征。
二、新声——新的作品与整体布局
音乐会的曲目均为近五年新创作的作品(部分作品已演出过):《和鸣》作于2018年,《楚宫夜宴》作于2019—22年;《桃花流水》作于2022年;《楚腰》作于2020年;《穆商殇》作于2022年;《编钟徊响》作于2017—18年。虽然新作品音乐会屡见不鲜,但从以往的编钟音乐会上看,作品类型可包含三种:较早创作的作品、改编而成的作品、重新配器的作品。因此,整场都是为编钟和民族管弦乐而作的新作品音乐会是首屈一指的。与改编而成的作品以及重新配器的作品相比,作曲家需要在构思、立意、创作技法等各个方面完全符合编钟和民族管弦乐的编制,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更加贴合古楚国主题,在风格上也更为统一。
同时,即使为编钟和民族管弦樂而作的作品已有一定的实践,但是自1978年的曾侯乙墓编钟出土以来,至今不过四十几年,尤其是整场主题相同且均为编钟与民族管弦乐创作的新作品音乐会是新颖的,也是有很大潜力和活力的。
六首作品的整体布局上也独具匠心。虽然在演出前笔者已欣赏过其中的部分作品,但在听完整场之后,笔者对音乐会曲目的整体布局有了更深的体会:六首作品间不设计中场休息,一气呵成,最大程度地保持了音乐会的连贯性、完整性,好似一副丰富多彩的楚国画卷。虽然是六位不同的作曲家创作的独立作品,但是曲目之间却有着自然的连接,因此整场音乐会像一部完整的套曲:六首作品的演出顺序为《和鸣》《楚宫夜宴》《桃花流水》《楚腰》《穆商殇》《编钟徊响》。开场作品和压轴作品气势磅礴,开场作品之后,描写礼乐场面的《楚宫夜宴》将气氛继续延续,其并未构成宏大的结尾,而是将情绪收回,从而更好地连接轻松欢快的作品《桃花流水》。《桃花流水》的轻巧的结尾很自然地进入风格相近的作品《楚腰》。随后经过情绪舒缓悲伤的《穆商殇》之后进入音乐会的最大高潮,整场音乐会在辉煌的情绪中结束。六首作品一首一尾遥相呼应,中间的作品过渡自然。
三、和鸣——古今和鸣的立意与手法
(一)古今和鸣的立意
音乐会的名称“和鸣”源自古代楚国音乐“中古谐鸣,雅俗共生,八方土风兼收并蓄而自成一体”的美学思想。楚国是南方的民族融合中心,音乐也表现了融合性的特点。其次,在古代乐器上,中国古代乐器可分为“金、石、土、革、丝、木、匏、竹”,这八种乐器特点各异又能相互配合产生和谐的音响效果。因此,该场音乐会的第一层含义是为了延续古代楚国“雅俗共赏”“以和为美”的音乐美学思想。
而在时代的发展中,“和鸣”则有更加进一步的含义。若仅仅为了还原古代的音响,那么古代的音乐在当代社会则无法获得新的活力。因此,传统的、古老的音乐要与时代发展相结合,从而展现新的生机。因此,“古今结合”是本场音乐会的第二层含义,也是重要立意。它既是古代乐器和现代乐器的结合(编钟与民族管弦乐),也是古代音乐元素和现代技法的结合(传统音列、民歌与现代作曲技法),更是古代历史和现代文明的结合。
(二)古今结合的创作手法
在六首作品具体的创作手法中,“古今结合”可归纳为三种方式:其一,现代的创作手法与传统的音高材料相结合。其二,现代的配器手法使编钟焕发新的活力。其三,现代的创作手法引发对古代情景的联想。
首先,现代的创作手法与传统的音高材料相结合。
《和鸣》以传统的五声调式四音组为音高核心,通过扩大、缩减、移位、变形等手法进行发展,并与传统的“三音腔”相结合。《楚宫夜宴》以古曲《春江花月夜》的音高作为作品的主要素材。第一部分以旋律加伴奏的织体进行平稳地叙述,第二部分中则将动机进行数次转调,并转换音色,该部分的配器也与《春江花月夜》相关。《楚腰》中使用了两条“三音腔”音列:G-C-D和C-F-G,这两组音列主要是江汉平原地区民歌中的三音列。作品调性以C宫系统五声调式为主。平稳的叙述的阶段一般采用五声调式内的音,而在推动性的部分则使用的小二度关系及三全音关系的和弦来使进行更有张力。《桃花流水》中,“桃花”“流水”两个形象的音高素材分别来源于民歌《采花》《大河涨水撬竹排》。“桃花”主题以原民歌中前四个音G、C、A、G作为动机发展而成,它由二胡声部呈现,并随即进行一次并移位来深化印象后,便不再以旋律形态出现了,而是将其分成若干截断分布在不同的乐器中,使其在听觉上既统一、又多彩。“流水”主题则基本完全采用民歌中第一小节的音调,并在小三度音程基础上继续延伸出一个小三度作为素材发展。《穆商殇》的曲名中的“穆、商”两字为曾侯乙墓编钟其中一件鼓的钟体上所刻铭文,表明“清角、商”两音。作品基于“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与九歌”之间形成的音级增长关系和对应的调式音阶为基础音高材料,结合编钟正、侧鼓音形成的调性关系及音色—“八音”的运用来布局全曲。
其次,现代的配器手法使古代乐器编钟焕发新的活力。
曾侯乙编钟共65件,分为三层共八组:上层3组为钮钟,钟体最小音区最高,音色清脆明亮;中层3组为南钟,钟体、音区居中,音色柔和;下层为两组大型长枚甫钟,钟体最大音区最低,音色低沉浑厚。因而正是由于它音区宽广、音色丰富,作曲家能够非常便易地将编钟与民族管弦乐结合,其配器手法也具有非常多的可能性。比如在作品中,编钟可以单独演奏旋律,如《楚腰》,由于中、高层编钟音的延长时间短,它也会与弓弦乐器相结合,从而使编钟的音头能够得以延续,如《和鸣》,它还可以与打击乐器与色彩乐器相结合,突出其丰富的色彩,如《穆商殇》《编钟徊响》,它还可以与无音高的打击乐结合,通过演奏编钟边缘,削弱其音高,仅突出节奏,以充分体现其打击乐的特征,如《编钟徊响》。整体上看,编钟可以作为音乐的主体,其他乐器对它进行装饰,如《穆商殇》;也可以对其他乐器构成的主体进行装饰,如《桃花流水》《楚腰》。
再次,现代的创作手法引发对古代情景的联想。
《和鸣》第一部分最后为唢呐、笙、管子的上行二度关系的两个纯四度音程长音进行,它们之间进行音色转换好似一声声“号角”,从而使人想象到古楚国上朝时候肃穆的场景。第三部分中,三个声部持续的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前十六后八分音符的背景持续下,打击乐逐渐进入,并转变为打击乐组的独奏,随后编钟加入,将气势推向了高点。这个部分气势磅礴,好似古时将领士兵集合的场景。《楚宫夜宴》的第一部分为主调思维,为旋律加伴奏的织体形态,描写了宴会开始时乐舞伴宴的欢快场景,脑海中自然地浮现出气派的宫殿、推杯换盏的大王和臣子、摇曳生姿的美人、奏乐伴舞的宫女和乐师等。《楚腰》极富叙事性和形象感。第一部分旋律优美舒展,仿佛讲述了一个女孩逐渐长大的过程。连接的部分为编钟独奏,与第一部分轻松、抒情的氛围形成对比,肃穆、冷峻的色彩仿佛女孩进宫入选的场景,第二段轻松欢快,好似被选入宫后欢快起舞的场景。这部作品描绘出了人生的经历与阶段,更有对未知的紧张和重要经历后的蜕变与成长。《穆商殇》的曲名中使用编钟上铭文“穆、商”两字,体现了编钟在作品中的重要地位。“殇”字有“幼年夭折或为国战死”之意,突出了悲伤的色彩。作品以编钟作为音乐的主体,体现出浓厚的历史色彩与悲伤的情绪,尤其在作品的最后部分中,整体的旋律音调向下行发展,乐器使用低音区,情绪压低,最后编钟与埙像是自我独白,感受孤独,并享受孤独。《编钟徊响》的第一、二部分之间的连接使用编钟与色彩乐器以重拍移位与对位的手法表现了梦幻、朦胧的色彩,仿佛描绘对古楚国已模糊的记忆。作品中大段的打击乐合奏表现了将士集合操练的场景。作品最后,唢呐在持续在高音区演奏,尤其作品结尾处到达g3音已接近唢呐的最高音,好似要冲破苍穹、响彻长空,以此体现出对繁华、昌盛的古代楚国的赞美之情。
结语
根植历史,保留传统文化的精华;紧跟潮流,顺应当下时代的发展;古今和鸣,实现传统与现代的交融。这是这场有历史底蕴又有时代气息的音乐会传达给观众的。
编钟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已有三千多年历史,想要使它重新获得生机与活力必将顺应时代潮流。《和鸣》中六首作品均为近五年的新创作,它们以古楚国为主题,并根据所描绘的内容的不同分为四种题材。六首作品或取材于历史、或使用传统的音调、或表现历史的意境,并将其与现代创作手法相结合,最终呈现出这样一场亦古亦今、古今结合的视听盛宴。编钟与民族管弦乐音乐会《和鸣》在整个团队的共同努力下大获成功,作为如此立意、创作、设计的音乐会的先行者,将成为其后音乐会的典范和榜样。
《和鸣》在成功首演后继续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巡演:分别于3月30日上演于孝感大剧院、4月12日上演于长沙音乐厅、4月14日上演于河南艺术中心音乐厅、4月17日再次上演于武汉琴台音乐厅。让更多的观众得以欣赏到这些优秀的作品,从而扩大《和鸣》的影响力。《和鸣》不仅是一场亦古亦今、古今和鸣的音乐会,它也是曾侯乙墓编钟出土四十余年来,在创作方面新的、优秀的成果的集中体现,还是几千年前的古代历史和现代中华文明的碰撞,更是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体现。
注释:
[1]杨匡民、李幼平著:《荆楚歌乐舞》,湖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43页。
参考文献:
[1]金健萍:《〈楚辞〉音乐美研究》,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1年6月。
[2]方建军:《楚王酓章钟“商商穆”试解》,《黄钟》2015年第1期。
翟雨虹 博士,武汉音乐学院教师
(责任编辑 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