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向这个词致歉
2023-08-21常芳欣
常芳欣
一
萧瑟,荒凉,尽管阳光绚烂。
比原野更荒凉的,是我俩此时的心情。按照事前的约定,我们早应该到了。可车子转过弯已走了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还是看不到所说的标志。
老屋凋敝,列队站成一排,蜿蜒在路右边。左边,是万丈深渊。我们被困在这条乡间小路上,向前走,找不到目标方向,向后退,退不得。进退失据,车子像迷失于海洋上的一叶扁舟。
不断地有打着响鼻的大货车隆隆地扑过来,停在路边的我们不得不来回辗转腾挪让路。蛰伏在体内的火焰几次欲要冲出不断收缩的海洋,但被我死死摁下摔碎在砾岸。我不敢让它冲出,害怕引燃起立峰更高的火焰。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了,当又一辆大货车张牙舞爪地逼近时。这破路,哪来这么多破货车!他愤恨地说了一句,紧跟着飙出一句脏话。
要不,给安江打个电话吧,让他来接应一下,我提议。
都怪那女人,非说这条路近。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睛眄视着远方。他的脸色赤红,嘴角掩饰不住恼怒。他说的是翟冬梅。
拨通安江的电话,不巧,他在福建。说明了情况,他让打开视频判断具体位置。转了几圈,看了半天,安江也不能确定。总归是几十年的老友,安江在视频里嬉笑着和他各种开玩笑,他的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
拿不准,又退不回去,就继续往前走吧。开个车,俩人还怕丢了不成?安江调侃着。
说的也是。迷失的,岂止是路?摁下性子,继续往前走吧。
往前走,总会找到出路的。
二
电话响了,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她问我新家在哪儿,说是立峰约好了来量台面的。以我这几天跑建材市场的经验,这个女人至多也就四十岁吧。我告诉她地址,脑海里迅速打印出一幅画像,高挑,白净,有着成熟女人的妖娆以及长期经商的狡黠。这幅画像,并不是我臆想的,完全是她声音的衍生物。她的声音似三月的晨光穿过竹林,清澈,透亮,充盈着脆生生的春的气息。
半小时后,从门外进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女人,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胖胖的,又圆又黑的脸上沦陷着一双薄凉的眼睛,她手上拿着一个卷尺。我有点吃惊地望着她。刚才是你接的电话吗?她问。是的。还没等我回答,她自顾自走向厨房,拉开卷尺量起来。手臂灵活地移动,卷尺在空中飞舞,动作麻利而娴熟。她一边量,一边嘴里小声嘀咕着数字。你是老板吗?我试探着问。是呀,她很疑惑,回头看了一眼莫名的我。卷尺嘎嘎作响,我愣愣地盯着她,脑子里的那幅画像失手了般瞬间破碎。
量卧室飘窗时,她犯了难。我把飘窗向内加宽了三十公分做成写字台,飘窗呈倒“凸”形,特别大。她皱着眉站着,不时拿尺子在三面窗玻璃前比划,脸上始终笼着愁云。她对着客厅的木工喊,你来帮忙看看吧,这个怎么办?俩人比划着叽里咕噜商量了半天,还是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她又盯着飘窗犹豫了半天,才转身征求我的意见,你家飘窗太特殊了,我从来没见过,石材又太大,无法真正做到三面都严丝合缝,要么紧着两边,要么紧着前面,你看?我说,紧着两边吧,这样空隙小点。她的眉头渐渐舒展,笑着说,那好,到时候免费给前面加个沿儿,以防东西掉下去。
我跟她下楼挑选石材的颜色。她从车上取下一个大箱子打开。箱子里满当当的都是石材样本,有百十多块,每块有笏板的一半大。我挑选了两种颜色,她合上箱子。我想帮她抬到车上,但一碰箱子,呆住了,这哪是箱子,分明就是一块大石头。这么沉,男人都扛不动的,我自嘲地看向她。她笑了笑,你不用管。说着,像拎孩子一样拎起,三步两步走到车前,举起,放下,全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带半丝波澜。
互加了微信,“云淡风轻——翟冬梅”。云淡风轻?虽然明知道云淡风轻类属于心境或生活方式的范畴,但我还是无法把这个轻盈空灵的词语与眼前这个赘庞的风尘仆仆的身体联系起来,实在是太违和了。
莫非粗犷的外表下就一定裹着一颗呼啦啦豪放粗糙的心?从翟冬梅进门开始,我就深陷于自己的先验逻辑判断,执拗地不肯把它与眼前这个立体的生动的人联系起来,可事实就在那儿。事实不声不响,不偏不倚地伫立着。
我的执拗会是一个悖论吗?我迷惘地望着她的背影。
几天以后,她给我发了几张装修好的厨房图片,说是她那里有水槽,连同龙头、角阀等,问我要不要。我说趁周末去看看,让她把地址发过来。她回复,这里是加工厂,在陈宋坡,盆要了才能发现货,听意思是不想让去。我让单发一张水槽的照片,她答应第二天发,但几天了不见动静。
这样又过了一周,考虑到以后的遗留问题,我在微信上询问。她给我发来几张水槽的图片,让我选择,言外之意还是不让去看。我疑窦丛生,电话打过去告诉她,不亲眼所见,先不说质量,但就尺寸,都无法定夺。她见我态度诚恳且坚决,就把定位发了过来。
爱人一看手机上的定位,笑了,这前面不就是安江的机电工厂么,我走老路去过,没多远。
我执意要按照翟冬梅所说的最近路线走。车子一出城区,就进入了一条乡间沙土小道。道路不宽,仅容两辆小轿车相对通过。车稍微大一点,就得停下来让路。路本来就不平,再加上长时间雨水的浸泡,每隔一段就闪出一个大坑。那坑像田野幽怨的大口,吞吐着每个过往的车辆。颠簸着,我们小心翼翼地行驶了快四十分钟。
三
接受安江的建议,继续前行。下大坡,穿过一个隧道,进入一个村子。我给翟冬梅打电话,正说着,立峰指着前方问,打电话的那个是她吗?我一看正是。哎呀,累死了,可算找到了。
就在这时,一辆加长货车横在眼前。它像一条长龙,摇头摆尾在狭窄的村道上想要转向。好不容易躲过它,我们跟着翟冬梅,来到一座大院门前。
穿过院子,来到后边更大的一所院子。院子空旷得有点荒寂,凌乱地摆放着石材、机械等。北边一座简易大房子算是生产间了,机器轰隆隆响着,尘土飞扬。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定做的台面。
翟冬梅取来水槽,质量还不错,三个人商议了一番,定了下来。我问她,店铺开在离市区这么远的偏僻村子,怎么挣钱。她苦笑了一下说,原来在市区也有门面,很体面的门面,有员工,但城市扩建,不得不一次次搬迁,搬一次生意荒一次,直到去年疫情爆发,挣的彻底不够交租金,才搬到这儿的。她叹了口气说,干这行的,也怕扰民,这不,专门挑了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废院子。
听着她的话,我豁然开朗,眼前闪现出一辆辆的大货车以及路边突然冒出的各种小型加工厂,什么木门啊,玻璃加工啊等等。
现在生意好些了吧?我被她身上覆盖的破碎感所吸引,久久地注视着她。
一缕阴云倏忽从翟冬梅的脸上闪过,她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勉强吧。说完,她笑了,但笑容很快敛住。在笑容凝固的一刹那,我捕捉到了她眼神中一丝淡淡的哀愁和无奈。那么快,疾风般,只一瞬,就消失了。
再谈论这个话题有点不礼貌了,我抬头向西望去。西边一排低矮的房屋,旧瓦泛着幽冷的红光。简陋的房檐下,一个男人正坐在窗户下晒太阳。男人光头,看不清年龄,只见他的面前摆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盘子,一个杯子。在他身后的不远处,一座堆积成小山样的玻璃瓶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过了两天,翟冬梅给我打电话说石材全做好了,半个小时后来安装。我忙于上课,就让立峰去了。
中午下班刚进家门,他就黑丧着脸回来了。我问装得怎么样,他半天不吭声。
我好奇地盯着他,他这才告诉我,翟冬梅的老公开车撞了小区一辆摩托车,与车主言语不和,差点打起来,这半天,与物业一直在调解这事。
怎么那么不小心呢?我随口嘟哝了一句。
喝酒了,关键是还很横,像他的脸一样豪横!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看来怒火的余烬还没完全熄灭。
什么?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喝酒了来干活?
是的,我也这样说他,他说他几乎天天喝,顿顿喝,不喝不行,干活太累了。
什么破逻辑!我不由骂出一句。
翟冬梅沉默时神游般忧郁的模样浮现在眼前;联想到她前两天发的朋友圈——至暗时刻,努力让自己成为那道光,而不是依附光。再想想云淡风轻四个字,我不由地在心里轻笑自己——一切以表征为底版做出的判断都将抵达虚词,它会投射出你的肤浅。
下午,下雨了。我站在窗前,望着灰沉沉的天空,听着雨点一滴一滴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的破碎声,心情莫名地忧悒。
这时,翟冬梅打来电话,说是干不成了,下雨路也不好走,问过几天来行不行,我答应了。
放下电话,雨更大了,天地间一片苍茫,无边无际的苍茫。
苍茫裹着远山、近树,也裹着我,让我感受到了初冬的重量。
四
开门的是翟冬梅,她的脸像经了霜的河面,凉薄,荒寂。我走进屋,看见了她爱人。他正背对着我,看不见脸,但一看到光头,记忆的触角就一下子延伸到了她家院子里那个周身披着阳光晒暖的人。
他俩正抬起石材往飘窗上安装,石材太大,而飘窗里宽外窄,非常难放进去。翟冬梅抬着的一头卡在窗户的一角,无论她怎么用力,石材就是纹丝不动。她的额头沁出了一层油汗,明晃晃地闪耀。用点力啊!她爱人不耐烦地说。声音很低,浮着一层寒意。翟冬梅不时左右摆动肥胖的身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石材却没往前挪动一丁点儿。我看翟冬梅的胸脯急剧地起伏,就转到左边想去帮她。在转过去的一瞬间,目光触到了她爱人的脸,我一下子呆住了,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整张脸被肉瘤所覆盖。两边太阳穴处各长了一个核桃般大小的肉瘤,两个肉瘤兀立着,阴影笼着中间的眼睛,使得他的眼睛看起来冷郁而黯淡。脸庞上更是散淡着数不清的肉瘤,大的像花生米,小的如黄豆一般大小,它们红红地剜着我的眼。这样的脸,我记得小时候在邻村见过,那家三兄弟都是这样的脸,当时村里人都说他家人得有某种疑难病。不同的是,三兄弟脸上的肤色和正常人是一样的,他们的神情也是平和的,而翟冬梅爱人的神色是淤着的,那种低温的淤冷冷地撞击着肉瘤所发散出的猩红,造成一种视觉上的落差和惊骇。那惊骇攫住了我,使得我一触到就心惊肉跳。说实话,我不敢再多看一眼。
我下意识僵住了,站在那儿不知道是帮还是不帮,帮吧,怕帮了倒忙,激怒正心焦的他。我觉得他已经被气力和时间折磨成了一座达到临界点的活火山,稍微一点儿火星,就能引爆他。不帮吧,我看着翟冬梅,感觉胸口酸胀。翟冬梅的嘴唇崩成一条钢线,眼睛死死地盯着卡住的地方,她的左胳膊不停地抖颤。你能不能再用点力?能不能!他连问两声,声音同样低低的,像豹子发动袭击前低沉的吼声。龟缩成石子儿的心脏撞击着我的胸膛,我的腿也不由哆嗦。空气绷得紧紧的,屋子里饱胀着一股豆荚爆裂前的憋闷气息。翟冬梅一声不吭,脸上滚过一波波焦灼而愤恨的细纹。联想到前一段广州保安捅死奔驰车主的事件,再看看地下横七竖八躺着的锤子、凿子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铁家伙,我突然感觉有点害怕,连忙劝阻说,她已经很用力了,实在装不上,从中间割开安装,我也没意见。他的眼睛闪现出一丝愉快的光泽,你家飘窗的样子忒特别了,几乎没怎么碰到过的。我不敢看他的脸,只顾鸡啄米似的说,知道知道。翟冬梅扭脸说,这样,我们尽力装,实在不行,卡住的这个地方可能要受损一点,你看行不?我一眼瞥到了她锁骨下的一处伤痕。她慌乱扫了我一眼,掉转头去。怎么样都行,我逃也似的跑出卧室。
厨房台面是“L”形,已经安装好了,做工精细,接茬处浑然天成,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缝隙。我本打算等他们安装结束了再走,但想到刚才的情形,觉得我一个外人在这儿反而不好,就提前离开。
回到家,我开玩笑似的对立峰说,你胆儿够肥啊,还敢训翟冬梅的爱人?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下午,翟冬梅打电话说是装好了,左边有一点儿受损,不明显。她说,疫情拖累,生意太难做了,再加上他……听筒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吞吐着问能不能介绍身边要装修的亲戚同事给她。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说完,盯着云淡风轻四个字出神。
像一阵风,我掠过翟冬梅的生活,不经意间掀开了她生活的盖子,得以窥见了“云淡风轻”的内核。我为此前经常引用这个词而羞惭,我得向这个词致歉。很多时候,我们把这个词放牧成了风筝,悬浮在空中的风筝,浮夸、招摇而毫无质感。而在翟冬梅这儿,云淡风轻是一个大词,有重量,有气势,她用它锻造一副铠甲。她穿着这铠甲,面对坚硬的生活,防御并进攻。
风挟裹着雨丝从半掩的窗户涌进来,一次次将初冬的气韵涂抹在我身上,身体的每一处都凉意丛生。我俯在窗前,天地一片混沌,对面楼上的两帘灯光,仿如城市的两处伤口,隐隐地拱起。街道神秘而悠长,一朵朵伞花流星般闪过。那伞花下,不知有多少个翟冬梅,李冬梅,张冬梅?又有多少个冬梅将“云淡风轻”作为方法和路径,与随机性共舞,去探寻自我的边界?
五
风声潮水般涌动,啪啪拍打着窗玻璃,也拍醒了我。雨已连绵了好几天,阳光的缝隙在哪儿?我打开手机,午夜12 点37 分。朋友圈里,翟冬梅发了一条文案:
时间从未让人有归属感,漂泊已是命中注定。该来的总会来,淡然面对别无选择,当心坚如磐石,未来又何惧……
配图是一幅风景画。辽远的天宇下,原野碧草青青,坦荡如砥,天际边,黑魆魆的峰顶上伫立着几片洁白的云朵。
我们目光打量过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自身存在的一部分。不由地,我在下面打出一行字:这个城市的孤独有极高的容积率,我们啊,要在我们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我盯着屏幕许久,但最终,没有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