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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饭引

2023-08-21胡竹峰

满族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空杯胡辣汤猪头肉

胡竹峰

佳美如茶

刊印旧作如老来得子,想当然耳。文章是想当然的事业。我未老,还未得子,更未老来得子。书如子,龙生九子,模样性情不同,面目头身不同,各司其职:

长子囚牛,沉迷声乐,常常蹲立在琴头上。

次子睚眦,嗜杀好斗,受不得半点委屈,所谓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古人将它镂刻于刀环、剑柄。

三子嘲风,形似兽,有翅翼,好险好望,总是身处殿台檐角。

四子蒲牢,受击而吼,作洪钟提梁的兽钮,助其鸣声远扬。

五子狻猊,形似狮子,好静坐好烟火,佛座香炉用其形装饰。

六子赑屃,似龟有齿,喜欢负重,古碑下常常有它的身影。

七子狴犴,模样似虎,好诉讼,狱门或官衙正堂两侧常常挂有它的造像。

八子负屃,身形近龙,雅好斯文,盘绕在石碑头顶。

九子螭吻,喉咙阔大而好吞,殿脊两端用它做吞脊兽,取其灭火消灾。

文章家要有龙性,云从龙,龙司雨,纸上一支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日常里,茶喝了不少。读书作文,不离杯茶。茶有茶道,茶之道是通往内心的花园小径。茶是老调,书是新词,老调易弹,新词难作,人也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了。

一杯茶,百般人间味。茶味者,苦味香味涩味也。茶书者,喝茶之书谈茶之书,该是清淡味闲雅味,不染酒味肉味糖味烟草味才好。茶香自适,文章自适。岁月不饶人,近来白发越来越多了。此生此世的字里相逢,佳美如茶。

空 杯

喝完茶,杯子空了。空杯静静放置案头,是等待,也在回味。等待下一杯水,回味曾经充盈的茶香。空杯低眉内敛,又一身傲骨。低眉内敛是空空如也,一身傲骨触手铮铮作响。

从前的杯子和如今不一样,旧时风雅退去了。想起古人的夜晚,空杯通体透明又满怀惆怅。徘徊在新与旧之间的空杯,春风得意马蹄疾,落花流水春去也。人间多少事,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空杯悄悄把一切尽收杯底,付诸沉默。

巷口小店摆满空杯,它们倒扣木板上,在灯下熠熠生辉,寂静的光芒不无寂寞,分明还有份自负,底气十足,雄心勃勃。凝视过空杯的人,更能感受握手充实的丰盈。

空杯虽空,却可以装下整个天空。未来如黄河长江滚滚而来,由它们在杯底翻腾击浪。空杯神散意闲地散步,在唇边摩挲,绕着桌子旋转,杯壁挂有水滴,晶莹剔透像草叶露珠,抑或是眼泪。泪水苍凉,不说境况苍凉,却道天凉好个秋。楼上不去了,瘟神拦路,让人欲走还休。还有什么好说?且喝一杯茶。

空杯一心如洗,只剩空气,人看不见。看不见的何止空气?开灯,白墙上空杯投下疏淡的暗影。喜欢月下倒影,人影、树影、花影、屋影,一影又一影,摇曳多姿。古人说月下看美人,越发娇影婀娜,越发风情万种。古人啊,你们还有雅兴吗?与一帮古人喝茶,他们诗云子曰,我懵懵懂懂。我南腔北调,他们莫名其妙。挥挥衣袖,带走空杯,只得回到我的时代。

醒来,在桌子边,在旧书旁,午夜睡眼惺忪,空杯一头雾水,安安稳稳。空空的杯子,刚才也在做梦。是远古的幽梦,还是浮世的浅梦?春梦抑或噩梦?和文人赋诗唱词,还是与侠客把酒言欢?昨夜的茶渍还在,紫的、乌的、黄的、酱的,空杯壁沿像爬满藤蔓的瓦屋。

秋天的原野,藤蔓枯涩,让人想起草书。草书是旧时风采,张颠素狂的神韵,向往多年了。那日江南归来,采回一枝菊花,归来插在空杯里。空杯无色透明,收藏起那一抹来自东晋的清逸,冷香扑鼻,菊花之萼密密麻麻紧靠着。谁道空杯无我?我说空杯有心。

茶 字

身在山林草木间的缘故,茶的模样好看。茶字也好看,楷行隶草篆,哪种字体写出来都好看。书家文人写茶字好看,粗通笔墨的老农写茶字也好看。有年在茶农家喝茶,他捧出往年买卖账单,别的字写得形神俱废,唯独茶字独见风味。厨房墙壁上有毛笔歪歪斜斜写的茶字,更了不起,远远看来,俨若汉晋人手笔。

茶字之形中庸端正,有君子风,入神了。字形入神,怎么写都好看。

范烟桥有随笔《茶烟歇》,结集前请章太炎题签。太炎先生好古,把茶写成了“荼”。茶的本字是荼,荼是多义字,苣荬菜是荼,山茶是荼,茅草也是荼,不易分辨,后人始减一画作茶,陆羽著《茶经》,定为茶。当年这种书蠹似的复古,人人喊打,《茶烟歇》付印时,只得将章太炎题词挪到扉页上。

取试验载荷系数K=1[4]。将表5中的数值带入式(4)和式(5),求得σT,max=794MPa,对应的试验上限转速nT,max比设计点转速高7.66%。

茶字比荼字好看,多出一横画蛇添足,乱了茶字风神。章太炎这样的学问家,写出的荼字也不及常人笔下的茶字耐看。

茶字读音好听,念出口,尾调扬起来,低眉顺眼,一点也不骄傲。酒字发音急促,不如茶字在气息上安静。

幼童说茶字,奶声奶语里有元气。小姑娘说茶字,脆声脆语里有喜气。少妇人说茶字,轻声细语里有娴气。中年人说茶字,大声高语里有生气。老年人说茶字,老腔老调里有静气。以前觉得吃茶二字好听,吃字安在茶前有古意。现在觉得还是喝茶悦耳。吃茶,太急了,一泻如注。喝茶,娓娓道来,水声潺湲。

采茶、摘茶、栽茶、喝茶、饮茶、煎茶、煮茶、烹茶、泡茶、制茶、好茶、卖茶、买茶、上茶,茶叶、茶铺、茶亭、茶厅、茶圃、茶炉、茶具、茶器、茶壶、茶水、茶事、茶香、茶花、茶话、茶余、茶客、茶人。茶与什么字搭配都有好,好在有古风。汉语里能与茶字媲美的只有琴字,琴字的好,也好在古风上。

茶,人在草木间。

很多年前用过一个笔名叫沈无茶。“沈无茶”三字有旧味,色泽丰美没有陈酱气,那是前世的名字,也是今生用过最好的笔名。可惜没能写出般配沈无茶先生的文章,不好意思再用了。还有个笔名瓜翁,也没能写出般配瓜翁先生的文章,只得弃之不用。委屈胡竹峰了。

明前雨前

开春后下了场雪,朋友去山里买明前翠兰,感慨新茶真贵。去年一斤的价格,今春只能买六两。我对朋友说,你是有缘人,这一轮春茶,因为下雪的缘故,品质特别,香气沉潜。雪打过的春茶,何其难得。有此一说,朋友欢喜别过。不几日,他送来半斤明前新芽。明前茶好是好,唯滋味淡远,不经泡,往年喝上半个月尝新,转而喝雨前茶。今年的明前茶,因了一场桃花雪,泡在杯底,入嘴沉而稳,回甘亦好,有些绝唱的意思。

明前茶好在形上,刚冒尖的嫩芽,娇娇怯怯又落落大方,投入杯底,叮叮咚咚如奏乐。喝过的明前新芽有翠兰、碧螺春、龙井、毛尖、瓜片、黄芽、安吉白茶、黄山毛峰、汀溪兰香……回忆起来,眼花缭乱。绿茶品类不同,茶形有别,明前新芽有共通处:口味新鲜,入嘴有不经世事的懵懂。雨后茶不是这样,雨后茶江湖稍老,气韵饱满,入嘴的不经世事变成了柴米油盐家长里短。

《茶经》说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时间宽泛,只要是春茶即可。不过唐宋人用团茶研末法,尝不出明前雨前。朱权《茶谱》认为好茶当于谷雨前,采一枪一叶者制之。张源《茶录》更明确提出,采茶之候,贵及其时。太早则味不全,迟则神散,以谷雨前五日为上,后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许次纾《茶疏》看法又稍微不同,他认为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若肯再迟一二日,期待其气力完足,香烈尤倍,易于收藏。还说:“吴淞人极贵吾乡龙井,肯以重价购雨前细者,狃于故常,未解妙理。”

我喝茶,不论明前雨前,只重来路,来路正,雨后茶也无妨。雨后茶比马后炮强。友人曾送谷雨后高山野茶,长于苦寒之地,一芽三叶兀自二八佳人,形神双绝,滋味又锐利又稳妥,比惯常喝的明前雨前更胜一筹。

文章吃饭

吃了三十年饭,有人吃硬饭,有人吃软饭,有人吃稀饭,有人吃干饭。有人书画吃饭,有人权谋吃饭,有人体力吃饭,有人智慧吃饭,我文章吃饭。吃文章饭的时候,想起一个农妇,蓬头垢面,蹲在锅灶下,一会朝灶膛里塞进一根柴火,一会举起斧头劈开一根木头。

生活中衣衫整洁,写作常常让人蓬头垢面。蓬头垢面不禁想起农妇,可惜我的文字没有农妇朴素。佳丽的美艳固好,让人赏心悦目。但洗衣的农妇,烧水的农妇,炒菜的农妇,卷起裤脚下田除草的农妇,捋起袖子上山采茶的农妇,却有一段世俗生活让人触摸。

羊肉泡馍

因为羊肉泡馍,对西安有些向往。非馋味,而是喜欢那种氛围。想象在街巷深处的小馆子里,破旧的桌子上,很多人聚在一起,吃羊肉泡馍,有世俗的情致。

对羊肉泡馍一往情深。一方水土一方饮食,地方名吃不独是手艺,更要天时地利。同样是枸杞,宁夏中宁所产者为上品。同样是碧螺春,太湖东山西山的最正宗。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环境一变,质地大不相同。

去西安后,朋友问想吃什么,我说羊肉泡馍吧。说完,去了鼓楼后回民区。一家小店连一家小店,卖各种零食,三轮车后厢装满糕点糖果,很有吃的氛围。小巷里,一个面孔接一个面孔。秦腔盈耳,听不太懂,只是觉得亲切。应该没有多少先秦的口音了,残存的一丝旧时语调,依然让人情不自禁欢喜。

进了家清真小店,店老板是个乐呵呵的中年人,慈眉善目有生意人的和气,一边打招呼,一边让我们里面坐。桌子横七竖八放着,瓷杯白亮亮的,木墩墩的筷子。后厨,热气腾腾的羊汤大摇大摆直冲屋顶。有个老头静静在餐桌边掰馍,一块块,撕得很碎,我看了看他,他瞧也不瞧我,只顾满心欢喜地掰馍,专注而认真。坐下后,我扭头又看了看他,他还是瞧也不瞧我。东张西望,白墙有些脱落,桌子有些掉漆,地面干干净净,墙壁贴有民俗画。店外几个闲人抄手游荡而过。

和朋友掰馍,闲话家常。这一碗泡馍,是已经消亡了的岁月见证。吃出一嘴羊膻味,也吃出一肚子热气。吃完羊肉泡馍,浑身暖暖的,在阴雨缠绵的天气来上一碗,真是美气。大冬天,隔三岔五去吃一碗羊肉泡馍,在城墙根下的小店里,这是很惬意的事情。可惜我不是西安人。

猪头肉

在小摊买半斤猪头肉,白切薄片,微微撒点盐,拌上香菜末。空口吃亦好,夹烧饼也相宜,胜过肉夹馍。猪头肉,我爱吃。不爱吃的人,实则不敢吃。猪头狰狞,想到它丑陋凶恶的样貌,食欲顿无。猪头固然狰狞,猪头肉味道实不差,嚼在嘴里,绵筋中有快刀斩乱麻的脆嫩。

猪头肉是世俗的,有烟火气。古人以《汉书》下酒,我借《水浒》吃猪头肉。猪头与《水浒传》的味道相似,前些时读知堂杂诗,见“中年意趣床前草”一句,心下居然对道:洒家饕餮猪头肉。

猪头肉微红,或者说泛红、透红,有种夏夜露水的清凉,尤其适合天热吃。约三两个朋友,在小馆子里,挑一张靠窗的桌子,边喝啤酒边啖猪头肉,吃了一盘,再来一盘。

我会做猪头肉。锅里放清水,把猪头肉放入,煮到筷子刚刚能穿透为止。不能煮得太过,所谓过犹不及,太软太烂的猪头肉食之如嚼烂苹果。猪头肉起锅后立即投入冷水中降温,切成薄片,放芝麻油、盐、葱花、香菜。

猪头肉是扬州人烧得好,《扬州画舫录》中记江郑堂家以治十样猪头闻名。普通人能把猪头做成熟肉已不容易,他们居然能调出十种味道,真是了不起。没去过扬州,扬州猪头肉一直在菜谱上诱人。后来去过数次,吃到两回猪头肉,名不虚传,有异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猪头肉。

朋友送来几本袁枚的书,对袁夫子兴趣一直不大,见他说烧猪头先用武火猛煮,后用文火细煨,不禁引为同道。猪头与畜内脏身份相等,皆属下水,同狗肉一样,上不得台面,尤其不入文人雅士法眼。袁枚勘破常规,也算性情。

小时候走亲戚,本不打算过夜,看到屋檐下挂着烟熏的猪头,硬是住上一宿吃了才走。

馄 饨

春晨,露水清清,坐在街头小摊,点份三鲜馄饨,清爽干净一如春天的空气。倘或是夏天中午,烈日炎炎,胃口全无,一份骨汤馄饨,三口五口,填了肚子,解了饥饿。秋天的傍晚,凉风瑟瑟中吃一碗鸡汤馄饨,忘记了季节的老去与一天的疲劳。冬日深夜,饥寒交迫,困乏不堪,或者三鲜馄饨,或者骨汤馄饨,或者鸡汤馄饨,暖暖冒着香气。坐在灯下,大口吃喝,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肚子热了,脚板热了,浑身上下都热了。

凡俗生活自有凡俗的正大。

馄饨属于面食,北方人做出来的味道格外好一点。在苏杭也曾吃到过很好的馄饨,一点猪肉馅,鲜美却不油腻,馄饨皮薄且韧,有咬头,汤水清而不寡。后来又在广州、南宁吃到了很好的馄饨。

有一年在豫东住过几天,当地人经常把馄饨当午餐。吃的时候,放西红柿、豇豆,外加葱姜,味道不够鲜,但很端正、不咸不淡,不油不腻,一餐吃两大碗。豫东馄饨,皮厚馅大,十来个装得满满一大碗。

馄饨又名云吞又名抄手。馄饨是尘世的小吃,抄手是人间的口粮,云吞是仙界的美食。云吞实则是吞云,吃的时候俨然吞云,馄饨的外形像云,或者说有云像馄饨。馄饨之所以不叫吞云而叫云吞,是有原因的。吞云是动词,到底有些戾气,少了含蓄。云吞刚刚好,温吞吞,慢吞吞,让人细嚼慢咽。有云像骏马,有云像青山,有云像老虎,有云像兔子,有云像海浪,有云像包子,有云像装在筲箕里的米饭,也有云像云吞。一朵朵云荡漾在三鲜汤里、骨头汤里、酸辣汤里……一张嘴吞呀吞,云吞啊。

馄饨是平民小食,有人爱吃,有人不爱吃。近来在安庆吃过几次馄饨。安庆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小吃店铺星罗棋布,大多备有馄饨,三五块钱一碗,外加小笼包子、煎饺之类,可以成为很像样的一份早餐。

胡辣汤

人的饮食习惯变幻莫测。有阵子不能吃茄子,一吃就呕吐,胃里翻江倒海。有阵子不能吃黄瓜,一吃就泛酸水。有阵子不能喝椰汁……初来中原,不吃胡辣汤,黏塌塌的,看上去一碗腌臜,大胆喝了几次,渐渐喜欢了。饮食习惯具有排他性,西藏的青稞面,北京的豆汁和驴打滚,内蒙古的哈达饼,广东的肉粥,对某些人来说,全然异域风情。

喝胡辣汤是怀旧的。胡辣汤成色灰褐,回味颜色也是过去式,像锈迹斑斑的青铜器,或者高古奇崛的老家具。觉出胡辣汤有往日况味时,尤其适合清晨来一碗。趁热喝一口,再喝一口,各种辣味串在一起,额头沁出细密的汗。

在巷深处的小店,找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除了晃动的各色衣服,眼底几乎只有黑与白,像老电影一样。在老黑白调子里喝胡辣汤,阳光的碎片穿过木窗,光影斑驳,手中粗瓷大碗,有不可言说的沧桑与世俗。东张西望地遐想,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镜头:

古城墙边上的客栈,酒旗飘飘,一匹棕红色骏马远远跑来,铁蹄的清脆磕碰石板路。不多时,嘶一声,马立住了,铜铃乱撞。马上劲衣男子翻身而下,高声对店小二说:来碗胡辣汤……

喝胡辣汤,就油条、菜角或者糖糕,这是我的习惯。习惯之外,喜欢在胡辣汤里加豆腐脑若干,碗内灰白相间,浓淡共济,很有中年的感觉。豆腐脑的细腻、清淡与胡辣汤的黏稠、酸辣交替。秋风萧瑟,春意迷离,深沉似井,浅显如溪,在嘴里别有洞天。

河南胡辣汤是逍遥镇的好。多年功底,不二秘技,大概是吧。中国餐饮如中国功夫,总有独门绝学。曾跑遍半个城市,专吃逍遥镇的胡辣汤。很多店面挂“逍遥镇”招牌,即便从“拘谨乡”来的,也就懒得问路寻食了。

上好的胡辣汤以羊肉、羊骨、牛肉、牛骨在高温下生成浓香,久闻不厌。入嘴有肉之嫩、菜之鲜、面之绵,回味隽永。尤其是它的辣,绵而不燥,缓缓入喉,令人胃口大开。待腹中生暖,阳气上升,微汗轻发,只觉脑醒、心静、身轻。

据说胡辣汤和宫廷有关,历史可追溯至北宋。美食重口感,不论历史,不分贵贱。楼下那家小店搬走了,再也闻不到胡辣汤味。清晨散步,一妇人在门前挤眉弄眼,花枝乱颤。遥远的巷口,传来雄壮的鸡鸣声,在春风里,心头不禁久久惆怅……

我到底做了故乡的叛徒。

烩面之笔

刚来中原,走在街头巷尾,人声灯影里一家家小面馆外写着“烩面”招牌。或用毛笔,或用粉笔,或用油笔,或用彩笔,或用炭笔,字形歪歪斜斜的带些童稚气。没吃过烩面,想象它装在粗瓷大碗中,不禁油然生出些感动。

烩面一上桌,越发亲切。白汤在大碗中荡漾,几块羊肉耸立如孤岛,辅之海带皮、豆腐丝、鹌鹑蛋、香菜末之类。又长又宽的面条,横在碗里,活脱脱金农书法。刚在一收藏家朋友处见到金农漆书,笔画破圆为方,尤其横笔粗壮,墨色凝重,让人满心欢喜。

烩面属煮制面食,因制作方便,汤菜结合,好吃实惠,广为流传。在河南,风头盖过了刀削面。近来午餐常吃烩面。那家面馆,装修已经很旧了,餐桌红漆脱落,坑坑洼洼,触手惘惘,椅子靠背圆溜溜的,无数双手摸过,很有质感。临窗独坐,如睹前朝故物,恍恍如隔世兮,悠悠似桑田,大有没落王孙读古书之况味。眼前的烩面也生出些富贵气,这富贵气既精致,又洗尽铅华。

羊肉烩面白气悠悠,牛肉烩面浓香蔼蔼,三鲜烩面清味袅袅。吃在嘴里,一律绵软有韧劲。汤边香菜如豆蔻新绿,柳头枝嫩,风情款款,姿态撩人,满腹诗书让人会心。

几口烩面下肚,满嘴鲜美。浓淡之间一会儿金戈铁马,一会儿金缕玉衣,一会儿羌笛乱奏,一会儿铁箫清音,一会儿惊涛骇浪,一会儿泉眼无声,一会儿万马齐喑,一会儿龙腾虎跃。千变万化才意味深长,千变万化才趣味深长,千变万化才滋味深长,千变万化才风味深长。

友人来访,我们把碗闲坐。一口热面,一口凉菜,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尽在其中。

烩面要趁热吃,人走茶凉,人不走,面凉。面凉了,味道就差了。

在太和吃板面

宴席将尽,众人静候板面。

饮食有时候是地方名片,此话欠妥,换个说法试试,饮食有地方性,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物。有年在安徽吃河南烩面,相见不相识,惊问何处来。

烩面:河南烩面。

板面:太和板面。

板面的属性,还是太和吧。朋友说,吃过不少板面,唯独太和板面清正。清正不容易,《淮南子》上说,水定则清正,动则失平。板面的清正还是口味的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些食物吃在嘴里,让人觉得凶险,譬如荆芥,譬如烧烤食品与油炸食品。

以形状论,河南烩面像金冬心漆书,太和板面则像赖少其漆书。金冬心漆书一看就喜欢,赖少其漆书一看就喜欢,一看再看三看还意犹未尽。金冬心书法线条来得厚来得拙,古意更足。赖少其书法线条显得轻显得薄,这轻薄不是轻佻浮薄,而是轻盈纤薄。一个是唐宋古瓷,一个是元明青花。也就是说板面的口感轻而不薄。

太和以前没去过,板面以前没吃过。在太和吃板面,一面之缘不浅,一吃就吃到代表作,福气。

太和板面像河南烩面的兄弟姐妹。板面滋味短平快,吃起来像独幕剧。烩面口感起伏大一些,仿佛读宋明话本。不尽然,也吃过像独幕剧的河南烩面。有没有像话本小说的太和板面?吃得少,姑且存录,下次问朋友,他去太和比我多。

在郑州吃烩面,如睹前朝古物,恍惚如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的隔世。烩面有些富贵气,尤其是羊肉烩面,像赋闲的王公,富得内敛,贵得平朴,充满和气。太和板面也有富贵气,像是王公的独生女,富贵气中略略带些娇气。娇气比矫情好,好在风情。

板面的好,正好在风情上。不是风情万种撩人,而是风情楚楚、巧笑倩兮。板面的美,美在清浅上。烩面汤浓味重,板面汤清味也轻,一入口,一股香气缓缓沁来。

我吃到的板面,汤底颇清,热腾腾上桌,用筷子轻轻搅动,一口面啜进嘴里,香中带辣,辣里藏香,鲜美无比。

板面清白润滑,晶莹透亮。白的面条,绿的菜叶,红的臊子,像怡红院中穿绿衣服的晴雯,生气勃勃,春色撩人。

板面劲道坚韧,案板上摔打无数。人生如戏,人生如面。

刀板香

上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层次分明,一块块小方寸斜放着叠在一起,不粘不连,干干净净。

刀板香之名甚美,透过文字闻得见刀板的清香。刀板香色泽更美,腊肉淡黄质地隐藏着微红、朱砂、橙黄的细腻肌理。南瓜色肉皮、黄玉般肥肉和紫红的瘦肉相连。

刀板香味道在不咸不淡之间,不油腻,还有股新鲜劲,这是一份功力与手段。朋友说:“刀板香是普普通通的徽州土菜,但在那些缺油少荤的日子里,无论是在城里还是乡下,能受用它,哪怕是浅尝辄止,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这样的情感心有戚戚焉。乡居时,夏天晚饭,人纷纷移桌子、搬板凳坐到稻床上,边吃饭,边乘凉,谁家碗头有几块腊肉,很让人羡慕。

小时候,家里饭桌上能看见一碗肉,不是来客就是年节。母亲摸索着咸菜坛子,掏出一块腊肉,厚重的木盖从瓦罐坛口挪动时发出木墩墩的声音,虽不悦耳,却馋人。干腊肉好久没见过了。记忆中它是蜡黄的,压在咸菜缸中,浑身被淡褐色的咸菜盖着,深居陶瓮,微现一角。

相对于故家,徽州饮食似乎精细些。同样是腊肉,人做成刀板香,视觉和味觉多了风趣。有饭馆将刀板香装在小船一般的竹篮里,很有晚唐诗的意思。一人纤纤玉手托着轻舟,巧笑倩兮,飘然走来,食客静坐着,停箸不食。怀古?思味?忆事?心里会有些风雅前人的触动。

刀板香多配笋干。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竹肉同食,不瘦不俗,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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