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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诗中的“六朝”意象

2023-08-22

名家名作 2023年3期
关键词:意象诗人

王 蓝

在传统的诗作中,诗人常通过一些特定的事物来表达思想情感,即意象。意象是中国古诗中重要而又独特的审美概念,它积淀了深厚、丰富的民族文化心理。不同时代、不同诗人的作品,即使是相同的意象也会呈现出不同的风貌,比如“六朝”意象在中晚唐诗中就呈现出斑斓的历史色调,有着特殊的情感寄寓。本文就此略做探讨。

一、“六朝”概念

“六朝”原是一个政治地域概念,它指在江南地区先后建立的六个王朝政权。唐朝人许嵩在《建康实录》一书上记载了吴、东晋、宋、齐、梁、陈这六个朝代,均建都建业(建康),此后得名“六朝”。北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将曹魏、晋朝以及南朝的宋、齐、梁、陈六个朝代作为正统王朝编年纪事。同时它也带有文学史的指向,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揭示了文学发展史的阶段性特征。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1]

可谓导其先声。唐宋以降,杜甫《论诗绝句》、张戒《岁寒堂诗画》、胡应麟《诗薮》都较为明确地以“六朝”作为诗歌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六朝”遂成定论。清朝的叶燮在《原诗》中屡次以“六朝”为文学史阶段。

诗始于《三百篇》,而规模体具于汉。自是而魏,而六朝,三唐,历宋、元、明,以至昭代,上下三千余年间,诗之质文、体裁、格律、声调、辞句,递嬗升降不同。[2]

“六朝”作为意象在诗中出现开始于中唐。如“清江悠悠王气沉,六朝遗事何处寻”[3],“古木寒鸦噪夕阳,六朝遗恨草茫茫”[3]等。此时,唐朝经安史之乱,盛唐时海内升平的景象骤然破灭,诗人通过诗歌创作,或怀古,或伤今,但又有所讳言,因而用与唐朝相隔不远的六朝来指称。诗人便以“六朝”喻唐朝,以“六朝”兴衰警醒唐王朝的统治者。魏晋时期佛道思想盛行,文人在乱世之中报国无望,于是放诞不羁、隐逸逃避,中晚唐诗人对归隐生活的向往未尝不是对现实的逃避。此后两千年间,“六朝”作为意象在诗、文章中的使用,其意义不外如是。

二、唐诗中的“六朝”意象

通过对《全唐诗》的全面检核,共58 处运用了“六朝”这一概念。根据大致的历史分期,初、盛唐缛彩缤纷,文风华美,“六朝”概念尚未及见。中唐时期,伴随安史之乱,唐朝国力江河日下,“六朝”概念出现次数增多。晚唐时,藩镇割据,唐王朝没落,“六朝”共出现53 次,其中19 次出现于周昙的《咏史诗》的诗题中,这不能算作严格的意象,34 次出现在诗作正文,作意象使用。由此观之,唐诗中“六朝”作为意象出现的高潮是在晚唐时期。

“六朝”作为意象,情感表达较为复杂,是当时政治经济、文人心理的真实映照。在这里,笔者将分析归纳中晚唐诗中不同的“六朝”,探析诗人的人生际遇与情感体验。

(一)“六朝”的历史寄寓

唐人诗歌罕少称“唐”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古人一般并不直接称本朝。唐人说到本朝多称“圣朝”,另有少量的“国朝”“大唐”等称谓。此外,就是曲笔抒情。初盛唐时期,诗人多以“秦”或“汉”来喻唐。“以秦喻唐”多指责秦的暴政,以此告诫统治者施行仁政;“以汉喻唐”则常借汉朝国力强盛,疆域实现大一统的史实来喻指昂扬的精神与恢宏的国势。但到了后期,内忧外患,风雨不断,国力渐弱,诗人则借助“六朝”喻“唐”,以六朝时期内忧外患的时政隐喻唐朝,委婉地表达对统治阶级的不满,抒发家国哀思。

中晚唐时期,诗人通过吟咏六朝事物来表达对政局的关注以及对统治者的警醒。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3]这首诗为杜牧在唐文宗开成年间所作。当时杜牧任宣州团练判官,经常到开元寺游赏赋诗。宣州在“六朝”时原是京都近辅,人文荟萃。而杜牧来此之时,已荒凉冷落。这首诗是诗人站在寺院水阁上,俯瞰宛溪,遥望敬亭时发出的感慨。这首诗开头描写登临览景,勾起诗人对六朝时期开元寺繁华之景的联想,营造出一种笼罩全篇的悲凉之情:六朝时的繁华已成为陈迹,放眼望去,只见青草连天,白云悠闲,亘古不变。诗人为何发出“今古同”的感慨,无非是想到六朝,感伤唐末之乱。其后书写人事变迁与山水依旧,则进一步加强了这种今昔盛衰之感。罗邺《春望梁石头城》:“柳碧桑黄破国春,残阳微雨望归人。江山不改兴亡地,冠盖自为前后尘。帆势挂风轻若翅,浪声吹岸叠如鳞。六朝无限悲愁事,欲下荒城回首频。”[3]诗人春望金陵,于残阳微雨中见柳碧桑黄,荒城残迹,不由引发对朝代更迭、盛衰无常的喟叹。何以“回首频”,无非是那残破的历史古迹触动了亡国的忧思。韦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3]在韦庄的作品中,江草、鸟、柳树这些天然之物最是无情,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朝代如何更迭,依旧吐绿,依旧啼鸣,依旧“烟笼”,一如六朝。这里极力描写台城的“有”,但是,“有”的只是自然风物,人事尽“无”,六朝的人文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消失殆尽,大有一种“晋代衣冠成古丘”的悲凉。又由那依旧烟笼的台城柳,想到本朝文武不知国势危急,岂不讽刺。贯休《经吴宫》:“夫差昏暗霸图倾,千古凄凉地不灵。妖艳恩馀宫露浊,忠臣心苦海山青。萧条陵陇侵寒水,仿佛楼台出杳冥。此是前车况非远,六朝何更不惺惺。”[3]诗人借吴王夫差因宠幸西施导致霸图倾覆之事,警告唐朝统治者应从中吸取教训,重用忠臣贤臣,不要重蹈覆辙。类似的还有孙元晏的“文物衣冠尽入秦,六朝繁盛忽埃尘。自从淮水干枯后,不见王家更有人”[3],刘洞的“石城古岸头,一望思悠悠。几许六朝事,不禁江水流”[3]等。

诗人一方面不免“愤世”之情,一方面又有“用世”之意,以殷尧藩《金陵上李公垂侍郎》为例:“海国微茫散晓暾,郁葱佳气满乾坤。六朝空据长江险,一统今归圣代尊。西北诸峰连朔漠,东南众水合昆仑。愿从吾道禧文运,再使河清俗化淳。”[3]诗人明写隋朝统一南北之事,实则化用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3],表达诗人希望能被朝廷重用,建功立业。杜牧的“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3],诗人联想到春秋时范蠡曾辅助越王勾践打败吴王夫差,功成之后,为了避免越王的猜忌,乘扁舟归隐于五湖之事。这里或是表达自己被贬的不平,或是慨叹自己虽有济世之才却不得施展之意。

(二)“六朝”的隐逸情结

晚唐时,诗人已将“六朝”与“佛寺”“僧人”等词连用,以代指隐逸情怀。张乔《题宣州开元寺》:“谁家烟径长莓苔,金碧虚栏竹上开。流水远分山色断,清猿时带角声来。六朝明月唯诗在,三楚空山有雁回。达理始应尽惆怅,僧闲应得话天台。”[3]张乔是一位自视甚高的诗人,但迫于家境,一生贫困潦倒、郁郁不得志,为了生计,不得不四海为家到处奔波,但壮志未酬,转为低调隐忍。因此当他见到昔日繁华的开元寺破败荒凉,联想到自身际遇,不由发出感慨“达理始应尽惆怅,僧闲应得话天台”。钱珝《江行无题一百首》:“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3]此时作者因受统治集团内部斗争牵连,被贬为抚州司马,这一组诗就是诗人途中的所见所感。组诗生动地描绘出长江沿岸优美的自然景观,同时,他也将自己贬谪迁居的无奈之情写进诗中。诗人贬谪途中自船上远望庐山,小舟行至庐山脚下,因为风雨阻碍,不能登山,诗人忧心忡忡,却又无可奈何,他抬头看了看庐山,心想那匡庐深处,云雾缭绕,不知有没有六朝高僧隐居。《唐诗解》云:“江行每以风雨为忧,是以匡庐虽近,而不可登。因疑此山云雾深杳,六朝之僧当有存者,亦苦世网而起方外慕也。”[4]杜牧《许七侍御弃官东归潇洒江南颇闻自适高秋企望题诗寄赠十韵》:“天子绣衣吏,东吴美退居。有园同庾信,避事学相如。兰畹晴香嫩,筠溪翠影疏。江山九秋后,风月六朝馀。锦帙开诗轴,青囊结道书。霜岩红薜荔,露沼白芙蕖。睡雨高梧密,棋灯小阁虚。冻醪元亮秫,寒鲙季鹰鱼。尘意迷今古,云情识卷舒。他年雪中棹,阳羡访吾庐。”[3]诗中作者虽未提及佛、僧等字,但其借相如避世、陶渊明与季鹰辞官归隐、王子猷乘兴而往兴尽而归等典故,表达出对隐逸自适生活的向往。类似还有修睦的“僧闲吟倚六朝树,客思晚行三径苔”[3],皮日休的“泉冷无三伏,松枯有六朝。何时石上月,相对论逍遥”[3]。很明显,“六朝”已不再是一个历史时期政治地理和文学的代称,它所代表的是一种逃避世事的隐逸旨趣。

这与六朝的社会风气密切相关。六朝是佛教发展鼎盛时期。魏晋时期佛教与“老庄”思想、玄学结合产生了玄佛学,佛学被注入新的时代色彩,并被士人阶级接纳。两晋时期,佛教已从贵族士大夫阶层走向民间,其受众范围也更为广泛,早在刘宋时,就经常有法师弟子成百上千。萧梁之世,梁武帝萧衍笃信佛教,上行下效,其风蔚然。据《魏书》记载:“衍崇信佛道……令其王侯子弟皆受佛戒,有事佛精苦者,辄加以菩萨之好。其臣下奏表上书亦称衍为‘皇帝菩萨’。”[5]崇佛风气颇为盛行。据记载,梁武帝时期共有寺院2 846 所,僧尼82 700 多人。经过萧梁末年的战乱,到了陈朝,寺院减少到1 232 所,僧尼则仍有32 000 多人。[6]由此可见,六朝时期佛教广为流传。六朝亦是隐逸文化盛行时期。《晋书》列《隐逸传》,为之作传的隐士有41 人。《南史·隐逸传》载陶潜等30 余人。《北史·隐逸传》载眭夸、冯亮、郑修、崔廓、子赜、徐则等7 人。《魏书·逸士传》列眭夸、冯亮、李谧、郑脩等5 人。[7]

三、唐诗“六朝意象”的产生背景

中唐以后政局倾危,气数将尽,再也没有了昔日的荣光。朝廷内宦官专权,党派斗争激烈,朝廷外藩镇割据,兵祸连年。中晚唐时期虽有过“元和中兴”“会昌中兴”,但都是昙花一现,衰败的局面已经无力扭转,到了唐朝末年,整个王朝已无力回天。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于斯之时,阎寺专权,胁君于内,弗能远也;藩镇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 ;士卒杀逐主帅,拒命自立,弗能诘也;军旅岁兴,赋敛日急,骨肉纵横于原野,杆轴空竭于里闾。”[8]而六朝时期,由于朝代更迭不断,时局动荡,使广大民众一直生活在混乱不安的局势之中。又帝王无能,放任世家大族把控朝政,朝廷内各家族斗争激烈,朝廷外争民夺地,战争不断。政治黑暗腐败,九品中正制为各世家大族掌控,真正为国为民之人难有出头之日。

从经济角度分析,南北经济发展并不平衡,南方明显好于北方。中晚唐时,战争导致北方社会动乱、民不聊生、满目疮痍。与此相反,南方地区社会比较安定,所以北方避兵者接踵南下,这为南方地区带来了大量的劳动力以及先进的生产技术,使江南地区经济逐渐超过北方。权德舆曾说:“江淮田一善熟,则旁资数道。故天下大计,仰于东南”[9]。六朝时期的经济社会发展,同样有南北地域之别。北方多次大规模的战乱导致其经济遭到严重破坏,而南方地区则相对稳定,其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加上北方传过来的先进生产技术,使南方经济得以快速发展。从地理位置分析,二者均偏居一隅。唐末黄巢之乱后,藩镇割据局面加剧,一些实力强大的藩镇先后封王,其所建立的封国,实际上已经形成了一个高度自主的王国,朝廷对地方控制减弱,“王室日卑,号令不出国门”[10]。这与六朝时期偏安江南,半壁江山局面相似。从文学角度分析,中国自古以来便有借史抒怀的传统。当盛极一时的唐王朝在经历了鼎盛时期的辉煌之后,一步步走向了日暮黄昏的衰竭。这时,《咏史诗》便成了诗人们借历史关照现实,试图改变现实的寄寓。“六朝”这一意象在古诗创作中的运用随着唐王朝的江河日下日益增多,无不是诗人希望通过对六朝历史的观照与反省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对时局的关注和对统治者的警醒。

还有一种情况值得考虑,诗人们直接写事实发忧愤唯恐会招来祸端,出于自保,诗人们委婉地将唐写作了“六朝”,避免与当时的政治冲突。又加之六朝与唐朝时间上前后相承,“六朝”作为意象出现在中晚唐时期的诗作中便不足为奇了。

总之,在中晚唐诗歌中,“六朝”意象的使用,不仅反映了当时金瓯已缺的国势,而且将诗人怀古伤今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为古典诗歌增添了一抹凄美的色彩。在中晚唐时期,尤其是晚唐,许多诗人的心理状态与“六朝”意象表达若合一契,从而造就了这一时期“六朝”意象的大量使用。“六朝流水浑无恙,一寸秋波一寸心”,这对后世诗学也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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