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故乡的地方
2023-08-21董晶
□文/董晶
1
早春二月,我刚到洛杉矶,在南加州大学做博士后研究。正赶上雨季,那天我下班后坐公交车回家,在圣盖博市下了车。晚风突然变得强劲起来,我的风衣下角被掀起,发出扑啦啦的响声。抬头看,天空乌云翻滚,怕是要下雨了,于是我一路小跑地朝住所的方向奔去,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一个跟头,扑通一下趴在了地上。此刻,雷鸣电闪,哗啦啦的雨泼洒到了我的身上,我感到浑身难受,好在无大碍,只是双手有划伤。我费劲地站了起来,浑身湿漉漉的,踉踉跄跄地冒雨前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委屈,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从脖子灌进衣服里,真是难过极了。
在雨中走着,条条倾泻的雨线,形成了一片片白蒙蒙的雨雾。忽然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轿车开了过来,路边飞溅起水花,停在了马路旁。车门打开了,我看见一个穿着蓝外套的女士撑着一把红雨伞向我跑来,一边跑,一边喊着:“雨这么大,我们送你回家吧!”我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正愣在那里,红伞在风雨中已经摇摆到我的身边,把我头顶的雨遮挡住了。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说:“佟力华,你不认识我了?”她那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和我对视。透过朦胧的烟雨,我终于认出她是我在佛罗里达G大学的校友,顾婷婷。
“顾婷婷,原来是你!”我惊喜地说,此时此刻遇到老校友,我的心顿时温暖起来,一汪眼泪也涌了出来。
“快上车吧,瞧你都被雨水淋透了,可别感冒了。”
上了汽车,我俩坐在后排的座位上。开车的是她的丈夫亚当斯,一位满头银发的美国白人,曾经是佛罗里达G大学化学系的教授。他和我打了个招呼,便问我住在哪里?我告诉他,就在前方一百多米的公寓里。
三人走进我租的一室一厅的单元房,我让顾婷婷和亚当斯教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感慨地对他俩说:“真没想到在洛杉矶遇到你们,而且是在这个倒霉的雨天,我还摔了一跤,咱们可算奇遇啊!”
“看你浑身都湿透了,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换套衣服吧!”顾婷婷站起来对我说。
“你们开车出来,一定还有什么事情要办吧?真不好意思耽误了你们的时间。”我感到很歉疚,也觉得自己这个狼狈的样子,不宜接待客人。
“我们没什么事儿,在家里待得闷了,就出来转转,真的没事儿。遇到你,咱们还不聊聊?”顾婷婷说。
“我去厨房烧一壶水,给你们沏茶。”说着我就往厨房走。她拽住了我说:
“你的手上都是血口子,我来烧水泡茶,你去洗澡吧!”
我把茶叶交给了顾婷婷。她把我推进了盥洗室。
温热的水冲洗着我的头发和全身,我感到舒服多了,心情也好起来。洗澡的短短几分钟里,我回想起佛罗里达G大学,那是五年前的情景。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佛罗里达G大学,中国女留学生与美国人的跨国婚姻有两例,也许不止两例,因为这两例被人们议论纷纷,我就记住了。
数学系一位大龄女博士生,身材五大三粗,面部长得叫人着急。可她来美国不到一年就与黄头发、白皮肤、蓝眼睛的美国同系的一位男同学结婚了。她在中国人的眼里属于困难户,中国男人看不上她,可是白人小伙子却有不一样的审美。对帅男丑女的结合,大家比喻说,中国人喜欢洋娃娃,美国人喜欢丑娃娃,人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有的男生甚至嘲讽地说,老美帮助我们解决了一个中国剩女、困难户,偷着乐吧!但是对化学系主任、教授亚当斯,一个即将退休的美国老男人,娶了一位中国年轻貌美的艺术系留学生顾婷婷,这事议论就更大了。尤其是男生,个个愤愤不平,好像美国老男人抢走了自己的爱人似的。作为女生,我对美女嫁给美国老男人的事情也不理解,为顾婷婷感到惋惜;因为她确实长得美,不但有川妹子灵秀的脸庞,一对黑宝石般的大眼睛;而且还有舞蹈演员的身材,一点儿也不比欧美模特逊色,为什么她非要嫁给一个老头子?太可惜了!我想,这位化学系的教授与数学系的那个小伙子眼光截然不同,他把佛罗里达G大学的中国校花摘走了,难怪中国的男同学都捶胸顿足,义愤填膺。
洗完澡,穿好一套干净的衣服,我用吹风机吹干了头发,然后拿起护肤品在脸上涂抹了一番,照了一下墙上的镜子,感觉比刚才精神多了,于是我走到客厅里。为了尊重亚当斯,我们开始用英文交谈。
“谢谢你们,如果没遇到你们,今天真是太令人沮丧了。”我感激地说。
“我远远地只看见有人跌倒在地上,然后看见她站起来了,我就觉得这个人像你,所以我让亚当斯停车。”
“哦,这太巧了!你们来洛杉矶多久了?”我问。
“两年多了。亚当斯退休了,他让我选择最喜欢居住的城市。我选了洛杉矶。我们在亚凯迪亚市买了一个独立屋,有时间你一定去我家看看。”顾婷婷说完,我看见亚当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温柔地看着妻子,他拉起婷婷的一只手,亲切地抚摸着。
顾婷婷问我是什么时候来洛杉矶的,我说:
“我是今年一月初来的。在南加州大学生物化学系做博士后研究。我先生还在佛罗里达G大学继续攻读他的电机系博士学位,他比我晚来美国两年,所以两年后才能毕业。我一个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时候感到孤独,特别是今天还摔了一跤,心里特别委屈,多亏遇见了你们。”
亚当斯看了一下手表,对我说:“力华、婷婷,你们一定饿了吧?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
“你们去吧,我想自己随便吃点东西就行,哪怕是一包方便面。”我说。
“我俩经常在餐馆吃晚饭。亚当斯说得对,今晚我们一起去吃饭!你一定要去!”顾婷婷高兴地说。婷婷执意要叫我同他们一起去,我只好答应了。
然后她问我:“你喜欢哪家餐馆?”我却一时答不上来。
洛杉矶有各种风味的中餐馆,当然也有各种档次的西餐馆。我刚到洛杉矶时,正值新年,很多小的中餐馆推出一美元一碗牛肉面的优惠活动,那段时间,我每晚就吃牛肉面,这是在佛罗里达大学城吃不到的。当然对于留学生来说,即使做博士后,挣的钱也不多。对于生活的基本需求,我依然认为最重要的是物美价廉。省钱、不乱花钱、存钱的理念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意识里。
“你们去哪,我就去哪。”我说。但是顾婷婷偏要让我选一个地方,我只好说:“就去蒙特利市的泰豪咖啡馆吧,华人开的咖啡馆和美国星巴克等传统的西式咖啡馆很不一样,那里不但有各种饮料、甜点,也有中餐和西餐,自由选择的食品很多,更重要的是,几乎通宵营业,只要买一杯饮料,顾客想待多久都可以。”
“好主意!我们还没去过那里,今晚就去!”亚当斯那灰蓝色的眼睛放着光亮,高兴地说。他面部的皮肤已经松弛,当他一笑,脸上密布的皱纹显而易见。他站了起来,身材虽然并不高大,但不发胖,而且背基本是直的。
驱车开往泰豪咖啡馆的路上,雨已经停了。夜幕降临,暮色像一张灰色的大网,笼罩了整个城市。大洛杉矶地区的夜色是迷人的,路边的霓虹灯闪烁,发出五光十色的炫人光芒。马路两旁的灯光像两条长长的火龙伸向远方。
泰豪咖啡馆是一个大屋顶的平房,那围在屋檐上下的无数盏灯火,如同一串又一串闪光的宝石项链。餐馆门口站立着一个服务生,他恭敬地向每个走进来的人致以问候。我们进去以后,被带到一个车厢座,我坐在了顾婷婷夫妇的对面。
点了餐饮,我和婷婷都喝的是台湾风味波霸奶茶,我要了皮蛋瘦肉粥,婷婷点了麻辣牛肉面,而亚当斯要的是热咖啡和一份牛排。吃饭时,婷婷和亚当斯都夸奖这家咖啡馆真不错。
席间,我发现婷婷不时地望着前方的一个方向,有时低头吃点儿东西,然后又抬头盯着那个方向,似乎突然发现了一个令她心神向往的目标。出于好奇,我扭头看过去,在四五米远的一个餐桌前坐着一位青年男士,他也在和婷婷对望,而在他的对面,我看到一个美国女人的背影。
亚当斯用餐刀仔细切着七分熟的牛肉,然后用叉子将带血丝的肉片送进嘴里,吃得仔细从容。他转头看看妻子,发现她神情有些异样,便说:“甜心,你怎么了?面条做得不好吃?”“啊,亲爱的,不是,一切都很好。今天我很高兴。”她说着,两眼放出柔美的光亮。亚当斯似乎有些警觉了,他低头切一片牛肉,然后抬头看一眼身边的婷婷,幸亏他的眼睛只落在婷婷身上,并没有向远处眺望,这让我既松了一口气也让我越发好奇。
顾婷婷觉得我发现了她看到的目标,而且亚当斯正在观察她,于是她极力抑制住激动的心情,低头吃饭,恢复常态,不再向那个方向看。
好奇心驱使我想探个究竟。我觉得那位男士面熟,恍然间回想起,就在上个礼拜五,我们见过面!那天他在南加州大学艺术馆做了一次演讲,我还向他提问。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中国画家,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名叫林航。
我对亚当斯夫妇说,我去一趟洗手间,一会儿就回来。我起身向那个不太远的餐桌走去,走到青年男士面前。
“林航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上个礼拜在南加大艺术馆见过面。”我礼貌地说。
“哦……”他盯着我几秒钟,然后说: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向我提了两次问题的四川老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佟力华。”他兴奋地站了起来和我握手。
“是啊,我那天和你说过,虽然我祖籍不是四川,可我是在成都和重庆长大的,所以是半个四川人吧!我对你创作大型油画《重庆朝天门码头》特别感兴趣!”
“这将是一幅5米长的画卷,正在创作中。”
“我认为你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因为朝天门在长江和嘉陵江交汇处,它也是重庆的古城门之一;有山、有水、有吊脚楼,轮渡穿梭,还有江边的纤夫;你能把历史的深沉久远和现代化的变迁用油画长卷表现出来,是一个巨大的艺术创举。”
“我也在探索吧!正在努力创作之中。”林航谦虚地说。他中等身材,三十二三岁,虽然热情洋溢却不失稳重大方。
“这是我的妻子索菲亚。”他说着,索菲亚站起来和我握手问候,一丝微笑掠过她的脸,很快就消失了。她黄头发,蓝眼睛,皮肤粗糙,长得并不漂亮,举止言谈像一个教师,表情有些刻板。林航介绍说索菲亚是洛杉矶盖蒂博物馆的工作人员。
短短的寒暄之后,我与林航夫妇告别,向洗手间走去。就在这一会儿工夫里,我想到顾婷婷,她是地道的四川人,她也是从重庆来美国的,她和林航可以说是真正的四川老乡。他俩一定认识,因为婷婷对林航那顾盼生辉的神态、温情脉脉眼神,使我觉得有种神秘的东西在围绕着我,而我恰似身处烟雨朦胧之中,看不清楚。
吃完饭,亚当斯夫妇把我送回住处。我和他们告别时,婷婷与我交换了电话号码和住址,还特别说,每两个周末她家都举行华人的聚会,她让我周末一定要去她家里,我爽快地答应了。
在那个雨天与顾婷婷相遇之后,每当下班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一切。其实我在佛罗里达G大学和顾婷婷并不特别熟悉,只是在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开晚会时,我们才相见,打个招呼,说几句话。我对顾婷婷印象最深的是她跳舞特别美,不论民族舞蹈还是交际舞,她曼妙的舞姿总是让人赏心悦目,赞叹不已。
在G大学时,生活水平上,我们与她无法相提并论。每当周末,留学生们一起拼车去逛便宜的菜市场,买减价的蔬菜、水果和食品。我们还去买美国人在车库和院子里摆摊的日用品,甚至衣服、旧的唱片和录音带。我常常因为用一美元买了一件毛衣、五毛钱买了一条牛仔裤、两毛钱买了一瓶洗发液,心里乐呵呵美滋滋的,当时的留学生活,苦中有乐。但是顾婷婷未必体验过我们的乐趣。
那个雨天,一下子把我和顾婷婷的距离拉近了,他乡遇故知——我们从校友变成了朋友。第二天我就下决心去买一辆汽车,这样不但上下班方便,而且和朋友聚会也方便。在G大学时,我和先生只用了600美元就买了一辆美国毕业生用过两年的新雪佛兰,而加州的东西都比佛罗里达贵。现在我已经完成了博士学位,经济上宽松些了,就买了一辆崭新的本田雅阁。
本来我想一定要给顾婷婷打个电话,感谢他们夫妇对我的热心帮助。没想到顾婷婷先给我打来了。那晚,我们聊了很久。我说,一个人来到洛杉矶,又进入了单身生活,有时候很孤独,尽管每周我和先生都要通一两次长途电话,可是从家庭生活回到单身生活,还得有一段适应的过程。没想到顾婷婷却对我说:
“力华,你的孤独我能理解。可是我的孤独和寂寞谁能理解呢?你知道吗,同你不爱的人朝夕相处,你心里想的是另一个人,空荡的心总在挣扎、搏斗,就像一个幽灵在折磨着你,那才叫真孤独、真寂寞啊!还不如单身呢!”这句话震撼着我的心,让我无语。
“婷婷,当年你在佛罗里达G大学,为什么要嫁给亚当斯?”我鼓足勇气大胆地问。
“刚到G大学不久,一次我在图书馆借书时遇见了亚当斯。当时我对图书馆图书设置不熟悉,找不到自己想借的书。他热心地告诉我如何检索想看的书籍,于是我们就认识了。开始我很感激他对我的帮助,后来发现他经常在我可能出现的地方等我,和我见面。再后来,他告诉我他的妻子因病去世两年了,我对他很同情。”她说。
“当时你一定发现他有不少吸引你的地方吧?”我问。
“我发现他心地善良,虽然年龄比我大很多,但是他很有浪漫情调;他请我去郊游,去享用烛光晚餐……这种情调,是很多中国小伙子当时没有的。我喜欢他的绅士风度,喜欢他渊博的知识,就和他恋爱结婚了。”
“可是现在为什么后悔了?”我坦率地问。
“现在想起来,我忽视了两个问题:一是年龄的差别可能带来的隐患;二是两人的文化根基不同,包括所受过的教育、思想传统等的差异。这种差异会给心灵的交流造成困难。没有心灵深处的交流,只有两性关系,这样的婚姻是有缺憾的。再说了,不论中国还是外国,不论是跨国婚姻还是同族裔间的结婚,都有不幸福的,这能用为什么说得清楚吗?”
听了她的话,我能感觉到随着时间推移,顾婷婷和亚当斯之间的感情在一步步疏远,尽管他们表面上温文尔雅,但婷婷已经对西方式的嘘寒问暖,那种很多人羡慕的浪漫感到厌倦。
“你可以去工作,在工作中感受生活的乐趣。”我说。
“我是艺术系毕业的硕士,很想用自己在多媒体传播方面的知识服务于社会,但是,亚当斯不愿意我出去工作,这也是我苦闷的原因。虽然亚当斯不但有退休金还有家族遗产,我完全可以坐享其成,但是这不是想要的生活。”
“我可以理解,因为婚姻和爱情永远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用美国人的话来说:‘爱就是爱,不爱了,就是不再爱了,没有理由。’非要讲出个所以然来是做不到的,只有当事人的感觉最清楚。”
婷婷说:“因为我孤独寂寞,每两个礼拜六下午我都邀请认识的中国人来我家派对,吃晚饭,跳交际舞,你一定要来啊!”我答应她一定去,我也喜欢热闹。做博士后虽然工作任务很重,但是,不像当学生时要应付作业和考试,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和玩乐。
2
星期六下午,我穿着毛织的连衣裙,把长头发拢起来,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妈妈跟我说过,女孩子还是穿裙子好看。而我待过的佛罗里达州和现在的加州,都气候宜人,一年四季可以穿裙子。
顾婷婷的家在亚凯迪亚市,众所周知,这是一个比较富有、华人居多的城市,学校好,房价也贵。我开着汽车前往,下了汽车,抬眼望去,草坪和树木一片郁郁葱葱,在绿色的掩映下,一个豪宅出现在我的眼前。说它是豪宅,因为它比一般的独立屋大而气派,外观看上去,是西班牙建筑风格。它清新不落俗套,灰墙和红瓦,拱门和回廊,大玻璃窗户,门廊、门厅向南北舒展。
走进大门,灰白色带花纹的大理石铺成门廊、客厅和餐厅的地面,几盏华丽的水晶吊灯闪烁着光芒。顾婷婷见我来了,特别高兴地给了我一个拥抱。我把自己做的炸春卷带来了,她领着我走进厨房,一个叫王妈的中年妇女在里面忙碌,她接过装春卷的铝箔盒子,放到了厨房明亮的瓷砖台面上。婷婷说我第一次来她家,便热情地带我参观。我们走进书房,里面有精美高大的书橱,各种书籍摆放有致。客厅的旁边是一个舞厅,豪华大气,紫红色的木质地板,霓虹灯五光十色,虽不很亮但十分迷人。吸顶灯、射灯、彩球转灯一应俱全。婷婷告诉我,她之所以看上这套房子,就是因为它有一间标准的舞厅。我禁不住踮着脚尖,在光滑的地板上转了一个圈,灯光把我和婷婷的脸映得神采奕奕,心情格外舒畅。她又带我来到二楼的主卧房,粉色柔软的地毯给人以温馨的感觉,墙壁上挂着她和亚当斯的大幅结婚照,卧室的床罩和窗帘都十分精美华丽。然后我俩下楼,走入大客厅,她把我介绍给已经到来的许多朋友。这些来宾有画家、雕刻家、音乐家、歌唱家、教授、律师,也有好莱坞的群众演员、自己开业的老板,更多的是像我这样的在大学或者公司工作的留学生。
这么多来宾,我一个也不认识,于是我拿了一杯橙汁,坐在一个角落里,边喝边看着手里握着软饮料杯子的男男女女。他们神采飞扬地交谈着。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不少装饰画,其中有一幅是著名电影《飘》的剧照——白瑞特与郝思嘉亲吻的精彩一瞬间,它给无数人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我一直在一些艺术品商店寻找这幅剧照,想买回来把它挂在家里。今天在此地看到它又勾起我的一份感动: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是爱情,世界上最脆弱的感情也是爱情,尽管如此,人们对爱情的向往还是前仆后继,如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不一会儿,林航夫妇进来了。看来他们是这里的常客,很多人都上去和他们寒暄。顾婷婷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并把他们带到放饮料的台面前,问他们要喝点儿什么。我看见婷婷此刻的眼睛又放射出神秘的光彩;她在刻意压制内心的激动,表现出女主人应有的矜持大方姿态。林航拿起一杯可乐递给妻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清新俊逸、温文尔雅、棱角分明的脸上冷静自如,但那双深邃的黑眼睛里,透着一种狂野不拘、性感十足的味道。
晚餐很丰盛,来宾一般都会带上自己的拿手好菜。厨房里的王妈会将饭菜、水果、葡萄酒和餐具、酒杯摆放好,并做了凉菜、主食,还有甜点。吃饭的时候,有的人在餐厅,有的人在客厅,二三十人三三两两分散开来,并不显得拥挤。
我品尝着各式佳肴,亚当斯走到我的面前,他说:“力华,你手上的划伤好了吗?”“好了,谢谢你还记得那天我摔了一跤。”说完我俩相视而笑。但是我发现他灰蓝色眼眸里隐含着一种忧虑,我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吃完饭,婷婷宣布舞会正式开始。大家涌进了舞厅。肖斯塔维奇的《第二圆舞曲》响起来了,第一支舞一般都是夫妇先跳,林航和索菲亚、亚当斯和顾婷婷等一对对男女开始翩翩起舞,跳起了优美的华尔兹。一支曲子跳下来,婷婷走到我的身边,“力华,你也去跳啊!”“我没有舞伴,总不能去请男士吧?”我调侃地说。这时响起了约翰·施特劳斯的《皇帝圆舞曲》。亚当斯走到我面前,邀请我跳舞,于是我们挽着手臂滑入舞池。亚当斯跳华尔兹从容娴熟,他把我带入舞蹈和音乐的高潮中,我们连续旋转,快慢有致,跳得酣畅淋漓。我跳着,眼睛的余光看见穿着宝石蓝金丝绒晚礼服的顾婷婷和林航在我们不远的地方跳舞,她飘逸的长发随着舞步飘动,裸露的双肩雪白玉润。他们气质典雅,舞态华贵,舞姿优美,旋转如风,尽显华尔兹的唯美意境。由于《皇帝圆舞曲》时间较长,加之好久没跳舞了,当这支舞曲结束时我浑身发热,满头出汗,于是走到客厅里去拿了杯冰镇饮料,坐在沙发上慢慢喝。
这时探戈舞曲《一步之遥》在舞厅里播放,隐藏在音乐里的爱与绝望,汹涌暗潮的激情与对抗,突然就在我脑海中浮现,当然,还有那些不动声色却总是紧揪着心跳的思念、哀愁与无奈……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会跳探戈,也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或者解读出舞曲中的真正含义。喝完饮料,我步入舞厅,看见顾婷婷和一位男士在跳探戈。一个转身,一个眼神,一个脚步,一对男女在兜兜转转之后终于遇见,一个在前进中试探拉扯,一个在后退中欲拒还迎,若即若离,这就是探戈的美,它彰显出生活中的男女之间对爱的渴望、追求与遗憾。
接下来我没有再去跳舞,一个人漫步在门廊和庭院中。我喜爱这般美妙愉悦的夜晚,喜爱看月亮的光芒挥洒在树的枝叶上,感觉着叶枝和光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聆听喷水池发出涓涓的流水声。
今夜,多美的春色,庭院的美景积聚着新的憧憬,蕴含着春光明媚的未来。我轻松地走在一条小径上,突然间,发现前方的一个灌木丛中有一对男女的身影。出于好奇,我小心地走近,不料看见顾婷婷和林航拥抱在一起,并亲切地接吻。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竟看见了现实版《飘》的剧照。我心跳加快,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转过身去,镇静了几秒钟,做了一个深呼吸,悄悄地往回走。
走到门廊,正好撞见亚当斯,他似乎正在寻找顾婷婷。我赶紧迎上去和他交谈,而且我故意把声音的调子抬高,好让院子里的人能听见。我问:“亚当斯,您会跳拉丁舞吗?”他说会一点儿。我又说,刚才和他跳华尔兹使我非常高兴,是否可以陪我跳一曲吉鲁巴?他欣然答应,于是我俩回到了舞厅。当吉鲁巴舞曲《夕阳伴我归》响起,我跳得狂野奔放,好像要通过舞蹈把我内心的不安与紧张完全释放出来!谢天谢地,不一会儿,林航从容地走进了舞厅,而且和妻子索菲亚坐在一起,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与亚当斯跳完吉鲁巴,我又走出舞厅,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想让激动的心情平息下来。正巧林航从洗手间出来。他看见我坐在那里,便走过来说:“佟力华,下个礼拜六在蒙特利市的长青书局有我的画展,如果感兴趣的话,请去捧场。”
“这太好了!我一定去!这次展出的画作是?”我面带微笑地问。
林航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说:“这次展出的大部分画是我来美国前去西藏写生的油画作品。”
“这太好了,西藏高原对很多中国人来说都是一个神秘的地方,美国人就更感兴趣了!”
“你说得对。我就是在西藏采风时遇到我太太索菲亚的。”
“多么浪漫啊!那时中国人的涉外婚姻很少,你们一定有很多动人的浪漫故事吧?”我问。
“谈不上动人和浪漫!我当时刚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毕业后留校任教。第二年,我去了西藏六个月。当时我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对爱情懵懵懂懂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地点,遇到了特殊的人。索菲亚爱我,非要嫁给我,我们就结婚了。我跟着她来到美国,一晃快十年过去了。”他说着,带着一种羞怯、无奈的表情看着我。
“你们有孩子吗?”我又问。
“没有,我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所以不要孩子。”
“你太太也不想要孩子?”
“她,她当然不是,可是她也不能强求我。”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我说。
林航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感激和友好的光亮,他捋了一下前额的头发,然后轻声对我说:“别说对不起,刚才在院子里我看见你了!也听见了你和亚当斯说话,我要谢谢你,谢谢你这个老乡!唉……算了,不说了,这件事,我会解决好。我真羡慕你这样的留学生,虽然不富有,可是你们的感情世界是富足的!”
“你和顾婷婷怎么认识的?”
“两年前在一次我的画展上,我们相遇。我俩曾经是重庆一中的同学!上中学时我们就认识,虽然不在一个年级,彼此都有好感,当然是同学之间的那种好感。后来我们先后上了大学,失去了联络。在美国洛杉矶,意外地久别重逢,我感到相见恨晚!”
“顾婷婷也和你想的一样吗?”我又问。
“是的,我们都认为用自己的双手,和相爱的人共同创业、同甘共苦才是我们要的生活!作为一个画家和艺术家,我们都特别想回四川,那里才是我艺术创作的源泉。我要回去画长江、嘉陵江,还有很多历史遗址,我计划要画重庆历史遗址的大型组画。婷婷回去也大有可为。”林航充满憧憬地说,把我当成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婷婷真的希望回重庆并放弃现在的优越生活?”我问。
“她的愿望比我还迫切。我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她的孤独和寂寞。我们都是成年人,前些年的生活道路走错了,现在纠正过来为时不晚。我俩对未来已经想好了,难过的是当下;我们都是善良的人,都不愿意伤害爱我们的人,这是为什么事情还拖着。”说完,他叹了一口气。我看见他的眼光暗淡下来。我既同情她和顾婷婷的爱情,也对他们双方的配偶有一份恻隐之心,此刻我能说什么?我只有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们,同时也为他们如何处理好这份感情捏了一把汗。
这时顾婷婷走到客厅来了,林航起身向舞厅的方向走去。
“力华,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吧,我跳得浑身冒热气,需要休息一会儿。”婷婷说。
我俩走到了院子里,晚风轻拂,空气里带着草木的清香,让人感到神清气爽。一轮圆月高悬在天幕上,无数星星在闪着光芒。
“力华,刚才你都看见了,我也不想解释。”婷婷低头说。
“我现在才明白你在电话里同我说的那种无人懂得的寂寞,我理解你,也理解林航。我担心的是亚当斯同意和你离婚吗?”我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亚当斯是个好人,他不会大打出手,这就使我更加为难。和他离婚,我不会要他一分钱的财产!我不想伤害一个好人,可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两人的不幸。他心里明白我的想法,他就是不愿意说破。”
我看见婷婷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我拉着她的手,我们走到一个长木椅坐了下来。我说,虽然我是一个学自然科学的,但是我喜欢读书、喜欢探索人类的精神世界和感情需求,因为一个人的精神不愉快,最终会影响到身体健康。
“正是这样,我不愉快,亚当斯也不愉快,这两年他衰老得很快,他需要和一个真爱他的人生活在一起!”婷婷说着,一脸的忧愁。
“我认为:一个人不论身在发达的美国、西欧,还是在不富有甚至贫穷的国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不论身处何处都是幸福的!生活之所以美好,只因为有你所爱的、美好的人啊!”我说。
“这正是我想说的!也是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海外生活,我终于明白的道理!”婷婷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一股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
晚会将要结束,我和婷婷走回舞厅,来宾们在《友谊地久天长》的乐曲中互相祝福、告别。
3
日子过得很快,恍如彩云从我的头顶飘过。那令人惆怅的春雨,那令人欣喜的夏花,那令人愉悦的秋叶,那令人起敬的冬松,伴随着无法抓住的时光,都镌刻在了我的记忆之壁。我从穿着毛织裙去婷婷家参加晚会,到穿棉布裙子,以致丝绸连衣裙,一晃就是一年过去了。我在一首诗中写道:
一切过去的日子都是彩色的年轮
一回头就看见痛苦、无奈,还有
成功和爱情的颜色
一切现在的日子都能感觉
年轮滚动,不在乎是绿色或红色
甚至是战争的黑色
因为这是生活
一切将来的日子都有希望
希望使生命的年轮——
五彩缤纷
令人欣慰的是,一年半后,顾婷婷和林航都顺利离婚。他们同配偶和平分手,并且两人结为夫妻。我参加了他们在拉斯维加斯举行的简单婚礼。然后,他们一起回到重庆,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不久,我的先生从佛罗里达G大学毕业,由于电机系的博士不需要做博士后,他在北加州硅谷的一个大公司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我也随着丈夫到旧金山生活和工作。
一次,我回洛杉矶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刚好碰到了当年在顾婷婷家参加过晚会的一位朋友。她告诉我,亚当斯已经有了新的妻子,是一位中年美籍华人,他们生活得很好。当我问及索菲亚,她说不知道她的情况。于是我提议去盖蒂博物馆看看索菲亚,我们去了,可惜没见到她。听博物馆的一个工作人员说,她又去了中国西藏。我想,也许索菲亚在西藏高原想重温那段曾经有的美好时光?
我和远在重庆的顾婷婷夫妇一直保持着联系,开始时发电子邮件,现在有微信就更方便了。林航回国后不但完成了《朝天门码头》的长幅画卷,而且还创作了《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等历史组画几十幅。婷婷在电视台工作,俩人事业上比翼双飞,还有了一个宝贝儿子,生活得很幸福。
每当和婷婷通话时,虽然相隔万水千山,在太平洋的对岸,我和他们似乎贴得更近了,而先生和我,即使漂泊在他乡的日子里,并不孤独寂寞,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