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呓语村庄

2023-08-21杨洪波

满族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母鸡猪群村庄

杨洪波

村庄里关于时间的说法总是很笼统,大人们提起往事,常常笼统地说,“从前怎样怎样”,从前到底是多久?或者从什么时间开始算起的?这些都不得而知,从前与时间有关也无关。

比如村庄开始的时间?哪一家是最早来到村子里的?这些疑问都无法绕开“从前”。村里人追忆先辈过往的生活时,大人们就会说,“从前,我爷爷在的时候说过,咱这村子里最早只有四户人家……张、杨、李、宋,因为只有这四姓,所以叫‘四家子’。”这“四家子”就是我们村庄的名字,后来人越集越多,就分成西四家子和东四家子。可“四家子”到底是哪“四家子”?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版本。所以村庄关于从前的叙述太模糊了,就像“从前”这个词一样,放眼望去空茫一片、无限阔远。

无论我怎么想都无法弄清楚,“从前”到底在哪儿?就像我对村庄的记忆,到底从哪里、哪一处的场景开始的?我尝试从一个清晰的记忆努力往前追溯,结果从前的时间总是可以无限延伸,而记忆却无能为力。显然,这是我们记忆的缺陷,所有冠以“从前”的追记,都是记忆无法确切丈量的地方。因为有了那些无法确定的模糊的记忆,有关从前的叙述总是显得隔离、疏远。原因是我出生的这个叫四家子的村子实在太小了,其实也没有太远的“从前”,最多也不过是三五代人的事,人们的生活也平淡无奇,几乎没什么大事迹值得追述,关于村庄的历史,大家宁愿记忆模糊。

其实我们不是活在时间里,是活在时间的记忆里。而我对村庄的记忆,是从那一年的春天开始的。

春天,村庄的树木最先绿起来,像撑开的一把把巨伞,在还是荒芜的大地上,抖开一树鲜亮的叶子。在绿树的映衬下,大地一天天舒展开,柔软起来,温暖的土坡上钻出针尖一样细细的芽草,起伏的沙包上,开始露出一个个细细的不易察觉的小洞,蝼蛄开始复活了,它们等待时机,渴望从幽暗的地下爬到地面上来。我跟着那些大一点的孩子,学做着一个陌生的游戏,拔一棵缝衣针一样细长的草芽,顺着沙坨上的孔洞,把草芽伸进洞里,然后开始用力拍着沙包,和着拍打的节奏唱着:

“罗锅!罗锅!张张嘴,爬出洞来好下雨!”

……

在我们不断的拍打声里,偶尔有蝼蛄的蛹虫,被那根细细的草芽牵出地面来,它们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显得懵懵懂懂,好像被什么魔法驱到地面上来,没多久就猝不及防成了几只的公鸡和母鸡的美食了。

那个中午刚吃过午饭,我本想在家里多缠一会儿,却被妈妈强行赶出来,我感到有些委屈,一个人闷闷地来到村头,那些趴在沙坨上兴高采烈地“拍罗锅”的孩子吸引了我,一时放下心里的事。

那时我妈妈生下第二个妹妹,不知怎么,那个妹妹生下来,屁股上就长个洞,不停地往外流脓血,大人们管这个叫“瘘”。现在这个孩子满月了,不幸的是那个窟窿也跟着她的身体长大了,妈妈托人捎口信,把几十里外的姥姥请来了,她们一边商量妹妹的病,一边从外边倒进一只硕大无比的木盆,然后就开始窃窃私语,我隐隐感到妈妈和姥姥在捣鼓一件隐秘的事,她开始烧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水,在弥漫的蒸汽里,她不由分说地把我赶出家门,我指着正在炕上打瞌睡的大妹妹,想说,不想出去玩了,我想哄妹妹睡觉,可还没等说出来,妈妈已经把我推赶出门外了,我不情愿转身挣扎的一瞬,我听到“咔嚓”一声,妈妈用力插上门栓,我已经站在门外了。

在沙丘上“拍罗锅”的孩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暂时加入他们的行列。村里人习惯管驼背的人叫“罗锅”,显然是个歧视性的称呼,我不知道为什么那群孩子管蝼蛄的蛹虫叫“罗锅”,但是从外观上看,蝼蛄的幼虫佝偻的样子,有些像“罗锅”。村庄里的很多动植物和工具都有自己的名字,往往是大家约定俗成的结果,比如,村里人管铁锹叫“广锹”,土筐叫“土篮子”;还有“蜻蜓”叫“蚂蛉”,蝴蝶叫“扑棱蛾子”,还有许多植物,村里都有自己的名字。

我无法完全投入“拍罗锅”的游戏,更好奇那一大锅冒着蒸汽的热水和妈妈隐隐约约的秘事。或者因为心里藏着隐秘,我无法像别的孩子那样专心致志地拍“罗锅”,老想回家去看看。隐隐感到有什么事隐藏着,我想悄悄地溜进屋里看看究竟。

好像没人注意我打开外屋的房门,原来外屋的房门并没有插上,或者被谁又打开了,灶间里依然到处弥漫着水汽,柴禾散落在地上,灶膛里的火还在燃烧,我是沿着一条门缝依进屋里的,我看见一堆摊在地上满是血痕的纸,而我妈妈正裸着惨白的身体坐在那只硕大的木盆里洗澡,不知怎么突然看到裸身的妈妈让我感到很羞愧,我立刻把目光移开了,于是,我看见那个刚刚满月的妹妹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好像无声无息地安睡了。我被屋子里的情景惊住了,那些带血的纸和大张旗鼓坐在木盆里洗澡的妈妈怪异的行动,我完全不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脑子里懵懵的,我隐隐地感到自己不该撞破这个隐秘,就在我紧张得不知所措时,坐在澡盆里的妈妈发现了我,她使劲地挥手好像就要打到我屁股一样,厉声赶我出去,这时,恰好端着一个大漆盆的姥姥从门外进来了,妈妈立刻埋怨道,“你出去也不把门关紧,让小崽子进来!”姥姥连忙放下手里的漆盆,走过来笑眯眯拉我出门,嘴里开始唠叨,“倒盆水的工夫你就进来了!也不长个眼力见!快出去吧,可别再捣乱了!”

就这样我再次被赶到院外,望着空空落落的村巷,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干什么。

外面真的没人玩了,那些“拍罗锅”的孩子就像一群野麻雀,转眼就飞散得不知所踪。我一个人立在村巷里发呆,然后漫无目的朝前游走,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隐隐感到头顶上的太阳不那么明亮刺眼了,它好像被罩了一环朦朦胧胧的光晕,天空也不再那么明朗了,昏昏欲睡的样子。我沿着清静的村巷,信马由缰一直来到村子东边的村口,眼前是一条平坦宽阔的乡路,村庄里只有东西两个出口与这个乡路相连,而我们家在村子的西出口处,每天从院子里出来,站在巷口只有两个方向,东或西。因为西巷口近,很自然就走到西向的路口,站在那里看着过往的行人和车马,有时目送那些陌生的人经过我们村庄慢慢远走,直到在延伸道路的拐点上消失,心里好羡慕那些自由走向远方的人。

现在我来到村子东面的路口,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此时我身后的村庄安安静静,妈妈偷偷地给自己洗澡的那个家离我很远了。大地上还一片荒芜,裸露的沙丘因为春天的到来,变得柔软丰腴起来,是一副渴望浇灌、渴望犁铧耕耘、渴望播种的样子,远处的树木撑起一棵棵妖娆的伞冠,把等待播种的大地撩拨得饥渴难捱。獾子和刺猬等一些小动物开始悄悄打开自己隐蔽的洞穴,享受春天带来的舒适,燕子和一些候鸟也陆续飞来,开始在大地上和村庄的周围喧哗聒噪。

起风了,我看见风在远处的沙丘上扬起的沙尘,像一道道帷帐一样,很新奇,我决定到沙丘上去摸一摸那些漂亮的纱帐。很奇怪,无论我怎么追赶,那些被风撩起的纱帐总是挂在前方的另一处沙丘上,我追啊追,累得筋疲力尽了,就在我站在一处沙坡上喘气时,我看见羊肠道上,乱哄哄地挤上来的猪群,猪群的后面是驱赶它们的白云父子。

看见白云和他儿子白傻子放的猪群,我感到很亲切。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白傻子,希望和他搭个话儿,结果却令人失望。因为他还是那副邋遢遢傻呵呵的老样子,穿着件好像不曾洗过、补丁摞着补丁还露着洞的破衣裳,还有一张总是挂着汗泥的脸。白傻子的身世一直让村里人同情,他亲妈得病去得早,爸爸白云娶了后妈,家里本来就穷,除了后妈带来的孩子,又接连生了三个孩子,生活就更加难以为继,还是孩子的白傻子就成了家里的支柱。看到白傻子的境遇,村里的妈妈们一面同情白傻子,一面纷纷把他的后妈当典型教育自己的孩子,常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不听话个小犊子,等你把我气死了,你就跟白傻子一样,吃不饱、穿不暖,一天还要叫后妈打八遍!”还有就是那句歇后语:后妈打孩子——早晚一顿!妈妈们不失时机一边把这话教训给孩子听,一面也在褒奖自己时,给边上默不吭声的父亲听,告诉大人孩子还是亲妈好!村里的孩子就是在大人们这种现身说法的教唆中,了解白傻子的身世。由于生活的窘迫,这孩子性情胆小、怯懦,一副迟钝的模样。因为还姓白,村里的大人、孩子明里暗里就喊他白傻子,时间久了以至于把他真正的名字给忘记了。

至于白傻子的后妈到底对他怎样,大家都不得而知,但白傻子的生活确实比村子里其他孩子苦得多,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实。看到白云一家朝不保夕的日子,村里人隔三差五,东家给他一碗面、西家给他一瓢米的事也常有。就这样村里人一面表达友善,一面又贬低人家的人格;可怜白云一家接受人们的馈赠,也无奈接受人们有意无意间的伤害。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们村子有了这个特别的习俗,就是到了春天河开了,草木新绿的时候,每家每户一向散养的大大小小的猪就由生产队指派一个劳力,像放羊那样放牧到村外的沙坨上去。村里习惯把一个按日在生产队里挣工分的成人叫劳力,这个放牧猪群的劳力就落到白云身上,后来,看管的猪越来越多,白云就带上自己的儿子,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生产队同意每天给白云按一个劳力记一个工,给他的儿子算半个劳力,记半个工。有时人们打趣哪个半大孩子,就说,赶紧下田挣工分吧,你也顶半个劳力了。到年终生产队公布一年的工分,白云的名下多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白诚子。那时大家才恍然,原来白傻子有名字啊,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那一年白诚子十三岁。

从春至夏的清早,戴着尖顶草帽,扛着一杆长长马鞭子的白云,领着那个衣衫褴褛、光着头的白诚子,他同样手中攥着一把鞭子,只是他手中的鞭子就像他自己一样破烂不堪,有时是根麻绳胡乱绑在一节木棍上,有时又变成一节破皮带钉在木条上,或者干脆就是随手捡起的柳条或者木棍之类,和我们玩耍时一样。无论何种样式的鞭子,一高一矮的父子俩驱赶着猪群走在村巷里,放声高喊着:

“送猪啰——!”

“送猪啰——!”

声音也高一声、低一声,粗一声,细一声,父子俩的声音错落有致,隔着层层的庭院和屋舍,送到每个人的耳中。那时一家家大的小的孩子、爪子,乱哄哄争食的鸡和猪、颠倒的盆子、碗子,正是一家人紧张忙碌的早饭前后,主妇听到这声吆喝,一边嘴里嚼着饭、一边夹着吃奶的孩子,急匆匆打开自家的栅栏或猪圈门,放出一栏大大小小的猪,猪们就像出门吃大餐那样兴奋,一边放肆地排着屎尿,一边混入乱哄哄的猪群。我一直在想,白云是怎样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逐家逐户地收集在一起,然后把它们带出村庄的呢?

当我看到随着猪群走过来的白傻子时,他也看到了我,他朝我挤挤眼,一脸坏笑地说:

“这不是老杨家的大孩儿么!快去回家告诉你妈妈,你家的猪走丢了!”

就在我看着一脸傻笑的白傻子,对他的话不知所措时,白云已经来到他身后,一脚兜在他的屁股上,一边恨恨地骂道:

“我让你一天到晚没正经!”

白傻子一个趔趄,顺势一蹦跑掉了。白云转向我说道:

“大孩子,别信他扯瞎阿,你家猪没丢。”

看到我一个人耍单跑出村子,又叮嘱道:

“你要去哪啊?快回家吧,沙暴就来了!”

那时我才看清,白云已经把他的那顶尖草帽背在身后,眼睛上罩着一副防风镜,显得怪模怪样。

听了白云的话我转过身,于是看到一幅我从没见过的景象:好像一幅巨大的帷幕兜着天盖着地被快速地扯过来,那块巨大的褐色的帷幕已经压到村西边那片树林,那些原本妖娆的绿树转眼就面目全非了,被笼罩在褐色的帷幕中,而那块巨大的移动的帷幕呼啸着眼看就要盖住村庄。我从没有见过这情景,恍惚记住白云的话,心想这就是沙暴啊!那时我好像还不懂恐惧,反而觉得好新奇。看到我还站在沙坡上发呆,赶着猪群已经走过我的白云还转过身对我喊道:

“快回家吧!大孩儿,沙暴来了,你会找不到家的!”白云的话被风扯得飘忽不定,不过我还是听得很清楚,看来,我不得不赶快回到村里去了。

走回村庄的路变得曲曲折折,有时侧着风,有时逆着风,肆无忌惮的风好像就要把我的衣服扯下来,紧紧地绑住我的身体,根本跑不动啊,相反,有种飘起来的感觉。好容易走到村口的树林里,发现就再也走不了了。呼啸的风沙把所有的一切都掩盖起来,我躲在背风的一棵大树后趴下来,把头紧紧贴在树干上闭着眼睛躲避风沙的袭击。

不知过了多久,风小了,我赶紧爬出树林,沿着来时的巷口,灰头土脸赶到家时顿觉筋疲力尽,看到我蓬头垢面的样子,妈妈和姥姥几乎同声叫道:

“天哪!要不得了,这个小犊子变成放猪的白傻子啦!”

妈妈和姥姥商量,说要把我放在那个大木盆里洗澡,我想起妈妈赤身坐在大木盆里洗澡的情景,我坚决不肯去大木盆里洗澡,洗澡的事就草草地过去了。

那场沙暴过后,村庄到处都覆盖着一层黄色的沙土,窗台上、栅栏边、猪圈里、墙角处、壕沟沿到处都有沙暴留下的痕迹,村庄好像被沙暴涂改了一番,但没多久,那些新鲜的痕迹就再也看不见了,它们悄悄被大地洗刷掉,村庄依然如旧,沙暴好像没有发生过。

唯一改变的是,我那个长“瘘”的小妹妹夭折了,她好像连一声像样的啼哭都没有,无声地来,又悄悄地走,没给我们留下一点记忆。只是不知道从哪一时刻开始,因为没有了那个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婴儿,我们家的土炕一下子空空落落。

《圣经》上说,本来赤身裸体的亚当和夏娃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后,知道了羞耻,不敢去见上帝。其实上帝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那点秘密,亚当和夏娃因在上帝面前无法隐藏秘密而感到羞愧。一个人的觉醒就是从意识到男女之间的秘密开始的。

怀揣着那个秘密的人总害怕被窥破,同时也想窥破别人的秘密。就像一只怀蛋的母鸡,渴望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偷偷落下那枚蛋。我曾经观察过,所有的母鸡下蛋时都害怕被偷看。

就在我揣着那个模糊的男女之间的秘密时,我开始好奇母鸡是怎样下蛋的。

那时我七岁了,村庄里我们说年龄时习惯用虚岁,报生日说的是阴历。比如有人问,你今年多大了?我就说,我属猴儿的,今年七岁。如果客人还问,知道自己的生日不?我就说,我是四月十一的生日。在村里我们习惯只记着年龄、属相、生日。尽管我们的生活也像年龄和属相一样简单,可七岁时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我知道男女之间的秘密。我们开始有意避开大人的视线,偷偷玩自己的游戏。比如开始时我们在炕上玩,当然是过家家,三月和我,还有锁柱,我们在炕上过家家,我是爸爸,三月是妈妈,锁柱给我们当的儿子,这样分配角色原因很简单,三月比我大一岁,而锁柱比我小三岁,角色按年龄来分配,夫妻总要年龄相当,我和三月自然是爸爸和妈妈。眼下的情节是我们的那个孩子已经长大,该当哥哥了,我们的家里应该再有一个孩子。以前的这个游戏很简单,我们就地取材,一个枕头、一个小板凳甚至一个扫帚疙瘩什么的,都可以当成孩子。事实也一样,那个年代孩子好像仅比这些东西贵重一些,村子里的孩子跟地里的庄稼一样,种完以后就自然生长了。那一回我们的游戏有了新情节,我悄悄告诉三月,要是生孩子的话,男人和女人只有做那个才能,我想那时我一定把这件复杂的事情用最简单的语言讲清楚了,我记得很清楚,三月抿着嘴唇点点头,然后脸红了一下——我一下子想起母鸡下蛋时把鸡冠和眼圈都憋得红红的情景。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鸡,公鸡、母鸡和小鸡。每一家都用柳条编几只鸡笼,里边絮上些柴草,这样就做成了给母鸡下蛋的鸡笼,村里人叫鸡窝。这样的鸡窝几乎家家都挂在屋子外面窗台的两侧,每年四五月间,村子里的鸡都进入产蛋的高峰期,有蛋的鸡会一路窥探着走来、优哉游哉地来到窗台的墙根下,振翅一跃跳上窗台,然后试探着迈进窗台边的鸡笼里,在鸡笼里叽叽咕咕地偎好窝,舒舒服服地准备下蛋。母鸡下蛋是个漫长的过程,几乎没人知道它在那里呆多久,直到窝得实在太累了,就像一个人在炕上躺久了也会感到不舒服一样,就拼命地叫喊着,从屁股里翻出那枚掖了很久的蛋,然后不慌不忙地蹦出鸡窝,不停地咯哒咯哒地叫着、一路趾高气扬地踱走了。

我老觉着母鸡在鸡窝里隐藏着秘密,老想知道母鸡是怎样把蛋下在窝里的。可是很多次努力都失败了,母鸡对自己下蛋的秘密保持高度警惕,它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发现我的企图,大喊大叫着奔出鸡窝,然后就不肯再回来——我妈发现后严厉斥责我,因为母鸡不肯再回窝里,它就把蛋下到外面,我们家因此丢了蛋,这是我妈生气的主要原因。

关于此事我和我妈有过简单的对话。

“不能去看鸡下蛋!”

“为什么不能看?”

“不好呗!”

“怎么不好?”

“看母鸡下蛋容易招‘没脸子’!”

招没脸子,就是撞见鬼了。凡遇此事,就得找明白人破一破。所谓破一破,就是请村里的老太太,剪些纸人,围着你连比带划地一边念叨些什么,一边把纸人点燃、烧掉,至于老太太们到底念叨些什么,我从没听清楚过,经过这番简单的仪式后,撞鬼的事就被破除了。还有比如有的小孩子丢魂了,大家都请老王太太这么做,如果恰巧老王太太很忙,她会告诉你一些简易的方式或者找其他老太太代劳,效果也一样。小时候,我们最害怕的就是鬼了,因为鬼是死去的人变成的,谁不怕死呢?死亡是无法被体验感知的,它以鬼的形象出现,所以人因为怕死而怕鬼。也因此大人们常用鬼吓唬孩子,村子里不可逾越的禁忌都跟鬼有关。而大人们的鬼话多了,孩子就会产生怀疑,那时我已经知道,我妈说看母鸡下蛋招没脸子的事,也不一定是真的,关于不能看母鸡下蛋,我对我妈提出质疑:

“母鸡都在白天下蛋,怎么会招没脸子?”

“要是母鸡下蛋被人看到,它就会下鬼蛋!”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其实我可以看别人家鸡下蛋啊。

我选择了常福家的鸡窝,决定到他家去看母鸡下蛋。

常福家只和我家隔了一条路,我家在路东,他家在路西。他家再往西,就是一片开阔的大地了。常福和我同岁,他还有一个妹妹,他和妹妹都长得白胖胖的,而村里的孩子几乎都很瘦,只有常福和妹妹胖,这是因为他俩有一个一样的习惯,就是喝生鸡蛋。说是常福生下时,他妈的奶不够吃,常福饿得直叫唤,他奶走过来说,他爸小时候也这样,他奶给出了个偏方,把生鸡蛋用开水冲了,加点糖,常福从此养成用糖水冲生鸡蛋喝的习惯。等到常福长大一些的时候,不放糖,也不用开水冲,直接把生鸡蛋开一个洞就喝了。其实他妈妈早已经开始扳他喝生鸡蛋的毛病了,他就偷鸡蛋喝。当然他只偷自己家的,从不偷别人的,也许他自己也隐隐觉得喝生鸡蛋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几乎从不当人面喝。有意思的是他妹妹也和他一样,兄妹俩一起喝生鸡蛋长大。可除了胖,常福没有任何能耐,虽然看上去比我高大,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很容易被我摔倒。除了偷鸡蛋喝外,况且那是他自己的事,他对所有孩子都无害。因为是隔条道的邻居,我偶尔就会听到常福和妹妹嗷嗷的哭喊声,他俩不是因为饿得叫唤,肯定是因为偷鸡蛋又被他妈打了。赶巧我听到了,如果来不及跑过去看,我会站在院墙上看个究竟,我幸灾乐祸的样子,让常福和他妹妹都很愤恨,可他俩拿我没办法。其实,我不用去看就知道他妈是怎样打他的,他妈把他俩摁在炕沿上,一把扯过扫帚疙瘩,倒提着扫帚,拼命地甩开抡他俩的白屁股,可怜的常福和妹妹,就像被夹在铁夹子楔子上的白虫子,徒劳地抽搐翻滚也无济于事,常常被打得泪水滂沱、声嘶力竭。其实不单是常福他妈,村里的女人差不多都用扫帚疙瘩管教孩子,如果碰巧扫帚把儿散线了,大人又在气头上,多抡了几下孩子的屁股,扫帚有时就像抖落的鸡毛一样在空中散花了,落在屁股上的扫帚把儿突然也像鸡毛一样轻了,有点挠痒痒的感觉,本来像被掐住小鸡一样扑棱的孩子发现这意外的效果,常常会破涕为笑。女人就会顺便捎上家里的男人骂一句,没用的东西,连一把扫帚疙瘩都扎不牢。村子里的扫帚疙瘩有些就是这样寿终正寝的。三月、锁柱和我在炕上一起玩过家家时,有时也会顺手把扫帚疙瘩用围巾包起来当孩子。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把扫帚疙瘩在贫瘠的村子里会有这么多的用途,有如此多悲喜交织的故事。

那时人们普遍生活在贫困中,大人们到生产队里干活,一年到头几乎看不着钱,能把家里每人的口粮足额领回来,一家人能以粗茶淡饭维持温饱,就已经很知足了。不少人家比如孩子多、而参加生产队的劳力又少,常常是刚过半年就断粮了,只能靠到处借粮过日子,人们的生活都很勉强。平常的日子里吃一顿鸡蛋是件很奢侈的事,只有好一点的人家招待客人时才吃一碗蒸鸡蛋,为什么是蒸鸡蛋呢?因为蒸鸡蛋最省,两个鸡蛋就够蒸一大碗。况且村里鸡蛋不是用来吃的而是换钱的。一个鸡蛋能换五分钱,而五分钱能买一斤大粒盐或六两酱油、一包针、三盒火柴、一个小楷本、一根木质格尺和一只铅笔什么的,日常生活的开销主要靠几枚鸡蛋供给的,为了守护好每一枚珍贵的鸡蛋,每一家的主妇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鸡架门,及时按住准备跳出鸡窝的母鸡,摸一摸它们的屁股,清点一下这一天有几只鸡要下蛋。其实每家的鸡也并不多,多的也就是十几只,少的七八只,因为养鸡也得喂些粮食,那是需要成本的,特别是冬天,鸡不下蛋,却需要很多粮食去喂养,人们不能不考虑成本问题。有了这些缘由,几乎人人都喜欢连蛋鸡,就是在产蛋高峰期,每一天都下蛋的鸡。因为一般的鸡都是隔一天或两天才下一个蛋。最最让人渴慕的是双黄的连蛋鸡,而这样的鸡几乎没有。

喝生鸡蛋长大的常福兄妹让人既羡慕又不解,生喝这么珍贵的鸡蛋,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常福家的鸡窝扎得很严实,好像只有一头出口,也是挂在外面窗台的两端,还有两只是箩筐改成的简易的鸡窝,它们直接放在鸡架上,村里人的习惯称给鸡住的窝叫鸡架,给鸡下蛋用的笼叫鸡窝。我对常福家的环境很熟悉,挂在窗台两端的鸡窝是无法接近的,无论是屋里的人还是外面的人都能轻易地看到,只有鸡架上的两只简易鸡窝是理想的偷窥点,一般情况下鸡架的出口总是朝着院子,就是庭院,而村里人叫当院。鸡架的后面紧靠着当院的围墙,围墙外就是自家的园子。只要绕到常福家的园里,从院墙外就可以看到那两只简易的鸡窝了,鸡窝用柴草覆盖,透过缝隙能看到鸡窝里卧孵的母鸡,它安静得一动不动,只偶尔会机敏地转一下头。现在看来,母鸡离要生蛋的时间还早,我犹豫着是等一会儿再来,还是在这儿坚持,一个胖胖的人影晃到我跟前,完了,被常福发现了,他就要张嘴喊出来,我一下子用胳膊箍住他的脖子,并顺势把他压倒在地上,他没有喊出声,可常福的身后还藏着他的胖妹妹,看到这情景,胖丫头朝着我的后脑勺吐了一口吐沫,然后拖着一双不跟脚的大鞋,噼里啪啦地一道跑开了,母鸡及时发现了情况,也跟着慌张地逃出鸡窝,咆哮着冲向他家的当院。脸憋得通红的常福只剩下喘气了,在他斜楞着眼睛、喘着粗气看我的瞬间,我们有了一致的想法,那就是快跑!当常福的妈妈拎着一把扫帚疙瘩,绕过院墙寻过来时,我和常福早溜得无影无踪了,其实我们也并未跑得太远,只是及时躲进柴禾垛里,他妈妈没有发现我们,又匆匆踅进院子里查看那只受惊的母鸡去了。

我不能把自己偷看母鸡下蛋的事告诉常福,这事不很光彩,难以示人,我就哄常福说: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还有你妹妹是怎么喝鸡蛋的。”

“骗人,你就想偷俺家鸡蛋。”

“我没想偷你家鸡蛋!我又不喝生鸡蛋,干嘛偷啊。再说,谁家没那个!”

“别赖了,反正你没偷着就是了。”

“你不是也没喝着吗!”

想到我没什么收获,常福愤怒的情绪很快平和下来,他不用担心我了,却开始担心他妈的一顿扫帚疙瘩。常福迟疑着不敢回家。

我一直想着母鸡下蛋的事,于是跟常福拉话:

“唉,你知道不,听说偷看母鸡下蛋,母鸡就下鬼蛋。”

常福很诧异,眼睛瞪得圆圆的:

“鬼蛋?什么是鬼蛋?这是真的么?”

“那当然了,大人都这么说的!你连这也不知道啊!”

这样在常福回家之前,我给他讲了一晌午鬼蛋的事。

三月家姓张,住在我们家的前院,站在我家的庭院里能看到三月家的烟囱和一扇后窗,我会根据他们家的烟囱的信息,大致判断三月在做什么,比如她家的烟囱开始冒烟了,三月就得回家了,她要帮她妈妈带更小的三个妹妹,或者伺候灶膛里的柴火,做给鸡和猪们添食之类的杂务活,村里的口头语管这些杂务称作“家里活”。

那一回,我们的游戏进入一个新境地,因为想到生孩子,我意识到男女之间的那个秘密,尽管我和三月已经心照不宣、达成默契,可想到那事还是感到羞愧不安。就像自己肚子里也揣着一枚既痒又胀的蛋,只想偷偷地把它落下来。我和三月不约而同地到炕沿下找各自的鞋子,因为我妈就在灶间里忙忙碌碌,她一会儿拽着一只盆进来,一会儿又舀着一瓢米出去,有一搭无一搭地看我们一眼,时不时还关照我们小心些,别碰坏什么东西。

当我们匆匆跑到外面时,我们都忽略了那个在游戏里做“儿子”的锁柱。直到锁柱趿拉着一双不合脚的大鞋子,急急忙忙追出来,我们才想起,忘了关照他了,锁柱不解地问道:

“好好的,怎么就散了!”

“没有,我这不和你妈去姥姥家串门吗!就是回娘家,是吧,三月!”

三月看着我,没说话,锁柱又问:

“那我是跟着你们去,还是一个人在家啊!”

我和三月都在想怎么回复锁柱的疑问,显然我们的游戏在这一刻出现了岔头,锁柱不知道该怎么和我们配合,那一刻,我们遇到了一个难题,不知道该怎样回到游戏,我们茫然若失地站在那想着,却找不到游戏的路径,尽管外面看起来已是春光灿烂,其实还是很冷的,我们都感到有些发抖。春天总像一位撩情的姑娘,当你急于一把抓住她时,她却狡猾地溜掉了,只剩下满树的飞絮,就像失落激情那样,有种怅然的痛感。

那一次的游戏就这样结束了。我们来到外面时一切都改变了,好像是外面的环境改变了我们的心境,把一个本来老套的游戏,试图引向一个新的路口时却迷失了方向。

当然是三月丢下一句话:

“不玩了,我得回家帮妈烧火去。”

然后就匆匆地走掉了。

突然结束的游戏让我很失落,现在我和锁柱一样都不知道该干什么,锁柱茫然地跟着我,抱怨今天的游戏为什么玩得这么没劲。我想只要跑几步,就能甩掉他,于是我突然加速,奔跑起来,锁柱很意外,他本能跟着我跑,结果状况马上就出现了,由于他趿拉着一双不合脚的大鞋,他不得不跑几步就停下来弯腰去提鞋,反复几次后,我就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没有目标,只有方向,那就是和三月离去的方向相反。

也许锁柱永远都不知道他怎么经历了这么一次奇怪游戏,如果有一天他成为游戏的主角时,会不会想到和经历我曾带他玩过的游戏。也许他早已经忘记了那些游戏的关键细节,如果他玩的永远是大家都重复的一样的游戏,他永远不会发现游戏的秘密,像忘掉那些平淡的往事一样,忘掉我们那一回的莫名其妙的游戏。相反,我之所以还记得那些游戏,甚至细节,是因为这样的游戏,我一生中的某个时候,总在似曾相识经历时,勾起一次次的回想。

应该是快到晌午的时分了,该是村里母鸡集中下蛋的时间,只要有一只鸡起头,家家户户的鸡就像玩接棒游戏一样,东一声西一声,沸沸扬扬的鸡叫就覆盖了整个村庄。远远的听去给人一种太平盛世、鸡犬相闻的景象。此时,也是村里的女人最忙碌的时间,她们屋里屋外转悠,米一把面一把,一趟水缸、一趟酱缸,忙活着一家人的午饭。而在生产队上工的男人们早已饥肠辘辘了,他们消极地打发最后的一点时光,渴望快点回家充饱饥肠。庭院或村巷里孩子们的游戏也到此终止了,一些孩子要回家给大人做帮手。三月每玩到这个时候就回家,她要帮她妈带一串的小妹,或者蹲在灶间烧火,早晚还要喂鸡或者给猪圈里的猪填食,村子里的女孩差不多都一样,她们在帮衬母亲的劳作中,在朝夕间的转换中,不知不觉地把配角做成了主角,不知不觉变成另一个主妇。

母鸡下蛋的叫喊声提醒了我,在甩开锁柱后,我决定绕到常福家,在园子西侧的柴火垛上,我看见常福蹲坐在一捆秸秆上,大口大口地咬着一块玉米饼子。常福也看见我了,他一边向我摇摇手,一边匆忙把最后一块饼子塞进嘴里,目的是好腾出嘴来和我讲话,他抹了一把挂在嘴边的饼子渣,问道:

“鸡下鬼蛋的事是真的?你没骗人?”

他一直没有放下这事儿,我很兴奋,满心欢喜地给他解释:

“大人都这么说,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

“鬼——蛋,鸡下鬼蛋?”

“鬼蛋不是鸡和鬼下的蛋!”

“为什么叫鬼蛋?”

“因为鸡下蛋时被人看到了,就下了鬼蛋。”

“是不是鸡看到鬼了,才下的鬼蛋?”

“鸡是看不到鬼的!大人们说只有马和驴大牲畜才能看到鬼。”

“真的呀!”

常福很兴奋,我长长松了口气,我给常福解释了一件多么复杂的事情啊!这实在也超出了我的能力,好在,常福有自己的悟性。他一定理解了卧在鸡笼里的鸡,原来守着许多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接下来他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鬼蛋好喝不?”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因为我没问过这个,我真想跑回家问问,好让常福满意,看见我迟疑,他又问:

“鬼蛋能喝不?”

我赶紧纠正他:

“其实是软皮蛋,鬼蛋只是一种说法。”

好在,他不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他伏在我耳边悄悄说:

“我看见我家芦花鸡进窝了,你等我啊,我就回来,不能让我妈看见!”

说着,他拽起那捆秸秆,吃力地朝他家当院走去。

那个阳光灿烂的晌午,我怀着快乐的心情望着小胖子常福因为搂着一捆柴禾,趔趔趄趄的背影,就像饥肠辘辘的人期待一场丰盛的宴会。

还是朝向当院的鸡架上的那两只鸡笼,我们蹑手蹑脚潜伏到鸡架的后面,鸡笼是两只旧箩筐改成,它敞开的筐口用柴草覆盖。其中一只还空着,另一只鸡笼在柴草和箩筐破损的空隙间,我能看到那只母鸡的翎羽和鸡冠。母鸡下蛋时常常需要一个安静而隐蔽的地方,像这样破损的鸡笼,母鸡如果别无选择,它们悻悻走来时,只好把自己的头放在最隐蔽的一方,鸡屁股则是无奈地敞开了。就像它们的近亲鼻祖野鸡一样,大人们都说,野鸡是很笨的,它飞不了多远,当被紧急追赶时,它会慌不择路地一头折进草丛间,只把脑袋藏起了,暴露的尾巴就成了人家的把手了。人们常说的那句“顾头不顾腚”的俗语,说的就是野鸡。

尽管我们悄无声息,那只花母鸡还是觉察到了空气里飘荡的偷窥的气息,它机警地转动着冠子,不安地咕咕叫了两声,从窝里站起来,母鸡发现了我们,就要逃走了。那个瞬间汗就下来了,就准备在母鸡冲出的瞬间迅速逃走。母鸡并没有像我预感的那样逃走,它只是掉转了一下方向,又恋恋不舍地卧下来,这一回直接把屁股对着我俩。

我们眼前的鸡笼终于安静下来,常福家的屋门远远敞开着,正忙着做午饭的常福妈的身影,偶尔在门里若隐若现一回,远处的村巷难得片刻的安静,除了张扬的鸡叫声,还有谁家孩子的哭闹声,一架马车从村路上颠簸着跑过,一只受了惊吓的狗怪叫着窜出谁家的院子,村庄里所有的声音都在晌午的空气中隐隐约约地聚拢、消散,它们以喧哗的形式掩盖着那些看不到的角落的秘密,比如鸡笼里安静待产的母鸡,比如我和常福默契中的偷窥。

我们不知道在常福家的鸡架下守了多久,在我们的印象里肯定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我们终于等到那个解开所有秘密的一刻,花母鸡突然站起来,尾巴开始向上撅,最后屁股也翻出来了,并且不停地在翻,我感到恶心了,就要忍不住了,随着母鸡的一声嚎叫,一枚东西好像滚落下来,事实上我没有看清那是一枚怎样的蛋,差不多就在母鸡像拉屎一样,从屁股里翻出那枚东西,并咯咯大叫着奔出鸡笼时,常福忽地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他把自己刚才吞下去的那块玉米饼子吐得一干二净,眼泪、鼻涕一块呕了出来,我赶紧捂着嘴跑开,否则我也要吐了。

常福从此不喝生鸡蛋了,并且连鸡蛋也不吃了,从那以后,他得了一个怪毛病,只要吃鸡蛋就呕吐。

其实我并没有看清落下的那枚蛋,后来常福告诉我,那天被我们偷看的那只鸡下的不是鬼蛋,而是一枚软皮蛋。常福告诉我关于那枚蛋时已经是夏天,那时我们正走在和鬼相遇的路上。

我相信人的很多自然本能已经退化或者丧失,比如人的嗅觉和听觉就退化得没有动物灵敏。不但如此,村里还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在很久很久的从前人是会飞的。女娲娘娘抟土造人时,把人造的和神人一样,他们的双腿不像现在这样用来行走,而是在天空中自由飞翔。无所事事的人们时常飞到天庭上,在神仙们的琼楼玉宇间游荡,其实神仙们一直很憎恶和他们一样的人,人却没有察觉,还常常为自己和神仙相似而沾沾自喜,并且到处炫耀自己,期望和神仙平起平坐。说有一回,一个得意忘形的人居然和王母娘娘开起来玩笑,王母娘娘非常气恼,心想,这人不把神仙当回事,这不乱了规矩。于是抓起一块泥巴,就箍在了人的波罗盖儿上,可怜的人就从天上坠下来,从此再也飞不起来了。于是波罗盖儿上带着一块泥巴的人就被限制在大地上,变成了凡人,和动物一样,有生有死。

村里人管膝盖叫波罗盖儿。

听完这个故事,我端详自己的波罗盖儿,它们看上去确实像被人箍了两块泥,两块膝盖骨看起来很突兀、很笨拙,因为有了一对笨重的波罗盖儿,人不但不能飞了,几乎连走路都很困难,这是王母娘娘给人的惩罚。如果会飞多好啊!其实不会飞也罢了,人还要死!这不仅是遗憾,而是可怕了。人对死亡的恐惧与生俱来,于是与死亡相关的一切,都成了人们最忌讳的、规避的东西。我们很小就知道避讳死亡,努力避开与死亡相关的一切,最好永远碰不到才好。可是办不到,就像站在太阳下,就会有影子一样,我们逃不开死亡笼罩在大地上的阴影。不说村北白沙坨上一丘丘数不清的坟头,时时提醒村里人死亡的存在;就是在锁柱家的西厢,就放着一口给他爸爸红胡子预备的棺材,也有意无意地提醒你死亡的事件随时都可能发生。尽管他家里人把棺材遮挡得严严实实,可是我们还是不敢轻易涉足到那里,那个偏僻的西厢就成了我们不敢触碰的禁地。

不但如此,村子里还到处生长着一种叫“死人花”的植物。它们沿着路边、墙边、干涸或阴暗的沟坎、沙丘,一株紧挨着一株,一片片稠密地生长着,顽强地开着细碎而粗糙的白色间黄蕊的小花,尽管花朵和植株的色彩暗淡,给人一种沾满灰尘的肮脏的感觉,可这种丑陋的花草却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我不清楚村里人为什么给这种平常的植物,取了如此可怖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名字,还是这种植物本身就缺少美感,当我们在阴森的坟茔上看到成片的、被村里人叫做“死人花”小草时,我开始排斥这种植物。游戏中我们选择各种植物充当道具,比如用一种羊蛋蛋草当茄子,用一把青草当韭菜等等,却很少理睬这种叫死人花的植物,好像也极少有食草动物碰它,偶有打柴人有意无意地把它割下来,晒在日头下曝干,可它实在太柴,一点儿都不禁烧,还不如秋天的一篓落叶。被人和动物所鄙弃的死人花,因为没有任何用途,只剩下生长了。于是它在生长的季节里恣意生长,村庄和大地上到处飘荡着那种花草浓酽的气息,以至于这种气息深深植根于我的味觉记忆,成为镶嵌在我记忆里的特殊符号。

由于共同参与了偷窥母鸡下蛋的行动,我和常福结成了心照不宣的伙伴,他开始热心参与我和三月还有锁柱之间的游戏,我后来才知道,也就从那时候开始常福结束了自己偷喝生鸡蛋的历史。游戏时三月、锁柱和我已经习惯组成一个家庭,常福只好选择另外的角色,他扮演走村串巷的货郎或者是商店里的售货员,他把野花、野草和野菜收集在一起,根据植物的形状,分别命名为茄子、辣椒、西红柿等各种蔬菜和水果。同时大家约定用树叶当钱币,进行买卖。一切都布置妥当了,我们的游戏又开始了。游戏的内容就是重复人们的生活,我们叫“过家家”。其中的情节是:天已经黑了,一家要一起睡觉,过一会儿,锁柱起来学鸡叫,表示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三月开始筹备一家人的早饭,我们到生产队去上工,到商店去买东西。那时候我很快乐地重复这样的游戏,总希望有机会和三月去尝试那个男女之间的切肤的秘密,于是我总是有意延长夜晚睡觉的时间,可锁柱却想着自己感兴趣的事,只要我们躺下一会儿,我还没来得及想好怎样和三月沟通,他就坐起来学鸡叫了,没办法,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们重复着大人的生活,同时也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游戏内容。这一次,三月侧过身悄悄对我说,她要撒尿,然后坐起来,跑到一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去小解。其实在这以前,三月并不背着我们撒尿,她找一个不碍事的地方,脱下裤子就蹲下尿尿了,我们也是,叉开腿就尿,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这一次三月却避开我们,她开始意识到男女间的秘密了,我也懵懂地意识到,并被这个秘密所吸引、困扰。

锁柱又开始鸡叫了,他学鸡叫的本领的确没有人能比,跟鸡叫真的一模一样,有时候,我听到村子里的鸡叫声,就想,如果这不是锁柱在叫,那就确实是鸡在叫。

锁柱这一次的叫声引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锁柱的姐姐二荣,一个是常福的妹妹胖丫。我们先前的游戏暂时终止了,大家开始讨论新游戏,最后我们一致赞成玩“藏猫猫”,“藏猫猫”是我们村子里的叫法,就是捉迷藏。大家比过手心手背后,六个人分成两伙,我和常福还有三月一伙,二荣带着胖丫和锁柱一伙,讲好躲藏的范围,我和二荣经过一番石头、剪刀、布“竞老头”,“藏猫猫”游戏就开始了。我最善于“猫了”,在村里“猫”就是躲藏的意思,比如村里人一进入冬腊月后,就开始“猫冬”了。一是到了冬天人们没事可干,二是由于天气寒冷,不便在室外活动,人们都躲在屋里做些编编织织的活,这就是村里人所说的“猫冬”,这个表述很形象。可那一次的游戏很奇怪,无论我猫到多么隐蔽的地方,胖丫总能找到我。常福这个笨手拙脚、冒冒失失的胖丫头妹妹,好像能嗅到我的气味一样,沿着各种隐蔽的角落,比如篱墙下、柴火垛旁、园子里的黄瓜架和豆角架下、鸡窝边、甚至厕所里,准确地一路追踪着我,无一例外地被她找到,真是奇怪了。终于,这一次我爬上紧挨着柴火垛的一棵老柳树上,然后从树冠里潜伏到和房子一样高的柴火垛顶,躺在那里好像伸手能摸到云朵,没有人能爬到这上面来,我想,也不会有人想到我会猫在这儿。躺在那里我听到二荣领着胖丫和锁柱开始相互呼叫着,到处搜寻的情景,忙乱的脚步时远时近,他们好像匆匆地绕过柴火垛时一无所获,我一边压抑着快乐的心跳,一边望着天空中自由自在的云朵,感到很惬意。每当一个隐藏者被发现,二荣他们就会爆出一阵快乐的呼喊,我由此判断谁被发现了。常福是第一个被找到的,找到他的是二荣,没多久三月也被发现了。

只剩下我了。我像个隐形人一样隐藏着,并知晓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样的感觉让我很受用。并且我很快发现了总被胖丫找到的秘密,原来是常福!就在柴火垛边的老柳树底下,我听到胖丫和常福的对话:

你不是看到大孩儿猫到柴火垛这边来的?

他是朝着这来的!

那怎么没有啊?你看准了吗?

别老问我,自己不会找?我们又不是一伙!

耍赖!下次我也不告诉你二荣藏在哪。

我知道胖丫每次都能找到我的秘密了,原来是常福这个叛徒!幸亏这一次没有看到我猫的地方,二荣他们找不到我,就只有认输了。我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天上的云朵已经飘得很远了,西斜的阳光把老树的阴影拉得更长,我听见谁家房门被推动的声响,有人开始步入庭院,往屋里捡拾晾晒过的衣物,到柴火堆旁,敛起晾晒过的柴禾,准备做晚饭了。我从柴火垛上悄悄探出头来,在我家院子的一侧,就是我们游戏的地方,二荣领着那几个孩子在议论什么,由于距离的原因,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不再急切地到处搜寻,渴望找到我,渴望游戏的胜出荣誉,他们失去耐心,也失去对游戏的兴趣,而是以静待的方式,等待我主动的放弃,让这场漫长的游戏走向无聊的终点。那时候我已经又回到了那棵老柳树上,甚至希望有人能来发现我,可是同伴们已经失去寻找我的兴趣,甚至不往这里看一眼,我成了游离群体之外,一个被遗忘的人。斜阳下老树浓郁的阴影好像把我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孤单。而透过老树枝叶的间隙,我恰好看见东邻锁柱家一角院落,由于年深日久缺乏修缮,有些颓废的院墙已经不能遮挡整个院落,支离的一隅正露出西山墙下摆放着的为锁柱的父亲红胡子常年准备的那口棺材,尽管为防备风吹雨淋进行了一些遮挡,可它依然醒目地矗立在我的视线里,把树荫、墙垣下的阴影拉伸得更阴暗。那口闯入视线的棺材让我联想起死亡,我想,一个人死了,就像离开了人们的视线,永远地隐藏起来,因为太深太久的隐藏,而被活着的人所遗忘。

想到此,我惊慌失措地逃下那棵老树,希望赶快跑到地面上来,让正在走散的同伴们看到我。于是,听到常福的妈召唤常福和胖丫回家吃饭的喊声在巷子里回荡,然后我听到一群孩子在模仿:

“常——福、胖——丫,回——家——吃——饭——啰!”

大人和孩子们在嘻笑声中像唱歌一样,把那句呼唤在村巷里传来传去,我顿时感到无比轻松,忍不住也跟着喊起来,我差不多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因为恰巧赶在巷子里的人都在喊同一句话,我们的村子从没有像那个傍晚那样喧嚣和兴奋!

连红胡子也拄着那根粗木拐杖,站在院子里表情松弛地看着他的一双儿女,二荣和锁柱一前一后走进院子。

爹——

锁柱变着调、耍着贱儿喊着。他家只有锁柱敢在红胡子跟前耍贱儿。

是不是淘饿了,知道回来讨饭吃了?

可不是,我早就饿得跑不动了,爹,我妈把饭做好了吧!

比我小三岁的锁柱是红胡子家的老儿子,他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分别叫大柱、连柱、大荣和二荣,他家兄弟姐妹五个,孩子多自然生活负担重,大人们说,在有了二荣后,红胡子本不打算再要孩子,可那时候红胡子还身强体壮,不经意间又来了锁柱,无奈咬咬牙认了,这是他们能承受的最后一个孩子了,于是给他取名叫锁柱。在我们生活的年代,几乎每一个家庭里,都有一串的孩子,大孩子牵着小孩子,小孩子引着更小的孩子,因为孩子多,生活又贫困,很少有家庭把孩子当回事儿,这可以从孩子的名字上体现出来,村子里的孩子都跟着季节,一茬茬长大。有时大人们坐在一起唠嗑,发感慨,议论着谁家的女儿又出落成大姑娘了,谁家的小子可以顶老子挣队里的整工分了,最后一边磕着烟袋锅,一边很煞有介事地总结一句:唉!一茬庄稼一茬人。

其实跟动物一样,人的天性是喜爱自己的孩子,特别是一个家庭里最大的男孩子和最小的男孩子,往往会得到父母比其他兄弟姐妹多些的宠爱。为此村里人常把一句俗语挂在嘴边: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还是说红胡子吧。红胡子本姓宋,按照村子里的礼俗伦常,我应该称他为“宋二爷”,叫俗了就称“二爷”,而他的老伴儿就依他的姓,我们称为“宋二奶”。凶悍的红胡子很少有孩子愿意靠近,他也从不顾及小孩子,除了他的小儿子锁柱,他好像不怎么亲近其他的孩子,也包括他自己的孩子。倒是宋二奶是个喜欢唠叨的和善人,如果没有媳妇、婆子跟她唠叨家长里短,她会偎在炕沿边坐下来,从烟笸箩里抓把烟叶子,卷上,吸着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给我们讲一车一车的鬼故事,如果是晚上那就惨了,憋着尿都不敢动一动,得等到大家都想出释放了,才揣着心跳摸到黑夜里,大家互相依附着,体会着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黑暗里还躺着一只阴深深的棺材。宋二奶的鬼故事让我又怕又爱。该说的是红胡子的辈分和我爷爷比肩,按照村里长幼尊卑的规矩,我应该管比我还小两岁的锁柱叫叔叔,管比我大两岁的二荣叫姑母。事实上是我们常常抛开那些所谓辈分约束,没有这些约束时我们的游戏才自由自在,只有因游戏起纷争或冲突时,大人才会过来提醒:你是做叔叔的,应该怎样怎样;你是小侄儿,应该怎样。乡俗的伦理就在大人的就事论事和千篇一律的灌输中,形成了某些禁忌的樊篱,却往往显得很脆弱,因为它根本无法约束人唯利是图的本性。就像我不愿意称二荣和锁柱的辈分一样,也不情愿管红胡子叫“二爷”,和村里人一样,背地里我也叫他红胡子。

那时候的红胡子正挣扎在生和死之间的临界点上。

红胡子本是生产队里的车老板儿,村里人也叫“车把式”,常年赶着队里的一架马车在坨子里奔波,身强体壮的红胡子自然是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粗犷鲁莽的性格,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当车老板儿。那个年代汽车很少见,马车是唯一交通运输工具,而我们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也只有两架大马车,所谓大马车,就是有一个强壮的辕马、外套另配两个到三个儿马或骡马的全套马车,能驾驭这样马车的车老板儿,往往是与车马常年摸爬滚打拼出来的硬汉,因此村里人对车老板常怀敬畏,红胡子就是这样的一个车老板。无聊时村里的孩子会追赶一架恰巧路过村巷的空马车,试图攀附上去,体验一下颠簸奔驰的感觉,往往要追上马车的后边沿了,凶狠的车老板就会把长长的大车鞭子在半空里甩开,啪啪的脆响就跟炮仗一样,孩子们就乖乖地被喝止,因为谁都知道车老板手中大鞭子的厉害。那也是车把式炫耀的资本,受到凌辱的孩子自然不甘心,站在当街就开始唱那首恶俗的童谣:

车老板,笑嘻嘻,闲着没事捅马×

马跑了,车翻了,车老板鸡巴压弯了

一次意外的事故,红胡子把自己的腰压弯了,虽然从鬼门关里脱险,却只把半条命捡回来,从此不但不能赶马车,连基本的生活能力也丧失了,三魂六魄总散在阴阳两处,只好挣扎在生死的边缘。

看病的先生说,红胡子不是伤在筋骨上,而是伤在内脏上,伤在元气上。季节的变换总给他带来各种的不适,他靠各种各样的草药维系生命,他家终年弥散着草药的味道,每个时令、季节的变换都成了红胡子艰难跨越的一道道生死的门槛。有两回大家眼看着他已经不行了,寿衣都已经穿好了,可他又顽强地活过来。从那以后,他强烈要求家人,为他准备了那口放在西山墙下的棺材,按照村里的习俗,只有家庭条件好的人家,才为年迈的老人准备棺材,以备不时之需。表面看这事儿不太近乎人情,试想哪个活着的人,愿意每天看着自己的棺材度过余生呢?或者理解为村里人对于生死表现得过于豁达。其实村里人相信,棺材本身是纳福盛禄的象征,就像大多数人相信周公解梦上说,梦见红色的棺材是升官发财的吉兆一样,棺材本身不但不是晦气的标记,甚至还对亲人延年益寿有所帮助。村里人相信,家里放一口棺材会冲掉主人的晦气,他们会因此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但无论如何,看到一口棺材矗立在那儿,给人的直觉不可能是祥和的福禄寿喜,只能是死亡和恐惧!特别是夜里,我宁愿避开那些摆放棺材的人家,宁可绕路而行,也不敢走近棺材。蹊跷的是自从那口棺材立在红胡子家的西山墙下之后,除了徒增添了我的恐惧,而红胡子虽也偶尔咳嗽点血什么的,可活得更有精神了,两三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已经没有了当年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迹象,以至于村里人更相信家里放口棺材的加持力,特别是对于站在鬼门关前的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有意无意间,村里又多了几口棺材。

村里的棺材多了,鬼话也跟着多起来,不时有人说,谁在村子里的某个地方看到了鬼,有人描述鬼是一身黑衫,有人说鬼是一身白衫,不论是白衫还是黑衫的鬼,一致的说法是它们在夜晚出没,来去飘忽不定,根本看不清头脸。

时序已到小满,在北方刚好是各种植物茁壮生长的季节。大地上生机勃勃,每个人都渴望像植物那样生长。病患中的红胡子有了转机,他时常挪到院子里享受着这温和的时光,也许是那些挽着菜篮子走过巷子的姑娘媳妇,让他想起该是大地上苣荬菜生长的季节。苣荬菜特有清苦的味道,引起他的食欲,他想吃上一口。于是,宋二奶吩咐二荣去剜苣荬菜。

走出村子,来到大地上的是我们五个人,二荣带着锁柱、三月、常福和我。那时庄稼的幼苗已经高过我们的小腿,绿色沿着大地无边地展开,把柔和的沙坨映衬得暖意融融,风情无限。生产队里的人们开始在田间铲地除草,我们远远地能看到他们时隐时现的身影。我们五个人只有锁柱什么都没带,在红胡子眼里他还没到能做活的年龄,他一直被红胡子无限宠爱,这样,年长一点的二荣就要分担更多的家务,所以二荣几乎没有时间出来玩儿。我妈给我带一只小筐和一把镰刀头改成的小弯刀,其实剜野菜的工具都差不多,不是筐就是一只旧面袋子。在这以前总是我妈带着我,告诉我各种野菜和野草的名字,我一生中关于植物的那点常识,都是跟我妈剜野菜学的。那一天只有二荣是为了剜野菜来的,并且剜得最仔细,而我们更像是在大地上的一次巡游。

我们一路追随着二荣,二荣则追着苣荬菜、婆婆丁、打碗花、灰灰菜的影子,一路跨过埝埂、垄沟、台地、沙坨,走着走着,居然走到了白沙坨。其实我们五个人谁都没来过白沙坨,当我们一眼看到沙坨上一堆堆、一片片散落的坟墓时,我们知道,这就是大人们常说的白沙坨了。白沙坨是村里的墓茔地,位于村庄的东北边和保安村相邻的一处沙坨上。因为地势高、土质松、干旱缺水,这里就成了一片撂荒地,翻过这片墓地,白沙坨的边沿是一条长长的沟壑,沟壑中有一条细细的流水,村里人称为干河。

蓝天像一个巨大的伞盖,笼罩着一望无际的沙丘和大地,太阳把沙坨照耀得格外明亮。沙丘缓坡上肆意生长的荒草和树木,似遮似掩地把一盔盔坟墓遮挡得深沉而幽暗,和明亮的沙坨形成对比,明与暗的两极仿佛是大地划开的生和死的界限。

我们站在白沙坨上,感觉阳光把沙坨烤得有些燥热,我们犹豫是不是翻过这片沙坨。翻过这片沙坨就是干河,其实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些,更不知道白沙坨的另一面,是一片完全不同的景象。

我们小心地走上沙丘的缓坡,安卧在沙坨上的坟墓安安静静,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渐渐地我们的胆子也大了,甚至在走过一片近在咫尺的墓茔时,也没有太大的恐惧,我们一下子轻松起来。

“听说看见旋风后,反戴帽子、反趿拉鞋就能看见旋风里的鬼。”

不知怎么,那个日子,我们离不了鬼的话题。听我这么说,锁柱立刻把那双不合脚的鞋倒转过来,笑嘻嘻地说:

“总听俺妈讲鬼鬼的,俺还没见过,我看鬼是啥样。”

常福见状也坐在地上脱鞋了,说:

“我也看看鬼啥样!”

那时候我们好像都不怕鬼了,甚至有些担心鬼不肯出来,嚷嚷着:

“怎么连旋风也不见?”

那个日子真是很奇怪,就在我们漫无边际地说着鬼话时,本来平静的沙坨突然有了异动,远处的缓坡上,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股旋风像起舞一样,翩翩旋转着向我们站立的沙坡移来,那个瞬间我们感到的不是惊恐,而是被恐惧彻底掀翻在地!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不是反趿拉鞋了,惶恐间看到的情景是:两股旋风里分明是两个黑影,穿着黑色长衫,戴着顶尖尖的帽子,旋转着飘移而来。

我来不及喊一声,揽起菜篮子,掉头朝着村子的方向拼命地跑起来,恨不得越过所有能越过的沟坎,不知道脚落下的地方是一棵禾苗,一片野菜叶,还是一簇野草,轻飘飘的腿好像怎么也跑不快。就这样慌不择路地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我听到二荣和三月远远的喊叫,我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原来我们并没有跑散,其实也没有跑多远,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喘着气,每个人都汗流浃背的样子,好半天再没有人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才平静下来,我们还在村庄的大地上,可白沙坨已经看不见了,它又被掩藏在大地的深处。村庄在我们的面前,我甚至听到了一两声下蛋的鸡鸣,估计快要到晌午了,又到了母鸡下蛋的时间。那些熟悉的鸡鸣狗吠声让我感到亲切,我又看到了戴尖顶草帽的人影,这一回不是鬼魂,那是大地上除草劳作的大人们。

我们有些贪恋地坐在大地上,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那两个鬼影是怎么显现,又是怎样消失的呢?是幻影还是真实的情景……这成了我们一生的疑问。大地掩藏着多少秘密啊,我们好像无从知晓。

村子里的人们继续传播各种各样的鬼故事,却没人把我们的遭遇当回事。几乎每个人都相信白沙坨是鬼魂出没的地方,却没有人相信我们看到的鬼影。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无论遇到还是没遇到的都说不清。

我发现嗅觉也能唤起记忆。

很多年以后,我远离生活的村庄,随父母迁居到另一个省份的村庄里生活,我们的新家靠辽河很近,沿着辽河上的堤岸,某夏日里的一次徒步中,突然嗅到一种浓酽花香,这种味道让我怦然心动,一下子跨进另一个时空,那是我7岁时的村庄的味道。我立刻想起这是“死人花”的味道!于是在我徒步的河堤的坡地上,发现了一片茂盛的“死人花”,它还是从前的样貌,散发着从前的味道。在捡起的记忆里,我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那份忌惮,只有蓄积在心底的温馨。

多年以后我知道,“死人花”这个称谓是村民误读的结果,它肯定有一个我不知道的名字,且与死人无关。它就是一株散发着芳香的植物。村民让它背负着一个“死亡”的名字,就理解成该是生命指向大地的一个寓言吧!生和死许是大地上生命轮回的本质,就像季节中的花开花谢,如果相信轮回,一个人还会恐惧死亡的阴影吗?

多年以后,我终于找到答案,那株被误读的小草,它的植物学的名称叫“砂引草”。

夏天的每个早晨,村庄里都要经历一番鸡鸣狗吠的挣扎,直到白云父子嘹亮的喊声由远及近,压下所有的嘈杂,到生产队上工的大人们也在白云父子的喊声里离开家门,所有的声音都汇聚到村口消失了,村庄才安静下来。太阳挑高了,绕在墙头栅栏上的喇叭花开始打蔫,抽缩成一个卷儿,而院墙下的倭瓜花却还坚挺,它们还扬着金色的喇叭却寂静无声。豆角已经拉丝了,黄瓜秧爬上一节架梁,园田到处是渴望生长的植物,只是它们离成熟还有漫长的光阴,特别是一些瓜果,刚刚坐下幼嫩的蛋蛋,田园到处都结满饥渴的梦影,许多果实来不及长大就坐化了,还有更多的不结果子的空花,村里人管这叫“梦晃”,也称那些不务农活,喜欢到处游荡的年轻人为“梦晃”。

溜出家门,我一个人晃荡在巷口的感觉,也像“梦晃”。我希望遇到可心的玩伴,盼望听到熟悉的声音从某个角落传来,我好跑过去投入他们的游戏。可除了几声燕雀的鸣叫,村庄安安静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去东边或者西边,我只有两个选择,而西向只有常福一家,常福那里没有动静,显然他被什么事限制了,不能走出家门。其实,我最先想的是三月,可她出来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每天喂猪、喂鸡、拾柴、烧火、做饭、带妹妹,差不多操持了半个家,不知从何时开始,三月好像一下子长成了大姑娘,长成大姑娘的三月让我感到陌生。

从早上到中午,除了回到家里吃口午饭,我一直在村巷里游走,想到变化的三月我更是茫然若失,不知道该把自己投向哪里,感觉这个夏天过得真慢。直到我听到一声呼喊,很小很细微的喊声,遥远得就像梦呓。可那是真切的声音,我决定沿着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去寻找新的伙伴。在我匆匆走过的村巷里,路过爷爷、奶奶家的门口,想起奶奶放在碗柜里的烙饼和包子,可我没有时间进去了,我决定朝着那个呼声的方向走。

这样我沿着村路一直来到白沙坨边上的干河。

细细的干河沿着白沙沱的底端,在一条宽阔的古河床缓缓流淌,好像一个宽大的炕铺上,睡着一个孤单单的小孩子。从没有人追问它从哪里来?流到哪里去?直到那个夏天我才知道,那条纤弱的流水原来也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那个夏天的晌午,当我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来到干河时,可能是村子里最后一个来到干河的男孩子。在灼热的阳光下,大地一片沉寂,连树木的阴凉里好像都裹着热气,只有干河细细的水流显得沁凉,尽管有的河段浅到只没过脚踝,可它透给人的凉意足以抵挡心头的暑热。

我看见几个半大的孩子,他们潜伏在沙坨边一片树荫里,专心守候着什么。看到我,一个孩子远远地打着手势,目的是不让我走近他们。我熟悉那个对着我打手势的半大男孩叫富民,他悄悄走过来,按下我蹲在另一棵老树荫里,用嘘声暗示我噤声。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感觉这些孩子好像在偷什么东西,可除了沙坨、流水和大地上生长的庄稼,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偷呢?如果还有就是视线以外广阔的河湾上,白云父子放牧的猪群。尽管我还看不到他们,但我知道他们在那里存在。

村庄也远得也看不见了,它被起伏的沙坨和田野遮挡。干河由北向南,一路缓缓流来,而它的西北面就是恐怖的白沙坨。它恐怖的记忆此时还让我心有余悸。我看到蜻蜓在空中盘旋,忽远忽近的鸟雀彼此追逐着,忽然掠过我们头顶,又急促而去,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就在我漫无边际地观望猜想之际,忽听一个孩子兴奋地喊道:

“啊嗨!翻了,翻了,快!”

说着,那几个孩子一跃而起,一窝蜂似的奔向河滩。

原来,这群半大的孩子在河滩上设伏打鸟。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老鼠夹子还有另外的用途,可以夹鸟。于是我向富民有些炫耀地说:

“我爷家里有好多铁夹子,就挂在仓房的墙上。”

听了我的话,富民呼地从地上站起来,说:

“那咱们也能打鸟啊!”

我还没来得及看完那几个孩子怎么收获猎物,就被富民拉起来,又跑回村庄。

村庄里的人们普遍过着贫困的日子,几乎家家都会为吃穿发愁,只有爷爷家的日子宽裕得令人羡慕。以村民的眼光看,首先爷爷是个勤快的庄稼人,虽然年纪大了,在队里只做看场、积肥、装卸等轻体力的农活,可他从来不放松各种农活,特别能吃苦,他一直是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为此他给家里攒起村子里最大的柴火垛,足足比他的四间老土房还长出高出一大截,他家的蓄粪池也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贮满各种牲畜的粪便,庭院中有自家的水井。有水、有肥就有最好的园子,长出最好的时令菜蔬,当很多人生活难以为继,还在为果腹的食物发愁时,爷爷可以根据口味调换自己家的食谱,我常常玩到腹中饥饿时,就会在爷爷家的碗厨里,找到让所有孩子垂涎的食物:包子、馒头、豆包、油饼、咸鸭蛋、咸鸡蛋……爷爷的富足让村里人又恨又羡慕!大家都认可爷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富足源于生活日积月累的技巧,很多人想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可他很少和人打交道。就像他的富足一样,他在村子里也以吝啬和性格古怪出名。

来到爷爷家的院门前,一路兴冲冲的富民突然止住了脚步,望一眼长长的院墙围起的甬道,嘟囔道:

“你自己去吧,我可不想被老杨头儿看到。”

说完,转身躲到树荫里去了。

爷爷家院墙里有一排高大的杨树,无论什么时候走过,都能听到杨树叶子被风吹起的悦耳的声响,就像欢迎的仪仗队。走过院子的廊道,庭院里最显眼的就是隆出地面的井台,井台上是敦实的木井架和井盖,把幽深的水井罩得严严实实。灼热的晌午,静悄悄的庭院到处蒸发着暑热,还没等我走到门槛,奶奶已经掀开门帘,看着一脸汗津津的我,嗔怪道:

“我一听动静就是你,大热的天先消消汗,喝点水再吃东西啊!”

不知怎么奶奶的话让我隐隐感到羞愧,以往来奶奶家多半是为了蹭吃的,所以奶奶才这么说。我下意识地看一眼身后,富民还躲在大门外,稍稍宽了心。奶奶也不止一次地告诫过,回家找吃的不能让别的孩子看到。不过这一次我可不是为了找吃的,为消除奶奶的误解,我赶紧说明来意。听了我的话,奶奶迟疑着说:

“打鸟?借夹子?那是半大小子的事,你夹了手怎么办啊?”

奶奶提出她的疑问,我赶紧说:

“还有富民呢,他在门外呢。”

我边说边指了指大门外,为打消奶奶的疑虑,我只好把富民叫进来。其实富民家是奶奶娘家的远亲,论起来也是我一个辈份的,只是他比我大几岁。看见富民,奶奶稍稍放了心,一边往仓房走,一边还唠叨什么我已经不关心了。

爷爷的仓房就是一间农具的收藏馆:铁锹、锄头、铁镐、叉子、耙子和铁梨等铁制的,还有扬锨、簸箕、筛子、箩筐等竹木农具,甚至还有一套齐全的木匠工具,所有的农具都打磨得整齐光亮,村里有互相借用农具的规矩,可很少有人能借到爷爷的农具,这也是村里人说爷爷吝啬的缘由之一。其实所有农具都是当年爷爷带着父亲、大伯、叔叔和姑母们经年劳作的见证。我至今对爷爷家里整齐摆放在仓房里的琳琅满目的各色农具充满温馨记忆,村庄里的孩子也是在熟悉农具的过程中长大的,只是我从没有掌握使用它们的技巧。

从仓房一面墙壁上的一根光滑木橛上,奶奶费力取下一摞大小不一的铁夹子,足有几十只,哗啦一声摊在地面上,富民好像被这么多的铁夹子惊到了,从冷漠的旁观中兴奋起来,急忙蹲下来,迅速地从地上挑选出他以为适合的铁夹子。奶奶帮我们数好数目,叮嘱富民用完还回来,千万不能弄丢了。

走出奶奶家的庭院,我们忙不迭地奔向干河,隐隐担心,那些徘徊在河滩上的鸟群还在不在?

干河是流过我们村庄的唯一河流,这条浅浅的水脉,如果没有雨水及时的补充,它随时都有断流的可能,在炎热的夏季,这条脆弱的流水是滋养无数生命的脉系,这是我多年后回看这段往事时,才理解的现实。

白云父子引导的猪群在下游宽阔的河滩上快活地打溺;蜻蜓和蝴蝶寻找平静的水面产卵繁殖;牵着骡马和赶着牛羊及其他牲畜的村民,也迢迢赶来,一面给牲畜降温解渴,一面给自己来一次沐浴;偶尔也有从草原走来的蒙古人牵着干渴的骆驼走来……我相信还有许多我看不到的生物,它们也依傍这条浅浅的流水,维系着我们看不见的生命历程。总之,这个夏天,人和动物共赴这条叫干河的细流承载的生命的盛宴。

夏天的沙坨上突然长出许多饥渴的鸟儿,它们有色彩鲜艳的羽翼,鸣叫出婉转动人的声音,在沙丘上空盘旋觅食。因为饥渴的煎熬,它们时常成群结队地冒死飞到河床上,为饮一口水,需要小心避开层层杀戮。

河滩上的杨柳树虽然稀疏不成林,却格外繁茂,树冠像巨大的伞盖一样,几棵树荫连缀起来,有时会遮住半个沙坨。我们就躲在树冠遮挡的沙坨下,把一只只长着黑头顶和雪白身子的小虫,从装药片的小玻璃瓶里倒出来,拦腰系在铁夹子的楔子上。为事先做好这些功课,先在自家的柴火垛里找到秸秆,把秸秆的枯叶拔掉,沿着秸秆上的虫洞,就会找到藏在秸秆穰中的小虫子。它是许多鸟类喜爱的美食……绑好楔子,找到平整的河床,把铁夹子用浮土、草叶伪装起来,仅露出楔子上不停翻滚、挣扎的小虫,就等飞到河边的鸟儿发现这些诱饵,陷阱就这样布好了。

那个炎炎的午后,感觉自己和那些饥渴的鸟儿一样,承受同样煎熬,经历内心的狂舞,鸟儿们如愿飞来,又狡黠地飞走了……希望和失望在天地间交替。

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常常做着差不多一样的梦,一大群大大小小各色的鸟儿从天而降,落在我守候的树林间,它们有五颜六色的羽毛,温和而美丽,我如此想接近它们,渴望得到其中的一只……可是,我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僵持在那个极限的距离间,备受煎熬!

有时我会如愿地抓到其中的一只或两只,有时抓不到……我每一次的行动都会是梦的尽头。

饥渴的鸟儿终于忍不住落到河滩上,那时伪装的铁夹子会露出狰狞的面孔,它们像怪兽一样张开牙齿,紧紧咬住鸟儿身体的某个部位,于是在一片翎羽飞溅中,鸟儿挣扎几下会纷纷躺倒……冲下河滩的我,看到的是一片凌乱的景象:在斑斑点点的血迹和凋零的羽毛间,大部分鸟都已经死去了,偶有几只被铁夹子夹偏,苦苦扑棱着翅膀,它们有的被夹到了纤细的鸟腿;有的被夹住了半个翅膀……我和富民兴奋地清点收获,我们一共打了六只鸟,却碰翻了九只夹子,还有一只夹子仍然挂着小虫子伪装成原来的样子,可是,还有一只铁夹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们找遍了设伏的河滩,那只铁夹子像融化了一样,没了踪迹。于是,猎获的喜悦很快殆尽了,面对吝啬的爷爷,我俩开始为那只丢失的夹子忧心。

我们决定分头去找。

我和富民都想不起那只铁夹子会丢在哪里?找起来漫无目的,我爷爷在村庄里以吝啬出名,丢了他的东西避免不了会遭来责骂,所以富民和我的心情都很压抑。

那个午后我沿着干河绵长的河滩,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不经意间就来到白云和白诚子放牧猪群的地方,我首先看到的是群聚在河滩上的猪群,它们每个都在淤泥中滚一身泥巴,更加显得奇形怪状,让人忍俊不禁。这群猪在白云父子的照料下,居然过着最舒坦惬意的日子。而被猪群肆意糟蹋的河床,留下一片坑坑洼洼的疤痕,空气里飘荡着屎尿的味道,本来一块干干净净的河滩就变成了臭坑。

为了不制造更多的臭坑,在白沙坨草木茂盛的地方喂饱猪群后,白云父子尽量把猪群在同一时间赶到同一块河滩上……而每一次来到河滩的猪群都像爬上吊床一样,它们快乐地张着嘴、伸展开四肢,尽情地在浅滩的泥坑里打溺,也常常为争夺同一块泥坑,互相撕咬,争斗不止……而这个时候白诚子就会表现出一个孩子的倾向性,他会照顾一些特定猪,使它们在猪群里拥有了特权,那些被照顾的猪是否知道白诚子的苦心,不得而知,但作为同样还是孩子的白诚子,他的快乐只有在猪群中获得。这也是许多村民,特别是孩子的妈妈们,同情白诚子的原因。我记得,每到端午节那天早上,村里的妈妈们都会把一份煮熟的鸡蛋或者其他礼物,争先恐后地塞给白云和白诚子,那也是一年中白诚子唯一一次让我们嫉妒的一天。

猪群一旦在什么地方安顿下来,白云就会把猪群交给白诚子看管,他腾出时间打理些自己的事。剩下白诚子就成了猪群的主宰。大家都见过,偷偷摸摸骑在猪身上的白诚子,可这也是村子里的禁忌。村庄里的人都说,“骑猪烂裤裆。”和村里其他禁忌一样,没有人能说清为什么。

看到河滩打溺的猪群,我想起白诚子骑猪的事,大家都这么说,可我却没见过。于是,我开始在猪群中寻找白诚子的身影。那个午后的猪群很安静,它们一头头安卧在河床上,舒服地享受着“泥沙浴”,正在我到处寻找白诚子的时候,他从一座沙丘上走下来,我看见赤裸着上身的诚子,怀抱着一捆水稗草和新鲜的野菜,径直来到一只母猪和两只花色的小猪跟前,他蹲下身把水稗草散开摊在母猪和小猪的身边,奇怪的是那个母猪一家好像非常熟悉他,大猪、小猪很温顺的样子。母猪欠个身,懒洋洋地用嘴衔起青草,竟然吃得很优雅,白诚子顺势抱起一头小猪,就像抱起自己的娃娃一样,顺势把小猪搂进怀里……那时我想起小猪和大猪都是三月家的。它们本来有一窝来着,另外几只被三月妈卖掉了,只剩下母猪和两头小猪。我发现在白诚子的格外关照下,那两只小猪已经通了人气了,我亲眼所见:白诚子应该在和猪三口玩过家家,那个小猪就像孩子一样被白诚子搂在怀里,然后,他又把小猪放在地上,把一棵棵灰菜喂给它,在白诚子的饲弄下,那头小猪居然和别的猪完全不同,它真的像听话孩子一样乖,居然吃相优雅。回头我看见白诚子以同样的方式抱起另一头小猪,然后喂它野菜。

过了一会儿,两只小猪都喂过后,诚子把它们拢在一处,我看见诚子把手放在小猪的鼻子上,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小猪安静地躺下不动了,就像睡着了一样。就在我看得一头雾水,听不清白诚子叨咕一句什么,两头小猪突然翻身坐起来,这一次我猜到了,诚子一边比划一边嘀咕的话是,“握手、握手、握握手!”,然后他用两只手分别握住两只小猪的前蹄……其实这是村庄里的孩子训练土狗的方式,白诚子用来训练小猪。村里人都说诚子傻,可傻诚子却把和猪的游戏玩到这样精彩!这除了我谁都不知道。

多年以后,当我从书中了解到,其实猪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蠢笨,并且还是动物中高智商种类,我一下子想起河滩上的猪群和诚子,如果诚子也恰巧读到这段文字,我想他会和我一样,相信这个结论。

那个午后,直到太阳落山了,我和富民都没找到那把丢失的铁夹子。除了一顿必不可少的责备,我们再也无法借到爷爷奶奶家的夹子。那个夏天,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与打鸟行动。秋天到来时,我们离开村庄,开始到毗邻的村庄里上学了。

从前,村子里有个老财主。初冬的一场大雪后,他在村庄外的旷野中,发现一群冻僵的雪雁。老财主欣喜过望,急忙把冻僵的雪雁一只只捡起来摞成一堆。看着成堆的雪雁,他想依靠自己的力气,根本没办法带走这么多的雪雁。于是,他在地上做了标记,转身回到村庄的家中,赶着一架马车前来拉雪雁。可是,当他回到原来的地方,雪雁都苏醒过来,它们一只牵着一只的翅膀,呼啦啦地飞走了。

我忘记了这是我奶奶讲的,还是宋二奶讲的故事,这是我记忆里不多的没有鬼的故事。

秋天我和三月都进了小学校,小学校在我们西边的村子里,同属于一个大队,因此习惯称西四家子。西四家子和我们隔着一片高粱地,大人们说有两里地远。有两条路可以走到小学校,一条是人畜沿着高粱地走出来的羊肠小道,另一条是乡路。一年级有一个班,大约二十多个学生,除了我和三月,还有常福、四小子,四小子是西四家子的,小学校在西村,西村的孩子就显得得宠,老师让四小子当班长,多半也是这个原因。三月做学习委员,因为三月不仅长得美,学习也好。小学校里还有我熟悉的面孔,比如二荣、富民等,他们是高年级的学生。

自从进了小学校,三月好像更羞于和我在一起了。想起我们从前玩过家家的情景,我也会感到有些羞愧。我和三月之间一下子有了隔阂,好像都变了!到底什么改变了?又说不清。也可能来到小学校后,老师时时像提醒似的,把大家分成男生和女生。排座位要区分男生和女生,站排男生一排,女生一排,特别是厕所,清清楚楚地写上男生和女生。意识里一下子有了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我想是这些改变,把我和三月变得隔阂和陌生了。

但每次放学回来的路上,学校都要求我们排着队走进村子,因为人太少,就不分男生和女生了,男女生混成一排。那时候三月是排头,走在最前面,我跟在三月后面,常福跟在我后面。第一次排队走进村庄时,大人们都围过来喊:

“哦,看啊!我们的‘大学生’排队回来了,看看谁更带劲儿!”

那时走在小队伍里的我,心里既渴望又害羞。希望得到大人夸奖,又害怕被其他孩子看出自己在得意!那种矛盾的心理真是怪怪的。

尽管三月和我疏远了,可每每跟在三月的后面,总有种莫名的兴奋,不知怎么三月身上会散发一股甜甜的味道,这种味道把三月变成另外的女人,陌生又诱惑,我常常被这个味道所折磨,既渴望又羞怯,这种心思总害怕被三月看穿,就故意躲开她。我发现三月也有意无意地躲开我。于是,我们走在大地上的小队伍,常常走得七扭八扭,有时还没走到村庄就散了。

转眼秋天就很深了,大地上的植物停止了生长,游走在沙坨上的猪群,已经吃不到杂草和野菜,放牧的日子就要结束了。生产队里的大人们开始张罗牲畜越冬的草料,队长开始物色这个冬天去蒙古草原放牧的人选,家家开始盘算一年的收成,为收回最后的庄稼而忙碌。转换的季节把村里人的生活带到一个新节点上,人们好像努力朝前挤兑每一个日子,一时忽略了眼前和过去。那时我沉浸于小学校和小学生新鲜的日子,忘掉了沙坨上的猪群和白云父子。直到有一天,看到还穿着一身破褂子,抱着鞭子立在村口,对着我们的小队伍发呆的白诚子,我才又想起他和猪群。而我们夏天的那场“邂逅”,好像一下子变成很久远的事了!我突然觉得白诚子挺可怜,我们成了村子里羡慕的“大学生”,只有他什么都没改变。

好像就在人们都忽略了白诚子和沙坨上的猪群时,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一下子在村庄里炸开了,白诚子和猪群突然都不见了。直到确定这个消息,人们才忽然又从疏远的记忆边缘想起白云父子。

最先带回这个消息的是白云。他说,三天前已经和队长说好,这是最后一天放牧猪群,他中午回到村子里,只是吃顿饭和磨一会儿镰刀的工夫,等他午后回到白沙坨,白云说,一下午时间都没找到猪群和白诚子。于是又有一批人投入寻找的行列,不过那时已经天黑了,大家一无所获。

村里的人开始聚集在一起,大家情绪激昂,吵吵嚷嚷,纷纷责怪白云,怎么能把这么大的猪群,完全交给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况且还是一个傻孩子!发泄完愤懑情绪之后,人们才想起探讨实质性问题:纷纷猜测猪群和白诚子怎么会消失了,一个小孩子他能把那么大的猪群带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多少推测和揣想,都无法自圆其说,直到大家都说累了、乏了,打着哈欠陆续散开,白诚子的话题一直跟着村里的每一个人。

听到这个消息,我想象到第一个场景是白沙坨看到的情景,我隐隐觉得白诚子带走猪群只是为了和三月家的猪过家家。我几次想说出我的想法,可喋喋不休的大人们,根本不给一个小孩子说话的机会。

直到第二天午后,离我们村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子,传来了白诚子和猪群的消息:猪群完好无缺,只是白诚子把自己饿昏在一处沙丘旁。听说,他背着一个布包,布包里只有一只空水壶。那个水壶是白云留给他的,本来还有两个玉米饼子和咸菜条子的午餐。

没有人弄清楚白诚子带走猪群的原因,从乡医院苏醒过来的白诚子,好像一下子变得更呆、更傻了。知道猪群安然无恙,村里人都松了一口气,没有人再去计较,更没有人去深诘一个呆孩子带走猪群的原因。人们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只是来年春天,生产队里决定不用白云父子放猪了,那时候白诚子已离开家,离开村庄,据说,他去遥远的他乡寻找自己的生活。离开了白云父子,村子里再也找不到愿意放猪的人,这个延续了十几年的、村庄里特有的风俗,就此终结了。

村里的人们先收走了地里的高粱和苞米,后来连秸秆也收走了。季节就来到冬天,大地一下子干干净净、宽敞明亮起来,只是显得冷清和单调。我一个人走在大地上的心情,也一样空空落落。

不知道什么时候,沿着干河的沙坨间突然多出一片湖泊。蓝色湖面让大地的色彩明亮起来,我从没见过那么广阔的湖水。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时候正学大寨,为了保持土壤的墒情,来年多打粮食,公社把上游水库的水放下来,这样在接近水渠或河道的地块就被灌满了水,成为浩荡的湖泊景观。这就是当年我看到的本来干涸的大地上,凭空出现湖泊的原因。

我被那片蓝色的湖面吸引。

那个周末的午后,放学归来,在我们七扭八歪的小队伍走散之后,我离开伸向村庄的小路,一个人向大地深处那片蓝色的湖泊走去。

大地已经霜冷寒滞,浅水处的沟槽开始结一层薄薄的冰凌。那片蓝色的湖面越来越近了,远远地我看见一群引着长长颈项的白色和灰色的大鸟集聚在湖中央。给我的感觉,它们就像摞在一起,心里怦然一动,那不就是传说中的雪雁么?我一下就认出那是雪雁,尽管我从没有见过雪雁,可雪雁的故事告诉我那就是一群雪雁。那时我刚靠近湖泊的边沿,那群雪雁悠悠鸣叫着从湖面升腾起一片云雾,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美的鸟,它们真是传说中的鸿雁!

突然,一声沉闷的枪响,接着在震荡的回声里,我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皮叉裤的人,提着一杆长筒猎枪,从我前方斜刺里一条杂木丛生的堤坝上一跃而起,奋力追向腾起的雁群。

我知道那个人正是班长四小子的爸爸,因为长得像扑克牌上的黑桃K,村里人给他送了个绰号叫“大王”,他本来也姓王,这个一语双关的称呼,对他真是非常贴切,以至于他本来的名字被村民掩埋和遗忘,很少再有人记起。

因为手里有杆猎枪,大王就成了村里唯一的“猎手”,一年四季只有在夏秋之间,他负责看护生产队的庄稼,村里人管这种职业叫“看青”,其他时间他都扛着或者拎着那杆猎枪,在林间和沙坨上追赶野兔、土獾、野鸡和禽鸟等各种小动物。偶尔他也以看护队里庄稼的名义,把猎枪对准误入田野的鸡鸭或小猪,所以在村庄里他常以恶名示人。可能因为摄取太多动物的脂肪,他的脸总是油腻腻的又黑又脏。

那片云朵一样升起的雁群,转眼间已经在天上,臃肿笨拙的大王双手在胸前持着那杆长筒猎枪,一颠一窜移动的背影,就像一只贪婪追赶猎物的动物。当那声枪响的回音在地平线上隐没时,大王的背影也小了,直到被大地和丛林隐没。

我沉浸在那片云一样飞去的雁群带给我的震撼里,这是我看到的最美的景观。

那年我满七岁。

看湖水和雪雁的经历,让我受到风寒的侵袭,染上了感冒,整日昏昏沉沉。妈妈请来宋二奶,她说我受到了惊吓。入夜后,宋二奶用烧纸裁剪一串手拉手的黄色的小纸人,折叠起来后在我头顶上点燃,然后一面在我身上绕来绕去,一面诵一串我听不清的咒语。我很害怕燃烧的纸人落在我身上点燃被子,直到纸人化成一撮灰烬,我在惊出一身热汗后,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我看见了雪雁,一大群的雪雁。这一回它们没飞走,而是静静地停留在一片覆盖着白雪的冰面上,美极了!我藏在同样盖着白雪的树下,等它们睡着。它们靠在一起,我不知道是被雪冻僵了,还是睡着了,我一点一点走近,轻轻地,很怕惊吓到它们,担心它们会突然飞升……雪雁真是美啊!我离它们更近了,几乎伸手可及……

身边被妈妈裹在摇篮里的小妹妹醒了,我被她的哭声惊起,可妈妈好像在灶膛里忙活一家人的早饭,我听见柴火在灶膛爆燃的声响,外间的房门被风吹开,呼呼的风涌进来,外面的声音也涌进来,在一片鸡鸣狗吠声里,格外清晰的是一声声悠长的吆喊声:

“送——猪——喽!送——猪——喽!”

白云父子赶着猪群来到我们家门前。

这么说春天又回来了!我又可以找三月、找锁柱玩过家家了。可我的小妹妹醒了,她需要人看管。妈妈在庭院里忙着猪和鸡的吃食,顾不上小妹妹。小妹妹在摇篮里呦呦地哭泣,因为她的屁股上长个洞,大人说那是“瘘”。

外面的树绿得如烟似雾,美得让人心慌!春天又回来了!我多想出门投入一场游戏。

这是我记忆里的第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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