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2023-08-21姜皓雪
□文/姜皓雪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一
再游三苏祠,出于我对眉山美食的贪念。
三年前,朋友在眉山举行婚礼,觥筹交错间,我一人竟吃下了半份甜烧白。作为蜀人,我并非没吃过甜烧白,老家的各种酒席上必然会有它的身影,不过,我们称它为夹沙肉或喜沙肉。小时候,我总嫌“喜沙肉”这个名字土气,眼下倒觉得这名比甜烧白取得好,既形象又吉祥。然而,三十年来,这道菜我吃得极少,顶多吃些衬托烧白的糯米,充作餐后的甜点。毕竟,油滋滋的五花肉的确会让人生腻。只是没想到,如今到了少食油物的年岁,我却在眉山爱上了它。
从成都出发,一两个小时的车程可到眉山。因为出发晚,朋友接到我们一行人,已经是晚上7点过了。我们在市区找了家普通饭店就餐,刚坐下,服务生就上了份现成的甜烧白。刚出笼的烧白莹莹如月,腾腾热气翩跹而上,浓郁的香甜扑面而来,众食客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两片晶莹剔透的猪肉包裹着灿若胭脂的豆沙,华灯下,每一处都闪耀着星光,连做陪衬的茶红色糯米,也璀璨得俏皮可爱了。这烧白做得轻薄,没有了川东烧白的肥壮,自然也就少了几分油腻之感。我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片送入口中,顿时,油脂悄无声息地融入舌尖,清甜滋味配着软糯的口感,刹那间便消解了我在俗世之中的烦恼。
灯火阑珊处,我仿佛看到苏东坡先生大步走进店门,朝着店里的小二大喊一声:“上酒,上菜。”随后,他风度翩翩坐在我对面,撩起衣袖,酣畅淋漓地吃着肘子、喝着酒。酒足饭饱后,他敲打着瓷碗,拍击着桌面,吟唱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唱念之间,每个字里都浸满了爽朗的笑声,这声音足以响彻三界,震彻宇内。那时,我就知道,我会再来眉山。
果然,我又来了眉山。不过,这次不是跟朋友,而是携父母。我跟母亲说,眉山的喜沙肉好吃,胜过了您的手艺,要不去尝尝?
母亲半信半疑地说,吃个喜沙肉,还要跑到眉山去,没必要。
我握着母亲的手,笑着说,您还没去过眉山,去看看吧,顺便到三苏祠走走。
父亲见母亲有些迟疑,便接过话,说道,眉山的美食到底能多美?要真能胜过你母亲的厨艺,也不枉此行。
我再次期待地看着母亲,只见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应了我的请求。
母亲回到房间,先换上了一件靓丽的新衣,再涂上几年都没涂完的口红。妆容妥帖后,独自站在门口,等待我们收拾行李。显然,她将拐杖忘在家里了。
我至今不能相信,家里有拐杖的存在。我一直深信外公的那句“名言”:老,从杵拐杖开始。年逾九十的外公到现在还没碰过拐杖,而我的母亲,他的女儿,却要先于他接受岁月带来的附加品了。所以,医生提醒母亲需要杵拐杖时,她的眼泪决堤而下。
我们去的是上次朋友请客的餐馆。三人的脚刚迈进大门,我就喊了份甜烧白。只见服务员朝厨房唤了声“甜烧白一份”,便麻利地将一张五颜六色的菜单递给了我。菜单上十有八九的菜名与苏轼有关,比如,东坡肘子、东坡肉、东坡豆花、东坡粥……看着声势浩荡的“东坡”菜,我实在惊讶眉山的美食家如何顺势而为,方才设计出可能东坡先生都没有吃过的“东坡”美味。
菜还没点完,甜烧白就上了桌。父亲迅速地夹起一块烧白塞入嘴里,他嘴唇微动,神色淡然,思索如何评价这道菜品。我咽了咽口水,期待地看着父亲,希冀着情理之中好评。然而,随着父亲上下滑动的喉结,我看到的却是他漫不经心地撇嘴。
“不好吃?”我失望地垂下了头。
“也没有不好吃。一般吧。”父亲搁下筷子,摇了摇头,“还是你妈的手艺好些。”
父亲的否定让我有些尴尬。母亲见我神情低落,赶紧夹了一小块细细咀嚼。“这五花肉切得薄,不油腻。人家师傅还是比我强太多。”母亲赞许着美食,笑容甜得像烧白中的豆沙。
母亲的肯定让我振奋,这使我连吃了几大块烧白。虽然心中颇是生腻,但我依然冲着服务员喊道:“老板儿,再来一份。”而母亲看着我大口吃肉的模样,脸上也露出了满足的笑意,并呢喃着“吃得是福”的口头禅。
“吃得是福”是我在饭桌上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我挺烦父母说这话,总觉得“吃得”意味着脑满肥肠,无“福”可言。可而今,再听“吃得是福”,其中的真意却令我泪湿衣衫了。
苏东坡说“人间有味是清欢”,我道是“人间有味便怡然”。作为平凡的普通人,我没去过人间的绮靡之境,不敢说清雅之味最佳。但我明白,只要对生活充满了热爱,愿意在风雨中砥砺前行,那么万物皆会使我甘之如饴。如同苏轼在黄州流放时,依然会觉得“价贱如泥土”的猪肉亦是珍馐美味。毕竟,“世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活着,不过是吃饭穿衣。
吃饭穿衣,说起来倒是容易。小时候,我放学回家,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妈,今天吃啥子呢?”似乎天底下吃饭这事,简单到自然而然,轻巧得如同屋顶飘然直上的炊烟。可现在,独自一人生活在外,日日最愁的却是吃饭。买菜、做饭、洗碗……每一样都费心力、耗时间。我才明白,尘世从无易事。
二
昨天晚上,我回家给母亲按摩时,她跟我闲聊起家里的琐事。话越谈越多,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她心里的委屈。她说,“上午跟你爸看电视时,你爸突然就冒出一句话来。说什么,他这一辈子难道就这样了?他要想怎样?他是觉得我拖累他了吗?如果早知道我会生这病,我就不结婚了。免得祸害他人。三十多年来,一直都是我照顾他。现在说这话,啥子意思嘛!”说到这里,母亲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母亲自生病以来,即便疼痛难忍,也没哼哧过半句。此刻,母亲掩面而泣,我心里的确五味杂陈。
自从母亲患病后,父亲便奔波于家与医院之间。而我,无所作为。因为父亲的付出,我的生活与往日并无异同,依旧是天蒙蒙亮就上班去了,直至霓虹灯点满整座城市才回到家中。俗话说,人间的憾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但尘世扰攘,凡间也自有凡间的不得已。每个人来到世间,都带着各自的使命,都有不得已的缘由。只是我们要明白,有些事该我们做,我们就必须要做,实在做不了,也不能心安理得,需寻求谅解。
我的父亲到了耳顺的年纪,本应颐养天年,现在却身在他乡,必然烦恼。加之日日琐事缠身,身边又无相娱的故友,心中不免有所畏难。甚至,他心底对未来充满了恐惧。他不知道,这日复一日的生活会持续多久,更不知道,他的妻子究竟能走多远。迷茫与彷徨、无奈与疲惫,父亲自然要牢骚两句。而我知道,他也只是抱怨罢了。
我替母亲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后,轻抚着她的脊背,柔声道:“妈,无论爸爸说什么,您都不能往心里去。他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直任劳任怨地照顾着您。”母亲没有应我,盯着床头的台灯出神。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说:“你别去指责你爸。”她调整了下睡姿,将手压在了枕头下。“我觉得自己苦,他也觉得他苦。这世上人啊,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苦的人。可苦,也要过啊。”说完,母亲长叹了一口气。
母亲的话韧如蒲苇,我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妈,苦都是暂时的,我们不过是来人间停留一阵子,终是要走的。‘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既然如此,何必不苦中作乐。少计较些,坦然一些,最后无憾地离开这里。”我沉默良久,糊里糊涂地说了这番话,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没有。
“还是苏轼悟透了,人生不过大梦一场,罢了罢了。”提及苏轼,母亲紧锁的蛾眉,舒展了许多。
生病后,母亲跟我走了好些地方。但去年此时,我们还没有去三苏祠。那时,知了也还没有放肆鸣唱,世界沉寂得仿佛没有了声响。我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慌里慌张地排队、挂号、找医生……等待着一个比一个更残酷的结论。我已记不清,一年前,自己是如何手足无措地修改了检查报告,哆嗦着反驳医生的论断,最后又忐忑地劝慰茫然无知的母亲。所幸,母亲听信了我的谎言,且庆幸自己还没有病入膏肓。或许因为,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然而,随着治疗的深入,母亲终究发现端倪。一次,治疗方案无意间落在了母亲手里,恐慌之中,她大哭了一场。父亲说,那天,他除了抱紧母亲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父亲的话像针扎在我的心口,痛入骨髓。那时我就想,要是生活没有大悲,不要大喜也是好的。大悲的痛,以摧枯拉朽之势,令我的世界灰飞烟灭。以至于,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有限的生命与奔忙的生活。
三十年来,我的生活多平静而少波澜,尽管经历过校园欺凌、高考失利以及晋职压力。但相较于父母过去的贫困生活,我那些所谓的挫折就显得分外矫情了。父亲说,没经历过物质的匮乏,就不会懂苦难的真实含义。
父亲小时候为了赚钱补贴家用,每逢寒暑假就得做小工。有一次,他在捡煤炭时,不小心碰到了一根电线,瞬间就被电晕了。幸好有过路人及时关掉电闸,才救了他的命。“那时候穷,医疗条件也差。我父亲将我放在一张长桌上,以为我死了。谁知,我竟慢慢地苏醒过来。再后来,父亲给我买了一个罐头,每天吃饭时给我舀一勺。一个罐头,整整吃了半月之久。”在死里逃生的父亲眼里,没吃过苦的我,是经受不起风吹雨打的。
是的,母亲怀疑自己生病后,首先想到的是瞒住我。她说,我家小妹儿没受过什么挫折,我怕她受不了。她说得没错,我的确受不了。刚得知母亲生病的那些个日日夜夜,我是彻夜难眠的。尽管我不断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拿到糟糕报告那天,恰好入伏。然而,炎热的夏夜,我却感到异常寒冷。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汽车,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以为自己会撕心裂肺地哭一场,却发现神经高度慌张恐惧时,眼泪是落不下来的。黑夜像深不见底的大海,没有尽头,令人窒息。我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虚无之感侵袭着每一处神经,让人酸软无力却又异常清醒。猛烈的心跳让我辗转难眠,索性我披上薄衣,下楼在园子里瞎逛。然而,没走几步,我便没有了力气。随便找了个秋千坐着,静静地,看着惨白的月光照着同样惨白的手臂,脑子里千头万绪。
生命终结时,我们又该在哪里?都会灰飞烟灭吧,化作一抔黄土,甚至一粒沙。可现在,在广袤无垠的宇宙里,我就是一粒沙啊。既然那么微不足道,还不如没来到这个世界?生于虚无,走向虚无,我们为何要在这尘世苦苦挣扎?
我不停地叩问生死,不愿意去想母亲与我生活的任何一个细节。那些过于美好的回忆像一把利刃,凌迟着我的每一根神经,稍有触及,便有锥心之痛。
我不知道那天夜里是几时回的家。只记得,我无意间低头看见了脚边的一朵小花,并怜悯着它细弱的生命。可花仰望着苍穹,拒绝了我愁苦的目光。我问它,你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不过一瞬吗?凭什么要骄傲地扬着头,仿佛觉得天地间,你才是最特殊的存在?难道是因为月亮都要为你披上银色的新衣吗?可月亮对其他的草木也如此啊。你那金黄细小的叶瓣,稚嫩得吹弹可破,经不住任何一场风雨。更何况,你身边其他的花草被院子的小孩摘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你该在夜里垂着头瑟瑟发抖,乞求我的怜惜,以卑微者的态度俯首称臣。我,可以决定你的命运。
但是,月光下,小花却挺立在我的脚下,威武从容,不知畏惧。
细小的花,生不由己,死亦不由,但生与死之间的状态却在它的手里。人亦应如此?我站了起来,仰首凝视着夜空中的明月。月光下年年岁岁人都不同,万物皆有尽头,一切都是定局。苏轼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没有谁可以如同江水一般长久,都是须臾的一生。所以,我就该束手就擒吗?
三
三苏祠是母亲出院后去的第一个景点。那时,入秋的纱縠巷依旧枝繁叶茂,古巷两旁浓密的大榕树将街道掩藏其中,使得苔藓丛生的砖石平添了几分历史的沧桑。母亲站在祠前,望着门上的匾额,细声说了句“物是人非”。而我没有应声,低头搀扶着母亲进了苏轼家的大门。
三苏祠偌大的院子,母亲走得艰难,尽管边走边歇,却也能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好在母亲欢喜,嚷嚷着拍下了许多照片,说是要记录下人间美景。嬉笑间,镜头里的母亲精神矍铄。
父亲说,你们女娃儿就喜欢拍照,都觉得自己天下最美。母亲扬扬得意地看着父亲,骄傲地说,“那是当然。我年轻时不美,你会娶我为妻吗?不知道谁写的情书堆成了山。”
大病一场的母亲,似乎比以前更加有趣了。
园子里,母亲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东摸摸,西瞅瞅。她看见苏轼家中的水井时,非要用那井水洗手。她说,她就是想感受下,大文豪家的井水与自己家的有何不同。那天的镜头里,嬉水的母亲看不出半分病态,仿佛之前种种艰难,皆是大梦一场。我们都忘记了过去两个月的不幸,将生命的全部热情都融入在脚下的每一步之中。
母亲笑着说,我以为这辈子哪里都不能去了。从母亲的眉宇间,我看到了生命的倔强与坚韧,如同那天夜里傲然开放的小花。
母亲是家中的长女,自幼便挑起了生活的重担。60年代出生的人,但凡是经历过红薯充作主粮的岁月,就不会忘记白米饭的晶莹软糯。母亲告诉我,她小时候,家没饿过饭,却也没有吃上一顿全是白米的干饭。一年365天,每天都是红薯蘸米饭。妹妹吃腻了红薯,就将白米饭一粒一粒地从红薯上捡下来,而后就吃那一点点粮食。
“我不挑食,能有红薯吃就已经很不错了。那时候,好多人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在哪里。我家姑姑每年秋季都会偷偷寄粮票回家。妈妈将粮票换成红薯后,我会把所有红薯切块、蒸熟、晒干,备作一年的干粮。”母亲谈到做红薯干时,神情很是愉悦。相比种植水稻、收割玉米、挑水施肥,以及修房造物等重体力活,制作干粮不过是众多农活中最轻松的一件。
母亲一辈子操劳,辛勤早已刻入了她的骨髓。日复一日的劳作,使得母亲将生命牢牢地拴在了故乡的土地上,哪怕是外出念书,心里也会惦念着家中的事务。母亲说,“我哪里都去不了,连怀孕都得给家里挑水。家里负担太重了,父亲又在外地工作。全靠母亲一个人张罗家中活路。我从小害怕母亲某天会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家庭的重担,注定了母亲的年轻美丽会很快烟消云散。
我的母亲,年轻时是真美。旧照片里,她白衬衣搭一条藏青色的中长款半身裙,青春且淑静。乌黑亮泽的直发长及细腰,一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柔情似水。我曾看着母亲的照片笑道,妈,张艺谋选演员错过了您,可惜了。说这话时,我是心酸的,因为我面前的母亲,早已没有了俊俏的模样,额头与眼角生出了数不清的皱纹。母亲从出生到读书,从读书到恋爱,从恋爱到生育,从生育到衰老……每一步都并不容易。她在这片大地上艰苦勤奋地生活着,尽管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世间的行人罢了。
坐在苏轼家的庭院之中,耳边时有游人唱念着“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听着东坡的诗句,母亲自言自语地说道,“来世间一遭,我并无遗憾。小时候,我努力减轻父母沉重的家务。上班后,我努力教好班里的孩子。组建家庭后,我努力教养自己的孩子。直到生病前,我努力地为父母养老。我肩负起了生而为人的职责。人们常说,要为自己活,可究竟怎么算为自己活?之前种种,我也是在为自己活。从今之后,我更是为自己活。人间一趟,不过是来无怨、去无悔。”
我从来没见过母亲如此哲理。三十年来,她在我眼中,跟万千普通母亲一样,被家里家外的琐事缠绕,毫无浪漫可言。我与她之间的话题,也总是围绕吃穿住行。好些时候,我都觉得母亲多世俗而少情调。随着年龄的增长,才明白,最文艺的人莫过于坚韧生活的母亲。只不过人间的烟火抹去她美貌的面容;凡尘的世故模糊了她天真的秉性罢了。
四
东坡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既然我们都是行人,人间的风雨自然是逃不过的。
这些年,每遇挫折,父母怕我会经受不住风雨,常叨念着,“世间除了生死,其余都是小事。”这话没错,无数次安慰了我受伤的心灵,但这话却也无意识地拉开了我与死亡的距离。因此,当死神来敲门时,我茫然了。
过去的这一年,我沉浸在母亲的病情中,日日钻研着陌生的医学知识,想要多一点明白生老病死的奥秘,以减轻我难安的焦虑。尽管,我清楚自己浮光掠影地学习,并不会为母亲的生存带去多大的获益。但我必须承认,学习重塑了我对生命的认识,使我切实感受到科技日新月异的进步,以及国家医保的努力。我清楚地认识到,与死神战斗的同时,世上无数人与我并肩作战,力所能及地争取着母亲的光阴。这些人里,当然,也包括了母亲的主治医生。
医生是位温润如玉的君子,也是学识渊博的教授。母亲住院时,我从未见他对任何一位患者皱过眉头。他总是尽力回答患者提出的困惑,即便那些沉重的工作,足以消磨一个人的所有耐心。
母亲邻床的阿姨,是一位年逾60的老人。平日里,她说话声音洪亮,精气神十足。然而,每次见教授,阿姨都会大哭一场,似乎见到他,所有的伪装都可以卸下。是啊,无助的人在对自己好的人面前,掩藏不住自己脆弱的情绪。
清晰记得,一日夜里,教授刚走进病房,阿姨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像是见了亲人,啰唆地宣泄着身体的不适。教授一面点头,一面查看着阿姨的各项检查报告。随后,他对身旁的实习医生说,“阿姨的腹水需要处理,介入科已经下班了。你去取器材,我们就在这里帮阿姨把问题解决了。”说完,实习医生先是一愣,接着,急忙跑出病房,三两分钟就带着医疗器材回来了。
我离开病房时,已是夜里10点过了。床帘后,只听见阿姨说着感谢的话语,并抱歉耽搁了教授的休息。而教授温和地安慰着阿姨,让她不用客气。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病区的护士曾对我说,“教授很好找,除了在门诊,几乎都在住院部。通常凌晨两三点都能找到他。”我从来没有半夜找过教授,但我知道护士说的是实话。母亲出院后,我每次发信息向他咨询时,都是在第二天醒来时看到他的回信。而信息的接收时间,均在凌晨。
母亲说,“我在广告公司做了面锦旗,下次去看诊时就给教授送去。每次去门诊找他,从来没见他吃过午饭,怪心疼的。”一年来,教授的悉心医治,母亲都记在心里。她好几次想送点老家的土特产给教授,但都被教授拒绝了。锦旗不过是母亲“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她觉得,同样身为肉体凡胎,教授却承受着高出常人几倍的工作压力,心里很是歉意。她说,我们都是偶然来到世间,应该推己及人地体谅别人的辛苦。
母亲信任她的主治医生。她明白,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与家人,教授是最希望她能好起来的人。一次看诊,偶遇某患者质疑教授的专业时,母亲竟有些气愤。她对病友说,“既然不愿意信任这个医生,那就换另一个医生。何必非要说些难听的话呢?”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太难相信,在这个世界里会有陌生人愿意帮助自己,会有人能与自己肩并肩地披荆斩棘。
教授很少发微信朋友圈,去年春节,他却在朋友圈写了一条动态:“告别2020,如此宁静的病房,还真是不太习惯。感恩每位帮助过我们的人,感恩每位同呼吸的医护人员,感恩与我们共同抗击病痛的患者和家属,也感恩身后默默支持的家人。祝大家2021健康幸福。”看到这条信息时,我泪流满面,感恩这场与死神的战斗中,幸得如此指挥官。
人,或许在经历生死之后才会明白活着的意义。
上个月,期末结课,学员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春风拂过,唤醒沉睡的种子,即便是短暂的相遇,却也成了永久的回忆。”看到学员的话语,刹那间,我脑子里浮现出的,竟是母亲主治医生的面容。这一年里,我常想自己的存在不值一提。茫茫人海,我不过是一粒微尘,世间少我不少、多我不多。然而,当我看到这封学员写来的书信时,我的心,且生出了人间值得的根。尽管我深知自己目前还称不上春风。
昨夜,一位朋友跟我说,他正值中年危机,心中对未来充满了疑惑。升职的压力,家庭的重负,足以使他焦虑万分。他说:“我需要整理下自己的人生。如果升职失败,我又该何去何从?”他凝视城市璀璨夜景,似乎在闪烁的灯火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光亮。“我想将住在乡下的父母接到城市里来。他们苦了一辈子,晚年该享享清福了。倏然半生,如今我想做些于人有益的事。人活着,总得有点价值。”他的话音刚落,我的眼前便跃出母亲忙忙碌碌的身影,以及听见了她在三苏祠里的那段喃喃自语。接着,我拍了拍朋友的肩头,嘴里冒出了一句并不连贯的话,“一生可堪风雨,最后死而无憾。”随后,我仰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月亮,看着云朵时而遮住月的面庞,时而散作月的衣裳。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千年前,同一轮明月下,苏轼参悟了人生,明了了人间的世事无常。所以,他告诉自己须得“一蓑烟雨任平生”。而今,美丽的月光映在我的眸子里,我想,我也是明了的,不管明日是阳光,还是甘霖,抑或是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