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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望江南》中茶的趣与思

2023-08-22田雨

文学教育 2023年8期
关键词:望江南茶人茶文化

田雨

内容摘要:我国茶文化源远流长,上可追溯至神农时代,至今仍可在各个领域听见其袅袅余音。当代作家王旭烽的新作《望江南》以茶入文,通过江南茶人杭氏家族命运的兴衰变迁展现抗战胜利后近20年的茶事发展。小说以龙井茶乡杭州为背景,在茶与传统文化的相互渗透与调和中体现出茶的逸然。本文以茶的生命巧思、文化妙思与历史悟思为切入点,进而挖掘茶文化所蕴含的理趣和思蕴,揭示作者与茶的不解之缘。

关键词:王旭烽 《望江南》 茶文化 茶人 茶趣 茶思

每个人究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语言,茶便是王旭烽的语言。《望江南》中的人物在特定的历史年代经历着人生中的摇摆和挣扎,在钩沉历史的同时作者为平凡的茶人世界加冕,为她想象中的江南民俗风情谱写着生活的抒情诗。向后看,去追溯茶的文化脉络如何影响民族千年;向内看,去凝聚由心生发出的茶思、茶韵、茶德。基于此,去踏勘生命、文化、历史怎样被茶影响以及如何影响了茶。

一.生命之趣:命运巧思,悄然之至

茶,在跨过宇宙洪荒时代和冰河世纪之后,终于在某天被我们的祖先发现,并逐渐成为华夏文明中不可或缺的生命密码。《望江南》作为一部茶文化小说,作者在文本中不时引出茶的生长地域,或是在情节需要之处对茶叶的形状、颜色、气味进行具体描述,甚至从茶人们饮茶的种类中也可见茶与人相呼应的性格。在叙述的推进中,茶的生命力透过茶形、茶色、茶情三方面展现出不凡的姿态。

第一,茶有形,是山水自然。“茶者,南方之嘉木也。”[1]这片在南国湿润土壤里扎根的叶子,有的落在了巴蜀山川、有的落在了云贵峡谷、有的则落在了江南腹心。无论是生长在深山中的高耸茶树,还是隐匿于阳崖阴林之处的低矮茶蓬,在作者眼里都是茶之生命的自然绽放。不同种类的茶,其形亦不同,她在茶文化随笔《瑞草之国》中记录下茶的形状:“有的纤嫩如雀舌,有的含苞像鸟嘴,有的挺直赛针松,有的卷曲成螺形,有的浑圆似宝珠,有的满身披银毫,有的紧压类砖饼,有的碎屑如梅片。”[2]从以上对茶之形的描述中不难看出作者对于茶的捻熟于心,在《望江南》中作者对茶叶形状的记录更是信手拈来,小说中写杭州龙井茶有“长叶的、圆叶的、瓜子片的”[3],绍兴日铸茶的外形则是“条索细紧,略钩曲,形似鹰爪,银毫显露”[4],这些不加人为矫饰的生命形态于山水中自然生长,已不再是人们眼中一片寻常的叶子,由此生发出的茶精神因与文化的结合而有了更多的注解。作者借以茶不同的形之美为“茶”勾勒出一副不拘一格、不限一隅的精神画像,这与道家文化中追求古朴自然、乐在山水的道德观相互融合。从生命的原初形态去探索茶的发生、发展又与儒家文化中“识本固本,返本归新”的理念相一致,茶之形在《望江南》中的描写尽管篇幅短小但作为了解茶的一种路径仍然不可缺位。而由茶之形引发出的关于茶之色的联想,更让人接近“天人合一”的妙境。

第二,茶有色,是韵味自然。一个“茶”字牵动历史、感发人心,它的身上凝聚着来自山川自然的灵气,在温湿土壤和雨露的润泽下一年四季得以郁郁青青。茶按色别可分为六类:即绿茶、红茶、黄茶、黑茶、白茶、青茶。在《望江南》中作者将不同类别的茶赋予了符合其质素的人文特性,杭嘉和精行俭德的品格与绿茶的怀素之心融为一体,在时代洪流中坚守着他对茶叶事业的本心。时值1949年3月,文中写着:“今年龙井茶发得早,能够采到社前茶。但放眼望去,山中也没几个茶农在采摘,老顾客中有不少跑到台湾去了,或者去香港了,还有的跑到国外去了。人都顾不上,谁还顾得上茶。还是忘忧茶庄,继续一板一眼地做着龙井茶。”[5]在时局动荡人心不稳的当下,杭嘉和心里最顾及的是支撑起忘忧茶庄的社前龙井茶。从采茶到炒茶,杭嘉和将每一个步骤都做到极致。龙井茶滋味所具有的醇、鲜、浓等收敛性强的特点恰好对应了杭嘉和为守茶叶事业而秉持的一片赤诚之心和精行俭德的清雅品质。

不同于杭嘉和执着坚韧的气质,杭嘉平在瞬息万变的时代大背景下展现的是勇于冒险的精神和随时局而变的敏锐。他的人生充斥着理想和热血,宛若汤色鲜红的红茶。“在1948年底这个多雨的冬天里,杭嘉平就是个社会冒险家般的存在,必须要有政治魔术师般的身手,才能对付这瞬息万变的时代。”[6]他作为一位“革命漂泊者”,时而在北京为筹备首届全国政协会议做准备;时而凭借流利的日语和英语能力参与各国与中国的外交外贸活动;时而在各类高级活动中担任组员、组长、秘书长等职。1962年茶业进入持续发展阶段,杭嘉平又被上级派到中国人民外交学会。他的身份是多元的,他是共产主义的理想家也是革命事业的万金油,他是各项工作的百搭手也是日常生活里的流浪汉。茶于杭嘉平而言,是激荡人生中的安慰剂。当身处功名之中,不得不被被宦海所羁绊,茶便是他疲惫身心的抚慰良药。

林忘忧是杭氏茶人家族中一个极为特别的存在,作者塑造这样一位人物源于她本人对白茶的崇敬之心。“为了这株传说中的白茶,我在‘茶人三部曲的第一部《南方有嘉木》中安排了这样一位使者:他在全书的最后一页出现,他在20世纪20年代一个极其寒冷的大雪天诞生,他是一个雪白雪白的与众不同的异样的婴儿……”[7]在《望江南》中这个雪白的婴儿已长大成人,他从山林中走来仍守着心中的白茶树,在大舅杭嘉和的悉心教导下决心传承杭氏家族的茶业。老树白茶一入喉就有淡淡甜味,香气由浓郁而逐渐转为花香。之所以说林忘忧身上有着和白茶相同的韵味,就在于他的性情恬淡又有一颗感知世间万物的灵心。常年居住在山中庙宇的他与这股清香相伴相生,而賦予他孑然笃定气质的正是那一颗白茶树。

绿茶清雅、红茶浓烈、白茶恬淡,每一位杭家人都拥有茶人温润、坚守本心的德行,具体到个人身上所呈现出的是每个人独有的茶韵茶香。以茶入文的好处正如茶文化专家余悦所言:“小说的优势就在于,除了能够运用文学陌生化的语言描述茶,包括采茶、制茶、饮茶等与茶相关的一系列人类活动,小说还能赋予茶一定的故事情节,并将这一故事情节与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和性格特点相联系,从而使茶在一定程度上或范围内成为小说叙事饿关键词和主题物,进而形成了一个全方位、多视角和多层次的茶文学形式。”[8]

第三,茶有情,是心性自然。茶在人与人的传递之中来到人们的面前,它将茶人们聚集到一起,由此生发出的知遇之情、鼓舞之情、宽慰之情,在文中都可见其踪迹。陈布雷先生来忘忧茶庄饮茶,杭嘉和先是让伙计备好“软新”,还特地用了民间的青花碗又亲自煮开虎跑泉水,为的是让先生笃坦享用这一碗龙井,在乱世中享有片刻的静思。在豆奶茶香氤氲之余,陈布雷沉思后说:“新火试新茶,名副其实。”[9]回瞻以往的文学作品,茶历来以廉洁君子形象示人,陆羽追求“精行俭德”、皎然一生崇茶尚道、苏轼沉心于“汲水煎茶”,在王旭烽这里也不例外,她以茶去衬托陈布雷先生饮茶的雅致,将杭嘉和与陈布雷先生的知遇之情融于一碗清澈温润的龙井茶中。上好的龙井“软新”散落在杭州温婉的山水间,“以旋滚汤冲泻之”的日铸茶则立于绍兴会稽山日铸岭之上。1949年初时局动荡,有着石骨铁硬气质的浙江省委主席陈仪与杭嘉平的每次会面都离不开绍兴日铸茶的在场。日铸雪芽,因芽细而尖,遍生雪白绒毛,故又有“兰雪”之名。绍兴人陈仪戎马一生,还不知自己的命运所托非人,在杭嘉平的劝慰之下也不肯改变自己对汤恩伯的信任。唯有听着杭嘉平读《兰雪茶》的乡音,品味手中日铸茶的金石之气,方能在危世当中寻求些许的安慰。

“叙事作品之有意象,犹如地脉之有矿藏,一种蕴藏着丰富的文化密码之矿藏。”[10]茶文化本就如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有无数可以延申的枝蔓。茶这一意象在文本的情节发展中被赋予了多重意义,它在不同的情境之中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很好地印证了得茶在人这一论点。陈布雷与杭嘉和皆为品茶雅士,故而能体会到龍井的本香;陈仪与杭嘉平都将一腔热血献给革命,故而能尝到日铸茶的一身胆气。这些茶人形象就是这样以茶人合一的形式,占据了写作者的内在情感生活空间,从而参与构成了这部作品的情感模式。

二.文化之趣:人文妙思,自在其中

中国是茶的故乡,茶文化作为民族精神的组成部分,凝固着中国人的含蓄、温绵和柔韧,它把中华文明集于一叶,内蕴着华夏民族的神秘、自然、灵动和智慧。《望江南》中的文化之趣,又可在茶哲思、茶艺术、茶习俗三个方面寻到其踪迹。

首先,茶哲思蕴含的是一条儒释道相融的大道。“中国茶文化精神是一个‘多媒体,渗透着佛家的禅机,道家的清寂,儒家的理念。“[11]茶文化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中汲取营养,在历史的更迭演进中融合了儒释道的思想精华。作为茶文化思想主体的儒家文化,因其养廉、雅志、励节与积极入世的操守,崇尚秩序、仁爱、敬意与友谊的规范,这些均与茶性所具有的“蓄浓烈于平淡之中”的品格相吻合。《望江南》主人公杭嘉和的忍辱负重、平和温厚、从容练达、沉潜严谨的品性融于“三教合一”的茶文化中,得到了更为多元的阐释。“生于山野之中,呈甘露滋润,其味苦中带甘,茶的这些特性与儒家所提倡的中庸之道相契合。儒家的思想要求我们不偏不倚地看待世界,这正是茶的本性。”[12]杭嘉和在茶叶命运转折之时所做出的决定正好与儒家所推崇的“致中和”相呼应。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制茶工业逐步走向机械化,以吴觉农先生为代表的一派认为中国制茶技术较为落后,不应停留在小农经济而阻碍茶叶生产的发展;而以国粹派为代表的另一种声音却认为传统的手工制茶不该被机械化所取代。杭嘉和则主张启用机械化制茶以强国、以正民族之气,同时也要保留传统制茶工艺守住民族之根。这种不偏不倚,既有保留又有发扬的判断,彰显了杭嘉和作为一名茶人所秉信的中庸之道。

“茶禅一味,茶是物质的灵芽,禅是心悟,一味就是心与茶、心与心的相通。茶的清纯淡泊与超凡脱俗、淡泊尘世的佛教学说,有着某种得天独厚的亲缘关系。”[13]杭嘉和多年来不断进出寺庙圣地,结合其为人处世的方式便可窥见佛学的身影。杭嘉和与陈布雷先生相识于忘忧茶楼,他随手写下的字被陈布雷先生一眼认出临的书法大家褚遂良的笔法,褚遂良空灵飘逸的书写风格与高深莫测的佛学高度契合。《唐人书评》称其字:“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法则温雅,美丽多方。”当杭嘉和在报纸上得知陈布雷先生离世的消息后他不愿追随众人呼号便想到借一丛“春兰”以示对先生的敬意。“赠兰”本就是文人雅士间高雅的交际行为,而杭嘉和选择带着“春兰”为陈布雷先生扫墓不仅是为着他与先生间的清雅之交,还有着更深刻的用意。佛家将兰花视为“禅花”,也将其作为佛教六供奉之一,它代表了佛教中因果的因。在大乘佛教中,花代表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故又称为六度之花。杭嘉和几次去往五云山寻找“春兰”,是因为见花思修今世好的因,期望故人陈布雷先生来世能有好的果。佛教精神强调苦寂,在苦心修炼中参悟人生真谛。茶亦有苦心,有着苦后回甘的特性。杭嘉和在祸乱年代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生离”,他最能品味到人生的苦涩,他携着这份苦心经营着家族的茶事,尽管他本人没有归入佛门,也不失为一位佛学的有缘人。

“道家认为,茶是集天地之精气、地之灵气、人之神气于一体之灵草,是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产物。”[14]茶在道家文化中,不仅是象征着“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天地灵草,其乐生、达观的生命态度更是与道家文化中静心养性的理念合而为一。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终于划上句点,杭嘉和的妹夫罗力从战场上归来后因审查问题暂时被指派到农场看守茶园。当妹妹寄草感慨人生命运无常逃不过吃这碗茶叶饭时,杭嘉和说道:“心一定要平,心平才能气和,气和才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15]这份面对生活窘境的平和之心,无疑是茶性中所蕴含的坚韧、达观影响着杭嘉和的生命态度。步入中年的杭嘉和,身上兼具胆气与沉稳,无论处于怎样危难的境地,他总能担起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无论是冬日事茶花还是战乱中坚持做茶,他的未雨绸缪,他的一丝不苟,他的“反求自心之义理”,都是他作为茶人足以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底气。

儒家以茶自省明志、道家以茶养生敬奉、佛家以茶参禅礼佛,都是希望能够通过茶来观道、悟道,觉解人生。茶为时间之流中的无限形式提供了可能,它自身温润纯良、内敛隽永的特性影响着国人的文化心理、文化性格以及文化追求,而儒释道作为中国文化精神的底蕴有着崇德向善、忠于己心、坚定平和的共性,这些明心达志的思想主张都能在茶的身上进行溯源。茶趣与传统思想文化的理趣相伴相生,沿着“识本固本,返本开新”的路途一直前行。

其次,茶艺术中所蕴含的风雅气韵,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沁进了人们的心底。王旭烽曾在一次采访中告诉记者,“她始终认为,中国古典文化和古典文学蕴藏着丰富的美学宝藏,值得我们去挖掘和继承,就她个人来说,她一直希望能用一种古典的方式来寄托某种现代的关怀,能够把中国的文气传承下来。”[16]茶艺术的风雅之趣在文本中具体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自古及今的大量文学作品中,都频繁出现了与茶相关的诗词歌赋、甚至还有话本、传奇和小说,茶文学以极大的体量立足于茶文化这条长河中,可以说茶文学是与茶文化完美契合的载体之一。茶之为物,不但能深刻表达人类的各种隐逸情怀,还暗含着一种雅致的生活追求。文中多次提及与茶相关的诗文,如高濂的《遵生八笺》、张岱的《陶庵梦忆》还有西晋南北朝的饮茶诗等,这些穿插在文本中的诗文让我们得以理解为何江南诗性文化“是来自中国文明肌体自身的东西,也是我们所能设想的最有可能避免抗体反应的文化基因。”[17]

二是器为茶之父,“茶具在品茗过程中,一方面作为实用器皿出现,一方面又游离了实用功能,成为独立存在的一个审美对象。”[18]作者在《望江南》中巧妙地设置了一个杭嘉和赠予家人茶器皿的情节,从而有针对性地体现出茶器作为审美对象与茶人之间的联系。1950年冬夜,杭嘉和为家里的每个人都挑选了最能代表他们品性的器具。以其赠予孙子杭得荼和侄子林忘忧的茶器为例,得荼拿到的是一只粉青斗笠碗。杭嘉和以物寄志,通过一只茶碗表达他对得荼的厚望。他给侄子忘憂的茶器是一只邢窑的白釉鼓式钵,这既贴合他的性情又配其相貌。忘忧由于久居山中,身上少了尘世的烟火气却多了一份素雅之美,所以杭嘉和送他的白釉鼓式钵正好与忘忧内外兼“如银似雪”的秉性相合。

最后,茶俗是人们生活轨迹的记录仪,也“是集体活动的产物,是逐层累积的‘活化石。”[19]王旭烽曾说:“江南于我而言,是生活的艺术化和艺术的生活化,所以审美地面对日常生活,这是我的‘江南观。”[20]在作者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江南观”之下,她将茶俗凝聚在茶食、茶疗、婚姻祭祀和生活用物当中。如作者在文中写到每年腊八,杭家人都会在宅府门口支起大棚施粥,有腊八粥也有从西南少数民族的油茶里学来的茶泡饭。茶泡饭作为一种俗常之物,代表了“味”之“清”、“真”,让人们在具体的体验中感悟到茶性精神中节制而不张扬的力量。除此之外,寄草从云南基诺族那里学来的“凉拌茶”习俗,至今还保留在杭家的菜谱中。杭州人家有客人第一次登门拜访吃糖氽蛋的习俗,而杭家人会在糖氽蛋中加入红茶,烹调出别种风味。他们还会在蚊香中掺入茶粉,制成克蚊法宝度过江南水乡的夏天。杭家人注重生活细微之处的雅趣,将茶贯穿于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来自江南审美感觉的精细和敏感让我们看到了茶的更多可能。

从茶哲思、茶艺术再到茶俗,茶文化不仅存在于儒释道“三位一体”的中华文明中,流落在文人雅士的浅吟低唱中,也不仅仅隐匿在质感与意境兼容的茶器中,更多地是蕴藏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之中。总之,在茶与思、茶与艺、茶与俗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种联系集中体现在茶与人的相伴相生之上。茶在人们品饮和体悟的瞬间,所生发出的哲思、意趣、审美,都富蕴人文的气息,都是值得记录的清雅尝试。

三.历史之趣:时代悟思,砥砺前行

在《望江南》中,王旭烽透过茶事的种种细节决定了她观看抗战胜利后近20年间各大历史事件的方式。格林布拉特等人曾呼吁:“打破传统历史和文学的二元对立,将文学看作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一种在历史语境中塑造人性最精妙部分的文化力量。”[21]作者采用全知视角静观史实,将历史之趣定格于具体场景。她以“茶”为线索贯穿文本始末,使其语言具有浓厚的茶气息;以“茶”为支点,立足于茶人茶史,表达兴茶即兴国的深切盼望;以“茶”为视角,以民族复兴的眼光去回望、展望江南。落下的每一笔,都显示出历史趣味与时代悟思的相得益彰。

首先,“茶”作为王旭烽写作的关键线索,不仅完成了对一个家族兴衰史的书写还将期许暗含于人名、书名之中,使作品弥漫着茶香。杭嘉和作为杭氏家族的第三代茶人,在历史脉动中热心推崇机械制茶的发展,为了响应国家号召建立了平生茶叶公司,真正做到了护一方天地守家国大业;杭嘉平作为家族的外部守护者为了茶叶事业不停奔走,无惧政治风云裹挟坚守着自己的本心。杭嘉和与杭嘉平兄弟俩名字中的“和”与“平”是作者对于茶人精神与茶文化最直接的揭示,正如王旭烽说:“茶的精神是‘和平,茶的表达是‘平和。”[22]她还提到:“我写茶的小说中,名字一般具备茶意,有的甚至就直接从史书中得来。比如‘得荼,直接就是从‘得荼而解之这句古语中来。比如‘平水‘迎霜,本身就是茶名。”[23]同时,这部作品的命名也暗含茶意。“望江南”本是一味中药的名字,茶药同源,因此可以说《望江南》是一部以“茶”命名的小说。

其次,作者以“茶”为支点,采取虚构与非虚构的框架,搭建起江南茶人世界,塑造出独具一格的江南茶人形象。小说以线性叙事梳理了中国抗战胜利后的茶事变迁:1949年11月中国茶叶公司在北京成立;1950年2月中茶总公司吴觉农在北京签订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中国与波兰的茶叶合同;3月中茶总公司内部业务刊物《中茶简报》创刊;4月中茶华东区公司在苏州成立窨花工作组;6月中茶西北办事处扩建成立中茶西北区公司;12月由中茶总公司举办的制茶干部训练班在浙江杭州开学……这一串非虚构的历史链条是作者落笔前的准备,她带着谨严的态度和来自茶文化情怀的驱动,投入了对历史的演绎。伴随着作者对这段历史的“动观”,杭家茶人经历了由私有茶场到公有茶场、由传统手工制茶到机械制茶、由国内供销茶叶到向外出口等一系列的变化。在历史的观望中,人的命运与茶的命运相互交织,历史的温度落在具体的茶人身上,因而才塑造出以杭嘉和为代表的“有深切的责任感,文气,有洞察,有智慧,内心丰富,有耐力,有瞬间的爆发力。”[24]的江南茶人形象。

最后,作者以“茶”为视角,以民族复兴为出发点去回望、展望江南。回到小说的题目“望江南”,作者开篇先是回望历史,从1945年杭州复兴说起,讲述江南茶乡杭州所承载的茶的历史文化记忆。王旭烽明确表达过自己对于江南的情感态度:“江南首先是我的故乡,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浸润其间,互为一体。”[25]当这样一种态度融入文本时,杭家人在艰难局势中所展现出的坚韧和从容便跃然于纸上。由此可见,一位优秀的作家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不仅要关注社会历史还要重视日常生活的微观领域,去捕捉不同境遇下生命个体所独有的生存趣思。

作者以茶为视角进行想象,却不止于对茶的书写。她将那些具有跨时代意义的人物与历史在文本中一一呈現,在平和的叙事当中展现了一种清正典雅的浑厚意蕴。无论是作为杭家一家之主的杭嘉和,还是他周围诸如杭方越、杭汉、杭盼等继续投身于茶叶事业发展的后代们,都是有心灵生活、精神世界辽阔的新一代茶人。王旭烽曾言:“无论生活和社会如何艰难,我们依旧要望春风、品新茶,过一种恒常的百姓生活。这也是我创作《望江南》的动力所在。”[26]茶,是国人的精神饮品,亦是一种被恒久坚守和延续的文化传统。闲来饮茶,在趣思中品味茶香,在烟雨中展望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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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M].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63页。

[22]黄玮:一杯清茶里,时代风起云涌[J].《解放日报》2022年10月22日。

[23]王旭烽、宋时磊:《望江南》:江南与茶人精神的文学书写[J].《写作》2022年6月第3期。

[24]黄玮:一杯清茶里,时代风起云涌[J].《解放日报》2022年10月22日。

[25]王旭烽、宋时磊:《望江南》:江南与茶人精神的文学书写[J].《写作》2022年6月第3期。

[26]罗建森:专家研讨王旭烽新作《望江南》[J].文艺报2022年3月23日第1版。

基金项目:2022年绍兴文理学院校级科研课题(Y202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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