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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勰“知音论”与接受美学之比较研究

2023-08-21陈博文

名家名作 2023年8期
关键词:刘勰知音理想

陈博文

一、引言

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一部体系完整的中国古代文论经典之作,涵盖文体论、创作论、鉴赏论、写作学等多个方面。其中,《知音篇》的“知音论”由知音难得引向知音可得,对读者的个人素养提出了具体要求,涉及文学接受的相关问题。接受美学起源于20世纪60年代,是西方文论由作者中心、文本中心转向读者中心的结果,同样关注文学接受在整个文学环节中的重要作用。二者均关注读者接受的问题,并在某些论点上具有相通之处,但又有所不同,因而具有一定的可比性。运用平行研究的方法,对《文心雕龙》“知音论”进行文本细读,探究其思想内核;同时引入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赫伯特·尧斯、沃尔夫冈·伊瑟尔等的文学理论,从重视读者、文本空白、理想读者以及读者前见四个方面进行比较分析,探讨异同,挖掘背后的原因。在对比分析中,进一步感受不同文化的共性与差异,促进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互鉴。

二、重视读者之异同

接受美学是以读者为中心的文学理论,而刘勰的“知音论”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读者接受论。

纵观《文心雕龙》知音篇,重视读者的“知音论”是贯穿其中的。开篇立论“知音其难哉”[1]直言知音难得,阐明作者和读者心意相通之难。“贵古贱今”“崇己抑人”[2]等列举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一些偏差。知音虽然难得,但知音是可得的。刘勰用了较长篇幅论述知音可得的条件,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3]等。此“六观”的提出,是基于文本意义的先有存在,对于读者自身阅读的过程提出了较高要求。得此知音,方能达到对文学作品较为全面的解读,正如刘勰所谓“见异唯知音耳”[4],便是将读者发挥的作用提到了一定的高度。

至于接受美学中对于读者的重视,则更明显。以尧斯、伊瑟尔为代表人物的接受美学,就是在对读者的重视中逐渐发展起来的。如伊瑟尔所言,“艺术的极点是作者的文本,审美的极点则通过读者的阅读而完成”[5]。简言之,作者写完作品不代表作品意义的结束,作品的意义还要依靠读者的参与方能完成。再如尧斯提出的“期待视野”这一概念,就是关注读者的作用,认为作品的意义是在一代又一代读者期待视野的积累中得到完善的。

不难发现,“知音论”和接受美学都很重视读者的作用。但二者的侧重点却有所不同。如“知音论”侧重从整体性的角度来谈,关注文学作品的本意,将读者接受视为最后一环,其目标是通过提高读者的阅读素养,达到读者与作者本意之间的相通。而接受美学则更关注个体读者自身理解的意义,将读者接受视为一个独立的重要环节,认为只有通过读者的阅读才能实现作品的价值。这正是二者的差异所在。

三、文本空白之异同

对于文本中一些未曾言明的内容,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伊瑟尔用“文本空白”进行阐释,期望能实现文本意义的扩大化。“知音论”则用“文情”来概括文本意义,也对未曾言明的阅读内容进行了说明。

伊瑟尔的“文本空白”,具体是指文本结构中文本自身未作说明,而读者也不易察觉的联结点[6]。在这些“文本空白”中,读者能够保持一定的想象空间,与作者之间产生互动。一方面,伊瑟尔肯定文本中已经表达充分的内容,但当言及这部分的作用时,认为其意义主要是为空白部分提供参考。另一方面,在文本已言明的基础上,只有通过读者自身的想象,才能对这些空白点做出恰当的解释,形成整体印象。即“读者的观点游动于各个部分之间,在阅读的时间流中不断转变的观点会把各个部分缠绕在一起,进而构成一个总体场景”[7]。

反观刘勰的“知音论”,则体现了文本阅读理解的困难之处,即“文情难鉴,谁曰易分?”[8]运用类比的手法,指出在日常生活中,识别具体事物都容易出错,读者在面对复杂的文本时更容易产生误解。对于如何应对文本的复杂意义,刘勰也给出了方法,即“六观说”,要求读者从这六个方面出发,来评定文学作品的好坏。在文本阅读的过程中,刘勰尤其关注文本意义的挖掘,即“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辞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9]。创作者“情动而辞发”,读者则需要通过阅读文本来感悟文情,关键处即在于“披辞”。刘勰以沿水溯源这一过程来作类比,认为“文情”隐藏在文本之中,读者则需要借助文本细致分析,方能挖掘出这些文本空白点,体味“文情”。

刘勰的“知音论”和伊瑟尔的“文本空白”都表现了对于文本空白处阅读理解的关注,但二者的侧重点却有所不同。“知音论”虽然认同读者在文本阅读中发挥的作用,但其关注点却在读者对于文本之意的恰当理解。换言之,刘勰肯定创作者已经在文本中隐晦地展现出其用意。读者则需要掌握“六观”的方式,通过细致的阅读,尽最大可能去靠近作者意图。而伊瑟尔的“文本空白”,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承认文本意义,但其更看重的是文本之外的意义,这一重意义是依靠读者的个人阅读理解来构建的。

四、理想读者之异同

无论是刘勰“知音论”中的知音,还是接受美学中的预设读者,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理想读者的观念。

“知音论”的中心主旨是:知音虽难得,但知音可得。知音可得的关键在于读者能按照要求提高自身素养,回归文本,进而达到与作者的共鸣。“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相,必先博观”[10]是从总体上阐述读者广泛阅读的重要性。“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11]是要求读者在阅读中能够保持平和、公正的鉴赏态度。“六观”说则是从文本细读的角度对读者提出具体的要求。“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12]概括了理想读者的个人素养,即“目瞭”“心敏”等。至于“良书盈箧,妙鉴乃订”[13],是对理想读者发挥的文本鉴赏作用表示充分的肯定。简言之,刘勰的“知音论”预设了理想读者,对于理想读者的个人素养提出了较高的要求。

接受美学中也常常提到理想读者这一话题。如伊瑟尔提出“暗隐的读者”这一概念。一方面,他认为“暗隐的读者作为一种概念,深深地根植于本文的结构中,暗隐的读者是一种结构,而绝不与任何真实的读者相同”;[14]另一方面,他认为“读者的阅读过程也就是在暗隐的读者引导下发挥能动作用的过程”[15]。总体看来,他肯定文本的先在结构决定了“暗隐读者”的倾向性,但他更关注真实读者在阅读中发挥的能动作用。当读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完成了一种解释时,也算是实现了某一侧面的“暗隐读者”。通过不断地阅读,实现文本的多重解释,方能展现出更加全面的“暗隐读者”。

再如当代美国批评家斯坦利·费希所提出的“有知识的读者”,同样涉及理想读者的话题。他认为,读者需要“有意识地努力使自己的头脑贮存一部特定的文本可能唤出的(潜在的)反应,成为一个有知识的读者”[16]。在费希看来,“如果说一种语言的人共有一套各人已不知不觉内化了的规则系统,那么理解在某种意义上就会是一致的,也就是说,理解会按照大家共有的那个规则系统进行”[17]。费希的观点是针对读者反应批评中可能出现的主观化解读而言的。通过设置理想读者,依靠普通读者向理想读者的不断靠近,达到对于文本理解的共识,方能保持文本理解的度,不做随心所欲之解。

“知音论”和接受美学都设置了一定的标准,展现出心目中的理想读者。不同点则体现在:“知音论”提出了具体的、能提高读者阅读素养的方法,倾向于依文本之意作解;而接受美学则从宏观上设置了理想读者,尤其关注个体读者与文本之间的多重互动过程,召唤多元化解读。

五、读者前见之异同

刘勰“知音论”和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赫伯特·尧斯都在一定程度上关注读者前见的问题,但二者的侧重点不尽相同。

尧斯提出了“期待视野”这一概念。所谓“期待视野”,指的是读者接受文学作品时自身所具有的某种思维定向和先在结构,包括伽达默尔的历史视界和个人视界两方面的内涵[18]。从个人层面来讲,读者总是会依照自己的个人阅历和阅读经验去看待新的作品。期待视野在文学接受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从历史层面来讲,不同时代读者的期待视野会不断发生变化,因而会在第一位读者期待视野的基础之上不断叠加,从而产生多样化的解读。亦即尧斯所讲的“它更多地像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使文本从词的物质形态中解放出来,成为一种当代的存在”。[19]

刘勰“知音论”中也对读者前见进行了一定的分析。在论及“文情难鉴”[20]时,“篇章杂沓,质文交杂”[21]是从文本本身出发进行分析,“知多偏好,人莫圆该”[22]则是从读者前见的角度来讲的。读者的个人性情、阅读偏好等都会影响文学阅读过程。具体来讲:“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23]刘勰由此也看到了读者接受中过于主观化的问题,即“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是不现实的。除此之外,刘勰还看到了三种读者偏见的问题,即“贵古贱今”“崇己抑人”“信伪迷真”[24]。不难发现,刘勰对于读者前见不仅仅只是肯定的态度,他敏锐地发现了读者前见可能引发的偏见,由此带来文学阅读的主观化倾向,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

“知音论”和“期待视野”都在一定程度上涉及读者的前见问题,但二者的差异也较为明显。“期待视野”更多的是对读者前见持肯定的态度,侧重于从文学史发展的过程来进行考量。刘勰“知音论”则看到了读者前见中可能有偏见的情况,由此提醒我们要辩证地看待读者前见。

六、原因探析

刘勰“知音论”与接受美学相隔千年,属于东西两个不同的文化语境,却都不约而同地关注读者接受这个问题,是文学发展规律的使然。刘勰所处的魏晋时代被称为“文学自觉的时代”,文学的重心逐渐由重“文道”向重“文情”过渡。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一部体系完备的文学理论著作,涉及文学理论的方方面面,临近末尾的“知音论”涉及读者接受论的问题,便也不足为奇。而西方接受美学的兴起,既受到后现代主义理论思潮的影响,又有现代阐释学的奠基,由此产生了由文本中心、作者中心向读者中心的过渡。

尽管“知音论”与接受美学都涉及读者接受这个问题,但二者的侧重点却有所差异,如“知音论”更看重文本意义、注重读者自身素养的提高等,而接受美学却将读者接受视为最重要的过程,从文学史的角度来分析等。这与中西方文明的不同文化传统及理论家的学术背景等原因有关。

从文化传统来看,中国文化始于大地文明,讲究“圆融”“天道合一”等观点,崇尚集体主义。在考虑相关问题时,侧重于从整体性的角度出发进行思考,尽管刘勰也会在体系完备的《文心雕龙》中提出与读者接受相关的“知音论”,但他依旧是将其放在文学整体过程这个闭环中来考虑的。而从西方传统来看,海洋文明的特点是探索与冒险,崇尚个人英雄主义。在文学理论的阐发中,不同理论学派会以体系化学说不断地向前推进。接受美学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在此之前,西方文论界已经经历了以文本为中心、以作者为中心的理论阐发阶段。因此,理论家会有意识地将关注重心放在前人较少关注的读者身上,也希望以此形成又一种新的独立学派。因而,接受美学尤其强调读者在文学阅读过程中的作用,也就可以理解了。

从理论家的学术背景来看,刘勰集儒、佛两家思想于一身,同时紧跟魏晋时代的文风之弊,因而在理论的构建中具有一定的辩证思维,关注现实问题。而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尧斯、伊瑟尔则更多受到西方现代阐释学理论的影响,在继承“阐释的循环”“阅读现象学”等基础上形成了重视读者与作者互动的接受美学。

七、结语

通过运用平行研究的方法,将刘勰“知音论”与接受美学的代表性观点进行比较分析。从重视读者、文本空白、理想读者和读者前见四个角度出发,对比其相同点和不同点,并结合文化背景和作家背景进行原因分析。一方面,通过引入西方文论视角,为古代文论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另一方面,也有助于东西方不同文学理论之间的交流与切磋,促进双方文化的不断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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