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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书面文学流变(十四)

2023-08-21满族关纪新

满族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满族诗人

[满族] 关纪新

康熙到雍正时期,满族文学写作的浪潮迅猛上涌,及至乾隆朝,该民族的书面文学,已在疾速通过了蹒跚学步与风格草创阶段后,迎来了自身发展的一个鼎盛期。这一时期,满族作家辈出,作品繁多,格调鲜明,不仅产生了像曹雪芹所著《红楼梦》那样的旷世之作,而且在各种文学样式和创作题材上,都推出了一些艺术珍品。

乾隆年间展示满族文学成就的中心平台仍然在京师。其最突出的特征是,京城里面满洲出身的文学作者们,聚拢了人脉,形成了群体。他们在研修及掌握中原文化方面,羽翼渐趋丰满[1],对于汉族名士们不再需要先前那种满怀谦恭的依赖,与他们近距离的交游也不再频繁。他们构建起了基本可以在本民族内部彼此交流唱和的文化“沙龙”,也有了比过往相互间更为契合的艺术趣味和创作倾向。

在检验各个民族历史文化发展系数的时候,可以说,判断一民族在文学领域是否步入了整体成熟,一个相当重要的指标,是要观察其本民族的作家群体出现与否。乾隆年间在北京,具有相当规模的满族作家创作群体终于问世,满族书面文学前所未有的高潮亦同步呈现。

这一时期满族作家群的成员,大都出身于贵族或者官宦世家,其成员们多因为自己的社会位置而享有很好的受教育条件,从而获得了较本民族一般人来说要深厚得多的文学素养。同时,他们中间的不少人还有过由盛及衰、由尊转卑的家族动荡经历,对所处社会有着相当深入的认识,相仿佛的人生体味和相投合的艺术偏好,把他们在不同程度上吸引、交织和联络起来,使他们得以从事相互或者直接或者间接的彼此有所呼应有所支撑的文学活动。

在这个满族作家群中陆续显现的身影有不少,其中既有永忠、永㥣、书諴、敦敏、敦诚、墨香、弘晓、弘旿、永恩、永璥等宗室子弟,也包括了曹雪芹、脂砚斋、畸笏叟、庆兰、明义、和邦额、恭泰、阿林保、恩茂先、成桂、幻翁、兆勋等非宗室人士。

回顾清前期,在满洲上层,尤其是爱新觉罗家族,围绕皇位争夺和权利分配的苦斗,曾频起于由太祖努尔哈赤到太宗皇太极、由太宗皇太极到世祖福临(年号顺治)的交接过程。然而那时,清政权承受的外部压力很大,其内部矛盾,毕竟须让位于统治集团共同的利益取舍,故而内部的争斗往往归结于一定的妥协。到了康熙年间,社会阶级矛盾和国内民族矛盾趋向和缓,统治者内部的矛盾争斗反倒更加见出白热化与扩大化。

谈乾隆朝京师满族作家群,似可从他们当中一位代表人物永忠谈起。而说到永忠,就得从康熙朝诸皇子夺嫡事件来切入话题。

受到满民族历史传统的影响,清代皇位递补方式与汉族传统的皇位递补方式不同,是不承认长子继承权的,一般来说是要经过在位皇帝对皇子们的长期考察来最终决定自己的继任人。康熙皇帝玄烨在位六十一年,排行皇子二十四个,其中不少人才华出众,具备接班的能力,而康熙帝对继任者的考察决断又反复多年终未明识,于是皇子们窥视庙堂神器的明争暗斗,此起彼伏,也绵延了三四十年。经过长久抉择,晚年康熙曾对十四子允禵寄以厚望,这位封授“抚远大将军”印信代父西征厄鲁特蒙古的“十四阿哥”[2],不是别人,就是文学家永忠的祖父。结果是康熙帝猝崩,允禵的同母兄长、皇四阿哥胤禛出示“遗诏”登上大宝,允禵的帝位期待也就永告东逝。犹不仅此,雍正皇帝胤禛,对有政敌之嫌的手足们板起面孔大加伐戮[3]。皇八子允禩和皇九子允禟,受尽凌辱之后丧生。允禵虽幸免一死,却奉旨长期谪守皇陵,形同囚犯。他伶仃厮熬,一直捱到雍正十三年胤禛辞世,才在次年即乾隆元年获得自由。此时的允禵,年过半百,万念俱灰,早已蜕去先前雄姿英发、胆气超人的风采。

恰在雍正死去这一年,公元1734年,永忠降生。允禵为了让人们看出他对新皇上的感戴之意,亲自给这个孙儿以“永忠”命名。

此“忠”何如?唯天知晓。作为皇权争夺当中覆水难收的败北派,允禵以及其子弘明、其孙永忠这支背时倒运的“天潢贵胄”,在乾隆年间,虽象征性地恢复和承袭了几个有名无实的封号,却再没有拿到一丁点儿实权。乾隆初年,朝中又爆出了庄亲王允禄等人结党“谋逆”的罪案,又是一番紧锣密鼓的“惩治”,也无异于向允禵一家发出了新的警示。颓唐的允禵,对政治再也打不起精神,他消极避世,并奉禅、道。对爱孙永忠,则延请名释、宿道为之发蒙。这样,永忠从小就被领上一条毕生与佛、道扯不清瓜葛的路。他自号颇多:“蕖仙”“臞仙”“臞禅”“且憨”“觉尘”“如幻居士”“九华道人”“栟櫚道人”……多散发着扑鼻的宗教气息。

其实,永忠又并不大像是个虔诚的宗教信徒。家世的浮沉摇曳,给他的心灵打上了抹也抹不去的烙印。他总是把自己隐蔽在禅悦的雾霭之中,可是,却又常让人感觉有点儿欲盖弥彰。

永忠说到过自己幼年一件事:“周年左手取印,右把弧矢,他玩好弗愿也。王祖(即允禵)曰:是儿有奇气。[4]”什么“奇气”?其意只可在祖孙之间意会。不难猜测,参禅慕道而外的家庭教育,在孩提时代的永忠心里播下的是颗什么种子。

十八岁那年,永忠夜得一梦,起作《记玉具铁英剑梦异》:“壬申秋夕,梦见剑破匣飞去,白光一匣!……警觉,剑在枕畔,起视无他异。曾闻梦因想成,吾意不在是,胡乃梦成?复悟曰:此剑之灵爽也!耻不烈士用,而伴此孺弱书生耳……吾将弃书学剑乎?……剑乎,剑乎,吾将安从乎!”这是永忠少年气盛时的写照。他踌躇满志,以身为书生为耻,却承受着利剑在握而不可一试的苦闷。

读者会记得,康熙朝的宗室诗人博尔都,就曾写过一首慷慨苍凉的《宝刀行》,抒发了怀才不遇,纵有建功立业大抱负却没有机会施展的无奈。这里,我们又得见永忠以宝剑为题所表达的类似感慨。清代满人反复以此寄意抒写胸中块垒者其实经常能够见到。昔日满人以武功打天下创霸业,他们的后人睹刀剑而思人生,亦可算作是一种特别的民族情结了。

成年之后,永忠辨清了自己的社会处境,把壮志连同功名利禄一类的非分梦想,逐渐看轻了。乾隆二十一年,他“蒙圣恩封授辅国将军”,得到了一张对他说来没有人生价值的冷板凳。永忠丝毫没有受宠若惊,反倒提笔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何必预商量。只今只说只今话,一枕黄粱午梦长。[5]

入世而不可得,出世又难心静。永忠只能把他那股“奇气”,灌注到艺术诉求上去。他成了被时人称为“少陵、昌陵之后,惟东坡可与伦比”[6]的优秀诗人。

身为诗人的永忠,也还有点生不逢时。清代康、雍、乾三朝,“文字狱”案件迭出,犹以乾隆朝为最。这种“文字狱”初兴,多是由于明朝遗老中的笔杆子对满洲人大不敬引发的。后来,统治者以兴“文字狱”为一种施政方式,有些挟嫌诬陷、告密邀功之辈,亦推波助澜、营私攫利。渐渐,连乡民野老、市井愚氓,也有遭“文字狱”拿办的,即使是满洲贵族、朝廷要员,也有被席卷而去者。文人秀士人人自危,“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7]成了并不罕见的现象。生为允禵之后,永忠弄墨吟诗,自然要加倍陪些小心。履底薄冰随时要防备着给踏破,他的诗也便难能直抒胸臆。

在一首题为《十四夜月》的诗中,他写道:

冰轮犹欠一分圆,万里清辉已可天。明夕阴晴难预定,且徘徊步画廊前。

诗在这里没向读者提供任何相关背景材料,要就此诗做深入剖析是困难的。但笔者仍以为稍加推测,该诗后两句,大约就是他苦衷心思的委婉表露了。

他的诗集《延芬室集残稿》中,绝少应制之作。他常要例行公事地天阙晋谒,但与九重至尊,却没有多余的情感可言。

他的诗作带有禅悦色彩的,颇有那么几首,对这些诗细细读来,更多显示的却是诗人气质及艺术营造,不同于那些空腹诗僧硬挤出来的干瘪货色,更没有“悬知溪上意,流水是经声”[8]一类的混话。请看:

楼角犹残照,云来夕景昏。总有风折树,旋作雨翻盆。魑魅应潜伏,蛟龙肆吐吞。天威严咫尺,危坐一诚存。[9]

难道你能说他所怀“一诚”是可怜的宗教意识么?这实为诗人在纷繁时势下,对自我怀抱的着意描摹。有“风折树”、“雨翻盆”、“魑魅潜伏”、“蛟龙吐吞”的政治风暴威慑,作者什么也做不成。皇权的炎炎天威,步步逼迫到他的咫尺之近。正襟危坐,固守一诚,便是他不二的人生选项。

与其事佛三心二意形成反调的,倒是他对秀丽自然的一往情深。这是永忠苦闷精神的转移和寄托。翻翻他的诗集《延芬室集残稿》,对乡野风物、山光水色的流连,对朵花片叶、滴雨丝雾的钟情,触目皆是。随着诗人情思袅袅的笔锋,读者自能品味出其中的韵致与情趣。

他状写梅花,是“冰雪珊珊韵莫加,飞琼萼绿本仙家。”[10]

他赞咏飞雪,又是“骈花塞叶尽瑶瑛,一夜罡风剪刻成。”[11]

身临微雨笼罩的村野,他吟哦:“隐隐灌水抱山村,几曲溪流新涨痕。停午篆烟融不散,斜风细雨到柴门。”[12]

游冶雨霁的西山,他又描绘:“淡浓墨晕作煨皴,苍翠云山望里匀。老眼昏花游戏笔,不经意处却通神。”[13]

这些诗句清新隽永,生面别开,读来爽目,促人心驰。欣赏者很容易从永忠的文笔间,看出一位满洲优秀诗人的素质与天赋。

下面是一首题为《偶成》的诗:

东风几度恋秋千,又送黄花到槛前。有约碧桃随逝水,无端锦瑟思华年。

玉阶午夜如霜月,芳甸清朝乍暖天。谁遣才人心易感,春情秋怨总缠绵。

诗人的心,之所以每每缠绵于自然景色,易为“春情秋怨”所感,原是为着“逝水”漂去了和他有约在先的“碧桃”,而“华年”又总是无端再现于他的脑际。这是一种近似于“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无奈心况。假使不了解永忠的读者,把“逝水”“华年”“春情秋怨”,统看成是寻常骚客的无病呻吟,就错了。相反,诗人的愁苦倒是沉疴染身却不敢呻吟,起码是不敢高声呻吟。他违心地偏离追求自然清新的本来风格,常要提醒自我把诗句罩上一层朦胧的保护色,而唯有会心的读者,才能捕捉住其心曲之板眼。诗人无法排遣的感慨在于,一切昔日美好物约都悄然地逝而不返,“华年”盛景明明已不可逆转重现,却又无休止地缠绵悱恻,折磨着他那颗残破的心。

易感,且多情,才是呻吟之为呻吟的壸奥。说他算不上合格的教徒,却是颇够标准的诗人,盖缘于此。原配夫人卞氏病故,他悲痛欲绝,一蹴而就三十首《悼亡诗》[14]。这位自号“居士”的诗人,在给友人的信中,毫不掩饰地自称“予固情种”[15]。动之由衷、儿女情长的章句,在他的作品中,不胜摘捡。而最富咀嚼意味的,也许是下面两首:

遣情无计奈春何,永夜相思黯淡过。自爇心香怕成梦,玉莲花上漏声多。

学道因何一念痴,每于静夜起相思。遍翻《本草》寻灵药,试想何方可疗之?[16]

正是,“学道因何一念痴”,连诗人自己也觉得非扪心自问一下不可。

永忠的至交永㥣为其诗稿作序时,这样说:“臞仙,盖吾宗之异人也!同余游二十载,余未能梗概其生平为何如人。何则?痴时极痴,慧时极慧,当其痴慧两忘之际,彼亦不知为何物。然其事亲也,蔼然有赤子之风;其平居也,涣然好与禅客羽流俱;其行文也,飒然有列子之御风。往往口不能言者,笔反能书之。是彼殆以手为口者也。”

这就对了,“极痴”与“极慧”,正是研究和解读永忠的钥匙。极慧,反映了他对最高统治者的认识清醒,对自己处境的心如明镜;而极痴,则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策略方式。

永忠是有头脑有造诣的才子,他对身临其间的政治有清醒的体会,面对不可能变更的冷峻生活,时时还须提防着不测,他用人前的痴愚,遮蔽内在的敏慧。他企望一剂宗教的麻醉剂能助他约束精神上的求觅,希冀从风月花鸟那里聊取慰藉。不过,一切却适得其反,往事历历,合愁共恨,牵肠搅肚,方自眼底退去,又打心头浮起,无计相回避。难以名状的烦恼驱使着他以手代口,让曲折的诗歌来发泄于万一。这,从根本上规定着宗室永忠的诗人生涯。

乾隆三十五年,人进中年的永忠,重读自己早年诗作,不无感慨:

旧诗捡出一长吟,触起当时年少心。渐谢青红归淡泊,知音争似不知音![17]

这时他已经是名扬遐迩的诗人。诗如其人,历经波折磨难,已由初期的气韵横驰,转而趋向苍凉凄清。他深谙诗风演变的原因。真正使他着意寻找的,乃是人生与艺术的知音者。

清皇族内部的政治倾轧由来已久,牺牲品远非永忠一家。爱新觉罗的不少人,在不同时期也被抛向皇权政治的轨道之外。他们之中,永忠式的人物,并不少见。

注:

[1]满族入关初期,学习中原文化的教育体制尚未配套,故而一些宗室贵胄为了培养子弟及早掌握汉文化,只能采取聘请儒学名师进入府邸教习的方式。这一现象随后即有了较快的改变,到雍正朝,京师满洲子弟进入各类官办学校读书的情况已属正常,国子监、宗学、觉罗学、咸安宫官学、八旗义学等学校逐步成龙配套,宗室子弟以及八旗中、上层子弟在这些学校里既可学到传统的民族文化也可以学到中原文化,他们总体的文化水准及文学修养均获得了显著提升。

[2]阿哥,满族称谓,这里指皇子。

[3]雍正皇帝胤禛,也是一位在历史上卓有政绩的杰出君主。这里不是全面评价他,而只是谈他的即位过程。他惩治政敌,是统治者本性所决定的,同时也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故亦不应一概否定。

[4]永忠《记玉具铁英剑梦异》。

[5]永忠《丙子诗稿本题诗》。

[6]这位时人,系乾隆年间满族小说家和邦额。该评语是他在永忠诗集中所作的眉批。

[7]清代诗人龚自珍诗句。

[8]清代诗僧实䚮句,转引自张毕来《红楼梦影》一文。

[9]永忠《大风雨》诗。

[10]永忠《梅花》诗。

[11]永忠《十一月初三咏雪》诗。

[12]永忠《数村风雨》诗。

[13]永忠《雨后山光》诗。

[14]见永忠《延芬室集残稿》丙子稿。

[15]见永忠《延芬室集残稿》戊子稿。

[16]永忠《情诗二首》。

[17]永忠《志学草壬申癸酉诗稿自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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