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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院外

2023-08-21慕若文

四川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媒婆油条姨妈

□文/慕若文

许多年后的今天,谈起自己的闺蜜艳,姨妈依旧心怀愧疚。

姨妈出嫁前,在外婆家的村里,是远近出了名的美女,喝着淮水长大的姑娘,出落得像淮水一样精灵,标致的身材,标致的脸,最要命的是,她没读过几年书,却生就一副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伶牙俐齿,而且心思特别多,眼睛一眨,脑袋比别人就多转了好几圈,附近上门提亲说媒的,快踩断了外婆家的门槛,可就是没有她看上眼的。据说在她很小的时候,有一个路过的算命先生,见她眉清目秀,就和外婆说,这小姑娘长大后的姻缘在很远的南方,让她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外婆哪里会舍得远嫁自己的女儿,从米缸里抓了一大把米给话未说完的先生,抄起扫帚就把他赶走了。

外婆是祖传的中医世家,远亲近邻的伤风头疼啥的,都会来找外婆看看。外婆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把脉搏,病因就了然于胸,病人拎着外婆开的几服草药回去,慢火熬,在炉火的炙烤下,药罐的盖子被水蒸汽顶起来,发出窸窣的响声。草药喝下去没几天,邻里的病就好了。外婆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姨妈,只想姨妈能留在膝下,继承她的衣钵。算命先生浑身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息,他的话就这样有意无意地落进了姨妈的心底。在时间的孕育下,这句话在她心底生根发芽,她慢慢变得深信不疑,一心念念想去南方。她对南方满怀憧憬。

人就是很奇怪,一旦没有信仰,就会死死抓住算命先生那不知深浅的一句话。

同一个村子里,姨妈有个很要好的远房堂妹,两人年龄相仿,名字又很相像,姨妈叫雁,她闺蜜叫艳,村里人都戏称她们两个是双飞燕。两只燕子,性情却截然不同,艳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家姑娘,虽说不上漂亮,倒也端庄大方,就是心眼比姨妈少了很多,总是处处吃姨妈的亏。因为姨妈太耀眼了,向艳提亲的人就寥寥无几,这可急坏了艳的家人,他们总是担心这个日渐长大的闺女嫁不出去,左右托人去牵这根红线。终于,在那个年味浓浓的春节里,遇到了邻村一个回乡探亲的军人,他因为一直在南方部队里服役,就耽搁了婚事,那时部队的领导很重视这种大龄军人的婚姻问题,就逼着他回乡相亲,且下了命令,年内必须完婚。

七十年代农村的婚姻,多数以媒妁之言为纽带,爱情在没有以其他更好的方式产生的时候,这种纽带,却也不失为是最好的途径,虽然它看似简单草率地连接了也许素未谋面的两个年轻人,实际上它连接起来的,更多的却是三个家庭几代人的背书,而跨越年代的无数事实证明,这种单靠媒妁之言、一面之缘为基础的婚姻,一旦缔结连理,却也是白头偕老,离婚的确实很少。那时候的相亲,虽然像白粥咸菜的早餐一样简单,却也步步惊心,一步错,可能也就会错过一世的情缘。通常在相亲之前,媒婆会交代双方的家庭背景,再交换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双方会再各自找个比较相信的老先生,用五行命格之术一合,来看有无相冲相克,或是相得益彰之处,若是相合,八字便有了一撇。接着媒婆就带着男方去女方家,这当然是为了彰显女为尊的地位,虽然这种地位能够一直持续到洞房花烛夜,而婚后再能一直保持的,就为数不多了,这就看决定婚姻这座上层建筑双方各自的经济基础了。男方和媒婆在女方家落座后,双方自是会有一番寒暄,遇到话锋不对或尴尬的时候,媒婆便会打着圆场,巧妙地避开。而女方可能会借着端水倒茶的机会出来和男方打个照面,双方短暂的相互目测下,一句话都说不到就红着脸马上闪开了,躲在附近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捂着无数只兔子在里面蹦跳的心,偷听着隐隐约约的大人们的谈话。说是相亲,其实更多的是对男方的了解和考察,若是男方不经意打了个喷嚏,或是顺口说句吃了西瓜会拉肚子的话,往往会被认为身体不好,一桩婚事就会黄了。这种从动物界延续下来的择偶标准,亘古就没有变过。而一见是否钟情,完全取决于接下来的主角,也就是男女双方的家长和负责撮合的媒婆了。通常女方若同意这门亲事,就会主动邀请男方留下吃个饭,男方若不愿意留下,也就说明男方不同意这桩婚事,毕竟吃了人家的饭,总会嘴软。虽说婚姻是个两相情愿的大事,其实双方选择时的摇摆不定,往往会沦陷于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当然媒婆不是平常人所能担当的,通常都是品德威望并具,既能左右逢源巧言善辩,又能端平男女双方的两碗水,农村里的媒婆,和接生婆一样,素来都有很高的地位。倘若婚后二人有啥吵架拌嘴的事,媒婆往往又会被请上家门,以做和解调停之事。

那军人高大英俊的体格和军人身上特有的气质,自然吸引了女方家所有人,更何况那个年代,成为军人的家属,是件无比荣耀的事。而他因为常年在部队服役,也耽误了些许年龄,加上领导交代的硬性任务若不完成就无法回去交差,看女方是个朴实人家,就当场答应了这桩婚事,吃完饭便匆匆返回了南方部队。

订婚后,艳时常会在姨妈面前聊起自己的婚事,她们是无话不说的闺蜜。艳遮挡不住怒放的心花,也夹杂着对千里之外未婚夫的相思之苦,极力地描述匆匆一瞥下的那高大英俊的军人模样。姨妈嘴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早就越听越感到悲伤,琢磨着自己哪点比不上人家,却被人家先钓到了个金龟婿。她就暗下决心,要去南方,去寻找当年算命先生说的遥远的缥缈的那份姻缘。姨妈开始为着远行做着准备。那时的农村,集体劳动经济热火朝天的时代下,每个人都靠参加集体劳动赚工分吃饭,一个男劳力干一天活可以得十个工分,而一个女劳力一天是八个工分,姨妈便憋着一股子劲儿地卖力干活,一个女孩子生生就完成了一个男劳力的活,每天都会被列为模范,在打谷场上受公社干部的表扬。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把多余的工分悄悄地积攒起来,换成了粮票,准备着南下的路费。

那军人回部队后不久,就寄了封信回来,要艳去部队完婚,只是阴差阳错,他把收信人艳的名字写成了姨妈的名字雁……

那是一个落雨的清晨,身穿绿衣的邮递员踩着自行车穿梭在乡村的角落,随着一连串清脆的铃声响起,他停在了姨妈家门口。姨妈带着惊讶从邮递员手中接过那封南方寄来的信,急不可待地打开,一行行读下去,她的手紧捏着信封,咬着唇,面色通红。放下信,久久地看了窗外一眼,深呼了一口气,又重新读了一遍。她手里捏着信,眼前又浮现着白日里闺蜜艳那眉飞色舞的模样……

干完生产队的活,一身疲惫的姨妈,回到家却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她感觉自己的心底,有两个声音在吵着架,一个说:这不是属于你的东西,把它还给别人吧!另一个却说:这不就是你一直等待的命中注定的姻缘吗,还不快点抓住它吧!

寂静的夜晚,她好几次穿好鞋,下床,准备即刻把信送给就住在不远处的闺蜜艳。但刚拉开门,清冽的冷气从外面涌来,她又后悔着退回屋内。她拿出床头枕头下压着的那沓浸透了自己无数汗水的粮票,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经过无数次的内心挣扎,最后紧紧地咬了一下牙,简单包了几件衣服,背着外婆外公,趁着天还没亮就草草出了门。

她疾步行走着,不时回头张望,担心有人追上来,拦住她远行的步履。在阵阵轰鸣声里,她终于坐上南下的火车,直奔信封上的广州军医大地址。看着车窗外熟悉的风景迅速往后退去,她那颗焦灼的心似乎才放松了许多。

到了医大门口,被卫兵拦着不让进,姨妈站在门口拿出那封带着部队红头番号的信笺,哭着说是来完婚的,一个如花似玉的貌美女子,这样梨花带雨地在军事管理区门前一哭一闹,把医大的领导就惹来了,一了解完情况,那领导哈哈一笑,马上叫来那军人,也就是我后来的姨父,不由分说地命令,第二天就在部队完婚。

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漂亮姑娘,姨父满是疑惑。可自己亲笔写的那封信,像个红头文件一样,真真切切地摆在大家面前,让一切无法质疑。眼前这个姑娘与脑海里的那个姑娘完全不相符。他不知道是自己错把艳字写成了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时间紧迫,明日就要完婚,他想再写封信给艳,却也山高水长,来不及了。看着眼前这个军人疑惑而惊讶的表情,姨妈感觉自己全身几乎颤抖起来,她紧咬着唇,担心自己一张口,马上就会被赶出这个院门。

那时的姨父,已是团级干部,第二天完婚后,姨妈就自然地随了军,住在了部队大院。

远在老家即为人妇的艳,玉面怀春地从春天的柳条发芽就开始等着那个来自南方的消息,每当村头邮递员那永久自行车铃铛一响,她总是兔子般欢快地第一个跑上前去,再失落地转回身垂着头走回来……在漫漫的等待中,她那颗滚烫的心也跟着渐渐凉了下来。这样一直等到瓜熟蒂落,等到候鸟南飞,也没等到那封早该收到本属于她的信。托人一打听,才知道那一面之缘的未婚夫,早已在部队与别人成了亲,新娘是谁,她也没去打听。当年那缘定今生的惊鸿一瞥,却已如眼前刮过的一粒尘埃,随着寒风消逝而去了。欲哭无泪的她,连新娘是谁,都没打听,不久也草草地嫁了户远乡的人家,再也没有回过娘家。

等到外婆知道姨妈的消息时,姨妈已经大腹便便,身怀六甲了。外婆停下手中打扫院子的扫帚,怔怔地立在老槐树下,叹息道,这是算命先生作的孽啊!一连几天,没有吃下一口饭。一辈子和蔼可亲人缘极好的外婆,从此却和算命先生结下了梁子,每次遇到,就像赶瘟神一样把人家赶走了。后来,再也没有算命先生去过外婆的那个村子,他们总是有超凡的敏锐嗅觉,隔着几个村子就能远远地闻到那股不欢迎的气息。

直到孩子周岁,姨妈和姨父婚后才第一次回乡,带着两个卫兵一起。当年的真相也早已在他们夫妻间大白。经过几天内心的挣扎,姨妈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闺蜜艳。她想跟以往的自己做个了结,她想跟艳赔个不是,为了那篡改了的命运。打听到艳的婆家地址后,姨妈姨父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往艳家里奔去。熟悉的乡村景色,姨妈却无心欣赏,她感觉自己的心急剧跳动起来,仿佛马上就要跳出胸口。来到艳的门前,那低矮的院落、破旧的院门,更加重了姨妈的负罪感,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艳不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姨妈忍了几忍,终于决心敲响了破旧的院门,打开门的艳看着门外两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怔怔地在门后立了几秒钟,就反手重重地关上了门,震落了门头上的墙灰,撒了姨妈姨父一身……

艳瘦削的身影、含恨的表情,至此镌刻在姨妈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姨妈一把手不单里里外外地把大院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把姨父的心抓得紧紧的。在部队几十年的军人,雷厉风行惯了,一回到家,对姨妈却是没有底线的百依百顺,像宠爱孩子一样。姨妈在大院里,也是个热心肠的人,主动加入军人服务社,不管张家李家,她都熟稔得像亲人似的。姨妈姨父在一起的生活也已经几十年了,儿女双全,互敬互爱地一路搀扶着,走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纪,那一代人的爱情,从一而终,朴素自然,却又真真切切。

时间可以淡忘很多事情,可始终淡化不了姨妈心中最后一面艳那憔悴的面容。当年她为了走出农家的院门,跨进另一个院门,却与闺蜜成了陌路。

姨妈时不时地托人打听着艳的生活境况,总想着为她做些什么。

艳当年草草地嫁了户和自己一样憨厚老实的人家,想着安心地过着日子,可那男人却好吃懒做,日子过得紧巴不说,还好酒如命,喝多了就把对生活的所有压抑用拳脚作语言,发泄在艳的身上。本就老实的艳,所有的苦,只有咽在自己的肚子里,在五十多岁时查出了乳腺癌晚期。姨妈听到了家乡传来的这个消息后,如同旱地里的一声惊雷,轰然震断了多年来一直紧绷在心头的那根弦,也彻底震断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念想。姨妈说服了姨父,连夜联络了老家省城最好的医院,安排好几个科室的专家会诊,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却最终也没能挽留住癌细胞早已扩散全身的脆弱不堪的生命。弥留之际,艳的唯一愿望是想再见姨父一面,而等姨父姨妈奔赴千里赶到老家时,却只见到山腰上的一冢新的黄土,突兀地立在斜阳下,隔着阴阳,隔着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前世、今生。

从小在外婆那些知养身治未病熏陶下长大的姨妈,清楚地知道乳腺癌问题的病原,若不是多年前那封阴差阳错一字之差的信,若不是自己那蠢蠢欲动争强好胜的心思,若不是红头文件就是命令的年代,若不是那时候车马很慢,日子也慢……当年无话不谈的闺蜜,如今,又怎会隔着人间山河、星辰大海?

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可以不顾一切地去做某件事也可以在一念间摔个粉碎,可以输得起所有的物质财富却输不起曾经说过的某一句话,还可以因为喜欢一个人恋上一座城,可以为了争一时一气不计代价,也可以放下所有尊卑,用手走路……

坟前,姨妈跪下了她那从不服输的双腿……

大自然恩赐的风霜雨露,从同一片天空上落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千家万户的院门内外,却落在了不同的世界里。

小时候的每年暑假,我都会去广州的姨妈家,姨妈住的那个部队大院。那时候的部队大院,漆着绿色油漆的铁门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市井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而铁门内,安宁、祥和,像是一座按着某种程序设定好的钟摆,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的起床号响彻大院的每个角落,时不时的整齐嘹亮的番号声隐隐约约传来。接着,一队队迈着整齐划一步伐的部队学员正步走来,落地有声的踏步,和着洪亮的口号,在晨曦中回荡。睡眼惺忪的我,听到这军号声和正步声,立马也热血沸腾,精神起来。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门前老树下的青石凳上,看着他们一队队地迈着演练的步伐,铿锵有力地走过,战士们的脸上,庄严肃穆。这情形,让我这个小孩子,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身,正襟危坐起来,幻想着自己也在这样的队伍中,昂首阔步地走着,直到姨妈走到身旁叫我该吃早饭了,才如梦初醒般从幻想中抽离出来,惺惺回屋。

大院里的家属们,认识的,不认识的,每一个人感觉起来都特别亲切,特别激情,他们的脸上永远都洋溢着热情、纯朴而又谦卑的笑容,那笑容,如家乡远山清泉般干净透彻。我一个读初中的小孩子,虽然对世事无常和人生百味没有太多的理解,但特别喜欢沉浸大院里的那种感觉,这感觉,在我离开大院后,已经一去不返,再也没有体验过了。我每天早晨特别喜欢踏着嘹亮的军号声,一路雀跃地奔向大院里最大的饭堂,那时候叫食堂,大大小小的食堂特别多,各种军人食堂、教授食堂、职工食堂……最大的那个食堂,有我最爱吃的面包,还有北方的大馒头,而最主要的是,我喜欢跟着那些队列,看那些绿色军装下神采奕奕的军人,精神抖擞的模样,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在内心里澎湃、汹涌。

去大食堂的路上,一定会经过军人服务社,服务社相当于居委会,统筹着院子里的大小事宜,旁边就是一个大的菜市场,餐桌上需要的荤素食材南菜北味香辅佐料啥的,应有尽有。市场很大,人头攒动的男女老幼,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他们是哪家的官宦子弟,或伙房的伙夫,或乡下来的远亲,有人挑瘦拣肥,也有人讨价还价,却一点儿也不嘈杂,围绕着柴米油盐的人间烟火气息里,最是生活的本色,一派祥宁。

而菜市场最吸引我的,却是一个大清早前面就会排着长队的摊位。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里是卖啥的,但是我每天都会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未婚的女子,忙碌又娴熟的身影,在人群里忽闪忽现。有一天我从饭堂打完面包馒头回来后,再次转回到那个摊位前,发现那是一个普通的卖油条的摊位,先前长长的队伍已经散去,油条架子上空空如也,只是旁边的油锅里,还冒着丝丝热气。一身粗布碎花裙的她,正忙着收拾摊位,几缕刘海时不时地滑下,遮挡着瘦小的脸颊,她轻轻地用手把它们掠向耳边,那是一张白皙得一尘不染的脸,说不上靓丽,却如玉般光润、精致。还未收拾的摊位,小桌子小凳子,像站军姿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一张不大的长桌就是她的工作台,台面一尘不染。那时我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她也许是感应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来回应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又低下头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儿。那笑靥,如清晨刚刚绽开还带着露水的花瓣,轻轻落在心底,一阵酥软,我便开始喜欢上她了。喜欢是什么?是喜悦?是吸引?是自私的占有?抑或怀念的诚恳?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我,觉得远远地站着,看上她一眼,便是万年。

年轻女孩子对那些未曾接触过或未曾拥有的东西,总怀有一颗好奇的心,慌乱而又不知所措,尤其是对于一个莫名吸引了自己的女人。其实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确切地说一点儿也不漂亮,大院里,各种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多如后院花园里各种各色的花儿,她在其中,只如万花丛中一小抹红而已,没有一丝夺目的光环。可是,她的笑靥,像一帧绝美的画幅,却深深地吸引了我。微笑是个很神奇的表情,虽然人皆有之,却如龙之九子,子子不同。有的微笑,带着欢迎、赞许、恭敬、欣喜;有的微笑,带着怒气、蔑视、傲慢或许无礼……而她的微笑里,有心底里发出的孩童的纯真稚气,也有超越她年龄的沉着韧性,还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淡淡的忧郁。我见了,亦爱,亦怜。

吸引我的,不只有她动人的笑靥,还有她做油条时娴熟的样子。她纤细的手指从长桌上已经和好的面团上揪下一团,摊在撒好了薄薄一层面粉的桌面上,一圈套着一圈有规律地移动着面团上擀面杖的圆心,面团很快就成了一个圆圆的面饼,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一样,接着她把面饼对折起来,切成长条,再把两根长条叠在一起,用根木筷子轻轻一压,便成了油条最初的模样,然后轻轻地放入油锅中,不停地翻动,一会儿,胖乎乎的油条就出了锅,放在架子上,冒着热气。所有的工序,都是她一个人一气呵成,节奏紧而不乱。排队的人自己动手从架子上拿走热腾的油条,并很自觉地把钱放在旁边的一个小木箱里,有人会少拿多付,却从来不会有人多拿少付。北方长大的我,油条豆浆胡辣汤是早餐的经典配置,见过很多油条师傅做油条的情景,而唯独她,不像是在做油条,倒是像个画师,把胸中构思好的一丘一壑,泼墨在面前的那张小长桌上,举手投足间,竟如桑林之舞般,美。

好奇害死猫,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像只玩耍的花猫忽然听见异常的声响,原地匍匐,竖起耳朵,心无旁骛地来努力分辨那声响传来的方向,来猜测那是池塘里跃出了水面的一条小鱼,还是那一墙之隔的邻家的玩捉迷藏的同类,我开始去关注她、打听她。原来,她是个来自河南大别山区的姑娘,家里特别穷,祖祖辈辈都没有迈出过环绕的群山,勤劳朴实的她却小小年纪就出来在部队大院里给人家做保姆,闲暇时间,就自己摆了个早餐摊,早早地炸一手香喷喷的油条,摊子一摆,来吃油条的人就越来越多,原先吃食堂油条的人,转过来宁愿排着长队,也要吃上一根她做的油条。

每年暑假去广州,我都能在大院里看见她,摊位一直没变,摊位前排着长长队伍又慢慢散开的情形,如同枝上的紫荆花,谢了又开,年复一年。每次看见她,我就莫名地心生欢喜,这欢喜,已经让我无法分清,每年去大院,是为了去姨妈家,还是为了去看她。

直到有一年,却突然发现大院里没有了她的身影,摊位也不在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怅然若失。我找姨妈打听,姨妈便给我讲述了其中的缘由,原来,她不止吸引了我,还吸引了大院里一个来自东北朝鲜族的军人,我应该叫他朴叔叔,因为后来他成了我姨妈的同事,关系就熟络起来。

那个朴叔叔,长得又高又帅,他爸妈都是部队的文职将军,是大院里为数不多享受津贴的夫妻将军,朴叔叔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她,想和她谈恋爱,想和她在一起。一开始他总是每天早早地排在队伍前面,拿到油条后,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慢条斯理地一边吃着,一边看着若无其事只顾忙碌着的她,满眼的星星。后来他干脆不排队了,站在她身边,俨然一副店主的样子,帮着招呼络绎不绝的客人,然后再在临近上班的前几分钟,飞一样地跑向部队。她对着朴叔叔奔跑的背影,紧抿着嘴,但片片绯红的脸上,依然露出粲然一笑,眼角却噙着泪水,怎么也没有掉下来,她若无其事般用带着护袖的小臂轻拂了下脸颊,又继续擀着面团。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朴叔叔喜欢上了她,也悄悄地劝说她,嫁给朴叔叔,是很幸福荣幸的事。当然,姨妈也是极力赞成的一方,自己是个农门里跳出来的孩子,如今也多么希望促成又一桩姻缘,姨妈拿出当年义无反顾南下的劲头,简直像嫁自己女儿一样,像个媒婆般做着两边的撮合,腿都快跑细了。可是,身份,家庭,学历……种种悬殊,裹挟着世俗异样的眼光,像无数道大坝,堵在她的心头。她知道,她可以揣着几个馒头一天一夜地翻过老家门前的那座座大山,不顾路有多陡、沟有多深,可如今堵在心头的这道道无形大坝,是她毕其一生都无法逾越的。

朴叔叔的爸妈自然是反对这门亲事的,他们也喜欢天天去吃她做的油条,有时也会偷偷地多放些钱在木箱里,见面也是一口口姑娘长姑娘短地亲热叫着,可是真要是谈婚论嫁,就像是见到真龙的叶公子高一样,弃而还走了。他们无法接受这个来自偏远山区没受过所谓高等教育的穷人家的孩子,迈入自家的门槛,登堂入室。他们先是拿八字相冲来搪塞这门锦鲤与农门毫不般配的亲事;劝说不通后,就又动用各种关系曲线救国地来劝说朴叔叔,还安排了几次据说相当门当户对的相亲,相亲的地点就选择在她的摊位前。她看着那些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的面容姣好衣着时尚的姑娘,把头低得更低,只顾忙着自己的摊位。那些相亲的结局,可想而知,朴叔叔敷衍了事地打发走她们,转身就跑去摊位前,继续帮她卖着油条。

直到有一天,她悄悄地辞掉了保姆的工作,丢下摊位,说老家给她介绍对象了,家里还有父母要照顾,回了老家,这一回,却再也没有再回来。她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这一走,带走了大院里所有人的眷念……

她回老家后,朴叔叔失魂落魄般,没有了往日那伟岸刚毅的样子,没过多久便去了国外留学,杳无音讯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大院的生活,也像先前一样,依旧安宁、祥和。大院里的邻居们,偶尔还会聊起她,聊起她做的油条,却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回去后的境况。在那个只能靠邮局的信使连接外面世界的年代,一转身,真的就再也不见。我每年暑假还是会去大院,每次都会不由自主地去那个菜市场,看着那个摊位的方向,黯然神伤……

这样一晃,五年就过去了。

直到后来我来中大读书,再一次来我姨妈家,再一次抱着幻想去那个菜市场,却在市场又见到了她!我惊喜若狂。莫不是我每天佛前上的那炷香,感动了诸佛慈悲?油条还是先前的味道,她,也还是她,只是皮肤已晒得黝黑,如雕塑的颜色。

原来她回老家后,其实没有一个人给她介绍过对象。那时候在农村里,只要勤劳、朴实、善良,都会有媒婆踏破门槛上门提亲说媒,这些,她都不缺。可是,她有两个脑瘫的哥哥,生活不能自理,父母在家,守着几亩贫瘠的山地,过着靠天收的紧吧日子,她出去打工赚的钱,贴补了大部分家用。这样的家庭,没有人家会喜欢接近,连媒婆都躲得远远的。她那黝黑的皮肤,浸透着那几年田间劳作的印记,她一定是在日晒雨淋里,用瘦小的肩膀扛着与体重不对称的一捆捆割下的稻谷,或是砍下的山柴,走着崎岖的小路。那消失在苍茫暮色里的身影,却也扛着对现实的无奈,对自己的不认命,和对未来倔强的向往。

所以,她还是出来了,又回到了部队大院,为了那个像副沉甸甸的担子压在她柔弱肩膀上的家。她更是相信,时过经年,那个朴叔叔应该早已忘掉了她,早已结婚生子,为人夫,为人父了。

她不知道的是,她来了,朴叔叔也接着回来了。

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会淡化忘却很多经年往事,如风卷残云般,不留一丝痕迹,却也会悄悄地在记忆的最深处深藏起某些东西,而这些被深藏的记忆,如老酒般,越陈年,越香醇。这次,知道她还是单身的朴叔叔,沉埋心底多年的那股火苗,却再也按捺不住了,它把多年的委屈、压抑、痛楚,一股脑地燃烧成了一座火山,冲破地壳深处的沉寂,冲破层层坚石壁垒,势不可挡地喷涌而出……退了休的父母见这个独生子多年不碰感情,却唯独对她一门心思地死心塌地,加上她在大院多年的勤劳贤惠,之前磐石般坚决反对的心,也动摇了,他们主动托人上门求起亲来。

朴叔叔为了和她天天在一起,放弃优越的工作,就在院内的银行上班,跟我姨妈成了同事。这样他就可以每天帮她卖完油条,收拾完后再赶回去上班。她还是坚持天天炸油条,依然天天都会有很多人来光顾她的摊位,他们习惯了她做的油条的味道,我也喜欢的味道……

没多久,朴叔叔把学院研究生餐厅的档口租了下来,档口前只有“油条”两个字的招牌,朝阳映照下,分外显眼。朴叔叔的家人,后来又去河南,接来了她的爸妈和两个哥哥。油条大军,越来越大,她的笑靥,早已没有了先前的那抹忧郁,越发地灿烂、阳光起来……

大自然恩赐的风霜雨露,从同一片天空上落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千家万户的院门内外,却又落在了同一个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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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话题:古代媒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