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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与写实的融合
——看《妻妾成群》中苏童创作转型

2023-08-22梁芳画

名家名作 2023年2期
关键词:妻妾成群苏童

梁芳画

先锋文学是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流派。先锋作家走在文学创作前沿,具有十分鲜明的自我意识,作品不断打破传统文学创作的范式,极大地震撼了一直由传统文学滋养起来的读者。先锋文学在诞生之初,便呈现出反叛、自我和激进的效果。作家的创作已不再具有明确的主题指向和社会责任感,文本结构更为自由散漫,甚至没有确切主题和文本结构。苏童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家之一。

一、苏童与先锋文学

苏童走上先锋创作道路与童年经历密切相关。苏童出生在苏州城北的一条老街上,家中六口人生活得十分拮据与艰辛,年幼时就对离别、死亡有着深刻的印记。童年经历对他的创作产生了极大影响,而文学创作与生命体验紧密联系,苏童也因这些创作特质被列入先锋作家的行列。

20 世纪90 年代以来,先锋小说发展进入转型期。在新时代变化中,先锋小说有意无意地进行了自我调整,呈现减弱形式实验、终止意义消解、重视故事情节、追求价值深度的整体特征。一方面从消费者来说,先锋文学的受众发生了改变。随着市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人们对晦涩难懂的先锋小说丧失了阅读志趣,先锋文学失去了原本的忠实读者;另一方面从消费市场来说,曾经支持先锋小说的刊物在市场化机制的影响下相继停刊,先锋文学失去了自己的阵地。此时,它迫切地需要选择一条新的道路。进入20 世纪90 年代,苏童、余华等先锋作家代表人物先后发表了《米》《妻妾成群》《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小说,都体现出较为明显的转型痕迹,明显减弱了早期先锋文学的形式实验和文本游戏,摒弃原先晦涩的文风,将目光投向笔下人物命运,以较为写实的语言对人类的生存和社会进行感悟。苏童的《妻妾成群》便是先锋文学转型之交的典型作品,既具有回归现实的温情,又不可避免地夹带先锋实验的痕迹。

二、先锋的痕迹

(一)形式策略

1.重复与循环

苏童的《妻妾成群》以苦难命运的不断重复上演来表现时间的循环,在看似客观的叙述语调中,彰显着先锋文学对创作形式的大胆突破。小说讲述了旧时代一个陈姓大家庭妻妾之间的争斗,以四太太颂莲的视角来观察庭院内部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毓如、卓云、梅珊、颂莲以陈佐千为中心,都在被宠、争宠、失宠的老路上重复循环。花园里紫藤架下那口阴森可怖的古井,曾吞噬陈家上辈两位女眷的生命,后来梅珊又因偷情事发被投进古井,而颂莲也因此而神志不清。二太太卓云窃以为这样自己就可以专宠,但陈佐千又新娶了五太太文竹,决绝地粉碎了卓云专宠的美梦。而文竹的到来又意味着新的循环的开始,可以预见文竹在陈府的命运,不过是走前几位太太和旧时陈府女眷的老路罢了。小说的几位女性虽然性格、相貌不尽相同,却在这“吃人”的陈府大院迎来命运的循环,源源不断的女人和她们重复的命运构成了小说的圆形封闭结构。

2.陌生化语言

这是先锋派文学其中一个形式实验的痕迹。语言的陌生化,即作家故意破坏语言的规范化,在语言表达的偏离中产生新的艺术魅力。在《妻妾成群》中,苏童多处运用了陌生化语言,他将平日里无关联的两种意象联系起来,却并不显得突兀,独特的阅读体验显示出苏童驾驭文字的高超能力。小说中,颂莲初次登场时,“在秋日的阳光下,颂莲的身影单薄纤细,散发纸人样的气息”①苏童:《妻妾成群》,花城出版社,1992,第1 页。。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学生却无端地与纸人联系上了,预示了颂莲不幸的命运。当颂莲因不满仆人在后花园烧树叶而与大太太产生争执后,她含着泪水回到房中,这时“外面秋风又起,是很冷的风,把黑暗点点往花园里吹”①苏童:《妻妾成群》,花城出版社,1992,第25、58 页。。这样季节交替的“冷”与颂莲的“孤”巧妙结合,甚至“黑暗”都具象化成一种可以被风吹动的物质,带给读者新奇的阅读体验,景与情交织在一处,情景交融。当梅珊和医生私通之事被她发现,颂莲觉得“他们在麻将桌下交缠着的四条脚,不断在眼前晃动,又依稀觉得它们像纸片一样单薄,被风吹起来了”②苏童:《妻妾成群》,花城出版社,1992,第25、58 页。。梅珊的命运如一张在空中被随风裹挟的纸片,苍白、无力,正如与医生的一晌贪欢,像一张单薄的纸片经受不住任何考验。人,像纸片;命运,也像纸片——从这些富有艺术表现力、陌生化的语言中不难看出,苏童并不满足于常规的语言表达,转而追求叙述语言的创新和自由,大胆地操作着文字艺术,使小说在形式上有别于传统文学作品,让读者眼前一亮。

3.强烈对比

苏童在《妻妾成群》中或明或暗地运用了大量的对比,并存在极大的差距感。首先从人物上说,小说主角颂莲进陈府前后的对比,她首次出场是在被抬进陈府西侧的花园时,白衣黑裙的学生装使仆人误以为是北平念书的大小姐回家了,脸也是圆圆的,就连洗脸解乏都透出一股年轻的机灵劲。但颂莲最后一次出场时,是五太太文竹视角下的颂莲,颂莲“绕着废井一圈一圈地转”,已经成了一个行动机械的木偶人,丧失了原先的活力与神采。又如陈府的经济水平的变化,最初陈府进入读者视线时,是主人陈佐千娶了第四房姨太太颂莲,家中仆人操持,一切都井然有序的样子,但在陈飞浦的话语中可以感受到家中经济的落败,“ 陈家老这样下去会坐吃山空”和后期陈飞浦做生意的失败,一下子就将读者心中的封建力量象征的陈府一点一滴地摧毁了。无独有偶,陈佐千性功能的退化、陈飞浦对女人的恐惧都与他们最初带给读者的形象大相径庭,这样强烈的对比增加了前后的差距,除了给读者带来情节起伏的波折之外,更进一步展现了苏童给人物安排的下坡式的命运走向。

(二)叙述角度

除形式外,苏童在《妻妾成群》中选择了独特的叙述角度,这是一个以颂莲为视角连接全篇的小说,颂莲作为故事的主角有着多重身份,既是“被看”的角色,又是“看”的主体。四太太颂莲亲历一切,这种情形下,她处在一种“看”的位置。而叙述者则不同,他将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甚至在文中始终都没有出场,转而采用一种旁观者的姿态“看”颂莲所看到的。在叙述者和颂莲的关系中,颂莲又因为承担着展示故事情节与人物塑造的任务,又是一个“被看”的角色。叙述者无疑又为《妻妾成群》营造了作品的离间效果,神秘色彩愈发浓郁。颂莲进入陈府当四太太,她目睹并卷入大小三位太太和丫头雁儿之间争宠的明争暗斗。颂莲作为故事的见证人与参与者,引导着故事的发展进程,而作者这个“我”已隐身于叙述的历史场景之外,很好地隐藏了自己叙述的身份,无论故事多么诡谲,都不曾露面。它对传统第三人称叙事的超越就在于,它的第三人称限制了叙事的特点。小说的叙述者和文章的中心视角颂莲之间就形成了一种“看与被看”的关系,保留了先锋文学鲜明的痕迹。这种独特的讲故事方式,给《妻妾成群》涂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晕,故事更为耐人寻味,对读者的阅读欣赏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三)重复意象

1.“井”的意象

对作品整体象征意蕴、意象的探索是苏童先锋语言实验中的一大特色。在《妻妾成群》中,紫藤架下那口阴森可怖的“井”多次出现,成为文中的重要意向。连“井”字的构型都像有着包围、禁锢的样子,像一个小小的围栏,象征着所有人不可挣脱束缚的命运。“井”作为场景,不仅有象征的意味,还具有小说结构上的意义。“井”是故事情节推进以及岁月流逝、情节推进的重要参照,几次重要登场都像“串珠子”一样把情节串联起来且不失条理。在偷情被发现后的某个深夜,梅珊被投入井中,与文中“井”的召唤遥相呼应,仿佛正是应了文中的安排。颂莲曾经先后四次出现在井边,随着故事情节的推动,文中对“井”以及颂莲幻觉的描写又各不相同。仔细回顾每次经历,会发现颂莲所处的生存环境越来越逼仄、压抑,“井”吞噬着更多的人、围着更多悲惨的命运。圆周状的“井”预示着陈家太太们的命运乃至新来的五太太文竹的命运,形成一个无法挣脱的闭环结构。

2.“花园”意象

纵观全篇小说,《妻妾成群》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与背景皆不明确。根据小说中提到的植物、气候甚至人物性情,不难推测故事发生在江南一带。从小说文本来看,陈府花园的确满足了读者对江南富庶家庭私人府邸的后花园想象——花草虫鱼、闲适慵懒。“花园”一词在中国传统叙事中又带着一股私密隐晦的意味,才子佳人冲破身份的束缚相约于花园中互诉衷肠是再常见不过的情节,花园成了一个结构性的意象,成为中国传统文学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苏童在继承这一传统空间意象时却也赋予了它另外的符号意义,几乎完全改变了原有空间留给读者的既往印象。

作为空间的生产者,人类自身的异化必然导致空间的异化。从女学生变成陈佐千的四太太是颂莲主体异化的开始,此刻的颂莲还能以常人的视角去感受花园的魅力,她所观察到的花园也是一个正常的空间,甚至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雁儿等仆人身上。随着生存处境的不断恶化,孤独、恐惧成为颂莲的主体情绪,所处的空间已经改变,她眼中原本清幽雅致的环境也不复存在。此时,陈家人与颂莲共同生活在陈府之中,却因感受的主体不同对花园有着不同的感受,“花园”意象的立体感、文本的层次感丰富起来了。“井”所散发的鬼气、“花园”的禁闭幽深之感以及阴雨天潮湿黏腻的氛围,都使整个故事置于迷雾世界之中,带给人捉摸不透的朦胧之感。这与苏童小说中华丽而阴靡的世界相吻合,透出先锋小说对于形式实验的色彩。

三、现实的回归

(一)死亡寓言

前文提到童年记忆对苏童有强大影响力,个人性情、家庭状况以及童年经历的特殊社会背景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在苏童的创作中留下深深的印记。他自幼时便已开始对死亡和孤独有所思考,对死亡有着深切感触。苏童将自身对于死亡的经验感受、思考领悟带进小说创作之中,并结合先锋小说在形式内容上的尝试,形成了个人色彩鲜明的、独特的死亡审美。

在苏童笔下,死亡是诗意的、审美的。正如他能将梅珊的命运比作纸片飘零一般,他不仅对死亡的描述新颖又深刻,上代女眷的死、雁儿梅珊的死、颂莲的发疯、陈佐千性功能的退化,这些预言和暗示为小说中的故事增添了神秘和诡异的色彩,所有人的命运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无情地拨弄着,而主人翁却绝无反抗的可能。即使苏童藏身叙事之外,极其淡定地书写着故事,但呈现出的这种无法逃脱的死亡寓言却仿佛命中注定。从小小陈宅窥探每个人的命运,上至一家之主陈佐千,下至仆人雁儿,都有自己的可悲可叹之处,使读者不禁感叹人生直到死亡才得以完满结束——又或者死亡并不是结束,因为另有新的生命又步入这条死亡之路,如同五太太文竹的到来,预示新的悲剧的开始。对死亡的关注也体现了作家对人的生命存在、生命归宿的思考。

(二)传统与现代

《妻妾成群》从一顶小轿将19 岁的女大学生颂莲抬进陈府做妾开始,面对一个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历史年代,讲述一个年轻女性在封建制度下不幸的婚姻及其悲剧命运。“人是活着的鬼,鬼是解脱了的人。”清醒的颂莲在挣扎无力后,选择跟随其他太太的步伐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发疯后的她却意外地获得了心灵上的平静,挣脱了陈宅对她肉体的拘禁。颂莲的一生是中国封建文化下必然的悲剧,苏童关注着笔下人物悲欢离合的人物命运,追求情节的深意。

中国女人几千年来深陷凄凉的悲剧命运,如同颂莲一样,千万个她们在一方家宅之中钩心斗角,困在一方小世界里自相残杀、相互折磨,形成悲剧的命运循环。正如钱锺书的《围城》所言,“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却想冲出来”。对于婚姻的一段描述同样适用于陈府的女人们,颂莲在卑琐、低沉、阴暗和绝望中越走越远,最终走向死亡。与其他封建体制下的女人不同,颂莲也是上过学堂,有一定知识的女性,依然同其他未受过教育的女性一般难以把握自己命运。苏童在《妻妾成群》中,一针见血地刻画出旧封建制度下封建婚姻的可怖,又通过颂莲表现出对现代女性的人文关怀精神,汇聚传统与现代意识于一体,产生新旧相加的层次感,这是《妻妾成群》所反映的传统与现代因素的一种融合。《妻妾成群》将小说和现代沟通起来,在营造神秘、紧张的故事情节之中,又进行着关于人的命运的沉重思考,使读者产生强烈的共鸣和令人震惊的效果。先锋作家撕掉“先锋”的标签转向迎合大众的阅读兴趣而走向通俗化,标志着先锋文学向现实主义传统的回归。

四、小结

余华、苏童等先锋小说家在20 世纪90 年代的作品中逐渐弱化了先锋文学锐利的锋芒,基本恢复了对现实的关注与人的关怀,这样的文字给了读者更多的温情体验。《妻妾成群》正是苏童这一类先锋作家在先锋文学创作的同时回归现实思考的代表作。先锋小说从实验到回归的退场,从另一个角度看,是他们的创作重新面对现实,重新走向了社会民族历史的成熟和进步的表现。苏童等人的转型创作,并不意味着先锋精神的泯灭,而是在进行着一种更为扎实的探索。20 世纪80 年代的“先锋”牵动着整体社会思潮,围绕着先锋文学的一系列争论,实际上是一场文化思想斗争,各种各样的观点崭露头角。这种文化思想上的争鸣,正是先锋文学不朽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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