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老吴
2023-08-21冯积岐
□文/冯积岐
老吴死了
老吴死了。
老吴是我的邻居,住在我家西隔壁。
也许,老吴有预感,他的时日有限了。半年前,老吴把他的九本日记和几张照片交给我,托付由我保存。那天,他的神情肃穆而凝重,面部的黯淡仿佛是从没有刮的胡茬上生长出来的。他说话的语速慢下来,音调也矮了许多。他似乎向我作最后的告别,他说,山子,这不是啥值钱东西,我几次想烧掉它,又不忍心,我交给你,你看着办吧。我叫了一声老吴叔。还没等我推拒,老吴堵上了我的嘴:就咱俩这些年的交情,你不会拒绝我吧。我说老吴叔,你今年七十五六吧?再活十多年没有问题的。不是我捡好听的话给他说,老吴身体结实,激情饱满,在我的记忆中,他没有生过病,没有住过一次医院。衰老没有驻留在他的面部,也没有把他击倒。老吴惨然一笑:山子,等你活到一定岁数就会明白,活八十岁和活七十岁是一样的,活六十岁和活五十岁区别不大,人的最终归宿是死亡,谁也无法逃脱。我真不明白,对人生兴致勃勃,对生活十分贪馋的吴明光老先生为什么一夜之间会变得如此绝望?是他的“顿悟”,还是悲观?我是出于无奈,才接住了老吴给我的日记和照片。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来保存呢?他有儿子孙子,为什么不交给儿孙?他说,我是他最真诚的弟子,他相信我就像相信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一样。他对我超乎寻常的信赖,使我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惶恐——尽管,这些日记和照片不能换算为钞票,可它们毕竟是老吴隐私的一部分,是他人生密码的缩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默认老吴对我的信赖呢?
我和老吴是两代人。我尊老吴为师,向他学习写作。老吴是我们凤山县名气很大的农民作家,是全县十个省作家协会会员中的一个。
每个礼拜天,我从任教的南堡中学回到松陵村,和老吴聊半天读书和写作。
我的父亲对老吴很不以为然,言语中,常常有微词。当我从院子里向外走的时候,父亲就说,又去找吴明光?我只是点点头,没接父亲的话茬。父亲说,你和他不要走得太近,他不是地道人,你不是不知道。在父亲的眼里,老吴不仅人品有问题,神经也有点不正常。父亲对老吴的评价代表着松陵村大部分人的看法,不只是父亲一个人的观点。如果叫父亲给老吴挑瑕疵,肯定会挑出一大筐。在这个筐子里,最刺父亲眼目的就是老吴对女人太随便——父亲曾经当着我的面把这件事挑明了。他最厌恶——不,是憎恶,父亲憎恶的是,老吴换过好几个女人。也许,因为我们和老吴不是一个姓氏,不是一个家族,父亲和老吴见了面,说话的言辞还是温和的,父亲从来没有给老吴当面难堪。而吴姓人家,不论辈分大小,一旦和老吴说事,出言很辣,舌头很毒,他们不顾忌老吴的辈分,当面喊他流氓、色鬼。我并没有因为松陵人不待见老吴就和他断了交往,我依旧尊称他为吴叔,或者吴老师。
说是和老吴聊读书和写作,大多时候,是他说,我听。老吴一旦来了兴趣,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边说边打手势——他惯用的手势是,说几句,用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推一把;他推得并不重,确切地说,只是用一只手把他强调的语气和感叹号挂在我身上,只是用一只手把他迫切希望我记住的心情像印章一样盖上我的记忆。听老吴谈文学谈创作,我必须承受——承受他嘴里哈出来的厚重的纸烟味儿,承受他口腔里蹲守的大蒜味儿韭菜味儿以及一不小心从食道中溢上来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的食物味儿,还有一些无法命名的奇奇怪怪的味道——因为,他总是要蹭到我跟前才开口,仿佛地理上的距离会减轻他言语的分量,仿佛只有近距离才能把他的见解或者是教导注入我的血液,而不是灌进我的耳膜。即使这样,我也愿意承受。他的心情我理解。他是一个毫不隐瞒自己观点的好老师。他的学识使我折服。他阐述他的见解的时候,面部的表情随着词语的含义而变幻,时而灿烂如彩虹,时而庄重如塑像,时而苍凉如老秋。我不眨眼地看着他的面庞,看着那些贴切而生动的语言由他的口腔涌出来——我注视着他的嘴,就是这两片毫无特色的嘴唇曾经不止一次地贴上了年轻女人丰满而红润的嘴,这些女人在接纳他嘴唇的同时也接纳了他的气味。尽管,松陵村人给他贴上了“流氓、色鬼”的符号,他使女人甘愿献身以至于钦佩不已的“本事”不由得使我对老吴刮目相看,这也是松陵村人把对老吴羡慕、嫉妒、厌恶一壶收的原因吧。
无论松陵村人怎么诟病老吴,我依旧一心一意跟老吴学习写作。老吴曾经郑重其事地给我说,冯山子,你以后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作家的。你要相信我的眼力,我不会看走眼的。我没有吭声。他推了我一把,用目光逼视着我:你不相信我的判断?我只是不出声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他摇了摇头,盯着我:山子,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自卑,缺少自信。你要蔑视权威,相信自己,具有气吞山河的气势。我叹息了一声,我也是喜欢听好话的俗人,可是他的褒奖(也许是恭维),却撑不起我自卑而瘦弱的精神。老吴说,你不要以为自己在底层就不能成功,在底层生活并不是坏事。对于作家来说,没有所谓的坏生活和好生活,所有的生活都是好生活,你的经历,无论坎坷也罢、顺遂也罢,将来都是你写小说的好素材,你信不信?还没等我回答,进来了一个人——不打招呼,门帘一撩就进来了。进来的是个年轻女人。我认识这个年轻女人,她是凤山县广播电视台的记者,叫梁芸芸。她在老吴家里来过好几次了,恰巧,每次我都会和她相撞。梁芸芸在省作家协会的刊物《秦风》月刊上发表过小说、散文。我是在凤山县文化局举办的业余作者创作座谈会上认识梁芸芸的。我和梁芸芸打了个招呼,告辞了。老吴一边把我向外送,一边装模作样地说,梁芸芸是熟人,走了干啥呀?我急忙说,你招呼客人,改天聊。
腊月二十七,我在院门前和老吴打了个照面,他佝偻着腰身,布满皱纹的脸庞上缺少色彩,有一丝倦容,有一丝愁楚。他的神情似乎一夜之间坍塌了。他手中提着一个帆布包,一个塑料袋。还没等我问他,他说,去县城里买了些年货。老吴单身几十年了。每年,都是一个人过春节,他从没有表露过孤独和凄凉。也许,老吴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人的习惯比不好治愈的癌症还顽固。人的习惯既可悲又可耻。我站在街道上看着老吴委顿的背身。他拖过去的脚步声仿佛冬日里的树枝一样干枯。我忽然意识到,老吴老了。老吴的衰老仿佛一夜之间挤出土地的幼苗,细嫩而真切:他的老去似乎是断崖式的,生命的旺盛和枯萎的界限十分清晰。
正月初一吃毕早饭,我走进了隔壁老吴的家。几只麻雀蜷缩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仿佛节日的书卷上灰色的标点。本来就寡味的春节的气息被院子里庞大的寂静淹没了。我喊了一声老吴叔。老吴没有应声。我推开虚掩的房子门进去了。眼前的一幕把我吓住了:老吴趴在脚地,半边脸贴在地板上,一条腿半曲着,一条腿伸展开;一只脚上没有鞋,一只脚上趿着鞋,另一只鞋在炕跟前。我连喊几声老吴叔。老吴一动也不动。我蹲下去,用手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上冰凉如铁。老吴已经僵硬了。他的脸庞上挂着泪痕,这泪痕令我吃惊。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分去世的。他的死如同戛然而止的秦腔乐曲,连一丝拖音也没有。我不可想象,当大限到来时,老吴做了怎样的努力和挣扎。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眼前闪现的画面是不是他交往过的、给他带来无尽愉悦和痛苦的女人们?也许是吧——他这一生,总是和女人们在纠缠中。我走出院门,喊来了老吴的弟弟吴勤光。
老吴死了,死在2022年正月初一。
我问老吴的弟弟,有没有老吴儿子的电话。老吴的弟弟说,他哪里有儿子呀?我说,吴辉不是老吴的儿子吗?我知道,吴辉在西水市第一中学任教。老吴的弟弟说,父子俩早就不来往了。我说,你还是给吴辉打个电话说说吧。老吴的弟弟托人找来吴辉的电话。老吴的弟弟电话打过去,吴辉并没有拒接,他只是说,知道了。还没等老吴的弟弟再说半句,吴辉挂了电话。老吴的弟弟再打时,吴辉关机了。吴辉没有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在老吴弟弟的操持下,松陵村人安葬了老吴。
人死如灯灭。老吴那盏灯灭了。老吴的人生故事并没有即刻熄灭。
我知道的老吴(一)
对我刺激最深的是老吴脸庞上已经死去却未消失殆尽的泪痕——我记得,病中的母亲昏迷了十多天,不能言语,在她临走的前几个小时,突然,眼泪涌出了眼眶,我一看,心如刀割。由此,我猜测,老吴扑倒在地之后,意识尚有,已经喊不出声。他哭了。眼泪喷涌而出,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的泪水浓缩了他的全部情感——这是用言语无法诠释的、极其复杂的内心世界的倾吐。也许,他留恋人生,留恋这个世界;也许,他极其痛苦;也许,在那一瞬间,他的人生净化了,净化为对他交往过的每一个人的宽容和理解——他被泪水点缀的脸庞是平静的,平静地和人生分了手。
他的平静,平静在我的记忆里。
记忆中的老吴平静地站立在公社里的舞台上。他的平静反衬着站在他两边的那几个人的痛苦和恐惧。一起被批斗的有全公社的七个人,老吴站在中间。老吴胸前的木牌子上写着“坏分子吴明光”几个黑体字。老吴站得很直,他平静地平视着,目光从舞台下面近千人的头顶上擦过去,从容地挂在远处的一棵树上。站在舞台上的老吴不具备戏剧意味——他是被批斗的。他没有流露丝毫的害怕和痛苦,也不能用习惯或麻木概括他的心态。他在全公社十个生产大队轮流被批斗了一次,他的罪名是:“坏分子”。他曾经把在水库边上一个洗衣服的外村女人领回家,睡了一夜,村里人发现后,举报了。他拒不认罪,还辱骂大队里的干部。我记忆中的老吴是一个年轻的“坏分子”。此后,他被生产队管制了两年。
在那两年里,我放学回家后,依旧朝隔壁跑。我去老吴家必须躲过父亲的眼目,如果我被父亲瞅见,他就会说,松陵村那么多好人,你不交往,偏偏要交往一个“坏分子”?父亲的言语不是很重,但责备的味道如乌云一般罩着我。可是,我在心里却建立不起“坏分子”的围栏,真看不出老吴坏在哪里。
我一进隔壁,老吴就拿起一本书,开始给我朗读。他读完一首诗之后,说,这是普希金的诗。我不知道普希金是谁,只是傻乎乎地说好听。什么普希金、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名字是我第一次从老吴口中听到的。老吴放下书本,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山子,松陵村人都和我划清界限了,大白天,你少往我这里跑,叫你老师知道了,你会受批评的。我摇摇头。我说,我是来听你讲普希金的,没有干啥坏事,我不怕的。
这是我最初知道的老吴。
我知道的老吴(二)
我不是刻意要写一篇怀念老吴的文章,更没有给他写传记的打算。当我读完老吴留给我的日记,面对老吴和他交往的几个女人的照片,我完全、彻底地否定了我的自负——我自以为,我很了解老吴,很懂老吴;其实,我触摸到的只是老吴情感的边缘,目击到的只是他精神地图的轮廓,阅读到的只是老吴人生故事的简介——一句话,我不懂老吴。可是,我总是想写点有关老吴的文字。思来想去,不知从哪里切入。在埋葬老吴的当天,没有悲切苦寒的唢呐声,没有眼泪鼻涕流淌的哭丧声,连埋葬老吴的悲痛仪式感也变了味——味薄如纸,我头脑里闪现着四个字:不孝之子。因为吴辉是不孝之子,才使老吴的安葬变得如此轻薄。我问父亲:吴辉是老吴的儿子吗?父亲对我的疑问大惑不解,他坚定地说,松陵村谁不知道吴辉是吴明光的儿子?这还用怀疑吗?我相信父亲的话。老吴和儿子的父子关系只有伦理的外壳,没有亲情的内容。我这才觉得,用“不孝之子”把吴辉推向人伦、道德品性的低洼之地,有点简单、粗暴。于是,我只能从老吴的婚姻探究——
一九六六年正月初二,二十二岁的老吴和来家庄一个来姓姑娘结了婚。这桩婚事是老吴的父母亲给儿子定下的。这个叫来招弟的姑娘五官周正,一双杏核眼扑闪几下,还是挺逗人的。虽然没有人用漂亮给老吴的媳妇加分,可她的健康、开朗、不扭捏、不做作却赢来松陵村人的称赞,而老吴讨厌他的女人,因为他忍受不了这种大骨架大身胚的女人,他给“好看”定下的标准是小巧玲珑,来招弟的身形恰恰是老吴对漂亮女人评判标准的反面。婚姻本来就是两个陌生人在一张炕上用身体签订的契约。老吴对契约半认真半敷衍,其标志是,婚后一年,来招弟没有生娃。父母由此断定:儿子和儿媳没有“那样”做。当然,两个人在炕上的活动只有老吴和来招弟知道,老吴的父母亲抓住的把柄是结果——来招弟没有生娃。父母对来招弟的抱怨被她一句话捅破了:你儿子和我不睡觉,哪里来娃娃?来招弟的话语证明,父母的判定是正确的。
两年以后,老吴的媳妇生了一个儿子,老吴给儿子取名吴辉。这个儿子是爱的光辉,还是宣泄欲望的结晶,只有老吴知道。吴辉一月刚满,老吴去邻县的马家山水库工地上劳动。马家山水库是全地区的一个大的水利工程,劳力分派给了全地区十一个县、市。南堡公社给松陵村分派了11个民工的名额。老吴自告奋勇要去水库工地,生产队长就叫老吴去了。在水库工地上,老吴没有抡镢头、拉土方,他被抽调到指挥部搞宣传,老吴能写稿,会画画,会刻蜡版,又有一手好毛笔字,他给工地上办简报、出板报,恰到好处地给领导敷胭抹粉,领导由此而赏识他。没多久,老吴被指挥部任命为宣传股的股长。权力是鸦片,吸几口,就会使人上瘾。在生产队里,连一个小组长也没有当过的吴明光有了股长的权力之后,手下的几个人被他使唤的得心应手。吃饭的时候,他不再去食堂排队,手下的人会把打好的饭给他端到办公桌跟前来;他拿架子作势,常常拉下一张脸,不给手下的人好脸色看。他知道,他的权威必须建立在对手下人轻贱甚至羞辱的土壤中。他装作很庄重的样子。尽管,他手下有两个女孩儿,整天像鸽子一样,在他的身边盘旋,他还是不苟言笑,一副不向女孩儿示好的面孔。一个来自宝仓县、叫马云侠的女孩儿,偷偷地给他的办公桌子上放过一把水果糖、一包廉价的纸烟。当老吴充分解读了马云侠的举动,仔细打量这个女孩儿的时候,心头不由得一震,他好像才发觉,马云侠的漂亮在高挑的个子上,在白皙的皮肤上,在满含柔情的目光中。老吴的心情像大蓝大蓝的天一样明朗,他激动得手握住在办公桌子上猛地一捶,刻腊版的钢笔兴高采烈地落在了地上。马云侠低头去拾钢笔的时候,他似乎是不经意地在马云侠弯下的腰际处按了一把,马云侠站起来,朝她腼腆地一笑,满脸的妩媚如雨水一样洒向了他。老吴也笑了,连声说,我来拾。马云侠把拾到手的钢笔递到了他的笔中,他在接钢笔的时候,满怀深情地瞟了马云侠一眼。马云侠全神贯注,目光不肯挪走,圆脸上泛起了红晕——歌声一样嘹亮的红晕。老吴不出声地笑了笑。两个人用默契而热情的眼神回答了对方。从没有谈过恋爱、只在小说中读过爱情故事的老吴似乎醒悟了:这就叫恋爱。老吴咽下去了已婚的事实。马云侠也隐瞒自己订婚的真情。老吴和马云侠偷偷地恋爱了。两个人历经了由相互暗示到开诚布公,由偷偷摸摸到公开行事两个阶段。农民式的恋爱缺少小资情调,老吴对马云侠的表白很直接——他那张嘴很会说,这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在老吴连续不断的甜言蜜语进攻中终于倒进了老吴的怀抱。夜阑人静之时,马云侠悄悄地溜进了老吴的房间。老吴一个人睡在宿办合一的房子里。虽然,老吴对她的媳妇来招弟兴味不大,他毕竟是结过婚的,毕竟深谙此道,马云侠因此享受了老吴成熟的、有经验的愉悦。
马云侠怀孕之后,老吴没有退路了,他的甜言蜜语淹没不了一个小生命在女人体内的孕育。老吴答应马云侠,他要娶马云侠为妻。
初冬的一天,老吴回凤山县和妻子办理离婚手续。他在县城下了长途客运车,回到松陵村的时候,村里人已上炕入睡了。他进了院子,敲媳妇的门。门不开,他继续敲,敲了好大一会儿,门还是不开。老吴突然有了预感——来招弟并非睡熟了不开门。他摸了一把镢头,站在窗户下威胁媳妇:再不开门,我进来就一镢头把你砸死了。老吴听见一个男人说,去开门。门开了。电灯拉开了开关。老吴进门一看,炕上躺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生产队长李黑黑。李黑黑下了炕,他半眼也没看老吴,说道:吴明光,你砸呀,用镢头砸我。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在马家山,大半年不回来,你儿子高烧四十度,是谁掏钱给看病的?是我。你儿子、你婆娘身上的棉衣是谁掏钱给买的?是我。你连婆娘娃娃都不管,算个啥男人?老吴长长地吐着气,他向李黑黑跟前走了半步,剜了他一眼,把手中的镢头一撂,蹲在了地上,双手抱住了头。他用双手在自己的头上捶了几下,站起来后,只给媳妇说了一句话:明天去离婚。他头也没再回,走出了房子。
第二天,老吴和媳妇办了离婚手续。两岁的男孩子老吴也不要了,而且撂下了一句狠话:那是野汉的娃,我要他干啥呀?老吴不要儿子,老吴的父母要孙子。法院最终将儿子判给了老吴。老吴的母亲恳求老吴的媳妇:娃太小,你暂且把娃管带着,等娃读小学的时候再送回来。毕竟是自己亲生的,老吴的媳妇答应了,她将儿子带走了,一直管到了儿子七岁时,才把他送到了爷爷奶奶跟前。
吴辉的小学是在松陵村读的。小学的学杂费是爷爷掏的。吴辉和爷爷奶奶住一个房间,睡一张炕。吴辉的吃饭、穿衣由爷爷奶奶负责,老吴从不过问。孩子断奶早,体质不是很好。爷爷奶奶夜半三更背上孙子去村医疗站打针是常有的事。吴辉对父亲的印象极其淡漠,就像一滴墨水滴在了一张宣纸上,洇开去,越洇越淡。他幼小的心灵中并没有积累下对父亲的仇恨,父亲在他的印象中只是一陌路人,与他互不相干。老吴没有强迫吴辉叫他一声爸爸,吴辉也很少叫过他爸爸。因为,两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没有交集。老吴从来没有过问过儿子的学业、身体状况,吴辉即使在学校被其他孩子欺负,或者受到老师的批评,他从来不给老吴诉说,哪怕因为血糖太低晕倒在操场上,也不给老吴说。在这个家庭里,爷爷奶奶已经取代了父亲。
吴辉的初中是在南堡镇中学读的。那时候,来招弟改嫁到了南堡镇,吴辉就吃住在南堡镇——母亲改嫁的那个家。每逢礼拜天,他一定要回到松陵村,看望爷爷奶奶。吴辉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吴辉回到松陵村,给爷爷送了葬。大学还没有毕业,奶奶去世了,他回到松陵村,给奶奶送了葬。
吴辉考上大学那一年,老吴闻讯后,拿上五千块钱,到了来招弟改嫁的南堡镇,找到来招弟,要来招弟收下,作为吴辉的学费。第二天,来招弟把五千块钱给老吴送到了松陵村,来招弟给老吴实话实说:吴辉不要老吴的钱。吴辉说得很坚决:他就是不读大学,也不要老吴的钱。老吴这才意识到,他不只是吴辉的陌路人,吴辉视他为仇人了。老吴找到来招弟的丈夫,叫来招弟的丈夫收下这五千元。来招弟的丈夫希望这父子俩和好,他收下了老吴的钱。他给吴辉没有说,学费是老吴掏的,只说是他借的。大学四年,老吴以来招弟丈夫的名义,给吴辉支付了二万多元的学费。老吴至死也没有把这事给吴辉挑明,他也不想挑明。他知道,吴辉心目中没有他这个父亲,他也不把吴辉当儿子看。
老吴和来招弟离婚后回到了马家山水库工地。老吴没有见到马云侠。老吴看到了马云侠留给他的一个便条,马云侠给他留言:表姐结婚,她请假三天。三个三天过去了,马云侠没有回来,老吴心急如焚。他从水库大坝旁边的一条小路上去,站在山坡上朝大路上眺望,过往的车辆在石渣路上扬起的尘土如劣质酒一样灌进了他的肠胃,他远眺着,只是想吐。他心不甘,跑到长途车的路边站等候。他渴望马云侠从车上走下来,他会扑上去紧紧地抱住她——就像在被窝里,他抱住她一样。那种甜蜜的感觉火烧火燎,比吃肉还香。和马云侠在一起,他才意识到,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把女人抱在怀里尽情地揉搓。可是,马云侠走了。他绝望地跌坐在山坡上,心乱如麻,神情呆滞。他预感到,马云侠出事了。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猜不到。
老吴给工地指挥部请了假,他借了一辆自行车,去宝仓县槐树林公社马家庄去找马云侠。他在马家庄找了大半天,没有找到马云侠。他到马家庄大队革委会去打问,革委会会计告诉他,马家庄没有叫马云侠的女孩儿。他一听,立时像霜杀了的麦苗,蔫头蔫脑了。这个地址是马云侠告诉他的,难道她在骗他?她为什么要骗他呢?老吴百思不解。
来回骑了四十多公里自行车,回到水库工地的时候,天擦黑了。老吴一口晚饭也不想吃,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耳边是马云侠甜蜜的声音:明光哥,明光哥,明、光、哥……老吴坐起来,凝视着在窗户上舔动的暮色,他恍然看见,马云侠的身影在暮色中晃动着,搔首弄姿,向他招手。他叫了一声云侠,仔细看时,暮色破窗而入,塞满了房间,如石头一般沉重。他心中一酸,眼泪下来了。
马云侠回来了。和马云侠一同来到水库工地的还有两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一个光头、精瘦的小伙子只问了老吴一句话:你就叫吴明光?老吴说就是。他的话刚出口,小伙子一拳头打过来,打在他的脸上,他被打了一个趔趄,还没有站稳当,又是重重的一拳头,刹那间,老吴的两个鼻孔里血流如注。那个高个子年轻人扑上来,将老吴按倒在地了。两个小伙子对老吴脚踢拳打。那个光头拧过身,掂起了立在房子门口的一把铁锨,正欲向老吴抡去,马云侠拦腰抱住了光头,锐声呐喊:来人呀!如果不是马云侠抱住光头,他一铁锨下去,老吴就没命了。在指挥部上班的几个人出来,把两个小伙子喝喊住了。老吴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唤。他挨了打,嘴还不饶人,一边呻唤,一边骂。那个给老吴下狠手的光头是马云侠的未婚夫。当马云侠告诉他,老吴睡了他的未婚妻以后,他到水库工地来,要杀了老吴。
没几天,老吴和马云侠的风流之事在水库工地上传开了。老吴和马云侠在水库工地上无法再待下去了,他们背上铺盖,各回各家了。
关于老吴年轻时的故事,他在日记中都有记录。我根据他日记中的记录,将这些片段连缀在一起。老吴的一些日记简直就是散文作品,客观老练的叙述中有浓烈的情感色彩。比如,他和马云侠分手的那天,老吴在日记中写道——
1971年1月7日 阴
雪花大概是半夜里飘起来的。清早起来,地上有一层鸡爪雪。天阴沉沉的,深灰色的云压得很低,清寒的空气中带着苦味。这是一个令人伤痛欲绝的日子。我和马云侠要在这里分手了。我帮马云侠打好了铺盖。我恐怕这一辈子也难再见马云侠一面了。马云侠脸庞上的泪痕未干,她好像几天之内变憔悴了,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凹下去了一些,乌黑的头发像电压不足的灯光一样黯淡了。我给她说,我回凤山县以后想办法一定把你娶进门。你要相信我,相信我是不甘失败的,相信我不是平庸之辈,相信我将来会弄出大事的。我说,你和不喜欢的人睡一张炕吃一锅饭,是糟蹋自己,这一生会毁了的。你的事你做主,你是你自己的。要抗争,不要屈服,不能这样就范。马云侠低下头,一声不吭。我说,你回去就和他退婚。马云侠抬起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她说,我的事我能做主吗?你喜欢我顶啥用?你只知道睡我,你能给我啥?你只是嘴甜,球本事没有。你把我害苦了。她背起铺开,快步走出了房间。我撵出来,跟在她的身后,她说,滚一边去!不要跟我!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走渐远的背影,她的长辫子阳光一样摆动,摆动,直至被黑暗吞噬。我闭上了双眼,试图噙住泪水。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又开始飘雪了,一片,两片……
我知道的老吴(三)
我所说的知道,是我看到的、听到的,或者别人给我叙述的。我没有把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搬过来挂在老吴的名下。我是在“回忆”老吴,不是“虚构”老吴,因此,我所说的每一件有关老吴的事情都是有据可查的。关于老吴和那个四川女人的“交往”——我的妻子说是“睡觉”——我是目睹了的。
1981年初冬,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从任教的南堡公社中学回到了松陵村——我已经有三个礼拜没有回去了。我一进屋,妻子的双目中竟然闪动着激动的光点,她说,我以为你今年不再回来了。我说,我给你说去西水市学习,这不回来了?妻子要给我打洗脚水。我说,我去隔壁看看,妻子说,你想老吴,还是想我?我说,当然想你。我去和老吴说说话就回来,天还没黑。妻说,你不要去了,老吴肯定和女人睡觉了。我一笑:哪里来的女人和老吴睡觉?妻子说,老吴命好,拾的,在街道上拾的,很嫩的一个女人,大概二十来岁吧。我说,你是在编故事吧。妻子说,你不信?那你就去隔壁看看,一个四川女人,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娃娃。我说,你这么说,我更要去看看。
我刚踏进老吴家的院门,小孩子细嫩的啼哭声和我打招呼。接着,是老吴十分粗硬的责备:你看你?连一个娃也管不好?叫娃不要哭了!一个女人说,你凶啥子嘛,娃子嘛,肚子饿了。我叫了一声老吴叔。老吴从房间里出来了。他那辛辣的脸面,即刻换了颜色:山子来了,进屋坐。
房间里果然有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我扫了女人几眼,她确实很年轻,二十一二岁,一张漂亮、白净的娃娃脸,好看的大眼睛闪烁着恍惚不安,她个子不高,小巧玲珑。女人对我只一瞟,抱着孩子,离开了炕沿,开口道:你坐嘛。女人是四川口音。她的长相有明显的地域性标志。我说,你坐。女人摇了摇头。我坐在了炕沿。单身男人住惯了的房间里拥挤着女人的味道和孩子的尿臊味。我找不到话题,窘迫了一刻,还是老吴先开了口:连个娃娃都管不好,叫娃娃把炕席尿遍了。老吴是只知道自己,心中没有他人的男人。他既耐不了寂寞,要在女人那里寻找安慰,又烦孩子对他的干扰。说透了,女人只是他身体的需要。他没有带过孩子,对孩子不存一丝爱心,和老吴交往好几年了,他的为人处事我了解一些。我说,谁家的娃娃都是这样长大的,你发什么躁呀?我第一次责备大我十一岁的老吴。我看见了柜子上的一本书,突然有了话题,我问他:那本何其芳写的《论红楼梦》你读完了没?我想给人家还了。老吴说他想再看看,我就借给老吴了。老吴说,何其芳写得太好了,对《红楼梦》中人物的性格分析得很透彻。我说,这是何其芳当年在延安的鲁迅文学院的讲课稿,何其芳是研究《红楼梦》的。老吴说,你给你的同事说说,我再看一遍。我说,那好吧,我过几周再来取。我要走,老吴没有挽留我。我每次去老吴家里,两个人一旦聊起文学,总有说不完的话,老吴每次对我要一再挽留,惹得我的妻很不高兴。在妻看来,我周六回来,应该把时间留给她,应该和她在一起。其实,妻的要求也很正常。
我一进门,妻就说,天还没黑尽,你就回来了,得是老吴和女人要睡觉,把你撵出来了?妻的言语带着酸味。我说,就是。人家老吴和女人睡觉,关咱们啥事?妻说,啥人交啥人,我怕老吴把你带到沟里去。我说,老吴不是坏人,你放心。妻说,他也不是啥好东西。我知道,妻和我的老父亲一样,很讨厌老吴,便没有和她再争辩。
我去省教育学院进修了两个月,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农历十二月了。休息了一天,我要去隔壁老吴家。妻给我说,老吴又单身了,你去不要问他啥。我有些惊诧:那个带孩子的年轻女人呢?妻说,被老吴撵走了。我说,咋回事?听三婶说,老吴和那女人睡了几个月,还想和她结婚,要和她一起去四川办户口,那女人给老吴说了实话,说她有丈夫,丈夫是军人,在南边前线,两年没音信,她以为丈夫死了,就带着娃子跑出来了。老吴一听,那女人是军属,吓坏了,第二天就把那女人撵走了。老吴还算清醒,睡军人的女人非挨洋锉不可。你知道,老吴前几年因为被管制过几年,他不害怕才是怪事。我说,女人出门在外,嘴里没有实话,也许那个年轻女人是骗老吴哩,老吴咋能相信呢?妻说,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老吴这次犯了事,就不是管制几年能放下的。他真的睡了军属,就要进去了。我说,我去隔壁看看。
到了隔壁,我一看,老吴正趴在炕上写什么。房间里清冷清冷的。既然妻已给我说清楚了,我没有问四川女人的事。老吴叫我上炕,我没有上去。老吴给我说,现在分田到户了,不再去生产队里劳动,他也要写一部研究《聊斋志异》的书。我说,那好,只要你有想法,就写。我一看,老吴的炕头堆着新出版的《聊斋志异》。
老吴的房间里只有一个老式木柜,没有写字的桌子。老式柜子四面有木板,写字时双腿无法搁置,老吴只能趴在炕蓆上写。尽管老吴写得很艰难,他最终把一本研究《聊斋志异》的专著完成了。
我一进房间,老吴不再写了。他又开始“教导”我:假如我将来写小说,要以《聊斋志异》为蓝本,要写有寓意的作品,作品中要有惊人的细节……老吴一连提出好几个要怎么写的“教导”。我说,我现在只能写些小散文,以后,能否有所发展还说不准。老吴说山子,你是我吴明光的弟子,青出于蓝胜于蓝,你要有大志向,将来做大作家。我说,谢谢吴叔教导。
寒假期间,我去隔壁和老吴聊天,谈文学。从来和我没有谈论过女人的老吴主动和我说起了那个四川女人,他的言辞中流露出了惋惜和留恋。他说着说着,竟然词不达意,只是说,好,好,好,那个四川女人好。当他说好的时候,不停地点头、吸气,似乎又回到了和那个年轻女人相处的情境中,似乎不是回忆而是再次咀嚼享用那美妙的时刻。我说,老吴叔,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女人?老吴说,喜欢,确实喜欢。你说,啥叫感情?啥叫爱?他自问自答:感情也罢,爱也罢,都是身体的回应,身体的答卷。我现在才知道,感情、爱是由身体产生的;身体的感觉索然无味,感情就索然无味,更谈不上爱了。那个四川女人就是不一样。我和有些女人在一起,走了就走了,过后不思量。我和这个女人几个月,好像只有几天,她刚走那几天,我真的很想念她的,你不知道,她很温柔的,晚上,像个暖和的热水袋,贴在我身上,我觉得,我舒服得跟神仙一样。她很勤快的,把孩子背在脊背做饭、洗衣服。咱关中女人做不到这一点。真是个好女人。我说,也许,她是爱上了你。他说,她爱不爱我,我说不准,她走的时候,哭哭啼啼的。我把身上的二百多块全给她了。说不定,她会记住我的。我说,吴叔真是艳福不浅。老吴笑了:是老天的恩赐吧。
回到家,我给妻子学了一遍老吴的话,我说,老吴还真的爱上了那个四川女人。妻一听,笑了:爱?老吴还知道爱?老吴睡了好几个女人了,对哪一个爱过?他还配说爱?她是爱上了四川女人的年轻漂亮,爱上了她的下半身。我说,你说那么难听干啥呀?哪个男人不爱年轻漂亮的女人?妻眼睛一翻:你迟早就会被老吴教坏的。妻子和我的父亲一样,给老吴套上了道德的枷锁,一开口,就把老吴推上了道德的审判席。当然,老吴道德上的瑕疵是显而易见的。可是,我不能由此将老吴钉在“坏人”的耻辱柱上。
照片和日记中的老吴
刚拿到老吴给我的日记和照片,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说实话,我注视着镜头中的老吴挽着他胳膊的女人们,心中泛滥着一股醋意,老吴不就是一个会写文章的农民么,他凭什么把这些年轻、漂亮的女人搞到手的?是老吴真有女人缘,还是他具有拿下女人的特殊本领?我带着疑惑、好奇甚至嫉妒在老吴的日记中寻找答案。我相信,老吴也许会在他的随笔、散文中充塞谎言,而决不会用日记记录一件未曾发生过的事情。真实是日记的生命,日记是一个人心声的流露。安葬了老吴之后,我把没有读完的老吴日记全部读了。我觉得,我不应该无端地猜度老吴,更没有必要嫉妒老吴。我从老吴日记中触摸到了他的生活轨迹,生命轨迹,情感轨迹,精神轨迹。在此,我不想评价老吴,只是把他和他的女人们的照片以及老吴日记的一些片段展示出来。
老吴给我的十二张照片,是老吴分别和四个女人的合影。这四个女人的共同特征是漂亮、年轻——比老吴年轻二十多岁的那个女人不是在小说中,而是依偎在老吴的身旁。这四个女人,有三个,我是熟悉的(只能说是认识吧)。老吴的九本日记中,大约有一半的篇幅是记录他和这四个女人的交往的。可以说,这四个女人各有风姿,——要解读照片,我确实笔力不逮,只能展示。先展示我认识的女人吧。
(一)老吴和章青青的合影。
(1)老吴和章青青在牛家山。
背景是几座勾挂牵连的青山,中间那座山岩刀截一般,伸向蓝天;岩石面向行人这一面用红漆写着“牛家山森林公园”几个自豪的仿宋体字。天很蓝,蓝得很嘹亮,蓝天的尽头抹着一丝淡云,——相纸上的背景仿佛不是来自镜头,而是翻拍的油画。老吴和章青青身处美景中。老吴的上身是一件淡绿色的体恤,下身是一件白色短裤,一双棕色的凉皮鞋将他的一身衣服搭配得恰到好处。我双手捧起照片远看,这个老吴是不真实的老吴,谁能说照片中的老吴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说他四十多岁,也会有人相信的。尤其是老吴脸上的笑,好像是口袋里掏出来,贴上去的,说确切点,是描绘出来的。由此我想说,照相是一门不可靠的技术,一个人一旦被技术化,就失真了。章青青一只手挽着老吴的胳膊,身子紧贴住老吴,她的柔情蜜意(也许叫骚情更为准确)没有在她的脸庞上,没有在她的眉眼里,而是在她仿佛折弯了的头一偏,——章青青偏过去的头颅几乎枕在老吴的肩膀上。这张照片,远看是一对情侣,近看是父女俩;再仔细端详,就看出了老吴的破绽——他老了,他的老相雨点一样,密集地洒满了相纸。老吴的眼皮耷拉着,显得眼睛很小;他一笑,脸庞上的褶子把相纸也弄皱了。老吴的老既是不可抹杀的生理状况,也是章青青陪衬的结果——章青青毕竟比老吴年轻二十三四岁。章青青那张五官精致的蛋形脸陪衬着老吴那张两腮垂吊的老脸。在我有点毒辣的眼里,老吴的笑和章青青故作的亲昵姿势使照片上的内容有点不伦不类。我并不是说,老吴和章青青不能有老少恋的情结,我是说,这张照片把老少恋糟蹋了——表演淹没了真相;照相也是一种表演。
(2)和章青青在牛家山。
第2张照片也是老吴和章青青在牛家山拍摄的。
天阴了。淡灰色的云缠绕在半山腰,从云中伸出来的山头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老吴换上了一件灰色的长裤;章青青上身是黑色体恤,下身是黑色七寸裤子。两个人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两个人中间的两瓶矿泉水和一包瓜子把本该没有的距离拉长了——他们不再是肩靠肩、身贴身。老吴的手握着章青青的一只手。这本来是相互牵挂的表达,是相爱的写实镜头,可是,也许老吴的那只手用力太大,他好像紧紧地拽住河堤上的柳枝似的拉着章青青的手,生怕她被风吹走了。也许,这么一拽,稀疏了老吴和章青青之间厚厚的情感,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很牵强。由于光线不太饱满,老吴的脸上很阴,章青青的笑好像是挣扎出来的,她的笑容干瘪,脸色有点酸。
这两张照片后面并没有标明是哪年哪月拍摄的。读老吴日记,我才知道,这两张照片拍于2009年夏天。就在那年夏天里,老吴和章青青去秦岭腹地的牛家山森林公园游玩了一回。
2009年7月16日 晴
清早起来,和章青青坐车到了西水市。中午,在西水市西府饭店吃了饭,坐长途客运车去天坝县。牛家山森林公园在天坝县以南十多公里处。下午四点多,到了牛家山森林公园。
章青青给我说,她的丈夫袁大林带他们的儿子回新疆的福海县了。福海县是袁大林的老家。我问她,为什么不一同去新疆?青青说,你知道,袁大林没有正式工作,回去一月四十天也无妨,她不能走那么长时间,要上班。青青给我说,她想出去避几天暑,天太热了。青青要我陪她去。我没有立时回答她。在我交往的女人中,我从没有把哪一个女人带出去过。虽然,我和青青是情人关系,她是我的爱,可我必须顾及她的处境,她毕竟在县广播电视台上班,闹得满城风雨,对她不好。爱一个人,首先要爱护她。年轻时,在马家山水库和马云侠的不愉快分手就是惨痛的教训。我不陪青青出去,青青会怎么想呢?她会抱怨我吗?果然,不出我所料,青青一听,我有顾虑,拧身就要走,我说,我听你的还不行吗?青青说,你不要勉强,你不想去,我另找个男人去,凤山县城里的男人比狗屎还多,我就不信没有一个男人陪我玩几天,陪我睡几个晚上。我说,你不要生气,我是为你着想。我去,明天咱就走。难怪,有人说,交情人,就是找罪受。这话没错,牛吃枣刺图扎,人吃辣椒图辣。我宁愿受罪,也不舍弃青青。
晚上,我们住在牛家山森林公园山庄。住宿费比西水市贵得多,单间大床,一个晚上400元。
2009年7月18日 晴
昨天,在牛家山森林公园游玩了一天。我们沿着一条河向山里面走。两面的山峰高耸入云。太阳光不知是被山峰顶走了,还是被头顶茂密的树枝叶打扫了,山谷飘动着沁人心脾的凉气。河水沿着两面的山摇头摆尾地游走;河水高兴时,就把两面的山向一块儿拉扯,河谷立时窄了;一会儿,好像又翻脸了,两面山不再和它亲热,山峰裂开了,裂得很远。太阳光趁机飘下来,河谷鲜亮了、开朗了。我们和游人一同走过一段栈道,在栈道的收尾处有一座亭子,我和青青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青青问一个下山的游人,到上边去还有多远:游人回答:你们才走了一半路。青青不想再向里边走了。我知道,即使走到山顶上去,也看不到什么。十几年前,我去游杭州的灵隐寺,总想知道山上有什么景致,下雨天,打着伞,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山顶上什么也没有,回来后,我写了一篇散文:《空山一座》,得以发表。游山玩水,不在结果,在过程。结果只能是一身臭汗,疲惫不堪。我和青青返回去了。
到了山庄餐厅,青青给我说,今天是她40岁的生日。我说,你咋不早说?她说,我以为你记着哩。你认识我那一年,我不是给你说过吗?是的,她是说过,每年她过生日,我都发短信给她,或者,给她买一件礼物,今年确实忘记了。我们要了两个菜,两瓶啤酒,在这凉爽的秦岭深山给青青过了40岁的生日。
晚上,看了一会电视。我们都冲了澡。青青还在洗浴间,我上床躺下了。青青从洗浴间出来,瞅了我一眼:这么早就睡?我说,不想看电视了。青青说,我的生日,还不庆祝庆祝?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味道不太正的笑,站在床跟前,褪去裹在身上的浴巾,用目光压住我,等我回答。我知道她所说的庆祝中的内容是什么,她以为我爬了一天山,累了,不行了。我说,庆祝,庆祝。青青说,听你那口气,好像响应什么号召似的。青青的语气酸中带辣。我说,发自内心的庆祝,天天晚上庆祝都行。
2009年7月19日 晴
中午,我们从牛家山森林公园出来,搭车到了凤栖县龙口镇。
龙口镇是秦岭腹地通向西水市的必经之地。距离龙口镇不远处,就是三国时期蜀国将军马谡失街亭的地方。龙口镇有十多家餐馆,一个像模像样的商场,几家卖杂货的商铺,一个诊所,几家药店,几家理发店。龙口镇的北边是嘉陵江,南边是宝成铁路。我和青青住进了龙口镇的龙口旅社。这里的住宿很便宜,同样是标准间,住一天90元。
吃毕午饭,我和青青在镇街上逛了一圈。青青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我像仆人似的,跟在她身后,从东西走向的镇街上走过去,向北一拐,我跟着她来到了嘉陵江畔。我们坐在了江畔的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江水舒缓而有礼貌,太阳光投射在江面上,闪动的光点仿佛在窃窃私语。湛蓝的天空水洗了一般,没有一丝云彩。和蔼的太阳消减了三伏天的暑热,空气十分清爽。青青将目光投向了江面,一副沉思状。我说,青青,你是不是来过这里?青青说,不是来过,是住过。我说,你啥时候在这里住过?她说,二十岁那年。我说,住在这里干啥呀?青青横扫了我一眼:你说干啥呀?还能干啥?打工。就在咱们住的龙口旅社当服务员。我说,你咋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来当服务员?青青说,你以为我愿意离乡背井到山里来?当一个人无路可走的时候,哪怕是一条线,只要能走过去,都要从线上走。你没有这个体验?我说,太有体验了。掉在河水里,只要能救命,哪怕一根稻草也要抓住。青青说,其实,龙口镇没有亏待我,这个地方成全了我。冬天里,龙口旅社几乎没有人住宿,我就没黑没白地读小说,读契诃夫、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我在《秦风》杂志上发表的那两个短篇小说就是在这里写的。人是耐不了寂寞的,当你寂寞难耐的时候,你就想干点什么,写小说是治疗寂寞的好药。你就不知道,一到冬天,山里捂一场雪,到处冰冰冷冷的白,龙口镇上不见一个人,整个旅社静悄悄的。我能干什么呢?只有读书写小说才不至于寂寞难耐。我说,你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青青说,一年半。我说,为啥要离开?青青没有回答我,她站起来,抬头凝视着蓝天,仿佛是等待蓝天给她一个答案。我一看,树枝的阴影投了她满身。她的上身好像一刀一刀划过去留下的伤痕。我说,你不想说就算了。她苦笑一声:算了?算不了。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恋爱了。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是甘肃徽县一个企业的推销员,长年四季包房住在龙口旅社。他说他没有结婚,我想,我嫁给他,离开母亲那个家,也是一条活路。我记得是在那年深秋,秋雨下个不停,静夜里,孤寂而清冷,于是,我用钥匙打开了他的房门,接下来的事,我不用说了吧。尽管,他欺骗了我,我不责怪他。我想,只要爱过就行了,是我爱上了人家的,不是他纠缠我。我一看,青青似乎陷入了沉思,我没再问她是怎么回事。过了一刻,她说,当他的女人领着三岁的儿子住进旅社之后,他虽然做了不少拙劣的掩遮,最终还是露了馅儿。我和他没吵没闹,离开了龙口旅社,回到了凤山县。青青说毕之后,狠狠地怼了我一眼,她站起来,不无讥讽地说,满意了?高兴了,得是?想要知道的,我都说了。我说,不是我从你的口中套话,是你主动告诉我的。她说,我不告诉你,你今晚上能睡得着吗?我说,人生是一段一段的,我没有把你的每一段都据为己有的想法。她说,你们这些男人,个个占有欲很强,个个虚伪而又道貌岸然,自己在外面尽管风流,却要女人给他守住贞节。我说,青青,你不要给我捎话,不要指桑说槐,我是真的喜欢你。青青说,真的假的,我不管,你和我在一起,我就是你的女人。我说,青青,你真是好女人。她说,两个人相爱,等于数学上的合并同类项。你就在我中,我在你中。
(3)老吴和青青在龙口镇
老吴和青青的第三张照片也是在凤栖县龙口镇拍摄的。拍摄的地点显然是龙口镇龙口旅社门口。背景中有龙口旅社的牌子,有街道中的行人;远处的青山在雾岚中面目不清。两个人并排站着,他们没有肩并肩,中间有大约二寸距离。照片上的老吴和章青青都是一脸的疲惫。迎面就是太阳,两个人都眯着眼。他们的肢体显得很生硬,老吴垂吊的双手紧贴着身子,仿佛被老师训斥的小学生;章青青一只手挎在挎包上,一只手臂垂吊着,手上似乎提着沉重的物件,手臂被拉直了不说,肩膀也塌下去了一点,显得一边肩高一边肩低。从咧开的嘴形看,两个人都想笑一笑,却没有笑出来。
照片后面没有写拍摄日期。不难看出,这是老吴和章青青离开龙口镇的前一天下午拍摄的。
我和章青青是在县文化馆举办的凤山县业余作者座谈会上认识的。主持会议的县文化馆金馆长点名叫章青青发言。章青青只说了三四分钟,她站起来,目光收敛着,不卑不亢,只是神情有点忧郁。她的言语没有自我夸奖之词,只是说,她是偶然发表了几篇小说,越写反而不会写了。她说,她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文学创作这条路不一定能走下去。她说,生活是实实在在的,什么东西都要用钱去买,如果活着都有困难,写作就只能是奢望了。显然,金馆长并不喜欢她的实话实说,她说毕,金馆长没有表示任何态度。
至于说,老吴是什么时候和章青青相识相交的,在他们的相处中,有什么故事,老吴日记中有几篇记录——
1995年12月24日 阴
昨天晚上,从西水市回到凤山县,参加凤山县文化局举办的文艺创作年终总结表彰大会。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姑娘主动和我打招呼,说她叫章青青,在凤山县广播电视局上班,爱好文学。我一看,这姑娘有二十五六岁,苗条而丰满,皮肤白皙,单眼皮,眸子特黑,一张嘴,就笑吟吟的。章青青这个名字我听说过,知道她在《秦风》月刊上发表过小说,只是没有见过面。章青青给我的印象是腼腆、文静、内敛。她张口闭口称我吴老师,说她拜读过我发表在《西水日报》上的散文,说她要向我学习。我告诉她,我在西水市做钢材生意,写得很少。我给她说,你还很年轻,多读书,多积累生活,体验人生,以后会出大作品的。她静静地看着我说,像一个听话的小学生。她说,认识了是缘分,来日方长,以后麻烦吴老师多指导。我说,共勉吧。惋惜的是,我会后要回西水市了,没有和她多交流。我的眼前浮现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浮现着她那红润性感的嘴唇,我要是把嘴贴上去。她的嘴唇肯定是湿润的、温暖的,是令人眩晕而痛苦的。——我承认我喜欢漂亮的女人。圣人说,食、色,性也。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是常情,不是什么毛病。
1997年9月13日 多云
晚饭前,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章青青打来的。我忙于生意,一年多没有回凤山县了,如果不是章青青给我打电话,我真的记不起她了。和章青青认识快两年了,第一次和她通电话。我问她,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她说,很抱歉,打扰你了。她说电话号码是她从县文化馆创作干部许润民那里得到的。她说,她来西水市两天了,在西水市广播电视局参加一个培训班学习,明天早饭后就回凤山县了。我问她住在哪里?她说,住在西大街的广播电视局招待所。我说,晚饭后来看你。她说,吴老师,不必麻烦你,我来看你吧。我说,你对西水市没有我熟悉,还是我来吧。她再三推拒。我说,见个面,我就走,不打扰你。她一听,我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告诉了她住的房间号。
晚饭后,我来到了西水市广播电视局招待所,见到了章青青。她大概刚刚洗毕澡,乌黑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身上的薄衣单衫清晰地勾勒出身体的曲线,她的脸庞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和1995年年底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相比,她更丰满更成熟了。我说,咱们就不必相互吹捧了,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到县广播电视局工作的,可以告诉我吗?她的眼睛眨动了几下,把头发撩到前胸来,一只手捋了捋,说,没有茶叶,白开水,你喝几口。她将茶杯递到我的手中,岔开了话题:我和龙县广播电视局的一个女人同住一个房间,她说,那女人家中有事,晚饭也没有吃,坐车回去了。我以为她不方便说,点上了烟,吸了几口,给她说,青青,我的状况,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离婚多年了,一直是单身,改革开放以后,在西水市做钢材生意,就是把钢材从钢厂里弄来,再卖出去。开始是一个人干,小打小闹,去年,雇了两个年轻人。给你说实话,也赚了些钱。她说,吴老师,我真佩服你,会做生意,小说、散文又写得那么好。干啥都能干好。我说,我其实也不愿意做生意,只是想坐下来写些东西,生活逼着我要放下笔,东奔西跑,去赚钱。她说,你说得对,自己给自己设计的人生之路往往会被现实生活改变了,向生活妥协,甚至投降,这是很无奈的事。章青青由此打开了她28岁人生房间里的门。她告诉我,她在读小学的时候,喜欢文学,立志长大后当作家。可是,就在她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父母亲离了婚,她判给了父亲抚养。父亲不叫她再读书,她勉强地读到了初中毕业。她无法和脾气暴躁的父亲相处,就到了母亲再嫁的那个家。母亲再嫁的丈夫是村里的支部书记,他虽然对她好,可是,她感觉到了这个老男人对她不怀好意,于是,她离家出走,到西水市打工,后来,朋友介绍,又到了龙口镇,从龙口镇流浪到秦阳市,流浪了不少地方。她在《秦风》杂志上发表了小说之后,回到了凤山县。1991年,凤山县雍川乡政府广播站招聘一名通讯员,她被招聘了,成为乡政府吃农业粮的“八大员”之一。她说,她的运气真好,1993年,全县的所有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所有的“八大员”转入到体制内,她搭上了一辆顺车,人生有了转折。1995年,她被调到县广播电视台做了编辑记者。章青青是一个不愿意诉苦的女人,她对少年、青年时历经的艰辛用轻松的言辞淡化了,淡化为平平淡淡的生活的一部分,好像她的艰辛、她的付出,是人生的必然,不必叹息,也没有必要抱怨。我听得出,她虽然小我二十多岁,可吃过的苦头不比我少。当然,她有诸多感受,一个少女的感受,一个姑娘的感受,一个承受生活压迫的感受。她一句也不说她的感受如何。她说毕,站起来,打开了窗户。我摁住了烟头,说,不抽了。她说,吴老师,你抽吧。我也抽过几天烟,这烟一旦上了瘾,抽起来很香。她从我的烟盒中抽了一支,点上了火。她在地板上走动着,抽烟,她抽了几口,摁灭了。她坐下来说,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丈夫的情况,我和他是在省城里相识的。我从龙口镇回到凤山县不久,古都大学中文系举办写作培训班,我和他是在那个班上相识的,半年以后,我们就同居了,后来,领了结婚证,就这么简单。我说,我还以为你没有结婚。她笑了,吴老师是不是要说我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呀?她真精,把我想说的话说出了口。还没等我开口,她笑着说,我刚才说过,不相互吹捧嘛。我说,你年轻是事实,漂亮是感觉。我不说,漂亮也存在着。她说,你也不算老呀。她的这一句话,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不由得把目光粘在了丰满而性感的章青青身上了。我感觉到,她并没有把我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捎去的意思。可她只是看着我,并没有再多说一句。我不想再等了。
我一看手表,快十二点。我站起来,要告辞。我真希望她能挽留我,她却一声未吭,跟在我的身后,向房间门口走。我的一只手抓住了门把手,却没有拧。站在我身后的章青青浑身逸散着香喷喷的气味,她的胸部几乎贴住了我的后背。我松开了门把手,回过身,抱住了她,她的手臂搂住了我的腰。
凌晨二点多,我回到了租住的地方。
在老吴的日记中,有关老吴和章青青的篇章有不少,其中大部分记录他们在什么时候参加了什么文学活动,或者,去什么地方约会,包括在哪里吃过饭,在哪里游玩过,买过什么东西,说过什么话,可以说,事无巨细;有很客观的记录,也有充满情感的感慨、议论,也有像游记、散文式的篇章。其中,有些篇章,写得很有意味。在此,摘录一篇。
2002年9月5日 晴
中午,章青青来到了松陵村。一进房间,她一口水也没有喝,给我打扫房间。她拿出最近写的短篇小说,叫我指点。小说是写成长故事的,有七千多字。我读完后,觉得她对小说中的那个“父亲”有偏见,字里行间跳动的是对“父亲”的仇恨。我知道,她这样写,是和她少年时的经历有关。我建议她对“父亲”多一点宽容和理解。她说,我写的这个“父亲”虽然是虚构的,但有她的深刻体验,绝非胡编乱造。我说,能读得出来。我的意思并非不能“审父”,你应该把父亲的性格写得再复杂一些;女儿的情感世界不会那么简单,除了仇恨,还会有同情、理解和怜爱的。她说,我再想想。
中午饭是青青做的。
吃毕午饭,我们一觉睡醒,已是下午四点。我和青青一同出了院门。走在村子西头,只见几个老太太坐在街道上说闲话。三婶叫住了我,我只好停下了脚步。三婶说,明光,这女娃是辉辉(吴辉)的媳妇吗?我看得出,三婶假装不知情,假装一脸的认真。三婶话一出口,青青的脸红了,她的目光好像找不到地方搁置。我更像慌不择路的小偷,急忙说,不是不是。一走出村子,青青就笑了,放声大笑,她说,你家三婶真有意思。青青笑得满脸通红,直至上了通往县城里的小中巴,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失殆尽。只有我明白,这老女人不是“有意思”,她这样问我,是有意图,有目的。你都这么大年纪了,管那么多闲事不怕累吗?还想开我的批斗会?
送走青青,向回走,只见三婶她们几个还在街道上。我走到三婶跟前去,给她说,三婶,你操心你的棺材老衣,不要操心我们埋你的时候有没有铁锨头。还没等三婶答话,我转身走了。
读完老吴日记,我感觉到,老吴和章青青的关系中,还是有感情因素的。在老吴的日记中,虽然没有几句我多么爱章青青多么想章青青的话,老吴对章青青的爱情用一举一动写在了两个人交往的章节中。松陵村人都知道老吴是吝啬的,谁家有红白喜事也不参与,不帮忙,不随礼。他的三爸脑出血住进了医院,医药费不够,堂弟去借钱,他一分不借,反而说,他有钱也不能借,给人借钱,等于给自己树敌。他和村里的每个人,包括他们吴家的自家人都保持着距离,淡于交往。可是,他对章青青,出手却很大方,有日记为证。
2005年3月31日 多云
青青是上午到松陵村的。她说,她要买房。我问她买多大的房子。她说,九十平米,每平米一千四百元,总共十三万六千元,还差五万元。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说,我明天就转给你。她要给我打借条。我说,不用了。你以后有钱就还我,没有能力还,就算我资助你。她一听,搂住我,竟然哭了。我说,哭啥哩,不就五万元嘛。她说,你不知道,小袁(青青的丈夫)是外地人,没有人脉,我还有几个朋友的,我给他们张了口,可是,在这紧要处,没有人愿意给我借钱。人常说,交人遇事按人心。我把人心看透了。你把人家当朋友,人家是不是把你当朋友,这才是至关重要的。我说,可能是你的朋友真有困难。她说,你真这么想?我说,就是。我说,我知道你所说的朋友大都是利益关系、酒肉朋友。要在情感上,精神上做朋友,才是真朋友。她说,你就是我的真朋友。
2011年9月3日 多云
吃毕早饭以后进县城。到了县城西关的佳庆花园。章青青住在7号楼的五层。青青在床上躺着。她说,有点不舒服,这几天没有上班。我问她检查了没有。她说,检查了,没有大问题。她的面部有点灰暗,眼圈发青,说话的语调塌下去,好像没有充足气的气球。我问她究竟是什么病。她说是妇科病,要做手术的。我问她有没有困难?她说,借你五万元还没有还,再有困难,也不能给你张口了。我说,你不要那么想,我是你的什么人,你知道的。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她说,实在不行,我会给你说的。她垂下头,避开我的目光,努力地想让脸上的沮丧神情不进入我的眼帘。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厚密而苦涩。我一看,她不想多说一句,就走了。我下楼时,她把我送到楼口。我看见,她的脸上挂着泪珠,她并没有伸手揩擦,朝我点点头,泪珠掉在了地上。
2011.9.6 阴
今天上午去县城,到佳庆花园,见到了青青,给她八千元。她明天就要去西水市中心医院住院做手术。她没有推辞,她说,我欠你太多了。我说,我们之间的亏欠不是拿钱多少来说的。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没法用数字计算,我只盼望你快点好起来。我问她,需要不需要我陪你几天?她说,你忙吧,有小袁陪着我,做毕手术她就回来了。她说话的语调平静而温和,淡淡地一笑,苍白、涩滞。我看得出,她极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她的眼圈发青,头发有点乱,脸上罩着的病态的灰暗是明朗的,她越表现自己的轻松越是说明了她的病没有好兆头。
2011.11.12 阴
暖气还没有放,青青的房间里阴冷阴冷的,有一种苦寒的味道。青青在床上躺着,是小袁给我开的门。小袁给我说了几句话,下楼去买菜了。青青的脸色苍白而黯淡,脸颊塌下去了一些,额头上细细的皱纹也凸显了,她偶尔咳嗽两声。我能感觉到,她的面部有一种愁楚,一种绝望。文化馆的金馆长告诉我,青青已经由宫颈癌转为肺癌了。金馆长的爱人是县医院的副院长,他的话我相信。青青化疗过几次了,头发脱得还不算厉害,满头乌黑乌黑的头发稀疏了。也许,她舍不得全剃掉。她闭口不谈她的病情。我说,你应该住到医院,咋就回来了?她说,刚化疗毕,回来休息几天。我说,你坚持治疗,保持好心态,会好的。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缺少肉感。我说,你瘦多了。她说,再没有好办法了,活一天,算一天。她的眼睛微微地闭上了。我看着她那无奈的样子,心里升腾着父亲对女儿般的痛惜。我知道,这时候,任何言语对她来说都毫无补益,过多的安慰和鼓励会产生虚伪的副作用。我只好坐在床沿。她又咳嗽了几声。我已很难忍受这伤感的气氛了,我起身要走。她说要下床送我,我拦也拦不住,她还是下了床。我还没有抬脚走,她突然抱住了我,她说,吴老师,吴老兄,我想活,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她哭了,她依偎在我的胸前,浑身抖动着,呜呜地哭。我的内心充满了怜惜和柔情,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不是依傍着我,而是压过来,紧紧地靠着我,似乎一个溺水者极力要爬上生命的堤岸。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脏微弱而很快的跳动。当一个人预感到生命要和他分开的时候,那种留恋,那种痛苦,那种恐惧,是无法言说的。青青显然已经意识到,活着才是唯一的。这时候,我帮不了她,谁也帮不了她。她伏在我的肩头哭了一会儿,突然止住了哭,松开了抱住我的手臂,说你回去吧。我要再陪她一会儿,她摇摇头:不用了,你走。她把我推出了门。我带着她那清晰的痛苦感和恐惧感,离开了。
2012.3.4 阴
我原以为,青青捱过了冬天,会好起来的。可她说没就没了。今天,去县城殡仪馆参加她的告别仪式。给青青送别的是凤山县几十个业余作者。青青还没有过43岁的生日,就这么走了。昨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未眠,我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明天,在告别仪式上,千万不要哭。可是,当我凝视着躺在冰棺中她那张似乎没有抹去痛苦的脸庞时,我忍不住叫了一声青青,放声大哭了。我记得,第一次和她在西水市广播电视局招待所,她像孩子似的依偎在我的怀中,给我说,她要和我相好一辈子,直至给我养老送终。到头来,却是我来送她。人生无常。命运?命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谁能说得清?有人说,人的一生,吃多大的苦,就享多大的福。青青短短的一生,大多时候在精神的苦难中,直到离开人世,也没有解脱,而且,背负着生活的重压。她的爱人袁林没有工作,到处打零工,收入不多,要买房子,要供孩子读书,所有的经济压力,都是她一个人扛着。她给我说过,为了生计,为了买房子,曾经低三下四地求过人,向人借过钱,在单位,她从不在领导跟前献殷勤,从不低头弯腰,她是凭本事吃饭。她争强好胜,在单位里,人际关系处理得不好,受排挤不说,还要承受流言蜚语的打击,我给她说过好几次,叫她低调做人,忍耐,苦熬,可是,她的性格不是那样的,在她看来,忍耐,就是容忍自己被欺负,就是容忍自尊被摧毁,就是容忍恶向善的施虐,就是软弱、懦弱的表现。她哪怕丢了这个饭碗,也要站直做人的。也许,她的身体就是由于情绪影响而一天一天坏下去的。性格决定命运。无奈啊!
(二)老吴和王玉婷的合影。
(1)和王玉婷在西水市公园大门外
这张照片是老吴和王玉婷在西水市公园门口拍摄的。照片中的王玉婷的一只手挽着老吴的一条胳膊。两个人脸上都堆着笑。老吴的笑是由衷的,嘴咧得太大,黄而发黑的牙齿特别显眼;王玉婷的笑虽然看起来很甜,表演的意味还是遮掩不住——如果是发自内心的笑,肯定会漫延到整个面部,眼睛也不会睁得那么大。老吴的上身是碎格子西服,由于西服太宽大,使老吴看起来特别臃肿;王玉婷的上身是黑色外套,下身是黑裤子,她的蛋形脸尤其白,像白瓷娃娃的脸那么白。照片的背景是公园大门,门楣上有西水市公园几个金色大字。
王玉婷是吴明光在西水市做钢材生意的时候交往的。我去西水市开会,在老吴的商铺两次见过王玉婷。
第一次,见到王玉婷,是在一个下午。我走进商铺的时候,老吴正在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喝茶。我刚坐定,老吴给我说,这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叫王玉婷。老吴没有说她和那女人是什么关系。她给那个女人介绍我:冯山子,我的弟子,我的邻居,在凤山县当教师,是个作家。我站起来争辩:不是作家,是教师。那女人也站起来了,她伸出了手,出于礼节,我只好和她握了握手。那女人说,吴经理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坐下喝茶,不要客气。女人给我续上了茶。女人笑吟吟的。我能感觉到,她和老吴不是一般朋友。她是一个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女人。高挑个子,胸很大,五官均匀、精致,丹凤眼特别好看。她的脸上有一种浅薄的、得意扬扬的神情。她的“漂亮”遮掩不住她被男人一眼能够看穿的缺陷——她的喜怒于色,比年龄更成熟。女人走起路来,屁股扭动着,仿佛水上漂的一片叶子。女人说一口关中东府话,吐字清晰,有腔有调。
女人走后,老吴说,山子,你看这女人咋样?我故意说,一个老女人,不咋样。老吴一听,急眼了:好一个冯山子?说人家是老女人?我告诉你,她今年才二十九岁。这么漂亮的女人,还说不咋样?就你媳妇漂亮?我说,你说漂亮就漂亮。我问老吴,这女人是西水市的无业市民?还是农村来的混混子?老吴说,你真是农村里来的土鳖瓜娃。我给你说,她叫王玉婷,是西水市滨河区秦剧团的名演。这几年,剧团经营不好,工资也按时发不到手,王玉婷和其他演员一样,只能到乡下赶场子。我去宝仓县一个朋友家做客,那里有庙会,王玉婷在庙会上唱地台子,我给她“搭了红”——披一条红色被子面,塞了二千元。回到西水市,她拿着我的名片来找我,我们就……老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老吴嘴唇咂了咂,又咂了咂,好像在回味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甜蜜。我说,吴叔真有办法。老吴说,这事嘛,不用什么办法,缘分到了,你挡不也挡不住。我心想,什么缘分,是“钱份”吧,没有不爱钱的女人。男人拿钱摆平女人是常规武器。再说,老吴是单身,他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为花在女人身上?老吴毕竟是农民。有钱就吃喝嫖,老吴并没有摆脱俗世的囹圄,他和许多人一样,活着就是为了满足感官。由此,我断定,他不会有大的作为的,也不可能写出什么好作品。老吴又重复着给我说过的那句话:人生两件快活事:写文章;和女人调情做爱。我不认同老吴的人生观,也没法改变他的人生“理想”。老吴经常说,我是他的弟子,可他从没有试图改变我的人生观,他也改变不了我的人生观。
(2)和王玉婷在省城兴庆公园。
老吴坐在大理石贴面的一棵雪松的围栏上,王玉婷站在老吴的身旁,她的一只手搭在老吴的肩头,一只手拎着一朵花,对着镜头。王玉婷毕竟是戏子,她极力表演着对老吴的亲昵。她的亲昵在形体上、在表情上,由于她显出了和年龄和环境不相符的轻佻,反而使她的表演露出了破绽。也许,表演不仅是她的职业,是她从事的艺术,表演也成为她性格的一部分。本该是自然而真实的举止神情,一旦染上表演的色彩,不但有点夸张,也有了虚伪的味道。
我翻看老吴日记才知道,这张照片是他们2000年春天在省城里的兴庆公园里的留影。
2000年3月23日 多云
我是无意间给王玉婷说,我要去省城里的一家公司结账。王玉婷一听,说她要跟我去省城里游玩,我没法拒绝她,就答应了。今天,我陪王玉婷去兴庆公园游玩,我正坐在雪松树下的围栏上,王玉玲说,在这里拍一张照片吧。她站在我跟前,把相机给了一个不相识的游人。这张照片虽然不尽如人意,也算是个纪念吧。
在老吴的日记中,关于他和王玉婷之间的事情记录得不多。从老吴的日记中可以看出,他对王玉婷的感情很矛盾:既喜欢她的漂亮、她的柔情以及她表演的戏剧般的爱意,又讨厌她的小气、计较和对钱财的贪婪。
老吴和王玉婷相识于1999年夏天,他讲述的和王玉婷相识的过程和日记中记录的有些不一样的。
1999年6月24日 晴
今天,和一个朋友去宝仓县跟“忙毕会”。村里请来了西水市滨河区剧团唱大戏。午饭后的折子戏还没有开,朋友把我领到后台,说是叫我认识一个女演员。这个女演员就是王玉婷。她正在化妆,我和她只说了两句话。她在折子戏《五家坡》中演王宝钏。她出场后只唱了几句,我上台去给她披了红被子面,给了一个红包。走下舞台,朋友问我给王宝钏几个钱?我说一个。朋友说,你花一千元就想钓一个女演员?我说,我先探探路,如果能到手,我还能亏了她?朋友说,你不愧是做生意的,处处念的生意经。我笑着说,钓女人也是生意嘛。
2000年3月8日 多云
昨晚,王玉婷没有走。我们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她闭口不提她的丈夫、她的家庭,不谈她的过去。不是我想探究她的隐私,我只想知道,她过去和现在的生活状况;我只想知道,她说过好多遍的“我爱你”的话是否出自内心。我将我的离婚、我的家庭、我交往过的女人,都说给她听了。她听罢,只说了一句话:我们都不容易。她谈得最多的是,她们团里的烂事,诸如,哪个团长和哪个演员不清不楚,哪个演员为争主角,给导演献身,等等。这些是非之言,我真的不想听。清早起来,临走时,玉婷说给她三千元,她想买一身春装。我没有迟疑,不是给了她三千,而是给了她五千。她重复着说了一百遍的话:你真好。我知道,不是我的人好,是我的钱好。什么样的男人王玉婷没有上过手?比我年轻的、比我有面貌的、比我有钱有权的、她肯定都交往过。她的资本就是漂亮。漂亮就值钱。一个男人在人世上,必须有钱。有钱就有权,有钱就有女人。这个世道是有钱人的世道,据我所知,文坛有不少名人还不是用钱垫底,才上了名人榜的。作家和演员一样,也是艺人。女艺人靠脸蛋,男艺人靠钱。山子是我的好弟子,他有才华,文章写得好,就是缺钱,人也太老实。没有钱,就获不了大奖,获不了大奖,就出不了大名。恶性循环。从王玉婷说到了山子?走神了。
2001年8月8日
我已经做出了决定,辞退两名雇员,关掉门市部,回凤山县,到老家去,读读书,写写文章。钱也赚了,女人也玩了,世事也经过了,该回头了,坐下来写点文章。我有的是钱。不信摆不平评奖委员会的评委,我也弄个什么奖,过一下名人的瘾。我把我的想法说给王玉婷,王玉婷说你走了,我咋办?我笑了,我说,你继续唱下去,唱戏。三年来,我在王玉婷身上花了好几万。不是我吝啬,这种事,她一旦张开口,我就觉得,我交往情人和找小姐没有区别了。其实,她不张口,我也会给她的,可是,每一次,她走的时候,总是要张口,这就使我感到,我和王玉婷之间成了赤裸裸的生意关系。我再也不能和她纠缠了。我不能等到她开口,我才和她分手。
(三)老吴和马小翠的合影
(1)和马小翠在店内。
老吴坐在沙发上。老吴前边是茶几,茶几上放置着茶具。茶杯内的茶水似乎还冒着热气。老吴一个手指头间夹着一支还剩半根的烟。马小翠站在沙发旁边,一双手搭在老吴的肩头,她满脸堆笑,身子稍微倾斜于老吴这边。
可以这样猜测:店里来了老吴的一两个朋友,他们正在喝茶闲聊了,马小翠给他们泡茶续水。老吴的一个朋友新买了一架相机,提议给老吴拍几张。也许,这个朋友知道马小翠和老吴不只是雇主和伙计的关系,于是,吩咐马小翠站在老吴跟前。马小翠并没有扭捏,她兴高采烈,一只手随性地搭在老吴肩头,只是表示和老吴的亲近。于是,有人快门按动,就有了这张照片。
老吴的店内有两个店员,一个是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老吴的乡党,也和老吴是多年朋友。一个就是马小翠,关于马小翠,老吴日记中有记录。
1997年6月2日 阴
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新店员,说是甘肃平京县人,叫马小翠。店内只有老田一个雇员,确实是忙不过来,这才托朋友给我找一个店员。马小翠来了。高高的个子,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五官端正,丰乳肥臀,她说她26岁,未婚,我看不像,至少有三十岁了。她叫我看身份证,她生于1971年11月6日,确实是26岁。这也难怪,山里人,风里来,雨里去,面部自然不是很滋润,她看起来很强壮,如果要将她的形象变为印刷体,必然要使用“丰满”这样的词汇。马小翠是高中毕业,她说在平京县曾经给一家五金店做过店员。既然是朋友介绍来的,我自然放心她。
(2)和马小翠在张良庙合影。
老吴和马小翠在一片竹林旁边。两个人并排站着。老吴一脸倦容,手指头中依旧夹着烟。马小翠的一只手握着一根粗壮的竹子,一只手和老吴的手勾在一起。马小翠笑得很完全,眼睛眯起来;她一笑,咧开了嘴唇,嘴显得有点大,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五官的匀称。而且,看起来很憨,憨憨的一个女人,老吴被她陪衬得有点贼眉鼠眼的样子,面部的笑也不真诚,看起来有点奸相。
关于老吴和马小翠游张良庙的事,老吴日记中有记载。
1998年5月8日 晴
五一节前,老田回老家两天。过节了,我给马小翠说,放她两天假,叫她回平京老家看看,马小翠不回去。她问我,能不能陪她在附近逛一逛?我说,也行。我和马小翠到了张良庙。张良庙在汉中市留坝县,我去过一次,我是5月4日和马小翠到张良庙的。庙门外,只有一家宾馆,人住满了。晚上,要么,回留坝县去住;要么,就去汉中市。马小翠说,她没有去过汉中,想去汉中看看。我和马小翠就去了汉中,汉中的游人也不少,住宿的游人很多。走了两条街道,才找到了一家收费很高的宾馆,一个单间,一个晚上要400元。就是四千元也要住的,总不能睡在马路上吧。到了晚上,马小翠一旦脱去衣服,我才发觉,马小翠是内容丰富的女人。她的身体的美好已经溢出了“丰满”的内容了。她不扭捏,不做作。我能感觉到,她投入的不只是身体,而是真情。她对我又柔又纯的情感使我觉得自己很丑陋,一个只关注女人下半身的男人就是丑陋的男人。我在心里说,一定要对她好一些。我和马小翠在汉中玩了两天,又去勉县的诸葛亮庙看了一回,5月8日回到了西水市。
1999年7月6日 晴
和马小翠相处两年了,觉得她和我的性格有相通之处。相通之处在于:她和我一样直率,有什么说什么,出口的话不曲折,不拐弯。马小翠几次说,她要嫁给我,我没有答应。我给她说,同居是可以的,但不领证。毕竟,她和我相差25岁。假如,她和我捆绑在一起,再过十年,我六十多岁了,她才三十多岁,正是女人最滋润的年龄,而我老了,不行了。结婚,是为了活人过日子。家庭不是秀恩爱的地方。家庭的内容是锅碗瓢盆,吃饭穿衣,米面油盐。同样是一张床,宾馆里的床和自己卧室里的床承载的是一样的肉身,但是,内容有区别。
我和小翠一同去了一回平京。到了小翠的家,小翠的父母亲才告诉我,小翠二十岁就结了婚,二十一岁就生了个女孩儿。小翠的丈夫经常家暴小翠,小翠是逃婚出来的。小翠逃出来后,小翠的丈夫和村里一个小伙子打架,给对方造成重伤害,判了三年,刚出狱不久。小翠和丈夫还没有离婚。小翠也提出过离婚,丈夫死活不离。如果要离婚,必须拿出当时的彩礼钱六万元。那六万元已经被小翠的父母给小翠的弟弟订婚时付了彩礼。所以,婚没有离。我没有责备小翠欺骗我,一个女人,出来混不容易。哪个女人不想嫁一个使她有安全感的男人?安全的必要前提是,必须有钱。小翠提出要和我结婚,她的想法我能理解。她是从男人的拳头下逃出来的。她需要呵护,需要抚慰。她想嫁一个比她年龄大的男人,把人生的船只停在安全的港湾。生为女人,谁不想嫁一个好男人?世上的好男人太少了。我也算不上好男人。好男人以10分为准,我只能得5分。
1999年12月3日 阴
马小翠来到我租住的地方。昨天晚上,她没有回去。她是来和我告辞的。她给我说,她的丈夫已经知道她在西水市火炬路上班,她怕连累了我,她说她这一两天就离开西水市了。我问她要到哪里去。她说,她也不知道,反正,她不回平京县。我说,你这样东躲西藏不是办法,你还是回去离了婚再说吧。她说,她的丈夫不会和她离婚的,除非她死。我知道,贫困山区的男人娶一个媳妇确实不容易。可是,像马小翠这样的女人,是用拳头不能征服的。我给马小翠结清了工资,多给了她一万元。马小翠说什么也不要那一万元。我说,就权当是我借你的,好吗?你一个人在外流浪是很不容易的,谁能保证你离开西水市后很快能找到工作?马小翠还是收下了那一万元,马小翠在我的店铺上班二年半,她尽职尽责,使我省了许多事。她像妻子一样照顾我,很让我感激。可是,我不能强留她,强留她也许会给她带来灾难的。
(四)和一个陌生女人的合影。
老吴和陌生女人的合影是在一个农民的家里。老吴和女人都坐在小凳子。老吴嘴里叼着一支烟,一副散漫无羁的样子,她的面前有一个水杯;老吴和女人坐在树荫下。老吴和女人的身后是二层楼房。从楼房的模样看,这是一户不太殷实的农民人家;楼房的面孔衰老而陈旧,红砖墙没有粉刷,裸露的砖头十分黯淡,像唱破嗓子的歌曲一样缺少情调。端着水杯的女人垂着头,目光没有在水杯上,似乎在凝视脚面前的那块地方。估摸这女人的年龄大约在四十岁上下。
关于这个女人,老吴日记中只有简短的几条。
2013年8月8日 晴
我被县文化局抽调去给凤凰镇的24个村的“文化墙”上画水彩画。我的帮手是凤凰镇大营村人,她叫李英鸽,41岁;据英鸽说,丈夫去西水市打工,2011年冬天的一天,凌晨四点下班,被一辆小车撞死,至今没有找到肇事者。一个女儿在省城读大学。公公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多病的公婆。英鸽只能打零工。我知道,这样的家庭,在凤山县农村,不是一个两个。说难听的话,就像英鸽这样的女人,虽然长相也不差,可毕竟年过四十,在西水市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人到中年不好活。幸亏,我在西水市做生意,有些积蓄,不然,到了我这般年纪,就活得很艰难了。
2013年10月8日 多云
下午,和英鸽一同来到县城买颜料,我们岐阳饭店吃毕晚饭时已经天黑尽了。我说,不回去了,登记个宾馆住下,行不行?英鸽便一口答应了:行。
晚上,我和英鸽住在电力宾馆。
英鸽说,男人走了后,她两年没有“那个”了。英鸽说,真没想到,你老了,还很能行。我说,年龄不饶人,确实是这样。我知道,英鸽只是说好话。不服老,不服输不行。叫我再活一回,我只能做李白,不做杜甫。李白一生狂放不羁,不缺酒,不缺钱,不缺女人。杜甫忧国忧民,自己却活得并不好。只有李白才呐喊,人生在世,行乐须及早。这话一点也不假。一眨眼,就六十多岁了,老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悲剧,你的人生再辉煌,最终逃不脱死亡这个结局。女人是男人的一剂良药。和女人在一起,可以忘掉所有烦恼、困惑、痛苦。功名利䘵,全是空的。只有女人给你带来的快乐才是价值最高的快乐。
老吴再婚
老吴第二次结婚是在2002年,他从西水市回来,不再做生意了。那一年,老吴已经46岁。和老吴结婚的是雍川镇的一个女人。女人36岁,有一个14岁的男孩子,读初中二年级了。女人的丈夫三年前死于肺癌。老吴新批了一院庄基,新盖了三间大瓦房、二间厨房。按照村里人的说法,如今的老吴已经不是经常吃“野食”的老吴了。老吴结婚那天,在家里摆了几桌饭。他把他和女人的结婚证挂在桌子前的墙上——很显眼的地方。我知道,老吴的用心。他是在向松陵村人宣示:他和女人是合法夫妻。老吴的女人比实际年龄年轻。据说,她年轻时在村里担任过几年民办教师。女人丰韵犹存,年轻时的漂亮依然存留在笑吟吟的脸庞上,存留在端庄的身材上。村里人都以为老吴会和这个女人白头偕老的。看得出,老吴对女人也十分满意。
老吴刚再婚那一年,哪里也不去,整天和女人守在一起。星期六,我从学校回来,对于是否去隔壁,有点难为情了。一个礼拜天,我和往常一样去了隔壁,贸然走进他的房间,大白天,老吴竟然和那女人缠绕在一起,他们连门也没有关。我退也退不及。老吴却若无其事地说,山子,你不要走,进来进来,我起来了。我回去给妻说了此事,妻说,你该明白了吧,对老吴来说,把女人看得比啥都重。谈狗屁文学,就是装样子,哄女娃娃上钩。你们这些半拉子酸文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一听,妻借着老吴来打我脸,只好闭上了嘴。妻多次给我说过,老吴不是文学的忠实信徒,他对女人的虚情假意是和对文学的不忠诚一样的。搞文学的人,都是喜欢独处,能耐得了寂寞的人。妻说,她就不相信,一只手抓着女人的奶头,一只手拿着书本的人,能写出好文章来。
老吴确实把女人宝贝着。夏收时节,老吴宁愿一个人在打麦场里忙活,也不叫女人出来帮一把。麦子碾打在场里,要装进口袋里,老吴一个人根本不行,他去叫兄弟媳妇帮忙撑口袋,兄弟媳妇问,你老婆呢?大忙天,不叫你老婆出来,怕晒黑了?老吴嬉皮笑脸地回答:就是。她怕晒太阳。
尽管老吴宝贝着那女人,可是,两个人还是经常闹矛盾。和那女人结婚之后,女人就要老吴把他挣来的钱交给她,由她操持家务。老吴不能不答应。如果老吴不答应,女人就叫老吴不上炕。老吴又不敢把他的积蓄全部交给女人,他对女人不放心。于是,他今天交一张存款单,明天交一张存款单。女人把老吴交出来的存款单拿到银行去换上了她的名字,老吴把还没有交出来的存款单没有地方搁置,就装在身上。晚上,他脱了衣服睡觉,女人就趁他熟睡之际,在他的衣服中搜。老吴还有一些现金,他没有地方藏,就把现金藏在了粮食口袋中,结果还是被女人发现了。女人和他大闹一场,几天和他不着嘴。他实在没办法,就把钱藏在书架子上,夹在书本之中,结果,还是被女人搜去了,又是大闹一场。女人指责他,说老吴对她不放心,骗她、哄她,老吴反而没法狡辩了。
这些事,都是老吴告诉我的,也许,老吴出于无奈,拿来一张二万元的存款单,叫我的妻子替他保管。妻子不愿意,揶揄他:你看你,活成啥样子了?那种女人你也敢娶进门?我一听妻子责备老吴,就说,你咋说话?咱家不也是你当家吗?我还怕你跑了?我把老吴手上的存款单接过来,替他保管着。
老吴和那女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年,最终离婚了。老吴和那女人离婚的时候,那女人的儿子已经读到了大学二年级。我的妻子曾经在我跟前说,等老吴把那女人的儿子供养到考上大学,她肯定会走了的。我说,你凭什么这样说?我的女人说,凭她和老吴不是一条心。我说,你咋知道的?妻子说,如果她和老吴有感情还能把存款单上的名字换为自己的?妻子还告诉了我一个有关老吴女人的秘密,她说,老吴去年去了西水市几天,有一个中年男人天擦黑到了老吴家里,她发现,那男人是第二天中午才离开的。我说,你不要乱说,也许,那男人是女人的什么亲戚。妻子说你放心,我还能给老吴说这事吗?
老吴和那女人离婚前,两个人吵了一架,老吴出手扇了女人两个耳光。老吴的侄女儿得了白血病,老吴的弟弟向老吴借钱,老吴的弟弟要带女儿去西水市住院。老吴便向女人要钱,女人说没钱,钱花光了。老吴说,我给了你总共36万元,你几年时间就花完了?钱花在哪里了?你给我说,女人说,花了就花了,我没有记账。老吴一听,女人是不准备给他一分钱。于是,就动手打了她。女人当天就走了。女人出走了十多天,回来后就提出了离婚。老吴当然知道,这女人根本不会和他白头偕老的。于是,他们就离了婚。
补 记
还有一件事需要交代,那就是,关于老吴交给我的照片和日记怎么处置。处置权在我。这是老吴给我照片和日记时说过的。那十二张照片在老吴入殓时,我趁人不注意给他压在了枕头下面。至于日记,我准备在他三周年时,焚烧在他的坟前。因为日记中有许多不宜更多的人阅读的文字——老吴大概带着自我欣赏的心情记录了他和他的女人们在一起时的情景和感觉,文字有美感,确实有“色情”之嫌。烧掉老吴日记,是一件令我很遗憾的事。可是,我思考再三,这九本日记不能存留,留下来,一旦由于我的疏忽传到别人手中,也许,有人会把老吴抹得很黑。作为他的“弟子”,这是我不愿看到的事情。我还要告诉朋友们,我的妻子就是经常在文学杂志上发表诗歌的农民女诗人亮亮(笔名)。不然,她对生活不会比我更有洞察力的。